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恒
我十五岁当兵,十六岁进入青春期,受不了苦闷之苦,开始读书自救。后来我成了鲁迅的信徒。我狂读能够读到的他的每一行文字,想把它们刻在自己的心上和骨头上。读《伤逝》落泪,读那些晦涩的散文依旧可以落泪。我不认为我是自作多情。作为合格的信徒,读鲁迅读得着了魔,竟然读碎了自己的心境,应该算是一件分内的事情吧?
鲁迅的文章让我读出了两个字:苦闷。他的苦闷如此深邃,却缓解了我的苦闷,要么,便是升华了我的苦闷。我似乎是得了救了。伟大之苦冲淡了平庸之苦,读书读到伤感的时候,竟然在苦闷中读出了一丝甜蜜。请读: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这些语意缠绕的文字让我着迷,到现在还是让我着迷。那时候吃不准坦然和欣然的意思,甚至也吃不准大笑和歌唱的意思。三十多年过去,我明白了么?好像更吃不准了。请再读: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这是小说《伤逝》的结尾,是虚构类的文字。然而,在那时的我的眼里,所谓遗忘和说谎,是鲁迅给我的面谕,是不可示人的人生秘诀。我要遗忘苦闷和心里种种的无望之感。我要向自己说谎,也要向别人说谎,把自己的苦闷和狂想彻底掩藏起来。所以,我将大笑,我将歌唱。直至今日,我依旧在歌唱。我达到了目的没有?已经到了天命之年,真是不好意思,我觉着自己懵懵懂懂地又绕回来了。眼前竖着的还是那个老问题: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可是,我都快五十岁了,我该怎么跨进去呢?一旦跨进去了又该怎么办呢?难道还要继续遗忘和说谎么?鲁迅在远处冷冷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像凌厉的鞭子,我恍惚明白应该怎么做了。我将大笑,我将歌唱。我还得做一件要紧的事:把尾巴紧紧地夹起来!这是拿身体来说谎。我不是白做了信徒的。鲁迅的意思我当然明白,真正的遗忘就是永不遗忘,让一切的一切都渗到血里去。
鲁迅的神示影响了我的世界观,还捎带着影响了我的文字。他的孤冷,他的怨毒,还有他的迅捷,在我看来都是慈悲的标志,也是某种身份的标志。翻开他的相册,那双眼睛含着殉道者的光芒,在彼岸远远地望着我,并在我心里投下了永世不灭的感伤。我有足够的虔诚来领略他的文字,以及在文字后面藏着的几乎是无限的深意。我一直奢望用自己的笔来抵近那些深意,我因而更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无能和浅薄,除了惭愧还是惭愧。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而我却遁入了让自己越来越舒服的世界,对种种别人的不舒服日益麻木和淡漠。但是,如果不幸掉进了泥潭,鲁迅会来救我,就像三十多年前他来救我一样。我只需挑一个宁静的时刻,轻轻打开他的书,所有颓败都将化险为夷。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这是《野草》中的文字。那时候,我把它抄在一个巴掌大的小笔记本上,每每一读身子就轻捷起来,呼气都是热的,就像等待出征的士兵听到了号角一样。现在,我看着这些文字,几乎读不懂当时的心境了。我是不是在孤独的雪中触到了自己的灵魂?或者,我直接把自己当成了死掉的雨?真的想不起来了。我明白,旋转升腾的飞雪已经悄悄融化了。
但是,我仍旧是文学之神的士兵。已经不是等待出征的景象,而是伤痕累累,疲惫地呆立在战场的边缘。我依稀听到了一个声音。是他在召唤吗?是伟大的鲁迅先生在召唤吗?我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一个回答:是的!是不朽的先生在召唤,带着尚未流干的血液和泪水重新出发吧!雨的精魂像旗帜一样飘荡起来了。
在无边的旷野上,我是他永恒的信徒。
※ 刘恒,当代著名作家,著有《狗日的粮食》《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