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天地邀游

2009-05-22 11:31南香红
视野 2009年7期
关键词:女娲吐鲁番

南香红

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吗?两千年前的人们为什么会想到用这种双螺旋线来表示人类繁衍呢?难道,中国人在远古时代,就凭直觉洞悉了生命的起源方式?

这是为死亡世界准备的礼品。

它们被用木钉钉在墓顶上,米长、1米多宽的尺度,占据了整个墓顶。这样,死去的墓主人就能整天看着那深邃的天宇,沐浴在日月星光里了。

这两幅图画出土于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

一幅是深蓝色的天宇,画中的伏羲女娲身穿淡蓝色的上衣,两人同穿一条白色黑纹短裙,蛇形的下体交合在一起;天空中,太阳以菊花状的光芒高照头顶,月亮包涵在他们的尾部,显示出山峦的起伏。

另一幅是棕色基调,伏羲在左,左手执矩;女娲在右,右手执规。伏羲戴着高高的网冠,似一个官人;女娲黑黑的头发挽着高髻,眉目间似一个富态人家的妇女。他们互相搂抱,双目平静而含情地对视着,腰以下的蛇身呈双螺旋状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这样的图画不能细细打量,只要你盯住画面10秒钟以上,就会陷入深深的迷惘。它让人迷失,让人疑惑,让人一下子感到宇宙的空虚,让人失落于人类自身的迷途。

为什么会是这样?

伏羲女娲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人类始祖,伏羲教导人们从事农、牧、渔业生产,女娲则教导人们婚姻嫁娶、人伦理法。他们手中的规、矩既是生产工具,又象征着社会秩序。

但仅此而已吗?

在人类发现脱氧核糖核酸分子的30年后,有一天,一个西方人面对着这张图突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张图上蛇尾的交缠,不正是双螺旋线的结构方式,不正是生物的基本遗传物质脱氧核糖核酸分子结构吗?

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吗?近两千年前的人们为什么会想到用这种双螺旋线来表示人类繁衍呢?难道,中国人在远古时代,就凭直觉洞悉了生命的起源方式?或者是一种来自天宇的神喻,让中国人洞察了天机?

对伏羲女娲图的重新解读让世界惊异不已,中国古老文明所蕴含的内容,再一次引起西方社会的骚动。

198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杂志《国际社会科等》以“化生万物”为名,在首页插图上刊登了一幅伏羲女娲交尾图,这幅图是解放前被外国探险家从吐鲁番阿斯塔那墓中盗走的,现藏于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

《剑桥插图中国史》也以它作了封面。这本书选的图上,伏羲搂着女娲的脖颈,女娲搂着伏羲的腰,双目对视脉脉含情。他们的姿势显得更加亲密,不仅尾部相交,就连身体也几乎融合在一起。中国的男女很少以这样缠绵、紧密的样子出现过,也没有如此明确地指向“性”的。

但这并不是遥远的西域的传统,而是来自汉人的习俗。考古学家的发现证实,最早的伏羲女娲图发现于湖南长沙马王堆的帛画。这一风俗曾于西汉至东汉时期在中国的湖南、鄂北、豫南、苏北、鲁西南流行,到东汉至北朝后渐渐衰亡。

现在已经很难在内地找到它们了。因为帛、麻、纸制的图画在地下腐朽毁坏。很难保存下来。但它们却在吐鲁番大量存在,只是,信奉它们的人,已不仅仅是汉人。

阿斯塔那古墓被西方学界称为“世界上最大的地下博物馆”。在一片寸草不生的青色戈壁上,稍有隆起处,便是一座座的古墓。阿斯塔那是古代高昌城的公共墓地,在高昌城北宽2公里、长5公里的范围内埋藏,并保留了公元3世纪到8世纪的全部历史。

那是一条用千年历史组成的时空隧道。沿着考古工作者挖开的甬道。一步步走进墓室,就像沿着时光的隧道走向阴暗的历史深处。墓室中只有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泡在睡眼惺忪地发着红光。墓室里的壁画影影绰绰,斑斑驳驳。千年的古墓里太静了,每一个人都听到自己心“咚咚”的跳动声;墓室里阴气又太重了,一股塞意从脚底升起,弥漫全身,沁入骨髓。

阿斯塔那古墓是另一个世界,这个地下世界的生活一点也不比高昌城的单调寂寞。大多数死者按照《礼仪》的秩序过着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他们头枕“鸡鸣枕”。面部掩巾,眼盖瞑布,双手握木。在他们头部的墓顶上,是伏羲女娲图。

他们有一部分是西迁的汉人。高昌故城就是当年西汉大将李广利所建的一座汉城。公元前104年,汉武帝命李广利西伐费尔干纳盆地的大宛,以夺取汗血马。李广利大败而归,但汉武帝命令关闭玉门关,不让败将人关。于是李广利在这一“地势高敞,人庶昌盛”之处建城以安顿残弱者屯田备战,“高昌”由此而来。

吐鲁番是世界四大文明体系汇流的十字路口。丝绸之路进人新疆便分成南、北、中三道。但无论哪一条道都要经过吐鲁番。地理上的十字路口,造就了吐鲁番的“十字路口”文化。被西方探险家剥去的吐鲁番柏孜克里克石窟壁画中,有一幅佛陀涅槃的举哀图,从上面我们可以看到相会在吐鲁番的各个民族的情况。他们相貌神态各异,服饰也截然不同。

在吐鲁番的古代文书里,人们发现了24种文字并行的壮观景象,其中有希腊的斜体文、印度的婆罗迷文、中亚的粟特文,吐蕃文、回鹘文、汉文、突厥文、安息文、中古波斯文等等。多数文字都成为了死文字,就像使用这些文字的民族的命运一样。他们在历史竞争演变中转型、融合、消失了。

著名的吐鲁番张氏家族的男人们——张遣、张雄都有明显的混血特征。

由于汉人的繁衍,汉文化便被带入了西域。在这种文化的融合当中,属于汉人的伏羲女娲,也有了混血的相貌,他们被描绘成了“胡人”的模样,高鼻深目,胡髭茂盛。

深埋于吐鲁番地下的那些千年古墓,因为热风和干燥完好地保留了千年前的“木乃伊”;保留了世界上最早的纸——晋纸(公元348年);保留了中国最早的《论语》(郑氏注)。它是一个12岁的叫卜天寿的私塾学生抄写的;还保留了中国最早的卷子本印刷品——《妙法莲华经》,它于公元695年至699年印刷于长安。

2002年,吐鲁番文物局组织了“吐鲁番读书班”——来自全国的历史、考古、文学、语言文字专家定期到吐鲁番来“读书”——读那些吐鲁番出土的文书。

当专家们将1500多年前的纸一层层剥展开,发现那是一个儿童练习毛笔字的习字纸。有一天,一位专家突发奇想,将一个个重复练习的字单挑出来排列在一起,发现那是一首诗:

剑影侵波合,珠光带水新。

莲东自可戏,安用上龙津。

这是隋代诗人岑德润的《咏鱼》,它被一个唐代的儿童书写。一首千年的诗被保存在一张千年的纸上,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看到在唐代的吐鲁番,一个远离长安的儿童。用与长安一样的毛笔书写着与长安一样的文字,吟颂着流行于长安的诗歌。

但是这个儿童叫什么,长着什么颜色的头发,属于什么民族?这些是那张习字纸留下的更深的谜。

在中国内地已经不流行伏羲女娲图的几百年后,高昌还狂热地崇信着伏羲女娲的神话,直到唐代后才慢慢消失。

在长达五六个世纪的岁月里,伏羲女娲的形象被反复演绎,他们的面容被越来越仔细地描摹。他们的衣饰也越来越华丽。女娲的脸上,甚至如唐代美女一样贴着“花黄”,描着纹饰。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蛇身被用各种方式强调、夸大。或者是交尾的次数越来越多,从一交、三交达到了七交:或者是尾都变得越来越粗大,或许这是生殖能力强大的象征。它们被装饰了很多点线,以突出蛇的特征。而在一些图上,蛇身被画上了鳞片,似乎正在向龙体演变。上面蓝色的伏羲女娲图的蛇尾部分。仔细分辨可以看出突出的两只龙头,这是阿斯塔那古墓所发现的近百幅图中所仅见的。它的寓意究竟是什么,还有待于学者们的研究。

“上天所赋予她的生命是有限的,因为正如白驹过隙一样,不会拖延;正如闪电一样,不会留驻。岁月到了她的末端,生命也消耗尽净,翡翠树干枯了。她永远离开了这些时日,永远冲破了这人间的苦难之网。”

这是阿斯塔那古墓里一位贾姓妇人的墓志铭。写于公元667年。读着这段华美的墓志铭,你会有一种感觉,死亡在这里没有绝对的权威,它不但不能阻断时间的流逝,反而塑造了永恒。这个女人无论美丑贫贱富贵,她都曾拥有“翡翠树”般的生命,这个生命一叶一枝的凋落,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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