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待生活

孟　晖

很多人似乎习惯于怨气冲天、脾气暴躁地怪罪现实不如人意，却不屑于像对待一座已经盖成的房屋那样，随方就圆，耐心地、努力地将现实向着好的状态改造。

每个人各自具体的生活，正像他由于种种机缘而住进的那所房屋一样，起点就未必尽如人意，不过，随着人生的进程，逐渐地，总会在他的努力下被改变形态。直到有一天，这一生活既是他的成果，给他以物质的和心灵的保障，可是同时也在不断地适应现实中与他的梦想和需要日去遥远。这时候，不必鄙视和放弃自己的所有，非去彼岸寻求空中楼阁。对属于一己的生活随圆就方，重新布局，精心妆点，它就仍然可以成为值得珍惜的、托寄生命的归宿。《全能住宅改造王》这一来自日本的“房屋装修秀”电视节目之所以吸引无数中国年轻网民追看，正在于它所传达的这一谦和而又积极的理念吧。

都怪闺友阿竞的热情推荐，竟使得我迷上了这个纯以房屋内部改造为内容的长期系列节目。它总是挑选那些为建立生活孜孜不懈的普通日本人(间或也有外国侨民)，然后邀请优秀的本国建筑师来对他们实际居住的房屋重新精心设计，施以周全的改造，从而解决具体困难。那些貌似条件很坏的生活环境，其实恰恰是居住者们耐心勤恳的成绩，因此值得完全的尊敬。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三个儿女住在仅有70平方米的公寓中，不合理的布局导致空间划分混乱拥挤，洗澡时连换衣服的地方都没有。可是，这套公寓其实原本是三个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夫妇俩在20年的婚姻生活中不仅把儿女们健康养大，而且还逐步将这三个相连的小户型买下，打通成一个完整的家。

这个节目也绝对不是向穷人施舍慈善，每个家庭都要自己提供改建的资金，而接受委托的设计师不仅要在住房的实际条件的限制下构思设计，还不能超出业主定好的预算，真是一场戴着镣铐的舞蹈。节目中的男女设计师们也真的像是一群风度翩翩的骑士，不管委托人的居住空间多么狭小局促，他们都要通过灵感四射的改造方案，帮助这户人家获得安适与尊严。他们的构思中总是流溢着对于委托人一家的温柔、细腻、殷勤和敬意。一位设计师为了改善室内的光照，将二楼的地板拆去，塑造出挑高空间，然后，他把拆下的一根粗横梁改造成供人扶凭的扶手柱，立在玄关，装上挂衣短杆，柱头还安了圆灯，让家中老人进出换鞋时有所扶握，也让与房屋同龄的梁柱继续守护着这个家。另一位设计师则把大量几乎不值一文的废贝壳磨成碎粒，在独幢房舍的周围铺出一圈漂亮的装饰沙带，踩上去会沙沙作响，实际是让这户仅由单身母亲支撑、没有成年男性的家庭在陌生人接近时能及早察觉，提高安全性。

在咱们这里，似乎只有艺术家们在痛斥现实的种种不合理，妨碍他们发挥才华。但在《全能住宅改造王》中，情形是相反的，从来不会鄙视那些普通人的实际条件太差，却对设计师提出多般的考验。比如，每位设计师在总体改造之余，还必须独出心裁地创作一件特殊礼物，并且，这件礼物一定要设计师亲自在工场当中手工制作而成。就是这件特殊的礼物，每每见证到受赠者感动的泪水，也让观众眼睫浮起润意。因为它总是闪烁着对于劳作、对于勤勉人生的敬意。设计师们熟练地在木材或钢板上又切又割，为养活一家的父亲唯一的钓鱼爱好做个渔具收纳箱，或者为终日忙碌的母亲巧设一座开合两便的小梳妆台，也或者，为在浅草寺旁生活了近90年的老奶奶制作一面房间内的假窗，窗中安上设计师亲自拍摄后放大的浅草寺的外景图片。当如今因年老已无法迈出房门的老奶奶一看到那巨幅的浅草寺风景，顿时流下泪水，又有哪个观众会不动容呢。这是一位劳作者对另一位劳作者的会心体贴，自然地流露着设计师的真挚情感。

回头看看我们自己，很多人似乎习惯于怨气冲天、脾气暴躁地怪罪现实不如人意，却不屑于像对待一座已经盖成的房屋那样，随方就圆，耐心地、努力地将现实向着好的状态改造。另外，不知为何，劳动、工作近年来居然成了被鄙视的对象，“我希望40岁退休然后去周游世界”倒成了顶时髦的人生理想。《全能住宅改造王》中却传达着不一样的信息，无论对于生活，还是对于为生活的劳作，节目中那种敬待的态度对我们来说都是如此陌生，东瀛邻人始终有着值得我们尊敬和学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