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积累了几年的写作历史,也不是没话可说,只是枝蔓繁杂,不知道从何说起。回想把语言弄得鸡飞狗跳的最初,凭着一股腾腾杀气,提刀满院子追赶那些赤足狂奔的高级动物,盲砍乱剁,好的善良的也挨了刻薄锃亮的刀,不禁怀有几分歉意。俟满天鸡毛如雪飞舞,纷纷扑地,落花人独立,提刀罔顾,自我反思起来。刚写小说时,缺少阅读以及对小说本身的认识,也无成熟的构思及布局,念头即起便着手进入。心中无小说,只有源源不断地叙述快感,丝毫没有哈罗德·布鲁姆所谓的“影响的焦虑”。正如青春期的鲁莽可以谅解,我对自己的混乱激情不作深究。有序并非真理,规则也未必颠扑不破。《活下去》几乎是我这一时期的代表状态,这部刊发在《钟山》杂志的长篇,在被出版社更名为《北妹》后,我一直耿耿于怀,而封面设计与版式使之进一步流俗。过去不可逆转,方知创作划上句号并非结束,书出版面市,才算完结。
我对过去的写作有宽容与内省,也有往者不复的自我抚慰。的确,那是自己走过的路,不必在乎脚印的深浅、凌乱、错误与正确,它最终必定通向我的心灵,穿过荆棘丛生的深层体验,呈现血丝纹理的想象与真实。那么,懂得思考运用何样的修饰使跳跃的姿势更加漂亮,我的写作便进入了第二种状态。小说是什么,或许就是个体运用自身禀赋、敏锐、神经质、甚至颠狂的特性,组织具有特殊生命的语言,在虚拟空间里制造的物品。因而它带着个体的体温、内心的形状、荷尔蒙气味,以及精神的走向。好小说不应出自模具,模具制造缺乏口鼻眼耳以及灵魂的参与,是一堆枯槁词语的拼凑,失去真切的疼痛与真诚的内心体验。因此,以自我的姿势纵身跳跃入词语的湖海,在自由中,以自己的方式畅游,不惜遍体鳞伤,不惧深潜缺氧,全身湿漉漉地上岸,殚精竭虑之际,便抵达了小说的核心。
由于阅读和经验的影响,以及虚无感与对自我的质疑,导致这个时期的写作风格摇摆不定,焦虑与浮躁一度主宰了心境,对语言语感语速词语意境的追寻几欲使我心火绝灭,内心多次遭遇先锋与传统、内敛与嚣张、尖硬与柔韧的矛盾冲撞。倘若在他人的作品中读到自己,或在自己的作品中读到他人,雷同感便是致命的打击。思索凸显,独守个性,对小说产生新的审视与认识,必然再度影响一个人的写作。我想,这大约是我早期(2002年)的小说如《TURN ON》《鱼刺》《快感》等与之后(2003-2005年)的《青桔子》《归妹卦》《手术》《淡黄柳》等叙事风格变化的原因。
有记者问如何看待现在的文学时期,写作面向市场还是面向自己的内心。这是一个无需考虑的问题。文学的境遇发生了变化,但文学本身的精神内核不会改变。坚守,用灵魂叙事,我写,便是我的文学,我的时期:朴素、真实、向内、深度探索人性与精神维度,理性分析,用词语的利刃剖剔真相、混乱、虚无。文学是纯粹的、洁净的、真诚的,任何企图给它染上颜色的想法,都将不击自溃。2005与2006年,我处境低迷,所想多于所写,许多观念发生了颠覆性的转变,并直接渗透到我的长篇《道德颂》中。它使我耗尽心血,大伤元气。书面市之后,读者与评论家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是“惊心动魄”,对旨邑和谢不周等人物各有爱憎,哪知我于创作中先自惊心动魄几回、伤魂洒泪数次,几近于五内俱焚。以赤子之心创作,再一次将小说谢绝于小说之外,描述与传递真实的切肤之痛,或许,这就是《道德颂》引人共鸣的原因。无意间,竟又回到“心中无小说”的状态,只是和当初的“无”已有所不同。
※ 盛可以,当代著名作家,著有《青桔子》《无爱一身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