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傅月庵
有时翻书看到鲁迅和胡适那一辈五四人物对于青年人的珍惜与爱护,我总会想到唐先生,也会想到胡适夫人江冬秀的那句话:“唐德刚是胡老师最好的学生。”
今年第一道寒流来袭前几天,唐德刚先生在旧金山过世。消息传来,并不令人意外,老先生卧病好几年,且年高九旬,此刻归去,也算是福寿了。只是世缘难舍,作为一名深受启发的读者之外,对于唐先生,我总有另一份难说的感激之情。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我刚从军中退伍下来,前途茫茫。只知道自己彻底厌倦此前所学,决心弃工就文,改行念历史。白天里,在一家补习班当导师,管理一群十七八岁吱吱喳喳的小女生。晚上闭门读书,准备插班考试,钱穆、傅乐成、吕思勉,甚至连周谷城的《中国通史》都被我找来读了个遍,顺藤摸瓜,越读书越多。日子过得虽然积极,心里却有点忐忑,真的就要这样走吗?要知道,那个时代里,还像钱钟书《围城》所说,工学院看不起文学院,而我竟要“自甘堕落”了?
彼时,传记文学出版社的《胡适杂忆》、《胡适口述自传》刚出版,轰动一时,我也赶流行找来一读。视野所限,看不出《胡适口述自传》的门道,只觉得批注比内文好看;至于原本是篇短序、没想到竟写成一本书的《胡适杂忆》,更是完全吸引住了我。唐德刚先生口无遮拦,妙趣横生的盛气笔法,将此前已被我供在内心神龛里的胡适,一下子打落神桌,成了个有血有肉的凡人,直教人钦佩不已,干脆认定:这人本领胜过李敖,《胡适评传》没这么好看!
胡适二书大卖,加上因为触犯时忌,只能在地下流传的《李宗仁回忆录》,让唐德刚先生声名大噪,台湾也掀起了一股口述历史热。应出版社之邀,唐先生访问台湾之余,特别做了一场公开演讲,谈的便是“口述历史”。我得知后,约了几位朋友,一起去听讲。人很多,老的少的都有,黑嘛嘛一片,内容讲些什么,如今早忘光了,残留的一二印象是,唐先生很幽默很会讲话,不时逗得全场哄堂大笑,想打瞌睡都不行;他的安徽官话不太好懂,听了颇久,我才慢慢入港,跟上大家笑,但还是有些人名,想了半天,不知是谁?
这次演讲记录,后来发表在报纸副刊上。看过之后,我实在忍不住写了一封信,向唐先生表达仰慕之意,还把自己想学历史的想法、疑惑,一股脑向他请教,“到底学历史行吗?”寄出不久,我便忘了这事。原因是,信乃请报社转寄,转不转,只有天晓得。再说,唐先生当时是纽约市立大学东亚系主任,教学行政两忙,哪有时间理会隔了个美洲大陆又隔了个太平洋,几万里外一个小岛上一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的苦恼?
结果是我错了。信寄出大约一个多月,回信来了。厚厚好几张,唐先生一开始便向我致歉,说因忙于教学,所以迟覆了,但非常高兴收到我的信,因他没想到还有年轻人想弃理工改学文史。接着为我解惑,他举了不少例子,说明历史可能的功用,但也承认学历史很难发大财,想要藉此飞黄腾达,大概不容易。所以特别提醒我,若想走文史这条路,多少要注意营生这件事,不要自得其乐,却连累家人受苦。最后还引了《庄子》那句:“无用之用,是为大用”,大力勉励我。
收到信,我兴奋极了。立刻写信向他致谢,还放言要拿李敖为榜样,以历史为入世之媒,好好做一番大事。没多久,回信又来了。唐先生提到他也很欣赏李敖,来台湾时,还特别去朝拜了这个“台北一景”,两人聊得愉快极了。李敖既聪明又用功,真是不世出的史才。接着话锋一转,直言告诫:因为是不世出,所以不可学,“生不得五鼎食,死当五鼎烹”是很悲惨的。唐先生这句话,我琢磨了很久,只知道他是爱护我的,却不很清楚“悲惨”的意思。直到后来卷入党外运动,碰到了些挫折,乃至八九年夏天之后,方才渐渐明白了。
我跟唐先生的通信,大概持续了一年左右,七八封信里,他始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随我乱发议论,也不以为忤,总是把他知道的、经历过的,一一告诉我。后来,我果然转入大学读历史,念了半天,最终虽没走上历史的道路,心里却着实感激他的爱护。有时翻书看到鲁迅和胡适那一辈五四人物对于青年人的珍惜与爱护,我总会想到唐先生,也会想到胡适夫人江冬秀的那句话:“唐德刚是胡老师最好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