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怕是不行了,请着你过去给剃一下头。马德泉的儿子进门说。
马德泉的儿子进门的时候,剃头匠正在磨着剃头刀,好像专门等着给马德泉剃头,或者早就知道马德泉的儿子会来一样。他说,你先走,我就来。他没抬头,继续磨他的刀。剃头匠磨刀的动作很慢,剃头匠老了,像一把用久的剃刀,刃口秃了,刀身也锈了。但他的剃刀却没有老,他经常磨,磨得很快。
剃头匠有三把刀。一把是宽刃木把儿的,刃口很薄,但刀背很厚,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是专门剃头发用的。还有一把窄刃长条的,刀刃也薄,刀身也轻,是用来刮胡子、修眉毛的。还有一把柳叶刀,说是柳叶刀,但实际上比柳叶还细,还薄,两边都有刃,还有刀尖,像把微缩的小剑,那是专门剃鼻孔、剃耳朵眼儿的。
剃头匠小时候也有三把刀,是父亲给他的。两把匕首,头尖、身厚、把儿长,那是插进土里、石头缝儿里,用脚蹬上攀山上墙的。父亲和他的那些弟兄们用那样两把刀,多高的山都能攀上去,多高的墙也能爬上去。还有一把刀,刃要长些,把儿要短些,刚能捏住,那是用来杀人的。父亲说,要想不被人杀掉,就得先下手杀掉对手。那三把刀他从五岁练习,练了将近十年。练了十年,但他从来没有杀过人,也没有被人杀掉。父亲应该是杀过人的,也时时提防被人杀掉,但最终还是被人杀了。
父亲死后,他手中的三把刀换成了剃头刀。父亲给他的刀被他偷偷埋掉了,埋了几十年。最初他还能记起埋的地点,时间长了,想不起来了。想不起地点,也想不起刀了。不久前,他在铲院子里的草,铲掉一大棵草时,草根上带出一堆东西,就是那个包裹。包裹布烂了,刀把儿朽了,刀子快让锈吃光了。它们都被草根包裹着,像是草根怕它们跑了,又像是草根想吃掉它们。刀子那么硬,那么快,很随便就把草割掉了,但到了土里,在暗处,草根却在吃刀子。吃了刀子的草长得和其他的草没有啥区分。剃头匠看着,就想起许多事来,心里生出些爪爪牙牙的念头来。不知道草下面的土里埋着多少刀子,满山满沟的草吃掉了多少刀子。那以后,看到远远近近的那些草,他总爱思谋那下面有没有埋着刀子,有时候甚至感觉也许草就是刀子长成的。剃头匠感觉自己是老了。老了,想法就怪了。
剃头匠老了的时候,红沙湾村其实几乎没有人请他剃头了,但他还留着那三把刀,而且磨得白光锃亮,吹毛立断。隔上几天,他就要把那三把刀拿出来磨上一遍的。尽管那三把刀没有一点儿锈迹,刃口也没见老,他还是要重新磨上一遍,那样子似乎随时都会有人找他去剃头。
剃头匠磨刀磨得很慢、很细,刀也拿得很轻,只是在磨刀石上轻轻抹过。磨刀石的质地也很柔软,石面比人的头皮还要光滑,比人的脸还要柔滑。那样的磨刀石适合磨小巧的刀,剃头用的刀。磨大些的刀,宰羊宰牛的刀,得用稍粗些的磨刀石。磨大砍刀就得用粗砺石才行的。大砍刀不是剃头的,不是宰羊宰牛的,大砍刀是砍人的。剃头匠没见过用大砍刀砍人,但见过他父亲的那些弟兄磨大砍刀,就在粗砺石上磨,磨得哧啷啷地响,磨得石头和刀口上都冒火。实际上父亲的那些弟兄都有枪,很少用刀的,但他们身上总有几把刀,腰里别着刀,背上插着刀。刀要比枪吓人。剃头匠磨着剃头刀的时候,偶尔就会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来。老了,总爱想起以前的事。
当然也想起剃头的事,想起他剃过头的人,想起他剃过的那些头。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头也都不一样。
在红沙湾,几乎所有的人,不仅是男人,都让他剃过头。女人不剃头,女人刮脸也不会找他,是找挦脸的。但小女孩得剃头,小女孩刚满月的时候剃胎毛也是找他。长了几个月了,女孩的头发还黄兮兮的,也找他去给再剃一下。见了刀的头发长得快,长得黑,红沙湾人都这样说。女孩大些,能扎小辫了,就不找他剃头了。他的三把刀在红沙湾几乎所有的人头上比划过,当然剃掉的只是毛发。剃刀经过那些毛发时,发出哧哧声,使他有一种快感,他不清楚那快感的来由。年轻的时候,他在用剃头刀的时候,有时似乎是在用那三把尖刀的。过了些年,他才渐渐地忘了小时候用过的那三把尖刀,三把剃头刀却在他手里用得越来越纯熟了。他是一个很好的剃头匠,这一点在红沙湾,甚至在清水河一带有口皆碑。他的剃刀极少在人头上划出口子来,他从小就学用刀,刀锋拿捏得极好,甚至在刮耳背、耳朵眼儿、鼻子、喉结、眼皮这些地方时,都能极好地掌握刀锋。掌握刀锋非常关键,刀锋直了,刀刃很容易就钻到肉里去了,老刀见肉三分快;刀锋偏了,又剃不掉毛发,就打滑了。刀锋得恰到好处,得顺着肉皮划过去,只剃掉毛发,而不伤及皮肉。刀锋就得有一个度,这个度很难把握。那不仅仅是个简单的角度,得凭手和心的感觉。头的形状不一样,头发的软硬长短不一样,头发的干湿程度不一样,入刀的角度都不一样。同样是一刀剃出去,在行刀的过程中,也要随着头型调整那个度。那个度稍有偏差,刀子要么会打滑,要么会中断,要么会入了头皮。刀锋入了头皮,哪怕只是划破点皮,就不能收钱,还得给人赔不是。剃头匠不想在人头上剃出口子来,还有一点,他怕血,渗出一丝一缕的血,剃头匠都会心惊肉跳。偶尔真给人家头上剃出了口子,主人家倒没说啥,笑着烧上点棉花灰贴在伤口,止了血。但剃头匠会浑身筛糠似的抖上半天。他不光是怕人血,宰牛宰鸡他都不敢看,看到血,闻到血的味道,他都心里翻滚,胃里翻腾。他小时候就怕血,父亲骂他没出息。特别是看到家人的血,父亲的血,满头满脸的血;还有母亲的血,染了半身的血以后,他更怕看到血,他有时觉得,能把头剃得那样好,与他怕血,怕在人头上、喉咙上切出个口子有关系。
父亲死后,他就开始学剃头了,他不是喜欢剃头,原因是老剃头匠收养了他。老剃头匠不会别的,只会剃头。老剃头匠说,跟我学剃头吧。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老剃头匠也没等他说行还是不行,就拿出了三把剃头刀来。和他父亲当时给他那三把刀一样,父亲做事向来不问别人答应不答应,老剃头匠似乎也是那样,老剃头匠说话的声调要低一些,但那口气分明也是没商量的。他看到了那三把刀,看到那三把刀上闪着寒光,他就开始学剃头了。
学剃头是一看二练三试。先是跟着老剃头匠出去剃头,他给挑着担子,看老剃头匠洗头剃头。看了些日子,他开始帮着烧水、洗头。他看到老剃头匠像削苹果皮一样,刀搭在头上,几乎没用力,几乎没抬手,头发连片地掉了。剃过的碴口也一般齐,很少回第二刀的,刮胡子、修眉毛就稍细些,用刀也多些。看了一个阶段,老剃头匠给了他一块狗皮,让他蒙在木桩上练。老剃头匠说,狗毛丝子粗,和人的头发差不多。他就学着老剃头匠的样子,把狗皮浸湿了,剃狗毛。最初,他把狗皮剃得千疮百孔,狗毛却像驴啃草一样,高一块低一块的,还有好几次都把手割破了。一张狗皮上的毛全刮光时,他才能拿住剃刀了。老剃头匠又给了他一张羊羔皮。羊羔毛细,和刚满月娃娃的胎毛差不多。一张羊皮上的毛也让他刮下来了。只能说是刮,还不是剃。练了一个阶段,老剃头匠就让他试。不是在别人的头上试,就在老剃头匠头上试。平日里,老剃头匠的头是自己剃的,那一个阶段,老剃头匠没有自己剃,而是让他剃。他在老剃头匠头上割出了多少口子,他自己也记不住数了。老剃头匠边用头感觉,边给他指点。割出口子了,老剃头匠也只是颤一下,还让他继续割。他不知道老剃头匠为啥心甘情愿把头让他割,他也不清楚为啥老剃头匠收养他。
跟着学了两年,老剃头匠才让他给别人剃头了。第一个剃的就是马德泉的头。马德泉那时候只有二十几岁,高大威猛的一个小伙子,马德泉是找老剃头匠剃头的。老剃头匠说,你给剃吧。剃头匠没想到他剃的第一个头会是马德泉的头,他不敢应。老剃头匠又说,你剃吧。他就剃了。
他是从马德泉的眉心处下的刀,平日里老剃头匠总是从人的鬓角处下刀的。他不知那是啥原因,以为必须那样的。他在老剃头匠头上试的时候,也是在老剃头匠的鬓角处下刀。老剃头匠每次都会瞅他一下,他不知道那又是为啥。但他给马德泉剃头时,却是从眉心处下了刀。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又是为啥。马德泉的头发丝又粗又硬,剃头匠感到那把剃刀很沉,剃刀走得很滞重,像锯木头一样,他听到那些头发断裂的声音也像锯木头的声音一样。他的第一刀只走了一寸多,刀头忽然打滑了。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该接着碴口继续剃,还是另起一刀。犹豫了一下,他才又接着碴口剃了。马德泉的头皮很硬,是经了风吹日晒的那种。刀走到马德泉后脑勺处,剃刀忽然就收不住了。马德泉的后脑勺突出得很厉害。剃头匠心里一抖,剃刀就钻进马德泉的脖子里了,刀刃钻得很深。马德泉的脖子忽然抽了一下,一只手也下意识地伸到头上,身子也往上跳了一下。剃头匠更慌了,两手不知所措地想要去扶马德泉,但他却忘了手中的剃刀。正好马德泉身子往起耸了一下,剃头匠又在马德泉喉头那里刮出一道血口子。马德泉忽然地往后一跳,站起来喊,你干啥?剃头匠更加不知所措了,说不出话来,浑身乱抖。老剃头匠也被眼前的事惊住了。马德泉抹了一把脖子后面的血,又抹了脖子前面的血,又惊又怒地瞅了剃头匠一会儿,忽然就转身走了。老剃头匠反应过来了,喊了几声,没喊住,马德泉走了。剃头匠一直没有想明白,他那天是没小心,还是下意识那样做的。
马德泉就是打死他父亲的人。
那以后,马德泉再没找剃头匠剃过头,一辈子都没有找过。他当然也得剃头的,最初是跑外面找人剃,后来有了推子,他跑到城里的理发店去推。剃头匠却一直想着给他再剃一次头,这成了剃头匠的一个心病。
那次,老剃头匠没责骂剃头匠,只是怪怪地瞅了他一眼。老剃头匠的眼光像刀子,一直剜到他心里。
你手里拿的是啥?老剃头匠问。
刀子。他说。说出这两个字时,手里的剃刀像烫了他一下,当啷一声掉到地上了。
老剃头匠给他捡起了剃刀。老剃头匠说,剃头的时候,心里只能有头发,不能有刀子。老剃头匠说,你心里还有一把刀子。
他听不明白老剃头匠的话。
老剃头匠继续领着他在红沙湾、清水河一带剃头。最初的时候,每次给红沙湾的人剃头,他都有一种冲动。来剃头的人把头交给了他,完完全全地交给了他,有些还闭上了眼睛。他手中有刀,有三把刀,虽然不是杀人的,但每一把却足以致人于死命。剃头刀只要在后脖子上一用劲儿,就可以把脖子切断。刮胡刀只要在喉咙处一用劲儿,也会鲜血直喷。还有修眉刮耳朵的时候,使劲儿一戳,人也活不了了。他就有一种冲动。可每当这时候,老剃头匠就会看他一眼。老剃头匠看他一眼,他心里的冲动就平息了。老剃头匠的眼光很平和,但却很幽深。他一直下不了手。红沙湾老老少少的头,他剃过不知多少回了,他还是下不了手。他甚至没有在他们的头脸上划出一道血口子来,只有头发一片片地掉下来,胡须一根根地掉下来。后来,老剃头匠不再跟着他了,但老剃头匠的眼睛一直随着他,他的剃刀还是只剃掉头发,剃掉胡子,剃掉那些杂乱的汗毛。他有时就把那些头发、胡子、汗毛都想成了人。剃刀走过,它们成片地给割掉了。他杀人如麻。再后来,那些头发在他眼中、心中只成了头发,胡子就是胡子,汗毛就是汗毛,他也只成了剃头匠。平日里有时还能想起些父亲母亲的事来,可到剃头的时候,他只看到头发。乱糟糟的一堆头发,他得把它们剃整齐。乱糟糟的一些胡子,他得把它们修出样儿来。乱糟糟的一些汗毛,他得把它们收拾掉。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剃头匠。
他成了一个真正剃头匠时,老剃头匠不行了,一下子就不行了。
老剃头匠临去世时说出许多昏话。他那时对老剃头匠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以为老剃头匠说的是昏话。老剃头匠的很多事他都不知道,老剃头匠是快六十岁才落脚到红沙湾的,来的时候,他就是个剃头匠,以前是干啥的,许多人都不知道。老剃头匠说,我这辈子杀了太多的人。老剃头匠临去世的时候还说,是你父亲救了我。
他想不明白老剃头匠咋会说杀了太多的人,他也不知道父亲怎样救过老剃头匠的命。老剃头匠的很多事他不知道,父亲的很多事他也不知道。有一回,他给一个老汉剃头时,老汉问起老剃头匠,问他身体还好不好。他就说老剃头匠去世了,老汉就叹息了一声。他没在意,以为老剃头匠给那老汉剃了多年的头,熟了,听到他去世了才叹息的。他就给老汉剃头。他边剃头,老汉就边说老剃头匠。老汉说,老剃头匠过去是个土匪,是这一带最厉害的土匪,外号叫蜜蜂子。叫蜜蜂子是他人麻利得像蜜蜂子,手狠得像蜜蜂子,还没有民国的时候,就拉杆子上山当了土匪的。他抢大户,抢商队,也和官府打,就是不祸害百姓,在这一带拉杆子几十年。后来,这一带又出了几股土匪,土匪和土匪争地盘,就打仗。蜜蜂子的人叫一个大爪子的人打败了。大爪子的人用的是枪,蜜蜂子的人一直都用刀。枪当然比刀厉害了,蜜蜂子就败了。大爪子也没有打死他,给他说,你的刀不行,剃头还差不多。蜜蜂子就真的剃头了。蜜蜂子就是以后的老剃头匠。
那老汉很老了,话说得很慢,说得含糊不清,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剃头匠心惊。那老汉说的大爪子就是他父亲。
父亲的外号就叫大爪子,清水河一带有名的土匪头子。叫大爪子,是父亲的手比别人的手都要大,又大又有力气。剃头匠也有一双大手,出奇地大,看到自己的大手,他就能想到父亲的手。清水河一带那时有好几股土匪,好多山头上都有土匪。为啥会有那么多的土匪,剃头匠没想明白。父亲为啥当了土匪,他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和其他土匪一样,乱杀人,乱抢东西,他不知道。他哥哥随着父亲到山上去,却被人打死了。他一直没有随父亲到山上去,父亲不让他去,他只是偶尔随父亲的手下到山上去。父亲留着几个弟兄看家,父亲的仇人多。他们伤不了父亲,会向他家人下手。他们家就住在红沙湾,父亲很少回家。父亲教他用刀是为了防身护家。父亲一伙人有时走得很远,到河西走廊一带,甚至到新疆去。剃头匠就和母亲一直住在红沙湾。他们家没有高墙大院,和红沙湾其他人家没啥区别。
到了解放的时候,清水河一带土匪就闹得很凶。到处都解放了,没有了财路,土匪连平常人家也抢,这股土匪、那股土匪之间,也经常互相抢。解放军打过来了,就清剿土匪,有些土匪下了山,缴了枪;还有些土匪继续和解放军打,和民兵打。剃头匠的父亲一直没有下山,许多小股土匪也都投奔了他,他的几百号人让解放军和民兵没办法,就悬了赏抓他。红沙湾的民兵就想出了办法,包围了剃头匠家,抓住了剃头匠和他妈。目的是逼剃头匠的父亲下山,抓他。
父亲果然下山来了,只身一人。父亲说,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地来,抓女人娃娃算啥好汉。父亲站在当院子,手里提着两把枪。红沙湾的民兵们抓着剃头匠和他妈隐在房檐下。红沙湾的民兵们很显然害怕父亲,他们把剃头匠和他妈抓得很紧。领头的就是马德泉。
父亲又说,有本事冲我来,放开我的家人,伤了我的家人,我要杀光红沙湾的人。父亲的声音很大,很逼人。红沙湾的民兵们就有些哆嗦,谁的手就扣动了扳机,枪响了。紧接着枪声大作,剃头匠看到父亲的头被打中了,满头满脸的血,接着身上也中了枪,硬硬地倒了。他吓傻了,连红沙湾的民兵们也呆了。他妈忽然挣脱,哭叫着扑过去。等人们反应过来,她拔出父亲身上的刀,戳在自己的胸口上。
马德泉因为打死父亲有功,成了红沙湾的民兵连长,后来又成了队长、村支书。他一直都没有为难过剃头匠,甚至在“文革”的那些年里,也没有给他戴上土匪儿子的帽子。但他从那次以后,再没让剃头匠剃过头,他一直在躲着剃头匠。
剃头匠却一直等着他,等着再给他剃一次头。一直等到老。
剃头匠老了的时候,除了一些老年人还找他剃头,年轻人没有找他剃头的了。年轻人都到城里的理发店、洗头城去理。连他的儿子也不让他剃头,儿子还劝过他,不让他再剃头了。儿子啥事儿都不知道,儿子的心亮净了,偶尔有人提起他爷爷是这一带有名的土匪,他还不相信。说他爷爷被打死了,他也一脸的坦然,剃头匠没有给儿子说那些事,也没有把三把剃刀再传给儿子。剃头匠让儿子上学念书,儿子念了大学,到城里上班了。两个女儿也都嫁出去了。剃头匠却没有离开红沙湾,没有放下手中的刀,尤其是老伴去世后,他经常磨那三把刀。
儿女接了他几次,他都没有走,他不想离开红沙湾,他要等着再给马德泉剃一回头。马德泉老了,比剃头匠老,他腰弯得已经很厉害了,走不动路了。他一直都不找剃头匠给他剃头,但剃头匠一直等着,等着再给他剃一次头。
终于等到能再给马德泉剃一次头了。剃头匠却有些不知所措。马德泉的儿子走后,他一直在作准备,一直在收拾他的那些家什,却怎么也收拾不好。平日里有人找他剃头,他挑起担子就走,他的工具都在担子里,收拾得很整齐,随时准备着出去的,但这一回他却整理了好长时间,那些工具拿出来又放回去,放回去又拿出来。要动身了,却突然想起剃刀还没有放进去。如此三番地折腾了几个钟头,他才到马德泉家。
马德泉躺在炕上,几个儿女守在他身边,马德泉老得更厉害了。他躺得时间长了,头发胡子都乱蓬蓬的,显然有些日子没收拾了。剃头匠看人总是最先看到人的头发胡子,一辈子习惯了。
看到剃头匠进门,马德泉的家人们都问候了他。他们的脸上都很平静。他一直走到炕头前,马德泉才看到了他。马德泉的两眼像脏玻璃珠一样,没有一点儿光泽,但他认出了剃头匠,他的嘴角抽了几下,却没说出一句话来。马德泉的儿子忙说,我大已经两三天说不出话了,怕是不行了,你给收拾一下头发胡子。
剃头匠瞅了马德泉一会儿,就开始往出拿剃头的工具,剃头匠拿得很慢。马德泉一直用混浊的老眼瞅着他。当他拿出剃刀的时候,马德泉浑身抽搐了一下,嗓子里含糊地响了几声。儿女们赶快凑到跟前问,他还是没说出话来。
剃头匠把工具都拿出来准备好了,才要了些热水给马德泉洗头。剃头前是要洗一洗的,理发的、剃头的都一样,头发胡须洗湿了,也好剃。马德泉的儿女帮着剃头匠洗。马德泉一直都瞅着剃头匠,却是说不出话来,他干脆闭上了眼睛,任由剃头匠给他洗,他浑身已经不能动了。洗好了头,剃头匠没有急着剃头,他把马德泉的几个儿女都支出去了,才拿起了刀。屋子里静了,马德泉慢慢睁开眼。剃头匠手里拿刀,刀举在马德泉眼睛上方,似乎是在想着从哪里下刀,刀光却正闪在马德泉的眼睛上。马德泉的眼睛里满是惶恐,剃头匠能看出那种惶恐来。剃头匠的心里也有了一种惶恐,他几乎捏不住剃刀了。马德泉这会儿又闭上了眼睛,剃头匠这才下了刀。还是从眉心处下的刀,刀刃落到头发上时,马德泉没有睁眼,浑身也没有抽搐。剃头匠的心也忽然平静了,他的眼中只有头发,他的心里也只有头发。他忽然想起老剃头匠说过的话:你的心里有一把刀,剃头的时候,心里不能有刀。这些年,他心里隐隐约约一直都有一把刀,但这会儿心里真的感觉不到那把刀了,他只想着把这些头发都剃掉。心里没有了刀,手里的剃刀走得也稳了。这几年他老了,剃刀总是拿捏不好,手总是抖,他要早早收刀才行。剃一次头,比过去要多用四五刀。但是今天,刀却走得出奇地平稳,马德泉的头发稀了,头皮也软了,只用了三刀,马德泉的头发就整片地剃光了,连头皮上的皱褶里也一样地光了。
剃头匠又开始给他剃胡子,乱蓬蓬的一堆胡子很快就剃好了,剃刀走到马德泉的喉咙处,马德泉的喉结没有动,剃头匠的心里也没有动,他的眼中只有胡子,心里只有胡子。接着是修眉,接着是刮脸、掏耳朵,剃头匠的每一件活计都做得非常好,他的剃刀所过之处,像犁过的土地一样,显出一种活气来,冒出一股香气来。
剃头匠细细地瞅着自己的手艺,他甚至觉得这是他一辈子剃得最好的一次头。他很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他听到马德泉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作者简介】李进祥,男,回族,1968年生。著有长篇小说《孤独成双》,清水河系列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屠户》、《女人的河》、《换水》等多篇小说入选《小说月报》、《新华文摘》全国年度小说选本、年度小说排行榜等,多篇小说获奖,部分作品被译介。现任宁夏吴忠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