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乃荣
这是一种活在民间的文艺,可能是下里巴人,但是今日的俗,可能即明日的雅。我们应懂得“雅从俗来”的道理。
周立波的海派清口,台上妙语横生,台下笑声不断。看他的表演,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久违了,那种搔到上海人心中痒处的会心感受,那种海派文化的“吃咖啡”的醇厚风味……
滑稽回归它的本性来了。它的积极参与现实,它的贴近民情,它的地域文化出彩的语言,它的出自娱乐开心而广采民间素材的新鲜,它的调动话语幽默讽刺的战斗力。
“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
从现实出发,从生活出发,从当下出发,一句话,是说大众关心的话题,将大众的情绪表达出来,说直言真话,这是周立波“海派清口”得到接连不断笑声的源泉。
海派文化的一大特色,就是它主要的是大众文化,而不是贵族文化。海派文化当然也包容各种阶层需求,但我们的文化主要是为平民大众服务的。它的先进性,就在于民众的立场。因为只有人民,才是历史前进、文化发展的真正动力。
在大众文艺中,艺术才华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切近大众的痛痒。在海派文化中,“下里巴人”比“阳春白雪”更为需要。我们就是缺少这些民众中的俗文化。而赵本山、郭德纲、周立波就是代表着这些受民众欢迎的通俗文化。地方戏曲本来就属于群众的娱乐,如果我们考察地方戏曲的发展过程,大约现在人们所推崇的老一辈艺术表演家们,都有过草根演出在底层滚打的经历。我们最好的态度是形成一种宽松的环境,养成深厚的民间文艺的风气。民间社会应该具有一种包容性和自在性。开始时候,格调可能低一点,表演可能差一点,如果是敬业的民间艺术家就可能为群众所欢迎,艺术的流派,唱腔的风格,也是在群众的选择中慢慢形成的。
这是一种活在民间的文艺,可能是下里巴人,但是今日的俗,可能即明日的雅。我们应懂得“雅从俗来”的道理。
在大众的文艺欣赏中,就像周立波表演的那样,不需要人物的拔高,不需要那么多的装模作样的好人好事和说教公式以及主题先行。当说唱磨光了棱角,不疼不痒,怕触痛处,尽在框框中找幽默,这样的文化,哪能博得群众会心的一笑?
什么叫高雅,什么叫低俗,没有细则可供划界和遵循,人们则见智见仁,就像人们看《红楼梦》中种种描写。有人说网络流行歌“老婆老婆我爱你”太低俗,那么弄得国家大乱的《长生殿》里的爱情就雅吗?君子喜欢雅文化,尽可以自己去欣赏提倡,但是不要去抹杀俗文化。文化生于草莽,常常会死于庙堂,起源于草根的文艺自然生机勃勃,自然带有俗气,然为百姓喜闻乐见,这是小沈阳走红的缘由。赵本山的刘老根大舞台受到人民真正的欢迎,全国有着那么多的农民,“二人转”代表着通俗活泼的农民文化,它能够过黄河过长江走红,在粉丝和群众的欢呼声中不断成熟升华。有些自命精英的人不买他们的账,然大众文化却活在大众中。
建树文化不易,维护文化繁荣氛围更是不易,文化是很易破碎的东西。找点茬容易,呵护它成长难。
“大蒜”和“咖啡”
在周立波说“我为财狂”节目(有10%的外地观众)时,台下多次高呼希望他用上海话讲,可见他的上海现实和上海语料,只有用上海话才能表达得淋漓尽致,听众才感觉更舒服。这与市民审美趣味有关,海派文化在上海民间仍有深厚的土壤。
我还是认为周先生的“海派清口”也属于上海开埠以后在都市化进程中发端和很快成熟起来的都市滑稽戏。滑稽戏长于体现表演者的即兴自由发挥,使受众接受即兴性的快感,形成了精神上瞬间发散性的欢愉。
滑稽戏在初创以后,一直广受市民的喜爱。开始很有生气的戏目也表演生活的原生态。早在上海诞生的第一个“游戏场”(南京路的楼外楼)开办时,就有那种含有时事、迅速表现社会生活而带滑稽的演唱。如当时颇有名气的郑少赓自叹苦经式单人演唱:“一位郑少赓真可怜,两脚跑得生老茧,三餐常拿大饼替,四季衣衫勿连牵,五龙日升楼拿白茶吃,六亲无靠苦黄连,七日一个礼拜日脚真难过,八字生来颠倒颠,九九归原呒办法,只好十字街头去讨铜钿。” 喜怒哀乐,皆成文章,因此活跃。现今周立波先生重新拾起老滑稽的好传统,演说时事,联系百姓生活,讽刺批判自如,与娱乐对象当下交流互动。
群众化的语言,发挥地域文化的长处,这是周立波逗出接连不断笑声的坚实基础。在本土的平民的言语中,融化着世俗精神、平民意识和真性情。方言语汇的丰富性和描绘事物动作的细腻性尤其适合于喜剧,笑是一种群体参与的直觉感受,它离不开特定的民俗风尚。周立波上海方言的熟练巧妙的运用,细腻又深入,与上海人民的民俗和生活经历水乳交融。许多与特定社会的风尚和思想有关的滑稽效果,是无法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的。
海派文化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它的本土性。方言越土、越纯、越地道,就越能体现其音韵美、乡土美、风格美,使喜剧的演出更火爆、更出彩、更成功。这种“地方风味小吃”,能满足人们寻新搜异、渴求刺激的猎奇心理,在观看时产生一种听觉感官的刺激愉悦,获得一种无以言状的心理满足。所以大家赶来买票体验这种与细节高度融合的上海俗语,欢快的观赏情绪,将海派清口的演出推向一个又一个激动人心的高潮。
据周立波说,地域文化有“大蒜”和“咖啡”之别。这是一个比喻,不必想得太远。但是周立波是吃咖啡长大的,他自信他的清口是代表上海这个中西融合的都市海派文化则是无疑。周立波多次说他的海派清口只要上海民众喜欢就是成功,这种将地域文化搞得精益求精的观念无疑是有远见的。许多到现在还站得住的作品,都生根于地方文化的深层土壤中,因此有较强的生命力。即使是以普通话为载体的大量电影文学作品,实际上也渗透着深层的地方文化的底蕴。像《白毛女》、《洪湖赤卫队》、《江姐》、《冰山上的来客》、《刘三姐》、《阿诗玛》等,还不都是吗?《白毛女》音乐以河北方言中形成的《小白菜》为基调,《洪湖赤卫队》中动听的歌来自湖楚民俗文化,《江姐》中融入了激越的川北号子唱腔才如此优美。《刘三姐》等也是建立在不同的少数民族民歌语言和方言的基础上的。这些剧目传出的是中华民族各地不同的风情,因此强大。过去的越剧《红楼梦》,如今的粤语流行歌,做得精致自然会突破语言的界限,走遍全国各地。
越是植根于本地沃土的文化,越能在世界上走得远。那是因为文化越是本土,就越是拥有细致入微的乡情民俗异彩,就越是贴近本真,其语言和文化形态中便蕴含着人类人性中共通的精髓。这种普遍价值和真切感受是谱在各地民俗符号深处的,不是依靠浮在表面的大道理说得出来的;是在母语方言中自然流露的,却往往不存在于公约数化的、流于肤浅空洞的殿堂文化中。
讽刺和创新
喜剧的灵魂是其幽默和讽刺精神。周立波的海派清口给人的感觉,是回到了滑稽戏初创时期的生龙活虎,拾回了喜剧幽默讽刺的灵魂。这是对于说教对于歌德习惯的冲击,是面对现实面对生活的重新回归。
要讽刺,就要得罪人,喜剧是一门得罪人的艺术。但它又是一门娱乐,人们都应以一种娱乐的心态去接受喜剧。
讽刺喜剧,就是要把丑恶撕给你看,让人们感受到大笑之下的沉重。
好的滑稽剧,可以在嘲笑了丑陋,给丑行看一看自己面貌的同时,使人类自身的弊端得到改正,使自己在精神上超越。出于这种动机而创造的喜剧之所以能令人发笑,因为它可以给观众以伦理的满足。因此,诙谐的独白,丑化的动作,荒诞的手法,都是必要的,要表现的是对人生的严峻看法和态度。
我们告别了“上纲上线”30年,但是在有的人的头脑里,这种惯性依然没有停。如果20年代郑少赓的那些百姓中常会听到的“叹苦经”放到现在来唱,遇上当今的有些“批评家”,经得起他们的“上纲上线”吗?如果他们将娱乐用上社论标准,吃得消吗?
夸张、联想的运用,想象的丰富,是喜剧的一大特色。对于一种夸张搞笑强调趣味的艺术,我们不能像做学术论文平面几何那样求证它。
让老外见识了中国人幽默的黄西,在美国甩开他的语言魅力,连开富兰克林的玩笑,他说:“一个民族如果能开自己的玩笑,嘲讽重要人物与社会政治生活,这个民族才算成熟。”
开阔胸襟,在这文化并不可观的春天,小心呵护自己的语言文化,让人们觉悟我们的地域语言和文化原来是如此活泼和伟大,而不要动辄说人家“文化不正确”、“没有文化”。
比喻就是比喻,夸张就是夸张,想象就是想象,搞笑就是搞笑,不能深究,不能当它社论或学术论文。比如周立波说,中学里就是像他那样的调皮的什么都列中等的学生,现在反而都有了成就,那些学习委员和班长,现今就只好在门口炒票子。笔者过去就当过学习委员和班长,但我不会去对号入座。又如他说“有本事个人侪蛮妖怪个,勿大正常个”,他是在一个特定的话题下说的,不能断章取义。首先得想想,他那个包袱要表达的是什么深层意义,言下之意实际上都很明白。“听话要听音”,对“拿伊做脱”一段,也应作如是观。
文艺批评要做得大气一点,要提倡海派的开阔胸襟。搞笑就是搞笑,最怕是上纲上线;讽刺就是讽刺,可以不留情面,讽刺一旦遇上求全责备,一定要四平八稳,照顾各种利益,便只得无处藏身,只好认输,即使是鲁迅,也只好搁笔。
就像周立波所说的,一个人要有想象,大家没有想象,国家也就没有想象。有想象了,才有创新。没有批评现实的精神,哪来的创新?老调的重复,是滑稽戏的异化。如果老是上演名剧《七十二家房客》,而且永远是六七十年前的七十二家,而不是20年前的七十二家,老百姓为什么要来买你的票呢?《七十二家房客》在60年前诞生时,也是讽刺当时的现实。难道我们现实生活里中的弊病,不去及时地刺它一下,还要像看《七十二家房客》那样,过了几十年再来批评讽刺吗?
面对现实,表现社会,取材当今,幽它一默,以至嘲讽,如周立波开涮磁悬浮,调侃2008年的股市及其救市,这样的讽刺才有振聋发聩的意义,才是创新。这样的不断创新,就自然带来台下不停的呼应,阵阵笑声。
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成功,也是奠定在深厚的群众基础上的,那是当年越剧和《梁祝》民间题材风靡流行的氛围,那是西洋音乐寻求创新的民族化的结果。如果1958年创作时,定了“大炼钢铁”的题目,这个传世之作,也就没有了。然而,那是上海海派文艺十分发达的时候,成批的优秀戏曲新作涌现,沪剧名家大会串的《雷雨》,越剧《红楼梦》,都是这些剧种的“一只鼎”,是创新,是突破,与音乐小提琴《梁祝》一起,都是1959年国庆十周年的献礼作品,其盛况可见。如果当年不是拿出这些创新的作品出来,而是拿一出1909年的戏来作上海之春的开场演出,人们心里会有什么感受呢?
事实证明,滑稽戏要不断紧跟时代的脉搏反映现实,才会有热烈的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才会使我们的剧场重兴。有的人动辄要流芳百世,一碰就要里程碑作品,有多少?你现在有吗?他们有的是脱离群众的“工程文化”,排起来要大排场,票子得派发奉送,送了人家也不去看。有人说,不断创新的艺术只会轰动一时,很快就会成为过眼烟云,不是阳春白雪。为什么要回避现实而去求流芳百世?事实也不尽然,《阿Q正传》中也有不少民间戏剧性的元素,写的是20世纪初的事情,讽刺了那时的人,但它永不过时。
唯一不足的是,觉得周立波还有点旧,还望年轻的一辈中再冒出一些“冒险家”来,用网络短信时代的更雷人的上海民间流行语,演绎出贴近他们生活情趣的更现代有趣的“海派清口”和双人“独角戏”来。戏剧有了青年的热情参与,才会有像流行歌曲、超女快男的场子上那样的青春火爆。
我还担心单人连续演出的清口太吃力,对个人的要求太高。除了保持这种形式的优势之外,建议就从周先生开始,也搞点双人独角戏和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