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樟树有关的生活

裘山山

我们家的窗前有两棵树,一棵不是枣树,另一棵也不是枣树。

它们是樟树。

其实我们的楼前,一整排树都是香樟树,再推远,我们的院子里,每条路边都是香樟树。我原先住的老楼后面,也是香樟树。但我最喜欢的,只是我们家窗前的这两棵。也许是日久生情?我觉得它们特别有味道。

每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香樟树就开始落叶了,在落叶的同时,发出嫩绿的新芽,那个时候的香樟,是深绿与浅绿相遇,年轻与迟暮重逢。樟树的新老交替总是进行得紧密无间,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裸露的香樟,你见过吗?一年四季,它们都给我满眼绿色。即使到了秋天,其他的树都在落叶了,樟树的老叶也纹丝不动,密密匝匝地守护着树干,守护着正在孕育的母体。它们一定要等孕育中的新芽长大成叶,来到世间,才会放心离去。

这么说,香樟树对秋天的来临没有感觉?不,它们也是很敏感的,只是,它们要以它们的方式,向秋天致意。

每年一到八月,天气尚在炎热中,我就能听见窗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了,同时,一种略略的有些苦涩的气味进入嗅觉。我马上就意识到,立秋了。抬眼望,窗前的香樟树果然结满了黄豆粒大小的果实,它们由绿而紫,一串串的,像野葡萄般垂挂在树丛间。

年年如此,无论雨水多少,温度高低,从未延误过。

想来,香樟树也是应该开花的,它们不是无花果。只是它们的花开得悄无声息,默默无闻,所以我从来没有察觉过。但香樟树的果子就不同了,仿佛为了弥补花期的黯淡,它们决意要闹出点儿动静来。虽然果实很小,小到与高大的树很不相称,但一俟成熟了,就纷纷跌落在地,让你想忽视它们都不行。草丛里,人行道上,甚至停在树下的汽车上,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熟透了的,落地就摔裂,紫色的浆液绽开,散发出好闻的苦味儿;没熟透的,在地上滚来滚去,无意中被过往的脚踩裂,便啪一声,散发出特有的气息。还有更多的,跌落时砸在了自行车棚顶上,噼啪作响,有风的时候,那声音就很密集,好像下冰雹似的。

最早知道香樟树,是从母亲那里。母亲说,老家有个传统,嫁女儿时,嫁妆里一定要有樟木箱,因为樟木箱不会生虫,它有种特殊的气味。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就有两口樟木箱,母亲总是把看重的衣服,诸如毛衣毛裤呢子大衣之类,放在那两口箱子里。母亲还说,等你们出嫁的时候,我也给你们每人做两个。可是,等我们出嫁时,已经没地方可以做樟木箱了,只能买皮箱。

香樟树还是我故乡杭州的市树,在杭州,到处都可以见到它。网上说,香樟树是江南四大名木之一。初夏开花,黄绿色、圆锥花序,树冠广展,叶枝茂盛,浓荫遍地,气势雄伟,是优良的行道树及庭荫树。香樟树因含有特殊的香气和挥发油而具有耐温、抗腐、祛虫之特点。是名贵家具、高档建筑、造船和雕刻等理想用材。我们日常用的樟脑就是由香樟树的根、茎、枝、叶蒸馏而制成的。网上还说,在民间,人们常把香樟树看成是景观树、风水树,寓意避邪、长寿、吉祥如意。香樟树的树皮粗糙,质地却很均匀,从来没有白杨树的斑斑驳驳、没有柳树的肿瘤结节;树冠的形态是球形的,在天空中画出优美的曲线……

读来不免疑惑,我们家窗前的香樟树,树冠却不是球形的。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这些树几十年无人修剪,只能将就地形空间任意生长,就成了这样。曾经认识一个老同志,他说这满院的香樟树,都是他们当兵时种下的,算来,已有四十年的军龄了,比我的军龄还长。

网上的资料里,始终没有提到它的果实,而我写这篇东西,却是缘于它的果实。

今年窗前的香樟树果实特别多,所以掉在地上的,砸在车棚上的也特别多。我停在树下的汽车,车的周身都有紫红色的浆汁。若是其他东西,我早就烦了,赶紧擦掉。但知道是香樟树的果汁,就任它留在那里了。早上带狗狗下楼,听见噼噼啪啪的响声,看着满地果浆的痕迹,顿觉凉意,秋从心来。

年复一年,我已经目睹了6次香樟树的新老交替,聆听了6次香樟果跌落的声音,也就是说,我在这窗内已住了6年。这6年,我在香樟树的目睹下,写了3部长篇,几十个中短篇,上百篇散文。再往前,在香樟树的目睹下,我开始创作,开始做母亲,开始经历人生的风风雨雨。与香樟树相伴,我从青年走向中年,每天面对它,或者背靠它,不知采了它多少元气呢。虽然如今听到香樟果跌落,感觉到光阴流逝,不免有一丝悲凉和无奈。但更多的,还是欣慰。

余下的日子,若依然能在它的陪伴下写作生活,在树的绿荫中慢慢老去,不是很幸运吗?

(选自《生活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