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艳的红肩章(中篇)

2009-05-29 05:13
北极光 2009年2期
关键词:教导员

李 能

康勇最引以为荣的,就是他十三年前的那段军校生活。每每谈起这段生活,别人都很羡慕康勇,都说这小子点儿高,走桃花运。

康勇身边的机关干部大都毕业于陆军指挥学院。也就是说,他们在上军校的时候,清一色全是男兵。尽管也有一些铭记在心的事情,但跟康勇比起来自感暗淡不少。康勇学的是通信专业,上的是西安通信学院。和陆军学院相比,有所不同的就是通信学院有女学员,而陆军学院没有。所以,每每谈起军校生活,康勇就会把自己和女学员的合影拿给大家看。大家就捧着相册说哪个哪个长得好,哪个哪个长得俏,哪个哪个像“恐龙”。康勇则在一边得意洋洋地晃着腿。

在部队,女兵多的单位无外有两家,一家是医院,另一家就是通信部队,其它都是零星寥寥,不成规模。康勇上军校之前在通信站当兵。站里有一个长话连,上至连长、指导员,下至炊事员、饲养员,清一色全是女兵。她们成天叽叽喳喳,走到哪,哪开锅,在通信站里 很是受宠。听说有一回连队要杀一头猪,这几个小女子煞是能耐,八九个人硬把一头二百多斤的活猪放了血。她们的喊叫声和猪嚎一样嘹亮,一刀捅进猪脖子里,鲜血喷溅出来,个个造得血糊。对此,站领导在军人大会上狠狠表扬了长话连,说她们是巾帼英雄,很有战斗精神。

康勇所在的那个连队也有一个女兵排,有几个长得也还不错,一来二去混得就比较熟了。有时康勇和其他几个男兵到女兵宿舍串门,没等进屋,里面的香气直往外扑,能把人打一个跟头。有时还能看到难得一见的小衣服。每每这个时候,男兵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时不时向那些小衣服瞟一眼。因此,那个时候康勇就感到这兵当得不寂寞,不像有些同学,把兵当到了边境线,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寂寞能把人淹死。这么讲,并不是说康勇的思想意识有多差。一群二十左右岁、情窦初开、激情四射的青年男女成天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能没有故事吗?

其实,那时候康勇真就没有什么故事。有故事也是在康勇上军校之后。

康勇刚当兵的时候并不想考军校,那时康勇只想在部队锻炼两年,长长见识,然后复员回家找个工作算了。康勇的父亲是军队转业干部,他从小就跟父亲在军营里长大,对部队的那点事已经司空见惯了,不是立正稍息,就是一二三四,无聊到了极点。康勇不想像父亲那样把整个青春都献给军营,康勇想考地方大学,特别是清华、北大之类的名牌,毕业之后搞个科研什么的。康勇喜欢默默做事,不想管人,也不想被管,更不想当官。可是,康勇接二连三考了两年都没考上,把自己仅存的那点信心也考没了。一时间,康勇就像霜打的茄子,天天耷拉个脑袋。父亲见康勇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故意刺激他说:还想考大学,你有这个本事吗?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当兵去,没准还能上个军校什么的。康勇的父亲还破天荒动用了他的社会关系网。无奈之下,康勇只好顺着父亲的意愿报名参了军。

其实到部队考军校也纯属偶然。当兵第二年,因为连队工作忙,成天不是训练就是干活儿。连队一多半儿男兵,一小半儿女兵, 重活儿几乎让男兵包了,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痛。当时团里成立一个学员苗子文化补习班,把那些文化基础好、有理想、有抱负的战士集中起来复习文化课,然后再优中选优参加全军统考。康勇是连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纯大学漏子,有一定的文化基础。指导员就做康勇的思想工作,动员康勇参加团里的文化补习班,争取考上军校为连队争光。康勇权衡再三,感到参加文化补习,一来自己不受什么损失,二来还能躲避训练和劳动,何乐而不为?就这样,康勇动机不纯地进了文化补习班。

那时,有很多人都想考军校,特别是军校学员的两块红肩章具有无比的吸引力。戴上它,人显得精神不说,更主要的是,它是当代军校大学生的一种象征。它代表着青春、知识和活力,有多少人梦寐以求得到它。可是康勇却不想上军校,因为康勇感到部队管得严,生活太单调,缺乏浪漫色彩。康勇从小就不愿受管,独立自主惯了,所以康勇不想在部队长干。

有了这样的想法,康勇到了文化补习班,在学习上就不那么用功了,基本上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纯粹在混。有一天, 他居然在课堂上打起了呼噜,气泡一样的呼噜一串一串地往外冒,把姓牛的教员鼻子都气歪了。同桌战友捅了捅康勇, 康勇这才幡然醒悟地坐起来。尽管牛教员没有说什么,但是那双眼睛里明显有怒痕。 在临考军校前的一次测验中,康勇考了个倒数第一,不仅不感到羞耻,还说关键时候上得去就行,平时考多少分都没有用。 这句话对其他同志带有极大的煽动性,牛教员真是忍无可忍了,当众把康勇劈头盖脸地批一通,说康勇要是能考上军校,他就把牛字倒着写,还说康勇是一堆糊不上墙的烂泥,无可药救了。牛教员的这番话让康勇无地自容,康勇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当时康勇霍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我要是考不上军校,我就不姓康!说完,一抬腿气呼呼地蹿出了教室。这一举动把全班人都造愣了,个个坐在那里瞠目结舌。

可能是为了赌气,也可能是为了挽回点面子,临考前的最后一个月,康勇真的发狠了。他每天夜里十二点睡觉,天不亮就起床,把借来的高中课本从头到尾啃一遍,该背的背,该记的记,不放过每一道题,大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架势。指导员对康勇的学习非常支持,特意腾出一间屋子归康勇专用,还托人给康勇买了一套复习资料。康勇悬梁刺骨、凿壁偷光般地发奋学习,一个月下来,身体整整瘦了十二斤。谁也没有料到,康勇会以全团总分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入了西安通信学院。事后康勇在想,如果牛教员当时不用激将法来激他,如果指导员不全力支持他,康勇说什么也考不上军校。考不上军校,就不能成为军队干部;考不上军校,就不会认识陈小晓;考不上军校,也不会有那段难忘的经历。

说起来,西安通信学院的地理位置还是很偏的。尽管冠以西安两字,听起来十分赫亮,但根本不在闹市里,离市区还有五六十公里,连公交车都没有。

康勇报到那天,刚下车的心情还是蛮好的。古香古色的西安城,到处飞檐画栋,花花绿绿的倩男靓女令他目不暇接。可是,接站车出城不久,一道道的黄土高坡冲进视野,漫山遍野的荒凉,赶上八月份的热天,层层气浪往上蒸,就像西游记里的火焰山。面对荒野,康勇生出几分沧桑,好心情一落千丈。

那天,车上的人很多,车厢里面闹哄哄的。康勇早早地上了车,找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来,静心观察每一个新来者。这时,陈小晓穿着一身白底蓝碎花连衣裙上了车。她留着齐耳短发,眼睛里水波荡漾,看上去像两泓深潭。康勇只觉眼睛一亮,心也跟着动了一下。这时,陈小晓正好回头,和康勇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吓得康勇赶紧低头。康勇在连队的时候接触过不少女兵,趾高气扬的他没有被谁的目光杀倒过,可是这回康勇不知道是怎么了,目光刷地软了下来,心像揣了一只小兔子怦怦乱跳。陈小晓则莞尔一笑,扔下潇洒的一瞥,把头骄傲地扭回去。

车子起动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颠簸,车上的人都有点困了,有的干脆靠在椅背上打盹。可康勇一点困意也没有,他就坐在陈小晓后面,一抬头就能看到陈小晓白而细的脖梗。说这脖梗是白瓷做的一点也不过分,光洁细滑,晶莹剔透,能看到皮肤下面细细的血丝。从陈小晓身上散发出的清香随着热风一阵一阵飘过来,犹如海浪拍涯搔弄着康勇的嗅觉。康勇感到这香味就像家乡山中的兰草花,好闻极了。

下车的时候,瘦瘦小小的陈小晓拎着一大堆东西,一磕一绊地往前挪。当时康勇很想帮一把,可是又抹不开那张脸,只好趾高气扬地擦肩而过。见康勇没有帮忙的意思,陈小晓心中颇为不悦。她把东西往地下一撂,三步两步追了上来,伸开胳膊拦住康勇的去路说:哥们儿,你也太不像话了,一点助人为乐的精神都没有,你还是不是男人?脸上挂着怪怒的神情。康勇被她这么一说,心中生出几分羞愧,忙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以为会有人来帮你,没想到是你一个人。陈小晓把话抢过来:你又不认识我,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来帮我?我现在可是孤家寡人,你帮不帮?简直是不由分说。康勇说:我没说不帮。陈小晓说:那不就得了。说完回拎一个大包递到康勇手上。

西安通信学院虽然地处偏僻,但大门的造型颇为别致,有点儿高等学府的派头。门外是一条马路,马路过去是一片开阔地,再往前走就是一条潺潺小溪,溪内铺满了奇形怪异的鹅卵石,有的鹅卵石裹满了青苔,被水一冲,须髯张开,像老人颌下的胡子。在开阔地旁有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几条小路蜿蜒而入,就像从里面爬出来的一条条白蛇。这片树林不大,但枝叶却很茂盛,地下有松软的草坪,学员们有事没事,经常钻进去坐一坐。因为这片树林茂盛,便于开展秘密活动,人家都称它为“恋爱林”。当然,这是康勇事后听说的,当时他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

拎着沉重的东西,加上烈日当头,走出不到三百米,康勇的额上沁满了汗水, 顺着脸颊噼哩啪啦往下掉。由于双手被占,又不好意思叫歇,脑袋只好左一下右一下地在肩上蹭。陈小晓见康勇别扭的样子,于心不忍地对他说:累了也不知道歇一会儿,你是傻冒啊。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凑到康勇跟前,非常大方地给康勇擦汗。康勇当时真的傻了,也不知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就那么死死地拎着,任陈小晓在他额上擦。康勇闭上眼睛,只觉陈小晓离自己很近,一股热乎乎的气息扑在了康勇的脸上。对!是家乡山中的兰草花味。这味道非常顽固地镶嵌在康勇的脑膜上,怎么也抹不去,难怪第一次见到陈小晓,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康勇没想到,陈小晓居然和自己同分在二队。

二队也是全院惟一的本科队,学的都是顶尖通信专业。在其他队看来,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姣姣者,入学录取分最高,所学专业最好。来自全军四面八方的一百六十名学员,基本上都是优中选优,其他队根本无法比拟。正因为这个专业好,一百六十名学员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高干子女。陈小晓的父亲就是某军区的副政委,中将军衔,官大的不得了。这一点陈小晓对谁也没说过,从她的衣着打扮中根本看不出她来自显赫家庭。

还没到队里,康勇就感到二队和别的队不一样。别的队都位于学院东面的宿舍区,可是二队却位于学院的最西边,中间隔着宽阔的教学区。下车后,别人都往东边走,只有陈小晓和康勇往西边来,显得冷落而又孤单。队里的房子也不怎么样,是一排年久失修的平房,墙皮都有些剥落,斑驳的图形看上去像一幅幅写意画。房间里没有暖气,冬天要烧火墙。两班之间的隔墙外有一个炉子,点着以后,火往墙壁里烧,屋里靠热墙取暖。据说,因为二队人多,学院宿舍区那边一层楼住不下,只好挪到这边来。不过也好,这边人少,落个清静。

康勇和陈小晓是一起到教导员的屋里报到的。教导员分别拿出两张表格让他们填。表上的内容很简单,无外乎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家庭成员、个人简历之类。康勇和陈小晓很快填完了。教导员拿过表格例行公事地扫了扫。当他看完陈小晓的表格后,眼睛突然一亮说:你就是陈小晓?陈小晓说:对呀,这还会有错?教导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情扑朔迷离。

教导员和陈小晓的对话,让康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教导员认识陈小晓?出了教导员的屋,康勇对陈小晓说:教导员好像认识你。陈小晓瞪了康勇一眼说:你胡扯什么,这根本就是没谱的事。康勇说:我的第六感官告诉我,教导员很了解你。陈小晓说:了不了解是他的事,反正我不知道。

晚上,队里在阶梯教室开了一个军人大会。阶梯教室顾名思义,就是屋里有像台阶一样一层一层的桌椅,从前往后依次抬高,能容纳三百多人。里面装着一套非常昂贵的电化教学系统,各式各样的灯具使室内显得富丽堂皇。坐进去,感觉就是两个字——倍爽。

队里就两名干部,队长,教导员。教导员的岁数比队长大,军衔也比队长高,正营少校。队长是副营上尉,但瞅着比教导员老。教导员长得眉清目秀,四方大脸,特别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标准的美男子。

因为初来乍到,这些学员都不太懂规矩,进了阶梯教室,东瞅瞅,西望望,看啥都觉着新鲜。教导员见大家该说话的说话,该挠头的挠头,一点不成体统,就用黑板擦在讲桌上连敲几下说:坐好了,坐好了,下面开始开会。听到教导员的招呼,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教导员这才正规其事地说:我是你们的教导员,也是你们的老大哥。今后将和大家在一起学习工作和生活,大家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说,我会皆尽全力帮助大家的。简短的几句话语,说得大家心里热乎乎的。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教导员赶紧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说:下面请队长宣布学员须知。话音刚落,只见队长很军人地走上讲台,“啪”地打了一个立正,然后干净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显得刚气十足。台下又是雷鸣的掌声。队长掏出一个小本,开始高声宣读学员须知。

这些学员须知类似于学生守则,能有八十多条,什么考试不及格要补考啦,两门功课补考不及格不毕业啦,还有关于集合、站队、开会、吃饭、着装等方面的具体要求啦。真可谓包罗万象。

开始说的几条,大家还能记得清楚,后来就有些搅浆糊了。但是,队长最后特别强调的一件事,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队长说:在校期间,任何人不准谈恋爱。过去有女朋友的不许吹灯,一旦发现,被女方告到学院者,一律作退学处理。这时,教导员在一旁插话说,这是学院纪律,希望大家严格遵守。

康勇感到这条规定缺乏人性,现在都讲恋爱自由,只要两人相好,应该顺其自然,怎么能强行遏制呢?康勇对这条规定有点不太理解,心里产生了无法苟同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朝陈小晓那边望了望。事有凑巧,陈小晓也往这边瞅,两人的目光一下子接上了。康勇赶紧把目光从陈小晓的头上飘过去,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无论康勇怎么掩饰,陈小晓还是看到他迷茫起雾的脸。

开完会,大家一路议论着回到各自宿舍。康勇对此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是军人,但他首先是人,是人就应该恋爱自由,这是人类得以延续的天性。两人相好不影响学习,有什么不可。回到班里,康勇把自己的想法公布于众,希望能够得到大家的支持。没想到,坐在旮旯里看书的黄子华兜头一盆凉水说:你怎么知道不影响学习?两人一旦黏糊上了,哪有心思琢磨学习?你是不是看上谁了?康勇眼睛一瞪说:扯淡!我可不是多情王子,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能让本人动心的姑娘。黄子华说: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吹牛也不找个地方。其他人见他俩斗嘴,就跟着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觉着互相之间亲近不少,于是就天南地北闲谈起来,有的套上了老乡,有的叙成了战友,三三两两,聊得热火朝天。

入校一个星期后,全队开始强化训练。

这些新入校的学员中,有的来自野战,有的来自后勤,有的来自通信,什么部队都有,这些人站在一起,就像没有割齐的稻茬儿七上八下。所以每年开学伊始,学院都要对新学员进行强化训练。所谓强化训练,就是在短时间内进行军事、政治等素质锻炼,尽快完成从普通士兵向军校学员的转变,这也是迈向军官的第一步。这些学员都是未来的军官,这一关过不去,其它就无从谈起。

八月的西安酷热无比。太阳从东边一出来,就隐约感到它的热力,到了十点多钟,基本上就是一个火球,向大地倾下无边无际炙人的热浪。

队长抓军事训练相当狠,几乎不近人情。他毕业于陆军指挥学院,军事素质十分过硬。据说他当学员的时候就是训练尖子,一口气悠二十个单扛大回环,下来后脸不变色心不乱。即使现在,队长有事没事也要到器械场悠几个,别看他三十多岁,精气神儿一点都没减,惹得看者啧啧称赞。

正因为队长是这么受训过来的,所以,他训起别人来也格外地狠,完全是他当年接受陆军训练的那一套,通信兵当然就有点吃不消。开始前三天,什么都不练,只练“站功”。那天,队长在训前讲话时说:坐一小时不动,站一小时不倒,是军人的基本素质,当好一名军人,首先要把站功训练好……没等队长把话说完,就听下面有个四川口音的女学员嗲声嗲气地冒一句:妈妈哟,这么练哪个能受得了嘛?队列里骤然哄堂大笑。说话人叫王莹莹,具有四川姑娘小巧玲珑的共性,看上去颇为可爱。据说她也是干部子女,在家里也是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掉的宠女。听说训练这么残酷,她情不自禁地瞎说实话。一向严肃的队长听王莹莹这么一说,也忍俊不禁地笑了,最后把脸绷住说:受不了也得受。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立正是一切队列动作的基础,它是很有讲究的。比如,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分开约六十度,两腿挺直,两臂自然下垂,挺胸收腹,两肩要平,口要闭,颈要直,两眼目视前方。这一套动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想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不吃点苦是不行的。

先是以各班为单位练,由班长组织。康勇被选为十三班班长,是队里盖帽下来的,也就是说,没有经过民主选举,由队干部直接指定。康勇自己也搞不清楚,队里为什么会让他当班长,可能是他在填写个人档案时,把家庭出生写成了军人的原因。其实康勇根本不想当班长,他不想操这个闲心,自己把自己管好就行了。他相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说法。当上班长以后,康勇果然经常被队里指使着干这干那,他就感到军校的班长当得特没劲。纯粹是班里的勤务员。不像连队的班长,时而有新兵帮着打打水,洗洗衣服,或者三天两头有人给烟抽,很受大家尊重。可是军校里班长什么特权都没有,这里都是学员,兵龄资历不相上下,谁也用不着溜须谁,所以班长不班长无所谓。因此,在组织训练的时候,康勇自然不那么认真,练一会儿歇一会儿。见队长、教导员过来巡查,就把口令喊得山响,组织起来也格外认真。见队长、教导员走远了,口令也跟着弱了下来。大家一听他的口令,便知道有没有情况。有情况,练得就格外卖力,把双腿挺得笔直,以防队长、教导员在后腿窝上试劲。没情况,只是象征性地站一会儿,谁在后腿窝上砍准发软,难怪有人说,练立正从表面上看都一样,只有趁其不备在后腿窝上试劲,才知道他认不认真。

黄子华和大家不一样,他始终一个表情,不管康勇的口令怎么喊,他总是不紧不慢,悠哉悠哉,说不上使劲,也说不上不使劲,一副藐视一切的样子。中间休息的时候,别人都“哗”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或者七仰八叉地躺下去,或者三三两两地扯闲话,惟有黄子华站在原地不挪窝,要么用脚尖玩石子,要么就用舌尖吹泡泡,跟大家很不合群。有一次,不知谁喊了一句:黄子华,过来歇一会儿。他爱理不理地望了望,连个谢字也没有。康勇看着不舒服,低声GE0BD_娴溃赫婺茏啊2辉想这句话让黄子华听到了,他一步蹿到康勇的跟前说:你说啥呢?康勇说:我没说啥呀。黄子华说:没说啥?别以为当上班长就了不起。弄得康勇一头雾水。

三天过去了,队长见分训效果不理想,心里十分着急。一个月后,学院要举行全院性的阅兵分列式,以检验这段时间的训练成果,这对于刚刚组建的二队来说,能不能一炮打响至关重要。全院共有四个大队十六个学员中队,相互之间比劲很足。特别是新生队,同在一条起跑线上,基础基本一样,谁行谁不行,分列式上见分晓。况且分列式效果的好与坏,关系到新学员队的排名问题,换句话说,就是年底能不能当上先进的问题,进而关系到干部能不能提拔的问题。因此,队长、教导员对这项工作抓得格外紧。教导员在开训动员讲话时说:二队不是哪个人的二队,也不是队长、教导员的二队,这是我们大家的二队。我们生活在这个集体里,就要有“队兴我荣,队衰我耻”的集体荣誉感。我们的口号是“见红旗就扛,有第一就争”,这就是我们的队训。这次阅兵分列式,我们一定要拿到好名次。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大家齐声喊有!声音爆发出来,差点把阶梯教室的房盖掀开了。队长、教导员见学员们士气高昂,自信重新回到脸上。

那几天,天气爆热难耐,毒辣的太阳把大地烤成了烙铁,解放鞋里像着了火。足球场就是训练场,跟前连一棵树都没有。远处的知了扯着嗓子声声喊热,训练半小时不到, 一个个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体上,黏糊糊的难受,汗水顺着发梢往下滴。

一天,队长突然决定不分训了,他把全队集合起来,按照个头大小将全队人员编成10X16的方队,前后左右间隔一米。他自己则跑到高高的看台上以便通视全队。他清了一下嗓子,对全队大喊了一声:立正!当时,康勇感到队长的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而是从胸膛里滚出来的。这声音碰到高大的教学楼,又被弹了回来,在空中悠来荡去,像春雷在空中滚动。

全队一百六十名学员在队长口令的指挥下,“唰”地一声收回了左腿,动作利落而又整齐。学员们顶着一个硕大的火球静静地站着,队伍里没有一点声音。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四十分钟过去了……康勇只觉后腰发酸,腿发胀,脚发麻,汗水如泉水一般地往外涌。

这时,康勇看到站在前面的黄子华身子有点晃动,就像风中的芦苇飘摇不稳,没等康勇做出反映,只听“扑通”一声,黄子华棍子一样直通通地倒下去。他中暑了。黄子华的昏倒引起队伍一阵骚动,大家都扭过头来朝这边望。康勇刚想过去抱他,就听队长大喝一声:谁都不许动!这时从后面上来两名身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用担架把黄子华抬了下去。看来这样的摸底考核是队长、教导员蓄谋已久了,不然不会有专职医务人员跟随保障到训练场。他们早就预料到这次静站会有挺不住的。但是,不这么做,不足以引起学员的震撼。

又有五六名学员被晒倒了,其中还有一名女学员,都被医务人员一一抬了下去。因为离得远,康勇并不知道倒下的是谁,只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而且每“扑通”一声,就像一个炸雷劈在康勇的心里。康勇暗自在想,他们倒下去的时候一定很悲壮。站到最后,康勇有种百炼成钢的感觉,他两腿挺得更直、更有力,两腮咬出重重的棱,心里在骂:杂操的太阳!

一个月后的阅兵分列式,二队真的一炮打响了。那天,在激昂奋进的军乐声中,二队学员排山倒海,气冲山河,整个方队像一块移动的磐石,在场的领导个个称好。不用说,二队以绝对高分荣获阅兵分列式优胜方队。

队伍带回队里刚一解散,管伙食的教导员连说了几个好字,当着大家的面,对炊事班长王小刚说:马上上街买一百七十只烧鸡,再买十箱瓶啤酒,今天晚上摆烧鸡宴。话音刚落,这帮学员疯了似的叫唤起来,就差喊教导员万岁了。

这年的教师节和中秋节正好赶上同一天,从来没有过的巧合。学院决定举办一场迎中秋暨庆祝教师节卡拉OK大赛,以丰富学员的文化生活。当时,卡拉OK刚刚时兴,大街小巷无处不有。卡拉OK这东西不知道是谁的发明,据说是从日本传过来的,人们可以消了原唱,在音乐的伴奏下自娱自乐。学院紧跟形势,购买了一台大功率调音台和声色品质不错的音响,以满足学员的文化需求。

康勇和陈小晓是在入校后的第一个联欢晚会上,被教导员发现有唱歌天赋的。那天晚上,教导员要求各班至少出一个节目,目的就是挖掘一下文艺骨干,好筹备队里的文艺演唱组。任务下来后,康勇在班里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大家都推脱不行,说自己没有文艺细胞,一上台腿肚子转筋。为了完成任务,康勇只好自告奋勇唱了一首《恰似你的温柔》,当即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在家上高中的时候,康勇当过学校的宣传员,曾经登台表演过。他的歌唱得不错,颇有多情王子齐秦的风格,还获得过县里业余歌手大赛二等奖。那天,陈小晓也代表班里表演了一个节目,唱的是《我曾用心地爱着你》。歌声一出百般风情,颤音运用得恰到好处,颇有点专业水准。也就是在这次联欢晚会上,教导员认定康勇和陈小晓都是搞文艺的苗子。

一天吃完晚饭,教导员把康勇和陈小晓叫到他的办公室,非常客气地让他俩坐,又起身给每人端了一杯茶水,停了半分钟才正规其事地对他俩说:学院准备举办一场卡拉OK大赛。这是多年来所没有的,也是历史性的第一次。你们俩选两首好歌,在下面好好练练,做好参赛的准备。并且一再强调说:这是队里对你们的信任,只能唱好,不能演砸。语气中透着殷切。康勇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任务来得太突然了,而且是一项“政治”任务,想拒绝是不可能了。他瞟了一眼陈小晓,想看看陈小晓有什么反应。陈小晓一脸顽皮地对教导员说:参加比赛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教导员被陈小晓这么一说,面生疑惑地问什么条件。陈小晓把脸一扬说:第一,把队里的卡拉OK机借给我们专用。第二,取消我们的晚自习,专门用来练歌。陈小晓几乎没有喘气将这两个条件和盘托出。教导员一听哈哈大笑:我当什么条件,我还以为你会来个狮子大张嘴呢。行,这两条全依你。

康勇和陈小晓受领了参加卡拉OK大赛的任务后,晚自习基本上就不去了,他们要练习唱歌。到了晚上,其他人都到教室上晚自习,康勇和陈小晓便提着那台卡拉OK机到处找地方练歌。

说起来让人心寒,整个学员队有电源插座的屋子很少,学员宿舍没有,会议室也没有,只有队长、教导员办公室有,再就是炊事班长王小刚的房间有。因此,他们练歌只有到王小刚的宿舍。炊事班长王小刚是一名老兵,老兵就有老兵的特殊待遇,他的特殊待遇就是自己住一个单间。单间的好处很多,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你的私人领地,没有人来打扰你。别看王小刚是一名战士,他手中的权利特别大,每天队里吃什么、吃多少都由他来决定,所以在队里他是比较牛的,不少学员都很巴结他。有时候他也把几个老乡叫到自己的小屋里,偷偷摸摸喝二两。

王小刚牛是牛,待人还是蛮热情的,听说康勇和陈小晓借用他的房间练歌,把一大串钥匙往康勇的手里一丢说:你们练吧,想练到什么时候就练到什么时候,我在会议室里看电视。但有一条,如果拿了名次,可别忘了请客。说完,神情诡秘地看了一眼康勇和陈小晓。陈小晓神采飞扬地接过话茬儿说:那肯定,到时候我请你吃羊肉泡馍。

一连几天,他们俩人每天晚上都到王小刚的宿舍里练歌。几天下来,歌子已经练得滚瓜烂熟。在离比赛还有五六天的时候,康勇突然感到嗓子不太舒服,丝丝拉拉的有点发痒,唱了两遍就不想唱了。你怎么啦?陈小晓见康勇停了下来,关心地问道。康勇说:没什么,就是嗓子有点儿难受。陈小晓从王小刚的床头拿起一把手电,一把将康勇摁在椅子上说:张嘴,让我看看。说完,医生似的用手电筒往康勇的嘴里照。边照边说:轻微炎症,歇两天就好了。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盒“金嗓子喉宝”递到康勇的手上:来,吃点含片。

康勇抠出一片含在嘴里,一股凉气顺着嗓子往下淌,感觉清爽不少。这时,《真的好想你》从录音机里缓缓流出,充盈了整个房间。这是一首很有情调的曲子,就像悄悄溜进屋里的月光。康勇和陈小晓被这首抒情的曲子浸泡着。陈小晓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说:请你跳支舞行吗。康勇说:我跳得不太好。陈小晓说:跳不好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呀。伴着如云似水的慢四,康勇轻轻揽住陈小晓悠然地舞动着。他们的步子迈得很小,沉浸在缠缠绵绵的气氛中。陈小晓的骨头有点酥了,她的身体慢慢地倚向了康勇。康勇感到陈小晓像一团柔软的棉花,一股淡淡的兰花草香味钻进了康勇的鼻子,唤起康勇儿时的记忆。小时候,康勇总是随着姐姐到山上掐兰花草,回来后放在瓶子里养着,用不上几天含苞怒放,弄得满屋清香。这香味和陈小晓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一模一样。

这时,陈小晓也有点不能自持,把康勇渐搂渐紧,整个身体几乎贴了上来。陈小晓 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的双唇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陈小晓大胆地缠住了康勇。康勇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真想抱住陈小晓狂吻。康勇刚一低头,陈小晓的红肩章映入眼帘。这肩章镶了一圈黄边,在灯光照射下愈发显得耀眼。康勇像被什么东西剌了一下,他一把将陈小晓推开:不,陈小晓!咱们练歌吧。康勇转身背向陈小晓,双手使劲儿地搓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陈小晓被康勇一把推开,顿时感到无地自容,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陈小晓一拉房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一连几天,陈小晓见到康勇就远远地躲着,脸上微微地起了憔悴。虽然他们同在一个教室上课,而且康勇就坐在陈小晓的后面,但是形同陌路,谁也不先打招呼。晚上他们依然在一起练歌,但气氛十分压抑。到了王小刚的房间,你唱一首,我唱一首。在这之前,他们互相之间还挑挑毛病,现在,唱好唱坏充耳未闻,只是机械地轮回练歌。

康勇知道,陈小晓在和他赌气。但他不知道怎么去圆这个场。道歉吧,又开不了这个口,感情这个东西无法道歉。不道歉吧,老是这么耗着,终究不是个办法,毕竟是一个队的同学。况且康勇真的很喜欢陈小晓,从见到陈小晓的第一眼,就觉着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是一个有主见、有个性的女孩儿。康勇很想把憋在心里的“我喜欢你”说出来,但始终没有这个勇气和胆量。所以,当陈小晓向他示爱的时候,他却诚惶诚恐不敢接受。

事后康勇在想:假如那天陈小晓穿的不是军装,而是便服;假如那天不是在学员队,而是在荒郊野外;假如那天看到的不是红色的肩章,而是一朵胸花,康勇可能真的要吻陈小晓了,甚至还会干出更出格的事情。但是,那天康勇不能,特别是当他看到陈小晓鲜红的肩章的时候,康勇从混沌中骤然清醒。学院再三强调,上学期间不允许恋爱。他和陈小晓算不算恋爱,可以说是一言难尽,彼此之间互有好感,这一点无可非议。年轻人在感情问题上容易出现冲动,特别是在情调暧昧的时候,一旦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弄不好会被退学的。

退学是一件比较丢人的事情。大家好不容易考了进来,没有毕业半途而废,说出去终归不太好听。特别是别人知道你是因为和本队的同学谈恋爱被退的学,就更无法以面示人了。虽然康勇对学院不准谈恋爱的规定有点反叛,但是,学员终归还是学员,学员就应该以学为主,如果大家都不学习,各行其事地忙着恋爱,学院还不成了派对市场?

康勇幸亏自己那天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情,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康勇对陈小晓的故意冷漠并没有感到有什么自咎,相反,他更加坚信,陈小晓迟早会有一天理解他的。

想开了以后,康勇练起歌来就心无旁骛。陈小晓赌气,康勇不跟她赌气。陈小晓哪个环节处理不好,康勇就面带笑容地给她指出来。陈小晓需要往回倒带,康勇就主动帮她按键。一来二去,陈小晓怨气消去了不少。陈小晓说:你是属没心没肺那伙儿的。康勇说:你说我属啥我就属啥,只要你高兴,属毛驴都行。陈小晓扑哧一下笑了,狠狠剜了一眼康勇,说:你真坏。

卡拉OK大赛如期举行。全院二十多个队全部集合在阅兵式检阅台前,约有四五千人,整个操场黑压压的一片。队伍刚刚坐下,各队之间就开始拉歌。你来一首,我来一首,你唱得响,我比你唱得还响。你喊“一 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我就喊“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谁也不甘示弱。整个操场拉歌声此起彼伏、潮涨潮落,操场被翻了天。

那天,皎洁的月盘高高地挂在天上,像一件透明的瓷器。秋风徐来,一股凉爽从脸上滑过,令人心旷神怡。这是康勇自入校以来感觉最好的一天。陈小晓神情肃穆地坐在康勇身边,两只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亮汪汪的,看起来乖巧而又天真。康勇深深地吸一口气,悄悄地问陈小晓:你紧张吗?陈小晓侧脸看了一眼康勇,她没有正面回答康勇,而是攥起小拳头向康勇举了举。康勇也举起拳头向陈小晓示意着自己的自信。

这次卡拉OK大赛康勇和陈小晓大出风头,他们分别获得了一等奖和三等奖。康勇和陈小晓成了队里的红人,落下了金童玉女的美称。

是什么时候发现学院外那片“恋爱林”的,康勇自己也说不清楚。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陈小晓约康勇出去走走。那天,陈小晓穿着一身便装。学院规定,休息日礼拜天可以着便装,主要是方便学员外出。

这是一个辉煌的傍晚,火红的夕阳染红了半个天穹。学院外面十分开阔,放眼望去,秋日的稻谷微波荡漾,远山的剪影嵌进烫金的夕阳里。

“恋爱林”是一片天然的毛柳林。这种毛柳大的有毛竹那么粗,小的跟手指一般细,枝枝桠桠的十分密实。在“恋爱林”的旁边,有一条小溪,溪面不宽,溪底铺着各式各样的鹅卵石,鹅卵石上裹满了青苔,青苔随着水流飘出一捋捋的须髯。

陈小晓和康勇漫步在不算宽绰的堤坝上。陈小晓穿的是她刚入学时的那条蓝碎花裙子,整个身体被包裹得凸凹有致。一见到陈小晓,康勇被陈小晓优美的曲线深深地撞了下。许久没见过陈小晓穿便装了,今天她贸然把这条裙子穿出来,看惯了绿军装的康勇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意识在拱。

没当兵前,康勇对军装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认为年轻的穿军装显得成熟,年老的穿上军装显得年轻,女同志穿上军装显得飒爽。可是,等他到了部队真正穿上军装以后,他就觉着这身军装有点板人,那些许许多多的着装规定让他对军装怎么也亲近不起来。什么不准披衣敞怀,不准挽袖卷裤腿,不准打开风纪扣,不准擅自剪裁军服,诸如此类,所以军装穿得时间久了,学员们都有点厌烦。特别是那些女学员,本来长着一副窈窕身材,成天让宽大的军装遮掩着,枉负了这身好身材。所以一到了节假日,女学员争相着把好看的衣服穿出来,一展自己优美的体型。

可陈小晓不。陈小晓经常穿着一身绿军装,有时外出上街也是一身军装。她不想过分张扬自己,她想把自己隐蔽的更深一些,她不想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她更不想让人知道她是军区陈副政委的女儿。

所以,今天陈小晓猛然穿出一条裹胸束腰的裙子,这让康勇始料不及,眼睛被一道光芒深刺了一下。

康勇和陈小晓沿着碎石满布的河堤漫不经心地走着。有三三两两的学员在这里散步,男的女的都有。康勇对陈小晓说: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入校时穿的那条裙子。陈小晓说:你好记性。这是去年我们连队搞服装秀时买的,好看吗?康勇只是轻轻地点点头,不说好看,也不说不好看。你倒是吱声啊,要你一句赞扬的话就这么难吗?陈小晓见康勇说半句留半句,有点生气。陈小晓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喜欢直来直去,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千万不要绕弯子。陈小晓面带怨色地说:你到底喜不喜欢?不喜欢,我现在就回去换。康勇连忙做了一个阻挡的动作说:别,别,我没说不喜欢。陈小晓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像打了一场胜仗:这还差不多。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恋爱林”。陈小晓指着那片树林问:你知道这叫什么林吗?康勇摇了摇头说不知道。陈小晓说:叫“恋爱林”,是老学员起的。好浪漫的名字。

康勇说:你怎么知道的?

陈小晓说:王莹莹说的呀。

康勇说:就是那个四川小丫头?

陈小晓说:对呀。她知道的东西可多了。

康勇说:我怎么没看出来,她平时不是挺老实的吗?

陈小晓说:老实?你可不要小看王莹莹。

陈小晓故意卖了一个关子,见四周没人又压低声音说:王莹莹和黄子华好上了。

康勇说:你可不要乱讲,说话要负责任。

陈小晓说:这还有假,我亲眼看见的。上个星期六的下午,她和黄子华到“恋爱林”里度周末,还买了一大堆好吃的。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陈小晓把声音压下来。

康勇说: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在一起走一走,吃点儿东西就算谈恋爱啦?那我们俩算怎么回事?

陈小晓的脸腾地红了,拿拳头擂了一下康勇说:你讨厌。

晚上回到班里,康勇真的留意起了黄子华,觉着黄子华这几天的确有点不同寻常。过去,他一直比较孤芳自赏,喜欢独来独往,看上去神兮兮的,背地里大家管他叫黄老邪。但最近这段时间黄子华变了,变得不那么古怪了,见人也能主动搭讪。

一天晚饭过后,黄子华见班里人陆陆续续从饭堂回来,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包饼干,每人发了几块,边发边说:尝尝,尝尝,正宗的夹心饼干。

其实吃零食是女学员的天性,没事的时候专门买一些稀奇古怪的零嘴,好像嘴里不嚼点东西就缺点什么,有时上晚自习还偷偷摸摸往嘴里递。

自从队里提倡戒烟以后,有的男生也开始学着买零食。不是这帮男生愿意买,关键是队里对戒烟的事情抓得紧,嘴里没了抽的,就开始琢磨吃的。队长、教导员不抽烟,所以对抽烟格外反感,他们认为抽烟有三大坏处:第一,对身体不好,影响军事训练;第二,浪费经济,不利于艰苦奋斗;第三,乱扔烟头,影响环境卫生。

尽管队里这么强调,但不少学员依然我行我素,白天不让抽,就在就寝之后抽,教室不让抽,就跑到厕所抽。一下课,几个烟鬼哪也不去,都聚到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抓紧时间鼓一根,弄得整个厕所雾气狼烟。

那天,黄子华用发零食的方式来打发大家,大家都有点莫名其妙,这位平时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做出事来有时让人难以捉摸。他过去对康勇当班长心存芥蒂,所以跟康勇一直不太对付,班里的工作冷一阵热一阵。没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墙角里看书。他对看书情有独钟,尤其爱看诗歌,本来就温文尔雅的他看起来更像个书生,很招女孩子的眼目。

那天,黄子华把饼干分完后,又从床头柜里拿出几页纸来,走到宿舍中间,对全班同学说:我最近写了几首诗,请大家评判评判。不等大家做出反映,兀自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爱情啊,我的雪蜜儿/你的光环笼罩着我/我的身上布满了阳光//爱情啊,我的雪蜜儿/我要为你疯狂/大地就是我的蹦床……念到动情处,他陶醉地闭上了眼睛,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全班人见他洋洋自得的模样,在旁边掩嘴窃笑。

康勇没有笑。康勇感到黄子华的诗歌还有点儿味道,只有恋爱中的人才有这般奇思妙想,只有恋爱中人才有这些激情痴语,他这是真情流露啊。

黄子华收回张开的手势,央求大家对他的诗歌给个说法。大家齐声说好,还说舒婷的诗歌也不过如此,将来我们队里肯定要出诗人了。黄子华看大家在揶揄他,便知趣地说:得,就我这半斤八两,给诗人提鞋还差不多。黄子华这么一说,大家哗地笑作一团。

这时,门外响起当当的敲门声。黄子华在吗?川味十足的女声,大家一听就知道是王莹莹。有人怪声怪气地说:黄子华说他不在。黄子华听到喊声,屁股像装了弹簧一样蹦了起来。他狠狠剜了一眼刚才那位搭腔的人:就你多嘴,想找揍啊。然后拉门而去。

黄子华一走,屋里顿时安静下来。看着黄子华离去的背影,大家都有被闪的感觉,一股怪怪的味道在心头萦绕。

黄子华的诗歌终于在学院校报《军校生活》发表了,受到教导员的好一番表扬。这张报纸虽然不大,但在文学盛行的那个年代,学员还是比较看重的。特别是教导员每期必看,有本队学员在上面发表文章,晚上少不了表扬一番。教导员的理由是:全院四五千人,能在上面发表一篇文章很不容易。

事隔不久,黄子华又喜从天降,他参加学院征文比赛在众多选手中脱颖而出,获得一等奖。从此黄子华名声大振。一时间,教导员逢会就表扬黄子华,说黄子华善于学习,乐于吃苦,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为了表彰先进,队党支部专门例会,给黄子华队嘉奖一次。没过两天,黄子华又光荣地入了党,成为一名中共预备党员。黄子华红得发紫了。

人就是这样,该你走运的时候,喝凉水都发胖。班里人对黄子华的走红议论纷纷,说黄子华文章虽然写得好,但为人处事不行。康勇不这么认为。过去,康勇对黄子华神兮兮的样子还有点反感,现在不仅没有这种感觉,反而对他敬重有加。黄子华能接二连三地在《军校生活》上发表稿件,并在全院征文大赛中获奖,这不是空穴来风。没有背后的努力,哪有唾手可得的果实?即使天上掉下了馅饼,还要弯腰拣一拣。他黄子华每天书不离手,晚上熄灯就寝,还打着手电躲在被窝里看,这一点一般人能做到吗?康勇做不到,其他人同样做不到。

康勇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对别人取得的成绩从来不犯红眼病。他信奉: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不是你的,迎面不相识。

这一段时间,王莹莹几乎天天找黄子华,要么借书,要么还书,要么请教数学题。其实,黄子华的功课并不好。他在日记本的扉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分不在高,及格就行”,由此可见,他对学习抓得并不是很紧。他只喜欢看书,他的梦想就是将来能当一名作家。所以王莹莹找黄子华请教数学题,完全是个幌子,即使傻子也能看出之间的猫腻儿,只是谁都不说罢了。

黄子华最终还是出事了,他被勒令退学了。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天气不冷也不热。弯弯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抬头望天,很容易让人想起“千里共婵娟”这样的诗句。在美好的月光下,黄子华和王莹莹约会了。他们来到了“恋爱林”。黄子华当着王莹莹的面朗诵了他在班里朗诵过的《爱情雪蜜儿》。不知怎么的,王莹莹听着听着,眼睛里听出了泪花。黄子华说:莹莹,这是我为你写的。王莹莹点点头。黄子华又说:莹莹,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王莹莹点点头。这时,从远处飞来一只萤火虫,黄子华一把将它抓在手里:看,它有多美。黄子华轻轻地打开手掌,萤火虫在他的手上爬来爬去。王莹莹伸手去接萤火虫,萤火虫忽然飞走了,王莹莹的手正好落在黄子华的手里。黄子华感觉到王莹莹的手没有骨头,柔软而又细滑。黄子华把王莹莹的手送到自己的脸上,然后一把抱住了王莹莹。王莹莹踮起脚尖,他们忘情亲吻着,互相抚爱着。火热的身体紧紧拥在一起。

因为过于投入,他们被手电晃了几下,都没有发觉。直到有人喝问:你们是几队的。他俩这才慌忙分开。他们被学院军务科参谋抓了个正着。

当晚,黄子华和王莹莹像犯罪分子一样被军务参谋押到条令学习室。条令学习室说到底就是军务部门专门给犯错误的学员临时设置的反省室。屋里一没有桌子,二没有凳子,窗台上摆着几本条令条例的册子,谁违背了就让背条令,违背哪条就背哪条。军务参谋拿起电话直接拨到二队,他让教导员到军务科领人。

教导员过来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黄子华从来没有看过教导员这么难看的脸色,就像涂了一层铁锈。教导员和军务参谋打了一个招呼,对黄子华和王莹莹说,走吧,然后就再也没有言语。黄子华和王莹莹跟在教导员的后面,心情十分沉重。

进了教导员的办公室,教导员“砰”地把门关上了,然后坐在办公桌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笼罩了整个房间,让人感到沉闷而又压抑。以前,教导员从不抽烟,他最反对抽烟。这盒烟是他从“烟民”那里缴过来的。看来这回教导员真的伤心了,不然他不会如此自贱。烟头在他的手指间一明一灭,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教导员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说:你们的事情已经捅到了院党委,你们必须接受学院的处理!王莹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刚想张口说话,黄子华把话抢了过来:教导员,如果退学,退我好了,是我主动约的王莹莹,这事和王莹莹无关。王莹莹听黄子华这么一说,哭得更厉害,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教导员,还是退我吧,黄子华考上军校不容易。他家在农村,家里人指望他能出人头地哩。教导员说:退谁不退谁,我说了不算,这要看院党委的决定。你们先回去写检查。

黄子华回来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万万没有想到,王莹莹这么富有人情味,在事关人生重要关口上,她有如此宽人的胸怀,能够和王莹莹这样的女孩儿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做多大牺牲都无所谓。黄子华摊开信纸,心怎么也静不下来,脑海里满是王莹莹的影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清晰可爱。黄子华决定要把所有责任全揽过来,王莹莹毕竟是个女孩儿,这件事情传出去,对女孩儿终究不好。他在检查书上写道:我和王莹莹的错误主要责任在我,是我主动约的王莹莹。王莹莹岁数小,不懂事,她是被迫的,所有的过错都是我。鉴于我的错误,请求组织给予严肃处理。

看完黄子华的检查,教导员的眼睛有点湿润了。这种在文艺作品中才有的事情,没想到活生生地在二队发生了。教导员是喜欢黄子华的。他曾经在不同场合表扬过黄子华,说黄子华是一个才子,将来会有很大的发展,可是黄子华犯了一个顶风上的错误。这个问题不处理,就会有第二个黄子华,第三个黄子华。教导员无法也不能庇护黄子华,黄子华被勒令退学了。

黄子华离校的那天,全队学员自发前来相送,就连炊事班的王小刚也加入了送行的行列。那天,大家的脸色都有些悲调。有的说:黄子华,凭你的本事,将来一定能成为一名作家。还有的说:黄子华,别忘了,你曾经是一名军校学员,你要把那副红肩章珍藏好。再有的说:黄子华,笑一笑,成功的路就在脚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黄子华鼻子酸酸的。这件事情发生以后,黄子华自始至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可是这天,面对大家的送行,他却哭得一塌糊涂。那会儿,王莹莹哪也没有去,她没有勇气再见黄子华,独自坐在屋里把眼睛哭成了烂桃。

黄子华走了以后,二队里多少伤了点元气,士气不像以前那么高了。因为发生了退学问题,二队印象在院领导那里打了折扣。一时间,队里十分沉闷,有种跌入低谷的感觉。特别是队长、教导员,笑容比过去明显少了,每天都是正规其事地点名,到了周末也是正宗其事地召开队务会。学员生活在宿舍、饭堂、教室三点一线上,日子过得平淡而又无趣。

其实教导员是十分善解人意的。他对队里的学员从来不轻易发火。他喜欢和学员在一起东扯西聊,他认为这样,一方面可以拉近与学员的感情,另一方面还可以了解学员的思想变化。他总感到,“慈不掌兵”固然有个中道理,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应该“以人为本”,比如学员之间的恋爱问题。作为过来人,谁和谁怎么回事,谁和谁发展到什么程度,他心里十分清楚。包括康勇和陈小晓,他也是明察秋毫,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不说罢了。他多次在晚上点名的时候,虚张声势地提醒大家:学院的规定就是准备待发的枪口,就是数万伏的高压线,谁往上撞,谁就要受到惩处。但说归说,只要学员掌握好分寸,不出大格,教导员不会无事生非。他认为,年轻人在一起,互相之间产生爱慕纯属正常,千万不能听风就是雨,更不能把俩人多说几句话,就断为他们在“谈恋爱”。当然,这样的事情绝不能任其发展,关键时刻必须要踩“刹车”,适当泼点冷水。堵不是个办法,一定要想方设法转移学员的注意力,让他们从儿女情长中摆脱出来。于是,教导员选择了旅游。

西安是个旅游圣地,名胜古迹闻名遐迩,秦始皇兵马俑、华清池、终南山、华山等旅游风景区可以说是家喻户晓。教导员认为,组织学员进行游泳,一来可以放松紧张枯燥的学习生活;二来可以把学员从青春期的躁动中拉进大自然,接受纯净的洗礼。教导员的旅游观点受到全体学员的热烈欢迎。

天气好的周末,教导员总会组织大家到学院附近的景点旅游观光。在一个秋天的周末,教导员组织大家到离学院十多公里的终南山旅游风景区。据说,学院门前的那条小溪就发源于终南山山岭。一看那清澈的溪水,就知道终南山的景色有多么迷人。学员们听说要到终南山旅游,一蹦三丈高。

头天晚上,教导员特意叮嘱大家一定要穿上解放鞋。解放鞋的好处就是跟脚,不管泥里水里,山林沼泽,你不用心痛它弄没弄脏,划没划出口子,尤其是登山,它还可以给你助力。然而在平时,学员却很少穿解放鞋,他们感到解放鞋穿在脚上不好看。因此,除了早操、训练,大多时间他们都愿意穿皮鞋,皮鞋亮,有风度。所以教导员怕有些“烧包”不知道换,就专门当个事讲。

有个叫李子君的女学员就没有穿解放鞋。她不是故意不穿的,头天晚上点名的时候她正好站岗不知道,第二天早晨也没人跟她说,只知道去旅游,集合时一着急就把皮鞋穿了出来。等自己发现脚走得有些痛的时候,已经走出了三里地,回去换已经不可能了,只好将就着走。

终南山的风景确实太美了。山上古刹寺庙、人文景观美不胜收,还有离奇怪异的山岭,清澈见底的山洞,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路上,大家照相的照相,唱歌的唱歌,玩得好不开心。

因为李子君没有穿解放鞋,所以爬起山来十分吃力,特别是前脚掌,被硬硬的皮鞋磨得钻心地痛。好几次都想不爬了,可是转念一想来一趟不容易,而且无限风光在险峰,于是咬牙硬挺着。

教导员见她一瘸一拐的,就问怎么啦。李子君说:没什么,就是鞋有点磨脚。教导员低头一看李子君的脚,穿着一双高跟鞋,上面落满了灰尘,一脸痛苦的样子。教导员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不是讲过了要穿解放鞋吗,你怎么不听话呢。来,把这双鞋换上。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双鞋来。教导员怕大家不长记性,走的时候专门让通信员塞了几双号码不同的新解放鞋,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李子君一看教导员想得这么细,眼泪差点儿流出来,连忙把鞋换上说:谢谢教导员。教导员说:傻丫头,谢什么。

一路上,大家忘情地玩,忘情地疯,看不够的山山水水,赏不完的美景胜地。看着大家脸上舒展了笑容,教导员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在一条瀑布下面和学员一起撩水玩。这是秋高气爽的季节,身上湿了一点没关系,你撩向我,我撩向你,欢笑声在起起落落的水珠中飞扬。当然,教导员并不是为玩而玩,玩的同时,他在不停地观察大家,他要把这些学员的特点、秉性、习惯全部掌握在手里。

在名叫“倚天一柱”的景点前面,不少学员叽叽喳喳挤在一起争抢着照相留影。这个景点颇为壮观,一根五六米高的石柱直冲云宵,石柱旁边是一条飞雪吐沫的瀑布,石柱底部伸出一块石板,石板底下是清澈见底的潭水。大家就站在石板上面与“倚天一柱”合影,与“白缎飞瀑”照像。人多,就一个景点,你上我下轮番拍照,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李子君生性喜欢热闹,看大家在石柱前面摆姿亮相,按捺不住脾气,几次想冲上去照几张,结果都被其他人抢先了。李子君有点急不可待了,没等前面那个学员照完,就急匆匆地冲上去,边冲边喊:该我了,该我了。可能是怕别人再跟她抢,换上解放鞋的她步子跑得飞快,就像谁在背后揣了一脚。她飞跑的瞬间,脚下突然被一块突起的兀石绊了一下,她打了一个趔趄,只听“扑通”一声,人从石板上掉进下面的深潭里。人群里顿时爆出骇人的尖叫: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站在一边的人群全都吓傻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教导员听到急促的呼救,大喊一声不好,几乎不假思索,纵身跳进了五米多深的深潭。他是穿着军装跳下去的,跳水的动作就像一条绿色的鱼,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

学员们没有想到教导员的水性这么好,只见他一把抓住李子君,奋力向岸边划。李子君缠住了教导员,都被教导员果断地推开了。教导员不能让李子君把自己缠住,否则,他们将会一起沉到潭底。

康勇也下了水,不少男学员都下了水。大家手牵着手排出一条长队,齐心协力抢救李子君。在大家的帮助下,教导员终于把李子君拖到了岸上。李子君呛了一肚子的水,脸色刷白,双眼紧闭,昏迷不醒。教导员把李子君翻过来趴在自己的膝盖上,一汩汩的水从李子君的嘴里哗哗往外吐。吐得差不多了,教导员又找了一块平地,让李子君平躺下来。他俯下身子,嘴对着李子君的嘴做人工呼吸。

教导员的嘴结结实实地盖住了李子君乌青的嘴,使劲地向李子君的肺里吹气,然后又用双手把体内的空气压出来。这时,康勇看了一眼陈小晓,陈小晓的脸上透出淡淡的胭红,眼睛里含着亮晶晶的湿。李子君醒了,李子君在教导员的反复吹鼓下醒了。她无力地睁开眼睛,眼角流下两行透明的泪水。

十一

从终南山旅游回来不久,陈小晓的父亲来了,这在全队乃至全院都成了一条爆炸性新闻。

陈小晓的父亲要来学院探亲,事先并没有跟陈小晓商量,他也不会和陈小晓商量,陈小晓根本不知道父亲要来。

在一个晴空万里的傍晚,陈小晓的父亲乘着他的驾座来了。他本来是到西安开会的,只是长时间没见到女儿,心里怪念想的,顺便过来看看。他并不想兴师动众,想偷偷地来偷偷地走。但是他的到来还是被学院领导知道了。还没有下车,学院几名领导早早地候在了门口。陈小晓的父亲一看这个阵势,心里很不高兴。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秘书,秘书怯怯地低下了头。不用问,肯定是秘书走露了风声。

事已至此,陈小晓的父亲不好再说什么,和大家一一握手:我这次来没有什么公干,只是想看看女儿。各位领导工作都很忙,谁也不用陪,我自己随便转转就行了。院长紧忙接过话说:那怎么行?陈副政委百忙当中光临学院指导工作,这是我们学院的偏得,平时我们请都请不来,岂有不陪之理。陈副政委心里知道,这是学院领导在跟自己客气,就假装生气地说:我说不用陪就不用陪,如果你们实在要陪,就让陈小晓的队长、教导员陪陪我好了。院长看陈小晓的父亲态度比较坚决,不好继续坚持,就告诉身边的工作人员说:给二队队长、教导员打个电话,就说军区陈副政委来了,让他们马上过来。

五分钟不到,队长、教导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到陈小晓的父亲,“啪”地打了一个立正。

陈副政委问:你们是……

报告首长,我是陈小晓的队长——周炳文。我是教导员——姚兴德。没等陈副政委把话说完,队长、教导员已经自报家名。陈副政委说:那好,我到你们的队里看看,各位领导请回吧。院长一行见陈小晓的父亲上车要走,就对队长、教导员说:把首长照顾好,有什么事给院里打电话。

陈副政委到陈小晓班里的时候,陈小晓她们刚下课回来。一班人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闲聊,谁都没有发现陈副政委推门而入。那天,陈副政委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夹克衫,怎么看都像一位农民。一位眼快的女孩儿率先发现了陈副政委,大声嚷嚷说:你找谁呀,怎么随随便便进来了?陈副政委因为见陈小晓心切,忘记敲门了,被这个女孩儿一抢白,忙不好意思地退出来。队长的脸有点挂不住了,从后面一步跨了上来,对那个女孩儿说:你说什么呢,这是陈小晓的父亲,军区陈副政委。那个女孩儿吓得吐了一下舌头,一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

陈小晓见父亲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感到十分惊讶,不管旁边有没有人,一下扑进陈副政委的怀里。陈副政委被陈小晓这么一扑,反而弄得有点尴尬:傻丫头,正经点儿。陈副政委摸了摸陈小晓肩上的红肩章说:都是军校学员了,怎么还像个孩子。陈小晓发现队长、教导员也在跟前,连忙整了整军装,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陈副政委看了一会儿陈小晓说:变了,变得有点大人样了。然后又扭头对教导员说:都是你们教育的好啊。班里同学没见过这么大的领导,陈小晓从来也没提起过,突然冒出一个陈副政委,个个感到惊讶不已。

过去大家在一起拉家常的时候,陈小晓只说自己的父亲是个志愿兵,上过越南战场,从来不说自己的父亲是中将。别人再往深问,陈小晓就闭口不答,或者把话题扯开。平时,陈小晓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说话办事谨小慎微,根本看不出是高干子女。

教导员接过话茬儿说:同学们,这是军区陈副政委,首长在百忙之中来看大家,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说完自己带头开始鼓掌。听教导员这么一说,大家这才如梦方醒。掌声随即响了起来。

陈副政委用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停止鼓掌说:什么首长不首长的,我只是一名普通家长,是代表所有家长来看大家的。家长把大家送到军校来切实不易,希望大家不要辜负父母的期望,把学业完成好,学到真本领,将来好为部队建设做贡献。

教导员又带头开始鼓掌。这时,陈小晓有点不高兴了,把小嘴撅起来说:爸,这又不是会场,你能不能不打官腔。噢……哈……批评得对,批评得对,这小丫头。陈副政委拿手点了点陈小晓,哈哈大笑起来。停了一会儿,陈副政委转头对队长、教导员说,我想替陈小晓请个假,到市里去一趟,晚上九点之前准时归队,你们看行不行?陈副政委想带陈小晓到外面改善改善,父女之间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找个时机联络联络感情。教导员“啪”地打了一个立正说:当然可以,但九点之前必须归队!陈副政委说:放心吧,队长、教导员。这是纪律,我懂。九点之前,保证。队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教导员嘿嘿一笑说:感谢首长支持工作。

十二

车在开往西安的路上飞驰着。陈副政委坐在前面,陈副政委的秘书、陈小晓和康勇都坐在后面。

把康勇叫过来是陈小晓的主意。陈小晓想让父亲认识一下康勇,一来看看父亲对康勇的态度,二来伺机把和康勇的事情明了化。当陈副政委提出要到外面撮一顿时,陈小晓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搂住陈副政委的脖子贴在耳边说:能不能把我的一个好朋友带上。刚开始,陈副政委以为是陈小晓班里的哪个女同学,互相之间搭个伴也行,便没加思索地同意了。没想到陈小晓领过来的却是一名男生,陈副政委顿时不高兴了,便没好气地问康勇,请假了没有。陈副政委话音刚落,康勇把身子一挺,声音洪亮地回答道:报告首长,请过假了。康勇的回答声如洪钟,动作干脆利落,给陈副政委留下很好的印象。陈副政委一向喜欢有素质、有个性的年轻人。他认为,军人就应该有个军人的样子,不管走到哪里,都应该雷厉风行,气宇轩昂。康勇刚才的表现,正是陈副政委喜欢的军人形象。

陈小晓见康勇过于拘谨,就打个圆场说:什么首长不首长的,叫陈叔好了。陈副政委也随声附和说:小晓说得对,就叫我陈叔吧,这样听起来亲切。康勇顺杆爬地喊了一声陈叔。陈副政委表面上轻描淡写地“嗯”了一下,但心里还蛮舒服的。

有了好感的陈副政委对康勇不再板着面孔,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康勇聊天,不管陈副政委问什么,康勇都恰如其分地给予回答,话不多不少,事不张不扬,有时还能挑出一两个感兴趣的话题与陈副政委交流。二十分钟的旅程,陈副政委感到轻松而又愉快。

饭店是陈副政委的秘书预订的。这是一家比较高级的饭店,从服务到装璜都是一流的。康勇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进过这么豪华的饭店,一进门,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眼睛就开始东瞅西望忙不过来。陈小晓拽了拽康勇的袖子,康勇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把东瞅西望的眼神收回来。

陈副政委问康勇想吃点什么,没等康勇回答,陈小晓把菜谱抢了过去,信口点了鲍鱼、燕窝等名贵膳食。陈副政委打趣道:你也太黑了吧。陈小晓说:不吃白不吃,我可很长时间没吃好东西了。陈副政委听陈小晓这么一说,有点心痛地问:学院伙食不好?陈小晓反诘一句道:伙食太好了,能把我们锻炼成合格军人吗?陈副政委这才发现陈小晓确实瘦了,心里涌出一阵疼。

菜上齐了,陈副政委给陈小晓和康勇一人倒了一杯饮料,正规其事地说:军人是不允许喝酒的,尤其是军校学员。今天我们以水代酒,我衷心祝愿你们俩人学有所成。说完自己把一杯饮料一饮而尽。他望了望棚顶上的吊灯,心怀遗憾说:我从来没有上过军校,我们那个年代也没有军校。到军校学习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很羡慕你们,能够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学习科学文化知识。

陈副政委说完,又深情地注目陈小晓肩上的红肩章问道:你们知道这红肩章的喻义是什么吗?陈小晓和康勇晃了晃脑袋说不知道。陈副政委说:这红色代表青春、朝气和活力,意味着你们年轻人要奋发向上,谋求作为。镶在边上的金色代表着沉稳、成熟和方向,也就是说,不管在什么条件下,都要沉着冷静,机智果敢。我不反对年轻人在一起互有好感,但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文化知识上,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千万不可儿女情长啊。其实,从见到康勇那一刻起,陈副政委对陈小晓和康勇的关系就已猜出了八九分,他认为把话点到这个份上,陈小晓和康勇不会没有感觉。年纪轻轻的就开始谈情说爱,确实有点为时过早。康勇坐在一旁脸有点挂不住了,心里直后悔不该出来。

陈小晓用眼睛扫了一下康勇,见康勇的脸上一直红到耳根,便颇为生气地说:爸,你说什么呐,我们都已经大了,我们能把握好的。

饭店大厅中央圆形台上摆着一架钢琴,一位妙龄少女弹奏起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爱的纪念》,本就肃静优雅的环境弥漫着一种浪漫。陈小晓放下手中的筷子,神情专注地欣赏琴声。旋律中诉说的故事深深地打动着陈小晓,陈小晓的眼睛里满含深情。从小就受到高雅艺术熏陶的陈小晓,对琴棋书画颇有领悟,她可以触摸到这些作品的灵魂。

可是康勇不行,康勇最熟悉的是军营,小时候跟随父亲走南闯北,从这个军营到另一个军营,对这些文文绉绉的事情有些敬而远之。看见陈小晓如痴如迷欣赏音乐,猛然感到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

十三

康勇感到,自己和陈小晓差异不仅表现在对艺术的理解上,关键是家庭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康勇出生在普通人家。父亲从部队转业以后,一直没有得以重任,在一个小单位里默默无闻地干到退休。可陈小晓的父亲是军区副政委,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陈小晓的骨子里充满了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虽然陈小晓平时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既不飞扬跋扈,也不居高自傲,但是她这种优越感是天生造就的,是不用刻意显现的必然存在。

陈小晓的父亲离开学院以后,康勇就开始有意疏远陈小晓,他认为他和陈小晓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们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差异,这差异是十分现实的。现实就是规律,人有时候必须要尊重它,不能强行改变它。在不知道陈小晓背景之前,康勇感到和陈小晓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但自从知道陈小晓的背景以后,康勇就感到在他和陈小晓之间横着一道无形的屏障。首先,两个家庭之间的差异,让康勇无法自信。即使陈小晓不居高临下,但是谁敢保证陈小晓的家人能轻易接纳。其次,全队一百六十多张嘴说什么的都有,和陈小晓好,勉不了会落下高攀桂枝的闲话。因此,康勇痛下决心,远离陈小晓。

开始,陈小晓对康勇的有意疏远并没有察觉,她只是觉得康勇好像很忙,成天埋头不知写些什么。以前上课的时候,他们还经常交流一下眼神,哪怕一个微笑,一个凝望,都感到非常温馨。可是最近康勇明显在躲避陈小晓,吝啬得连个眼神都不抛。

渐渐地,陈小晓对康勇的冷淡有了一点感觉,是什么原因却不得而知。她自认为自己对康勇十分坦诚,无论是做朋友还是做恋人,她都是真心诚意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可是康勇不咸不淡的表现,让陈小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连几天,陈小晓一直失眠,脸上现出憔悴。其实陈小晓并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她把康勇看得太重了,她一直认为,康勇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当初把康勇介绍给父亲,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甚至想到,将来毕业以后,让父亲想办法把她和康勇分到一起,然后结婚生子。可是康勇一改初衷,让她确实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陈小晓带着满腹心事来找康勇。当时康勇正在看一本诗集。康勇什么时候喜欢上诗自己也不得而知。可能是受黄子华的影响。黄子华虽然退学了,但是,当初黄子华凭着自己的三寸之笔,在队里辉煌风光的历史让大家记忆犹新。康勇本身不愿意争强好胜,自从决定疏远陈小晓以后,为了寻找新的寄托,他才心出旁骛,决定学习写作。

陈小晓来找康勇的时候,康勇正在宿舍里专心致志地读着《青年诗歌选粹》。门敞开着,其他人都出去了,只剩康勇自己。陈小晓进来以后,康勇假装没有看见,一副出神入化的样子。他要故意冷淡陈小晓,惹陈小晓生气,好让陈小晓提出分手。陈小晓就在康勇的身边默默地站着。站着站着,就觉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最后陈小晓终于憋不住了,大声对康勇吼道:你到底是真没看见还是假没看见!说完,把一盒巧克力摔在康勇的眼前,眼泪随之流了下来。原来今天是情人节。陈小晓买了一大盒巧克力,想和康勇敞开心扉好好谈谈。可是康勇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让陈小晓十分伤心。见陈小晓的眼圈红了,康勇心里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的脸上还是浮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康勇心里知道,感情这种东西跳出来以后,千万不能回头,否则,只能愈陷愈深。

于是,康勇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端出一副笑脸说:哟,是陈小晓呀,对不起。说完,假模假样地薅过一张凳子,递给陈小晓。陈小晓见康勇和自己绕弯子,心中愈发生气,怒冲冲地对康勇说:你到底怎么啦?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尽管说,何必阳奉阴违的。康勇强作欢颜地说:没有呀,这不是挺好的吗?陈小晓怒不可遏:好不好你知道!说完,扔下一本书气呼呼地走了。

望着陈小晓的背影,康勇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深感自己做得有点儿过分。陈小晓是有家庭背景,但陈小晓本人并没有错。陈小晓与人与事都无可挑剔,不能因为她出生将门就心生畏缩,更不能因为她出身将门就将感情封闭。看着陈小晓捂着脸快速地跑开,康勇的嗓子有点儿发咸。

康勇拣起陈小晓扔下的那本书,是一本朦胧诗选,封面封底崭新无污,显然是刚从书店里买来的。康勇翻开书页,行行诗句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康勇的心里就像打开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翻着翻着,一张便笺从书页中滑了下来,康勇拣起一看,是陈小晓留的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康勇:

这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宁,心中总有什么不祥之感,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也许是我多愁善感。但是,康勇,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像有什么不祥之兆,总感到你有意疏远我。你的疏远让我心里十分难受。坦诚地说,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暗暗地喜欢上你,而且认定你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我对你的信任胜过我自己。但是,你一连几天的冷落着实让我心神不宁,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如果是因为我过去不稳重,让你看轻了我,那么在这里我郑重向你道歉。如果是因为我太任性,我今后一定改。康勇,我不知道你心目中的女孩儿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但我一定努力做一个乖巧的女孩儿,做一个你喜欢的女孩儿。康勇,别离开我,好吗?

知道你爱读诗,特意买了一本,望你能够喜欢。

陈小晓

×年×月×日

读完陈小晓的留言,康勇急忙跑到窗边,呆呆地望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大男孩了,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勇气。

十四

第二天,康勇发现陈小晓没有来上课,陈小晓的坐位一直空着。空着的坐位让康勇感到丢了什么,心里面空荡荡的。他往那个坐位凝视了半天,眼睛里盈满迷惑。他本想向李子君打听一下陈小晓不上课的原因,但始终张不开嘴。这一上午,康勇就是一条悬在空中的鱼,心里没边没沿,老师讲了些什么全然不知。事后,康勇才知道陈小晓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一夜之间烧到三十九度八。以前女学员告病,大多都是来了例假,不堪腹疼折磨,偷摸向队领导请假,这已经成为公开的事实。但陈小晓从来不请假,她没有那么娇贵。可这回怎么突然生病?

中午吃完饭,康勇就想去看看陈小晓。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按照队里规定,午休必须躺在床上睡觉,即便睡不着也要干躺,否则视为违纪。康勇悄悄地对区队长说:我出去办点儿事,队里查铺,你就说我上厕所了。区队长说:你去吧,有事我替你兜着。

康勇来到军人服务社,买了两盒麦乳精、一串香蕉和一束康乃馨。她知道陈小晓最爱喝麦乳精。他不知道陈小晓住在几病房,便到护士值班室打听。被告知后,轻轻推开房门,三个病床就陈小晓一人。听到开门声,陈小晓慢慢睁开眼睛。此时的陈小晓面容灰暗,嘴唇发白,精神状态很差。康勇走到陈小晓床前,把康乃馨插进一个空瓶里,坐在旁边的一张空床上。看到康勇,陈小晓把脸别了过去,她不想和康勇说话。

见陈小晓爱搭不理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对陈小晓的伤害太大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康勇打开麦乳精盒,用开水冲了一杯,并用汤匙轻轻搅动,边搅边吹,样子笨拙而又小心。冲饮晾凉了,康勇对陈小晓说:陈小晓,起来喝一点儿吧。陈小晓还是把头别在一边,怔怔地看着窗外摇摇摆摆的柳条,对康勇不理不采。

昨天晚上,陈小晓受到康勇的冷落,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在家里父亲虽然管得严,但是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伤害,这回康勇可把她气惨了。她一口气跑进恋爱林里,双手扶在一棵小树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陈小晓感到胸口被棉花堵住一样,酸酸的十分难受。这时,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陈小晓任雨淋在她的身上,浇湿她的头发。陈小晓的脑子里塞满了乱蓬蓬的杂草。按她的性子,当时她真想狠狠地扇康勇几个耳光。陈小晓兀自抽泣。只觉头脑发昏,眼眶发涨,脑袋一阵阵疼。回到宿舍,陈小晓像个落汤鸡,她和谁也没有说话,兀自爬到床上睡了。睡到半夜,陈小晓突然喊痛,满嘴说着胡话。王莹莹、李子君等人紧忙起来,伸手在陈小晓的额头试了试。妈哟,好烫啊。王莹莹等人赶紧把陈小晓搀到学院卫生队。当晚,就被当作急诊挂了一瓶滴流。

康勇扒了一支香蕉递了过来,陈小晓没有接,双眼睁睁地看着窗外。昨天晚上的那场怨气至今还在胸中燃烧。

康勇说:陈小晓,你怎么不说话。陈小晓还是把头别向窗外,依然保持着缄默。康勇说:陈小晓,你可以不说话,也可以不理我。但是,你不能怨恨我。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这段时间,我一直处在矛盾之中。说真的,我喜欢你,而且在心里千百遍地念过你。我不是木头,你对我怎么样,我能不知道吗?可是陈小晓,我们是军校学员,你爸爸说过,军校学员应当以学为主,我们不应该过早地陷入儿女情长,这样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我这么说,倒不是表白自己有多么清高。我只是说,我们还很年轻,正是学文化、长知识的时候,一旦陷入怕不能自拔 ,我们很可能就是第二个黄子华。我不怕退学,当初考军校就不怎么愿意,但如果你父亲知道我们是因为谈恋爱而退学,他会大失所望的。他是大首长,在人前他更需要尊严,他怎么能因为我们少不更事在同事面前丢面子呀!小晓,我懂得爱,但我知道应该怎么去爱。

康勇话音刚落,陈小晓“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十五

时间过得飞快,三年军校生活简直就是弹指一挥间。说穿了,这三年是在宿舍、饭堂、教室三点连线上度过的。这条线上有回忆、有鲜花、有烦躁、有收获,有悸动、有宁静。

毕业前夕,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湿气。宿舍门前的一排杨树吊着一串串花翎,就像一滴滴悬而不落的眼泪。一时间,大家的话少了,也不怎么嬉笑打闹了。每天早晨起床哨还没响,都早早地集合在自己的位置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微微一笑,或轻轻点头,所有的语言都融入到一颦一笑中。以前,起床哨响了半天,还有个别爱睡懒觉的赖在床上不起来。现在谁都不睡懒觉了,大家都感到在一起集合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毕业后各奔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想起这些,大家在床上就睡不住了。

这几天,不少学员都在自己的课程表上画着记号,过一天画一个,画一个少一天,仿佛毕业不是离校,而是临战。大家都希望毕业的日子早一点到来,但又害怕这一天真的到来。可日子终归还是日子,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它总是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款款向预约走来。

功课全都结业了,现在大家谈论最多的就是毕业去向问题。这是人生的重大转折,谁都想分到好一点的地方,为今后生活作个良好的铺垫。不少学员暗中穿梭,东走西窜,努力寻求各种关系,为自己找一个好的去处。康勇却没有这么做,他感到当兵的到哪儿都是干,犯不着寻东找西的。他找来一张大白纸,用大头针扎破一个指头,就着流出的鲜血,毅然在纸上写道: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然后送给了教导员。

康勇写血书报名到边防去的抉择在队里引起不少的轰动。谁都没有想到,平时话不多言的康勇在这个时候会做出这种选择,教导员把康勇作为服从组织分配先进典型推了出来。一时间,学院的校报、广播、板报到处宣传康勇的先进事迹,大家对此议论纷纷,学院出现“康勇现象”。康勇对此淡然一笑,心的话:当典型挺容易的。

正当人们为毕业分配炒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学院突然接到紧急通知:西安城严重缺水,上级要求通讯学院派出一支劲旅,立即参加引水工程大会战。

二队是学院的一张王牌,这项任务无条件地落到二队头上。

这天早晨早餐刚毕,队里突然吹响了紧急集合哨。急促紧张的哨音让学员迅速放下手中的活计,飞也似的跑到队列集合场。好久没有听到紧急集合哨了,学员们的情绪一下高涨起来。队长、教导员神色严肃地站在指挥位置上。见大家已经列队整齐,教导员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我院驻地旱情十分严重,为了支援地方经济建设,缓解西安缺水现状,院党委要求我们立即出发,参加黑河引水工程。在临毕业之际的关键时刻,院首长能把这项任务交给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更是对我们的考验。我们一定要发扬“有第一就争,见红旗就扛”的二队精神,誓死啃下这块硬骨头,用我们敢打硬拼的顽强作风,为军校生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

这是爆发出来的声音。

车队像一条长龙,急驶在雄浑的黄土高原上。学员们打着红旗,唱着战歌,情绪高涨到了极点。

二队总共承包500米长、5米宽、4米深的挖土方任务,要求在天黑以前必须完成。一到工地,学员们下饺子似的噼哩叭啦往下跳。刚站稳脚跟,就听教导员大喊一声:同志们,干呀!说完,第一个挥起镐头,带头刨了起来。见教导员豁了出去,学员们打冲锋似的,甩开膀子大干起来。加油!加油!女学员们鼓劲的鼓劲,送水的送水,整个场面热气腾腾。

干着干着,康勇就觉着手掌生疼,他脱下手套,掌上几个水泡亮晃晃的。他掏出指甲刀,扑哧扑哧一个一个铰破,痛顺着手掌传上来,一直钻到心里,康勇禁不住咧了咧嘴。正在这时,陈小晓拿着几张创可贴从后面走了过来,不管身边有没有人,抓起康勇的手就往上边贴。康勇刚想往回缩,又被陈小晓一把拽了过来:怎么啦,不好意思呀!说完,把创可贴细细地贴在破裂的水泡上。康勇这才发现,陈小晓的手是那么温软和细滑,白嫩的手背上嵌着几个浅浅的窝坑儿。

“当心点儿。”陈小晓看了康勇一眼,随后垂下长长的眼睫闪身而去。看着陈小晓消失在人群里,康勇的心里涌起一股股温暖。

“同志们!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胜利终究是我们的!”队长大手往上一扬,做出一个冲锋陷阵的姿势,这时,李子君掏出一副快板,噼哩叭啦地打了起来:哎、哎/打竹板/日头西/引水工程万火急/为了人民喝上水/二队的学子齐努力/齐努力……

也许是队长的吆喝震撼人心,也许是李子君的快板让人添力,二队的工地再次沸腾。

太阳西沉的时候,二队所有涵道胜利会师了。会师了的学员们欢呼雀跃。地方新闻单位一些记者闻讯纷纷赶来,录像的录像,拍照的拍照。

第二天早晨,康勇就觉着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浑身上下又酸又胀,躺在床上懒得动弹。因为昨天的一场劳累,队里决定推迟起床。干完了活儿这觉睡起来就格外地香,以前不打呼噜的此时此刻也酣声四起。

这一天,大家都在放松中度过。

吃过晚饭,陈小晓过来了。她直接来到康勇的跟前对康勇说:出去走走好吗。班里人见陈小晓开诚布公地约康勇出去,便噢噢地喊叫起来。陈小晓厉声厉色说:起什么哄!她这么一说,其他人哄哄得更厉害了。

外面刚刚下了一场雨,空气显得湿润而又凉爽。天边的一抹夕阳透着娇艳的红,灿烂地涂染着天边的云彩。陈小晓和康勇并肩走在学院门前的那条河堤上,他们谁也不说话,踏着夕阳就这么来回地走着。

过了一会儿,陈小晓终于开口了:“你看,夕阳多美呀。”

“是啊,像燃烧的火。”康勇抬头看了看天,心有同感地回答道。

“康勇,还生我的气吗。”

“没有。你应该生气才对,我以前做得不好。”

“那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要真心回答我。”陈小晓扬了扬头。

“你说吧。”

“你真要去边防吗?”

“是。我觉得也许边防更适合我。”

“你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那地方也许更有生活,那地方也得有人去守。”

“咱不去不行吗。我已经跟爸爸打过招呼了,让他想办法把咱俩安排到一起。”

康勇顿了顿说:“小晓,我知道你的一番苦心,但是我主意已定。”

“难道你不喜欢我?”

“这和喜欢不喜欢是两回事,我做梦都想和你在一起。但是,爱情是需要缘分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只要心中有爱,在不在一起没关系。只要心中有爱,走到天涯海角都不会忘记。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停了一会儿,陈小晓接着说:“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想我了——你就看夕阳,那里面有你的相思,也有我的相思。”

陈小晓抬起头来,面对着夕阳,夕阳的光辉照在她美丽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康勇反过来对陈小晓说:“小晓,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

“把你给我擦汗的那条手绢送给我好吗?”

“我知道你会要它的,我早就准备好了。”陈小晓说完,从兜里掏出那块手绢,叠得板板正正的手绢。

康勇接过手绢,放在鼻前闻了闻,兰花草的香味这么浓郁地香进康勇的心里。

“你挺鬼呀!”康勇拉过陈小晓的手。

此时,他们的目光互相落在对方肩上的红肩章上。肩章在天边那抹夕阳的照耀下,愈发显得灿烂鲜红。

责任编辑 周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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