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丹
杜甫《哀江头》一诗,咏杨玉环事,可以同白居易《长恨歌》相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可不读。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齧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这首诗有很多句子会令我们想起《长恨歌》来。“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同《长恨歌》中“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到此如何不泪垂”相似;所不同者,《长恨歌》是站在明皇的角度,写明皇对贵妃的思念,杜甫则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感叹物是人非,今非昔比。“江头宫殿锁千门”,写长安陷入贼寇的情形,一个“锁”字颇见冷清和寥落,正是“城春草木深”。皇帝和大臣们都逃走了,背后也许还隐着一点讽刺。“细柳新蒲为谁绿”,细柳也好,新蒲也好,有谁来此观赏?这个“谁”当不尽指杨玉环,应该还包括宫里所有的人,但主要是杨玉环。杨玉环没了,细柳新蒲还有什么意思?自居易用了一大堆铺排,杜甫却只用了七个字,而且更显深沉。白居易写情,杜甫抒慨,各臻其美。
从“忆昔”到“双飞翼”,回忆杨玉环在时,侍奉明皇出游时的情景,类似于《长恨歌》中间的一大段。但白居易主要表现明皇对贵妃的宠幸,所谓“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写明皇的沉湎于色相,“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写杨玉环一家人的腾达,“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主旨是讽刺。但白居易的细节来自于想象,杜甫所写是亲眼所见。白居易写得私密,杜甫则表现外在的场面,写皇上和娘娘游南苑时的气派。“忆昔霓旌下南苑”,“霓旌”不仅写出了旌旆的颜色,更写出了皇家气派,“下”字尤见威仪。“苑中万物生颜色”,这句话看起来写得虚,实际上非常概括,内中隐含着杜甫的感慨。杜甫在安史乱后,经常回忆当年宫中的盛况。所谓“蓬莱官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就是一例。杜甫回忆这些,固然可能有讽意,但重点则是感叹,“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盛时不再,辉煌成昨!杜甫越这样写,越显得战乱之后的民不聊生,疮痍满目。杜甫和白居易视角不同,不仅因为两人不同的个性气质,不同的艺术风格,关键一个是亲历,一个仅仅拿它当作文学题材。杜甫一开头就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一个“吞声哭”,一个“潜行”,均非旁观者可比,战乱带给他的创作,对他生活的影响决非白居易所能体验。所以杜甫写当时的热闹,辉煌,都反衬出战乱带给人的深刻不幸。而从艺术上,杜甫写当时的情景也非常简洁到位,仅仅用了一个细节(仰射),当时的场面,各人的心境,杨玉环的受宠,全都在里面。更为难得的是杜甫写得很大气,与皇家威仪相匹配。如果没有如此这般的经历,单靠想象无以济事。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就是《长恨歌》中的“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同《长恨歌》中“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意思相近,“去住彼此无消息”,大概就是“一别音容两渺茫”吧?很奇怪两位大诗人怎么都写到这些,难道白居易受过杜甫的影响?而“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不就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吗?而“江水江花岂终极”一句多好,江水江花既无终极,明皇思念贵妃之情又岂有尽头?白居易点得很明,杜甫更含蓄,更沉痛,这也是杜甫胜过白居易之处。白居易给我们的印象是一个优秀诗人,他用聪明写诗;杜甫不仅是一个诗人,杜甫诗中流的是血泪!
这首诗与《长恨歌》最大的不同,在于作者的介入。诗的开头和结尾都在写自己,写自己在乱中长安时的心情,写自己听说了杨玉环事件后的感受,这是白居易所不能具备的。开头的“潜行”已经点明了诗人来到曲江凭吊时的心境和情形。为什么要“潜行”,因为满城都是贼寇,不得不偷着前往,此其一;其二,那种私心凭吊的心情又岂可为旁人所知?又岂能张扬?这也是“潜”之一义。到结尾,“欲往城南望城北”,连方向都辨不清了,可见伤心已极。但诗人显然不单是为明皇和贵妃而伤,是为天下苍生吧,为一个伟大时代的结束吧?皇帝尚且不保,遑论他人?我想这正是杜甫创作此诗的真正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