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建军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52岁的梅坐在阳光下的院子里打盹。
梅坐在一把已经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竹椅上,膝盖上摊着一串油亮的棕色佛珠。她的身上穿了一件不合时宜的黑色棉袄,这使她的身体看起来臃肿而苍老。
阳光从天空中飘下来,没有丝毫遮拦就落在了梅家的院子里。梅家的院子是一个没有围墙遮拦的空敞大院,正对着院子出去有一个碧绿的池塘,池塘边有一棵姿态优美的桃树,桃树的外边就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田野了。
春天,梅家门前桃树上的桃花已经盛开,满树的桃花盛开在一片温和的光晕里,粉红色的花朵就仿佛一团从水中蒸发出来的气流般久久地凝结在池塘边。
梅瘫坐在椅子上,有一段时间,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了阳光下的桃花上,因此那一团粉红色的气流也就长久地凝结在了梅有些发灰又有些发黄的瞳孔里。阳光不停地在梅的眼睛里跳跃,梅的眼睛不知不觉眯成了一条线。渐渐地,桃花在梅的眼中就变得像水中的倒影般模糊起来了。
梅觉得她的思绪也变得像桃花一样模糊而且弥漫。
她觉得自己就好像一片飘荡在水面上的树叶一般,在水波轻柔的抚摸中缓缓向前,心神荡漾。
梅想起了遥远的记忆中某个秋天的早晨。那个早晨大雾封锁了田野,梅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在床头一面镜子的反光中看到了弥漫在窗外的大雾。于是梅打开窗户,空气是那样清冷,在一片萧瑟中,梅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孩正一摇一摆地行走在楼下的田野里,女孩身上的大红棉袄就像灯盏一般,在雾气中一晃一晃的,可是很快就消失了。
梅记得那个早上自己一直怅然地望着远方,直到田野上的雾气一点一点散尽。现在,女孩渐渐消失在大雾里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梅的眼前,让梅觉得一切好像再次笼罩在了一片氤氲中。可是在这片氤氲中,五月的风伴随着忧伤的气息从梅的耳尖吹过了,梅又一次闻到了那股飘荡在村庄上方燥热而又丰腴的气息。初夏的傍晚,夕阳在田野的尽头落下来,当夕阳最后的光芒落在广袤的田野上的时候,梅知道那是一幅如何壮阔又如何忧伤的画面。梅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到夕阳的光芒落在了阳台角落那些杂乱的旧家具上,看到有一些灰尘在家具上方的光柱里轻快地舞蹈,而池塘里的鸭子也在轻快地歌唱……年轻的时候,梅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女孩消融在茫茫大雾里的背影再次出现在了梅的视野里,让梅感觉到了一阵莫名的伤感,可是伤感似乎很快就被温暖的阳光融化了。梅用手撑着膝盖,微微地改变了一下坐姿。当她再次眯起眼睛的时候,那一本破旧的书,已经静静地躺在了布满灰尘的记忆里。梅依稀记得有过这么一本书,它就躺在经常有野猫出没的旧家具堆上。夕阳的光芒落在破旧的书上,而书也终于在夕阳最后的光芒里渐渐消失。梅似乎看到了这一过程,于是她为书的消失而感到惋惜,因为她记得那本书上有着关于夕阳和田野最为优美的描述。
温暖的阳光下,回忆似乎让梅感受到了一种虚无的幸福,梅似乎很想就多年前的生活再思考些什么,可是当她真的想要去思考些什么的时候,她发现阳光已经过滤了自己的记忆,阳光下的记忆就像水一样从自己的手指间滑过去了。梅在那一团迷雾里寻找了很久,也只看到了一片碧绿的没有尽头的田野。风从田野上吹过的时候,梅正好站在弯弯曲曲的田埂的尽头。田埂尽头的梅身躯那样瘦小,仿佛只是一株孱弱的小草。可能有什么东西,正隐藏在那个瘦小的身躯后面吧。田埂的两边苍苍茫茫地长满了芦苇一样的野草,站在田埂的这头,梅看见另一头的自己正靠在一棵挺拔的杉树下,忧郁地望着远方。
梅突然记起了那棵挺拔的杉树,记起杉树梅就记起了自己的幻想与迷茫。那是少女时代的幻想与迷茫,梅曾把它们丢弃在了无边无际的田野里,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在了时光里。梅闭起眼睛。也许只有那些刻在树上的杂乱的字,还在伴着杉树一起苍老吧。
苍老了的杉树留下了它年轻时代的伤痛记忆。那个时候梅曾扒去树皮,拥抱着它赤裸而且湿润光滑的身躯,她抬头仰望着树顶的太阳,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在她眼睛里闪光,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晕眩。天空,云彩,田野,稻草人,这一切都在她的眼睛里飞舞。火车轰隆隆地从她身边驶过,她紧紧拥抱着强健的树干,内心充满了恐惧和忧伤。她仿佛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正树叶一般贴在窗口张望着自己,可是这个时候梅却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世界末日般的安全,她觉得自己又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胎盘,周围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好吧,就这样远去吧,就这样死去吧。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52岁的梅坐在一把已经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竹椅上,她仿佛已经渐渐进入了睡眠状态。可是突然,她的整个身体都微微地颤了一下,然后,就像所有刚从噩梦中醒来的老女人一样,她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后,赶紧捏起手上的佛珠,喋喋不休地念起佛经来。
梅低着头坐在竹椅上,她的嘴角在轻微地蠕动,渐渐地,一些白色的唾沫就覆盖了她的嘴角。
梅家门前的田野上横贯东西穿过一条铁轨,此刻,有一列火车正轰隆隆地穿过。
阳光在梅的身后投射下一大片阴影,有两只小鸡在梅的阴影里悠闲地散步。这个时候,梅想到了自己已经死去的母亲和丈夫,有一瞬间,她觉得他们的灵魂就倒影在了自己脚下的阴影里。丈夫的脸上挂着婴儿一般清澈的笑容,母亲的头上盘着用麻油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两张虚幻的脸庞同时在梅的脑海里出现,让她意识到了秋日早晨里迷雾的存在。也许正因为迷雾的存在,记忆也在一刹那间又变得遥远了。
梅当然也不能够完全地表述出内心的这种疏离感。可是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对于这种疏离感的出现是感到欣喜的。梅欣喜在自己52岁的时候,过去的生活终于一点一点变得像阳光一样虚幻而且美丽,变得像梦一样可有可无。
可有可无的状态让梅感到安心而充实。
阳光落在了梅的身上,一个略显臃肿和苍老的女人在阳光里打盹,她嘴角的肌肉顺着涎水微微往下耷拉着。
因为天气晴好,梅把家里的棉被都拆了摊在院子里晒太阳。白花花的棉被吸收着太阳的光芒。邻居家六岁的男孩,刚刚还光着脚丫子在棉絮上活蹦乱跳,大声嚷嚷,可是现在,他已经睡着了。他侧着身子躺在一片雪白的棉絮上面,小腿微微地弯着,眼睛微微地闭着,耳尖细柔的绒毛泛着太阳的光辉。
他的头发是那样乌黑而且细密,睫毛是那样长,皮肤又是那样光洁,阳光把他沐浴得干净而且透明,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可爱的瓷娃娃。可是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却仿佛在告诉别人,他终将发育成一个英武的男人,他已经在做着男人的梦了。
梅看着正在阳光下做着美梦的男孩,一种奇妙的情感在她的内心荡漾开来。她经常会在这样安静的午后,把自己笼罩在一片幸福的光辉之中,然后,所有的不愉快,不满足,就像风一样,烟一样,渐渐从心底的角落飘了起来,一直飘到看不见的地方。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梅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而和谐,她甚至要为自己拥有的幸福而感动得流下眼泪来了。
眼泪就像许多小虫子在梅的眼睛里爬啊爬,她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两颗黄豆大小的泪珠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泪珠经过了梅脸上的沟沟壑壑,滴落在梅黑色的羽绒服上,然后又像蚯蚓一样在梅的羽绒服上爬了一会儿,最后消失在阳光里。
梅在泪眼朦胧里突然看到了男孩脚底的那条青龙。那条青龙弯弯曲曲盘踞在他肥厚的脚掌上,它的头从他的大脚趾里探出来,尾巴则在他的脚后跟摇晃。
阳光照在青龙上面,青龙在阳光里栩栩如生,熠熠生辉。梅不由得用手背揩去了脸上的泪水,出神地望着脚上的青龙。
举头三尺有神灵。梅双手合十,眯起她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天空。
广播里传来了梅所熟悉的戏曲的唱段,那咿咿呀呀的旋律,和那才子佳人的故事,是如此的让她着迷。
梅突然想起了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他在一片烟雾中朝她亲切地微笑着。男人的脸是圆脸,微微有些肥,他的嘴巴小小的,嘴唇薄薄的,目光深沉得就像一汪碧绿的池水。男人坐在一把闪闪发光的龙椅上,身子微微地向左前方倾斜,仿佛有什么俏皮话对身边的人说一般。男人的左右两边各站着一排人,那些人奇形怪状,有些慈眉善目,而有些则凶神恶煞。梅记得自己站在下面,透过一层烟雾看着坐在上方的男人,男人向她轻轻扬了扬手,于是她亦步亦趋地走上前去。梅不敢看两边的人,因为她觉得这些人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自己。渐渐地,她的脚步就变得细碎了,细碎得像戏台上的古代女子。终于,梅接近了男人,梅越接近男人就越觉得他的脸是那样熟悉,仿佛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看到过一般,可是很多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真切呢?那也许只是一个梦罢了。梅不知不觉地就在男人面前跪了下来,等她跪下来的时候,她就不敢再抬头看面前的这个男人了。可是男人却突然起身,微笑着朝梅走了过来。梅渐渐地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气息。这股微甜的气息也是那样熟悉。现在,梅几乎可以确信很多年前的那次相遇不是一个梦了。因为梦应该是很快就被忘却的才对。更何况,男人不也是认出自己了吗?那个高贵的男人,他距离梅越来越近了,梅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在雄伟的大殿内回响。哦,那应该是一个雄伟的大殿才对。梅低着头跪在大殿里,等待着男人向她伸出手,然后,轻轻地把她扶起。果然,男人弯下腰来了。这个时候,梅才偷偷地看清楚了男人的脸庞,那正是梅曾经思念着的脸庞,现在,这种思念又复活了。梅看着男人的眼睛,他的眼睛竟然也是会微笑的。梅的双肩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男人按住了梅的肩膀。这个时候,梅真想一头扑到他的怀里放声痛哭。她在酝酿着倾诉的情绪。可是就在此时,那盘踞在男人椅子上的巨龙嘴里突然吐出了一条大蛇。蛇一边吐出猩红的舌头,一边快速扭动着腰躯,它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梅。在梅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蛇就顺着她的脚尖一点一点爬了上来,梅被蛇目光里的阴郁吓得魂飞魄散。蛇歪着扁扁的头,一边往上爬一边嗅着梅身上的气息,它滑腻的身体很快就把梅的腰缠了起来,然后一圈又一圈地把梅的上身围了起来,最后它仰起头看着梅,它的目光正好与梅的惊恐无助的目光相遇。它得意地舔着梅的嘴唇。
梅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临死之前她转过头去寻求男人的帮助,可是男人却已经离她而去,他的眼睛里依旧含着不羁的笑。
梅从梦中醒来了,也许是池塘里突然传来的鸭子的歌唱把她吵醒了。梅摸摸自己的额头,那里已经是湿滑的一片,她又低头,一根草绳正静静地躺在地上,梅不由得吃了一惊。
广播里的戏曲已经播完了,中午也就结束了。
阳光却有越来越热烈的趋势。
梅的心脏依旧在快速地跳动,她还没有从刚才的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但是面前的一切却又开始在她的眼睛里变得清晰起来——
那没有围墙遮拦的空空敞敞的大院子。那碧绿的池塘。那姿态优美的桃树上粉红色的桃花,和那无边无际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