方志敏烈士手稿面世始末

熊坤静

“我从事革命斗争，已经十余年了。在这长期的奋斗中：我一向是过着朴素的生活，从没有奢侈过。经手的款项，总在数百万元；但为革命而筹集的金钱，是一点一滴的用之于革命事业。这在国方的伟人们看来，颇似奇迹，或认为夸张；而矜持不苟，舍己为公，却是每个共产党员具备的美德……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能够战胜困难的地方!”

这段气贯长虹、闪烁着爱国主义万丈光芒的文字，出自我国现代散文名篇《清贫》。半个多世纪以来，方志敏生前创作于狱中的《清贫》、《可爱的中国》等文章，影响和教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那么，方志敏烈士这些倾吐着对党、对祖国的赤子之心，总结了自己毕生奋斗历史的宝贵精神遗产，究竟是如何从戒备森严的国民党监狱中流传出来公诸于世的呢?

狱中结交胡逸民

1934年冬，红十军团军政委员会主席方志敏奉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的命令，率领军团执行北上抗日任务。部队途经赣东北怀玉山区时，陷入国民党军14个团、约7倍于军团的兵力重重围困之中，最终弹尽粮绝，损失隆重。次年1月下旬，因叛徒出卖，方志敏等4名共产党员在皖浙赣交界处不幸被捕，被辗转押往南昌绥靖公署军法处看守所监禁。

正是在这里，方志敏与先前入狱的国民党元老、中央军人监狱狱长胡逸民相识。因看守所所长对胡逸民这位原来的上司颇为敬重，故在多方面给予照顾，使胡逸民能够在狱中自由行动。1935年1月底，方志敏被国民党重兵押解来此的消息，轰动了整个看守所。一向好动不好静的胡逸民，就凑上去看热闹。只见身躯高大、衣衫褴褛的方志敏虽然脚拖重镣，但却气宇轩昂、仪态威严，令人肃然起敬。

几天后，胡逸民由看守所所长陪同来到方志敏的囚室。所长介绍说：“这位是永一(胡逸民在狱中的化名)先生，在本所优待号。他素来肯在狱中行善，想与你们谈谈话，交个狱中朋友，请方先生……”

胡逸民连忙接过话茬：“我失去自由半年多了。听到关于你们的传闻，我很同情。早年我在国民党里干过‘清党，曾设法开脱过你们的同志，那些人都是些可爱的青年!”

“谢谢你!”方志敏淡淡地回应道，同时又警惕地问：“那你这次入狱……”

“这次是被人诬告。也怪老蒋耍滑头……”胡逸民讲了自己的委屈后，又接着说：“方先生，目前我们都失去了自由，我愿意与你交个朋友。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我愿意效力。”

“我们身上一无所有，这并不要紧。我们一向就过着清贫的生活，永一先生，只是坐牢难受，你若有书，请拿些来看。”

“书报是有的，等一下我去拿些交所长送来。”此后，胡逸民常以送书取报、传送用品为由，来三等号子与方志敏闲聊解闷。久而久之，彼此熟络起来，也就亲切地以老方、老胡相称了。一次，方志敏刚拒绝了敌人的劝降，胡逸民便走进他的囚室。见胡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方志敏问道：“老胡，何事不便启齿?”“有句话早该对你说了，请别见怪。”胡逸民字斟句酌地说，“我在看守所内行走方便，还可以随便出入你们的囚室，这固然与我原本的身份有关，另外上面还嘱我劝劝你……”见方志敏并不介意，胡逸民便接着说：“他们要我转告，说官厅想重用你。这些天我见你意志坚定，内心佩服，也就耻于启齿。请原谅，今日才挑明此事。”说完这些，胡逸民才如释重负。

“老胡，我也明确告诉你，要我投降?天大的笑话!”方志敏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桌上的一张纸说：“你看看这个。”胡逸民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方志敏的一首诗：

敌人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

决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

因为我们信仰的主义

乃是宇宙的真理

为着共产主义牺牲

为着苏维埃流血

那是我们十分愿意的啊!

这是方志敏写给那些劝降者看的。胡逸民深为感动，不禁脱口称赞：“真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共产党人!”

敌人对方志敏这个特殊“人物”寄予厚望，为了方便他写“交待材料”，就把他搬到单人牢房，这恰好在胡逸民的囚室斜对面，更加有利于二人接触。适逢看守所前任所长调走了，新来的所长对胡逸民是有求必应，甚至还允许胡在夜间出入方志敏囚室。如此一来，方志敏和胡逸民便经常谈到深夜，后来竟至于无话不说、亲如故友。从胡逸民的诉说中，方志敏得知了他的真实姓名，并对他的身世、经历等各方面情况有了深入的了解。

一天，当方志敏和胡逸民正在交谈时，胡逸民忽然动情地说：“你是我的知心朋友，第一位知我者是孙总理(指孙中山先生)，你是我的第二个知音!”方志敏听了眼睛大睁，不置可否，尔后笑着说：“你很坦率、大胆，没有恶意，要接受教训，看准方向不要当人家的走狗。”胡逸民的夫人常常带食品来探监。这一天，她又来看望丈夫，胡逸民便介绍她与方志敏认识，并将妻子带来的肉、鸡蛋等与方志敏分享。后来有一天，当方志敏提出捎一封信到监外时，胡逸民满口答应，并很快让其妻完成了这个任务。这样一来，方志敏对胡逸民夫妇就越发信任了。

一日，胡逸民兴奋地告诉方志敏：“军法处将你的案子向上呈送了公文，说你至今无降意，本拟枪毙，但上面批下来的却是‘缓办，看来你的案子会拖延一阵子。”方志敏悄悄地对胡逸民说了冒险越狱的想法，请其帮助安排。胡逸民欣然允诺。胡逸民通过关系在狱中安排了一番，他打算先给方志敏办个监外就医，以便他乘机脱离虎口。不料军法处以方志敏病情不重为由，驳回了他到监外去就医的申请，此事也就没有办成。

方志敏第二次越狱是经过了周密安排的：首先通过胡逸民夫人从外面送来400元钱，然后由胡出面用这笔钱打通了关节，为方志敏打开了脚镣。当晚，方志敏乘夜黑人静逃出了监狱，但刚走出大门不远，即被外围哨兵发现而失败。这件事情以后，狱中一片紧张，警戒也更加严密了。第二天，当胡逸民怀着内疚的心情来到方志敏囚室时，只见他竟像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表情异常平静。方志敏拉着胡逸民坐到床上安慰道：“老胡，越狱是万死中求一生，不成功，没有关系，就是让你费钱又费精力了。现在，我最感痛苦的，就是失去了为党努力工作的机会。我能丢弃一切，惟革命事业却耿耿于怀，不能丢失。”

拒绝诱惑

蒋介石获悉方志敏被捕后，密令国民党江西省党部千方百计劝降方志敏。于是，江西省党部书记长俞伯庆很快来到狱中，他对方志敏说：“蒋委员长很想重用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来呢?”

方志敏鼻子哼了一声，说：“蒋介石是什么东西!”

“你们不是失败了吗?”俞伯庆反问道。

“不!我们在军事上暂时失败了，政治上并没有失败。我可以告诉们，我们永远不会失败!”方志敏坚定地说

俞伯庆劝降失败后，南昌绥靖公署军

法处处长又来找方志敏“谈话”了。他好像推心置腹地对方志敏说：“方先生，我忠告你，你们既然一败涂地，何必钻牛角尖。像你这样杰出的人才，国民党会给你高官厚禄的。”

“共产党人信仰共产主义，功名利禄视如粪土!”

“方先生，信仰要实现，得几百年。何必当傻子，识时务者为俊杰。”

见方志敏没吭声，军法处长遂把话锋一转，说：“方先生，你知道你们那个孔同志吧!他现在我们这里是少将参议，春风得意着呢!”

方志敏异常愤怒地站起身来厉声说道：“他是无耻的叛徒，我决不会像他一样。革命者宁可被敌人残杀，绝不投降敌人，要我屈膝投降，休想!”

敌人仍不死心。一天，重庆行营主任兼贵州省主席顾祝同奉命来劝降，刚走进监牢，那些平时如狼似虎的狱卒们都诚惶诚恐地肃立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当时，方志敏正在囚室里看书，顾祝同满面堆笑地走进来，挨近身边时，方志敏非但不起身，竟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顾祝同尴尬地搭讪道：“方先生的英文还没有忘记啊，可敬可佩!”“随便翻翻!”方志敏不屑地说。

“方先生正是年轻力壮之年，蒋公的意思，想推崇方先生为国家做一番事业。”顾祝同说出了来意。

“我是政治家，不是阴谋家。头只是一颗，心也没有两个。要加入你们一伙，办不到!”自讨没趣的顾祝同，说了几句题外话，便抽身走了。后来，顾祝同来狱中向胡逸民传达了蒋介石的口谕，要求胡出面“劝方自首，将功折罪”。胡逸民虽然心里暗骂，但表面上却答应试一试。胡逸民利用这个“合法”的机会，去接触方志敏。在交谈中，胡便将顾祝同让他来劝降的事坦率相告：“老方，上面叫我做说客，官厅正想重用你，关于这一点，你的意见怎样?这些日子来，我是知道你的为人的，你不是那号人。不过表面上来做说客，实际上可借这个题目和你多谈谈天，你得原谅我。”

方志敏仿佛早有所料似的嗤鼻一笑，说：“胡先生，投降那是大笑话，自从我们被捕入狱以后，在这里实际观察的结果，更证明以前我们所做的事是十分正确的。就是我们这次遭到失败，只能归咎于我们领导的错误。绝不是客观环境，困难到非失败不可的，我们是革命者，既遭失败自无他言，准备牺牲就是了。吃人的国民党，你想叫我投降，呸!你们是什么东西，一伙凶恶的强盗，一伙卖国贼，一伙屠杀工农的刽子手!我是共产党员，我与你是势不两立，我要消灭你，岂能降你。投降，真革命者只有被敌人残杀，没有投降的，敌人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决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因为我们信仰的主义，乃是宇宙的真理。”

胡逸民赞叹不已。大约三四天之后，顾祝同又来问及此事：“校长吩咐的事怎样了?”胡逸民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顾祝同吃了闭门羹，遂气急败坏地转身而去。

7月的一天，上面忽然来人通知方志敏说：“蒋委员长来南昌和你方先生谈话，请方先生准备一下，先生有什么条件都可和委员长提出来……”方志敏勃然大怒，不等来人把话说完，便怒斥道：“我方志敏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共产党员，蒋介石是一个地道的反动头子，有什么要谈的，滚出去!”那个来送通知的人灰溜溜地赶紧走了。不久，蒋介石携私人秘书，冒酷暑乘专机来到南昌。见到方志敏后，蒋介石笑逐颜开，连忙命狱卒为方志敏打开脚镣，说：“方先生，你很有才干，我希望你报效祖国，做事，我还要倚重你的。只要你在报纸上登个脱离共产党的启事，即可自由，并出任江西省主席。”方志敏毅然决然地回答：“谢谢蒋先生，我的生命只有36岁，你赶快下令执行吧!”在一隅窥听的胡逸民，看见蒋介石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诱降彻底失败后，敌人便开始疯狂折磨方志敏。他们给方志敏吃霉米饭，里面渗了大量稗子、谷壳和沙石；一天洗漱饮用只给两碗水，牢房里黑暗潮湿，老鼠到处跑，臭虫满墙爬，虱子满被褥。与此同时，敌人还不断地用皮鞭抽打、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等酷刑来摧残方志敏的意志。敌人的酷刑使得原本就患有肺病的方志敏，日渐衰弱。但他始终坚贞不屈，严守党的机密。失去希望的蒋介石最终下达了“秘密处死方志敏”的命令。

受重托转递遗稿

从住进优待号牢房后，方志敏除了与胡逸民聊天而外，就是在不停地写作。有一次，胡逸民见状，便关切地问道：“老方，在写什么文章?”方志敏面带微笑，回答说：“在狱中无聊得很，不过把以前自己参加革命斗争的经历随便写写罢了……”“不要随便，要仔细认真地写好。”胡逸民说。“仔细写好有什么用，反正是拿不出去的。”方志敏无奈地说。“不见得拿不出去，你若信任我，这件事，我可以给你出力。”“先生愿替我出力，我将尽力地写好，死而后已。希望在我死后将文稿送交我的同志。”“我心直口快，说到做到，请你放心写好了。”胡逸民向方志敏保证。

有了胡逸民的承诺，方志敏就更加勤奋了，他还将自己与胡逸民的谈话内容写进了日记。在狱中的几个月里，面对着日益逼近的死神，方志敏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写着。尽管时有咳血、头痛欲裂的情况，他也只是稍事休息，便继续全力以赴。方志敏以惊人的毅力写下了《可爱的中国》、《清贫》、《给某夫妇的信》(写给胡逸民夫妇的信)、《狱中纪实》：《赣东北苏维埃创立的历史》(前三章)、《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给党中央的信》、《给我妻缪敏的信》、《给鲁迅先生的信》、《我们临死以前的话》等约数十万字的文稿。

方志敏眼见同时入狱的难友先后遇害，加之自己拒绝了蒋介石的劝降，因而感觉到时日无多。于是在一天晚上，方志敏与胡逸民相对而坐，久久不语。最终还是方志敏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对胡逸民说：“老胡，他们该出场的人都出来了，这场戏大概就要收场了。我们的交谈，很可能就是诀别……”方志敏边说边掀开草席，从床板下面卸下一个纸包，郑重地交给胡逸民，并对他说：“这也许是我最后的文稿了，他们随时都会将我拉出去……这些东西，只有拜托你了!”胡逸民双手捧起这包文稿，感觉沉甸甸的。他激动地说：“我一定要把它送出去!怎么送，你吩咐吧!”

“老胡，你是一定会获释的。我们总算有过囚友之谊。”方志敏又随手指指大纸包说：“这就拜托你了，出狱后将我写的这些东西交给住在上海北四川路的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我可不认识呀?”胡逸民据实而告。

“不要紧。我这里已经写好了一封介绍你与鲁迅认识的信。”方志敏说着，便把稿子递给胡逸民。

临别时，方志敏紧紧地拥抱胡逸民，嘱咐说：“我们几个月来的许多谈话，不要外传，放在脑子里，好好想想。我是未能完成自己的宏愿，而你今后的路还长，望自重，要谨慎。”胡逸民点点头，紧紧地握住方志敏的手，禁不住哽咽而泣。

8月6日，方志敏在南昌市下沙窝英勇就义，年仅36岁。在那段无限悲痛的日子里，胡逸民眼含热泪，一次次捧读方志敏写给他的绝笔信：“为防备敌人突然提我出去枪毙，故我将你的介绍信写好了。是写给我党的中央，内容是说明我在狱中所做的事，所写的文稿，与你的关系，你的过去和现在同情革命帮助革命的事实，由你答应交稿与中央，请中央派人来与你接洽等情况。写了三张信纸，在右角上点一点作记号。另一信给孙夫人，在右角上下都点了一点。一信给鲁迅先生，在右角上点了两点。请记着记号。请你记住你对我的诺言，无论如何，你要将我的文稿送去，万不能听人打破嘴而毁约……”

1936年秋，经国民党元老、中央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出面斡旋，由冯钦哉将军担保，胡逸民终于获释。看管的狱卒们因慑于胡逸民有朝一日可能会官复原职，故在他出狱时，没有对他的包裹作严格检查，就这样，胡逸民将方志敏的手稿顺利带出监狱。

出狱后的胡逸民没有忘记方志敏的嘱托，于1936年11月中旬来到上海。在未找到鲁迅(当时已逝世)的情况下，胡逸民找到了章乃器，并将方志敏手稿送至章乃器家，由章的夫人胡子婴收存。不料数日后，章乃器突然被捕，胡子婴为了安全起见，又托丈夫的弟弟、中共党员章秋阳将这些手稿送交宋庆龄，后辗转交给中共上海办事处副主任冯雪峰妥为保管。

新中国成立后，经中共中央宣传部批准同意，方志敏烈士的《清贫》和《可爱的中国》这两篇文稿以及短信，被编为《可爱的中国》一书，于1951年由上海出版公司影印发行了3000册，195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根据原版再印了5000册。

1953年11月，《清贫》和《可爱的中国》等珍贵的手稿由中共中央办公厅拨交给中国革命博物馆(现中国国家博物馆前身)永久收藏，现被陈列于土地革命战争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