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舍
从现象到真相,我们走了不过渺小的一步。
时间:2007年2月4日9:00-11:30
天气:大晴
所去:西吉县马莲乡芦子沟村
交通:西吉法院公车
事因:探访马金莲
人物:单永珍、单永珍的两位朋友、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小路蜿蜒在我们身下,四通八达,简朴又寂静,就好像最初的路,人们随心所欲踩出它们,又在无意里忘记了。土黄色的山,一丘挨着一丘,望不到头;山路忽而攀升,忽而下旋,绕沟越坡,随着绵绵不尽的黄色土丘,同样不知尽头。我们坐着一辆桑塔纳轿车进了这个叫做芦子沟的村庄,路越走越窄,有时挤在一高一低两条梯田间的土埂子上,有时左边蹭着了田,右边就踏在了崖沿上。车开得惊险,司机仿佛练杂耍的艺人,后来他的心里越来越没底,就连声念起了“胡达”。前面骑摩托引路的老四,马金莲的男人,走走停停,停下来就回头对着我们腼腆地笑,就好像眼前的发生不过是个玩笑。路望不到更远一些,也就半个丘陵的路程,便完全没入到山色里去了。这样的路因此不给远道而来的人以希望,隐入山色仿佛无路,唯等到了近处,却猛然发现路已如蛛网般张开。路两旁贴着地皮的草棵,一年四季,都落着灰蒙蒙的土,我在冬天来到,所以就无法知道夏天这坡上坡下稀疏的草棵与树丛间长着些什么颜色的小花。这样的风景也不给人心怡,山是光秃的,地是光秃的,如果不是头顶湛蓝的天空、亮闪闪的阳光,以及杳然无际的宁静,我恐怕会对这黄土岭上的荒茫没有一丝耐心。要知道就在出发前的一晚,我还在阅读梭罗的《瓦尔登湖》,这样的阅读与文学没什么关系,只是我习惯在冬天向往一个悠远葱郁的地方,它湿润、清澈、明亮,使人觉得安静,并梦想。我与马金莲并不相识,只是听见不断有人提及她。她住得偏远,她的小说流传得更远,越过银川,去了北京和新疆,她的名字写在《回族文学》与《小说月报》,或者更多文学期刊的目录上,是极通常的几个汉字,横撇竖捺,不十分响亮,也不会超出汉字构成的笔画,但是对于一个独在的个体,总有一些深微潜藏在生命的隙缝里,即使是浩大的语言,也无法拆解和抵达。一直以来,我总是想,一定有一种不可目睹的语言,它使人毁灭,又使人重生,它只能凭靠人的深度意识去想象和猜测,它从不显现,即便显现,也只是呈示了最后的结局,最肤浅的视象,它绝不会告诉人它的编织秘法,它在虚空中挑动那么一根纤丝,就足以引发人世的一场巨变:物种迅速消失,相爱者反目,婴儿失去母亲,当然,也会使大地尽享甘露,人们在梦里看见失去的乐园。基于这个毫无由来的直感,出行之前,我便已知,即使我哕哕嗦嗦,写了关于马金莲及她身边的许多事,但与那些事物深处的未知相比,几乎相当于什么也没写。小路蜿蜒,路上有人挑水。杏树高大,孩子在清真寺里跳跃,一头牛于院前发呆,撮粪的女人……村子景致平淡而稀少,几近无可描摹,但仅有的一幕幕景却犹如雕刻,仿佛自显现后再不曾改变,百年或更长时间,它们就一直在那里。车身摇晃,猛然一个瞬间,会把我的思绪甩去遥远的一方。有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既感到了无限,却又同时看见了恒定,时间虽漫长,但事物从无改变。我自认什么也不可能写出,却又真真切切看见了那些事物,它们犹如拒绝演进的化石。从时光深处被掘出,屹立不倒,不变。在黄土丘陵想到瓦尔登湖,也是不合时宜的:大为迥异的两个景观;我不知那些混乱深远的意识为什么要这样指使我,也同样不知,芦子沟人的命运,是被这些蛛网般的路横蛮地网在这片黄土坡上,还是于冥冥中,情不自禁地扑向了这张网?我思忖再三,也无法圆满答复自己,马金莲也许会在她的小说里给我以暗示,或者,眼前这些被太阳照得白晃晃的黄土小路,也会在某些意外时刻,为我呈现若干迹象。
时间:2007年2月-日13:00-13:30
天气:大晴
地点:马金莲家明亮干净的院子
人物:金莲家人、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进门时,那面伫立于院内的黄土崖壁令我狠狠吃了一惊,它笔直地削下来,又迎面扑来,像要给我一个下马威,震慑我这山外之人,好让我不得在随后的时间里有所造次。阳光也如崖壁般笔直、坚硬,铮铮响着,我猜它们既是对手又是挚友,在与时间对抗的命运里,不知谁先倒下。我站在崖壁下,不时感到一种莫名的重压,似要使我踉跄倾倒。阳光自高而下,风自高而下,它们留下年月深久的刻痕,粗砺、坦荡。我畏惧地望着崖壁,畏惧地想它由黄土而凝固,再畏惧地认出这些粉状物钢铁般的意志,之后就不再敢贴近它了。我没想到一个普通人家会有如此高大、坚固的“事物”,总在城市居住,事物们的尺度,连同我生活的圆周、内心的疆域,都在无知无觉中日日减缩、变异、模糊,有一天,或许就失去了一切尺度,仅成为虚空里一颗纤微的粒子,再无所依托,也无所对错和悲喜了。崖壁成为一道天然院墙,位居正东,恰对夕阳,所以,晴朗之日的黄昏,崖壁会在不觉间泛出一层浅浅的榴红,也在不觉中,院门外一棵老杏树婆娑的黑色枝影又轻轻移走了。崖壁上嵌有数间小洞穴,也是曾给我困惑的事物,最初我不知其用,只好在得知答案前暗思不已。它们深踞在崖壁内,好似城堡洞开的窗口,令人揣想窗内的孤独,更似一只只深黑的喉,久久张着却非倾吐,像要邀请人们前往,流连其间无尽的黑暗,无尽的纷繁与深邃。美好又令人叹息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些空荡荡的小洞穴里。午饭之后,我们一同站在明晃晃的院子里,就好像聆听一个锁在记忆里的秘密。金莲婆婆贴着崖壁,比上划下,双颊被太阳晒得镜子般闪亮,足以映现才就飘来的一朵白云。老人家声音欢快地荡起,语调悠扬,仿佛事情是无比荣耀、幸福又神奇的,而我只能用我的语言转述老人家生动得几乎要飞起来的话。四月初,蜂儿便忙碌开了,两片晶莹闪亮的披风下,是一身黄黑相间的条状丝绒,外加那根又尖又硬的金色长矛,天空下的小飞虫都不敢招惹它们了。它们好斗又勤快,似乎比人更着急,倘若不勇往直前像个小英雄,赶走贪玩捣乱的白蝴蝶,倘若不起早贪黑,赶在夏天离去之前酿出更多浓稠的花蜜,这院前院后的杏花、柳絮,一层层梯田上的苜蓿花、豌豆花、胡麻花、荞麦花,或许会化作幽魂精怪,与它们这些鲁莽憨厚的小庄稼汉纠缠不休。村子里不知谁第一个想出了这主意,给空旷的崖壁迁来一群居民,好让它们彼此体恤、索要和相知,有人为蜂儿挖出第一孔阴凉、密封、安静的巢穴,蜂儿就这样安家了,之后家家户户都效仿,也就沿袭至今,成为一件不言自明的寻常事。过于枯荒的冬季影响了人的想象力,我只能凭借一些深处的记忆,犹如打捞深井里的一枚皎月,才能慢慢为眼前光秃荒茫的丘壑想象出一幅绿意融融的图景,这柔软动人的一幕,似乎要将我曾听闻到的黄土里的暴戾与沉重一扫而尽。四月有淡白杏花,五月有紫苜蓿花,六月有粉豌豆花。七月有蓝胡麻花、黄荞麦花,一时我幼稚地
想,方才我抹在烤馍上晶亮黏稠的蜜,吃下去的醇厚浓香的蜜,为什么不也是这样缤纷五彩的呢?也许万事万物都自有其底色吧,对于这取自土地的琼浆蜜液,芬芳的灵魂,只有这样的澄黄最为相宜。蜜吃进嘴里后,要有片刻才能咂出那股厚重的醇香,最初入口,我突然奇怪地觉到,这醇香是我极熟悉的,一定在哪里已经品尝,然而记忆忽近忽远,最终,我什么也没想出。金莲婆婆禁不住述说的喜悦,她养的蜂酿出了最好的蜜,就像她养大的孩子们,崭崭劲劲。为给我们演示她如何收集蜂蜜,老人家拿起一只绿色纱网,大大方方地戴在头上,戴上后便猛然笑开,像是为自己年老的热情与冲动感到难为情,但是转而老人家又开始惋惜了,如今,蜜已稀贵了,蜂儿在上个夏天绝迹,因为农药化肥,蜂儿拒绝采蜜,大多数便生生饿死了。像是一位权重位尊的女管家,金莲婆婆收管着这些蜜,旁人是取不到的,老人家说,只有贵客来了才拿出来。午饭时,老人家端上这些晶黄浓稠的蜜,一个不大的圆碟,盛得不满不薄,端然放在茶几中央。我们一筷子一筷子地挑,小心翼翼,类似一种面包抹黄油的吃法,挑起一朵便细细抹在黄灿灿的烤馍上。我似乎从未这样认真地吃过食物,从未这样细致又安静地啜过口里的甜。金莲婆婆戴着雪白的盖头,坐在炕边一边催促我们多吃,一边告诉我们这蜜对人身体的益补。待我们吃罢起身,金莲婆婆便小心拾起碟子放在字台上,并用一个小碗扣住,倘若有孙子馋嘴被发现,老人家便紧着骂一声,骂完了就挑一筷子蜜,抹在馍馍上,再塞进孙子手里,而后便哄着、推着,让孩子们去院子里玩了。
时间:2007年2月4日14:00-14:30
天气:大晴
地点:马金莲家附近的沟底
事因,跟随马金莲弟媳去沟底饮牛,情形不免有些心惊胆战。牛像是渴极了,最初还不慌不忙闷着头走,多少有些稳重,可当拐过一个弯,接近了沟底,就急躁起来,先是碎步小跑,很快就瞪直了眼,穷凶极恶的样子,毫不体面地往沟底冲去。老五媳妇牵着牛绳,所以就被扯得东摇西晃,活像被土匪拖着跑了一路,我落在后面一大截,但还是听见了牛蹄震动沟谷的声音,“咚咚咚”凌乱又粗重的声音撞击我的神经,很像某个电影镜头:峡谷里飞奔着一群疯狂的犀牛,有一种紧张的、魂飞魄散的感觉。人物:老五媳妇、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人动荡、倦怠的睡梦上,人的眼皮微微颤动,仿佛阳光笼罩的湖面荡开的细波纹,难知是源于风,还是来自湖底游鱼的悲欢。我蹲下,凝视这浅溪里碎银似的光亮、幽暗的倒影以及鱼鳞似的波纹时,便无端想起了睡梦、湖面、波纹、风与游鱼,这梦幻似的一幕遐想,犹如迷惑意识的海市蜃景,使我在瞬息里远离了周身的事物。我身陷眼下:一条正在融化的小溪,薄冰下水面清亮,它汩汩的水流,单薄得一撮土就能埋了它,一声吼叫就能震飞它。它在五米之外拐了一个小弯,流经我身下时,就从冰面下露出了清纯、瘦削的一张脸,这张脸更像一只眼睛,我凝视它的时候,忽然分不清其间所映现的事物,是它的所见,还是我的记忆,这只眼里所映现的一切,分明是几分钟前我的所见。而此时,蓝天、阳光、云片、荒壑、梯田、人、杏树,一并将其幽暗的魂魄沉入其中,仿佛这碎镜一般的眼,浮出冰面就是为了摄获万物的灵,又在黄昏时将其吞噬而尽。我吃惊的是它的容量,它只那么一小块,不及马金莲家那口煮饭炒菜的锅大,它也不够深,没不过一只牛蹄,如一张闪亮的塑料薄膜,然而事事物物都在其内,如果是夜晚,它同样会取下月的皎洁,摘走星的战栗以及一只野兔的欢乐;它一个都不放过,黑洞般吸走万物的灵,仿佛灵使它活命,它被万物喂养的胃将永不餍足。它镜子般繁殖事物的功能,使它微浅的本身变得无限,事物在其间拢聚、叠加、摇动,转瞬就变得顺服,就交出魂魄幽暗的底色,时间流过一个白昼,事物的魂魄就薄了一层,时间再流过一个黑夜,那些魂魄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日复一日,事物们就如同人一样,很难知道自己的魂魄飞在哪里,偶尔梦里瞥见,却已经丝毫认不出什么,还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个鬼。那些干瘦的枯草,簇拥在这清浅的一洼溪水旁,它们被牛踩、被兔子啃,凌乱、短促,它们永远长不高,更无法肥嫩,临走前我拨动它们,好似拨动这只眼睛的睫毛,像其他事物一样,在轻轻晃动后,这些凌乱、短促的睫毛也得在这只眼睛里交出自己的魂魄。溪水仿佛只适合这样的局部静观,后来我站在高处,遥望它匍匐在沟壑间的蜿蜒之躯,窒息感卡上了劲喉。黄土汹涌、猛烈、赫然,而它细如麻绳,像曲弯的血管,像临终人衰微的气息,像一触即溃的梦影。令人吃惊的是,它却掠走了村庄上空事事物物的魂魄,它竟然一直这样忧心忡忡流去了很远的地方,此外,它又出现在沟壑两旁几代人家的水桶、汤瓶、铁锅、咸菜缸以及牛槽里。人住坡上,马金莲的男人说这水甜,是远近最好的一眼泉溪。人畜都靠它养,马金莲却又皱着眉头,在铁丝上用力搓揉衣服上弯弯曲曲漂洗不净的白盐渍。溪在百米下,源自一眼不知年月的泉,它无声地流,无声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又无声地消失在一座丘壑的后面。有人梦见过一个堤坝,堤坝蓄起了泉溪,蓄起和这黄土一样漫漶无边的湖水,湖水碧绿、寂静,时间漂流其上,仿佛一只更大更明亮的眼,在蓝天下等候白云、飞鸟、月光、游鱼,还有黎明、傍晚、清真寺里飘荡的呼唤声。
时间:2007年2月4日19:00-19:30
事因:晚饭后散步
人物:金莲、老五的儿子、习习、我
地点:金莲家房后的山坡上
(这段是补记的)他的来到,像枚石子似的,掉在了无边的夜色里,在我们身边激起星微的动荡。他是老五的儿子,也即那个在冬日清晨半黑的天地里独自醒来,又独自在灰蒙蒙的沟沟坎坎里,蹦跳着跑往清真寺学经的六岁男孩,他机灵得令人吃惊,且遗传了他老子的顽劣。他尾随我们而来,完全是因为孩童的兴奋与逞能,他以为我们三个女人在黑暗里的漫步和他与伙伴们的游戏没什么两样。除了土地,山村的夜也是裸露的,没有高楼划割它的天空,阻挡望向远处的目光。西边,馒头状的山丘还留有一丝轮廓,地势很高,也就可以平视这最后的天光,仿佛夜就在人的手旁和脚下;城市里是另一种情形,城市里人会被夜紧紧包裹在内层,大多时候,还会被夜挤压成一个硬核,所以,此时我的感觉十分异样,好似一双大手从内层拖出我,而后将我扔在了一个高台上,这举动用意深刻,因为随后我必须择选,停留或退后,恐慌或镇静,完全由我来决定,不再有压力和扶助,也不再有指责和指引。很快,天彻底黑了,方才那一丝弧状的轮廓完全消匿,夜完全占领了土地,也就完全把我们染黑了。此时,三条晃动在黑色土地上的墨色影子,或许都比白昼时更敏锐了,而这个六岁男孩小小的身体,仿佛成了随意跑动在我们之间的一个黑色逗点,驱逐着、也打断着我们起浮不定的思绪。村庄的夜晚,没
有霓虹闪烁,也就更具黑的实质,它抹去那些区别和阻隔着人的鲜亮色彩,归还人的共性:一具行走的黑色魂灵。夜是冷的,往坡上走,风渐渐大了,仿佛催促着夜,把更多的黑更快地渗人人的体内。月亮奇怪地隐藏着,前晚在同心,我们早早就见到了圆月,或许是连绵的土丘把我们高高举起,以至于就好像月亮掉在一个遥远的山坳里,此时正奋力升起。星辰稀少,仅有不多的几颗,抖着身子,不知是出于胆怯,还是因为寒冷。远处灯火微弱,犹如即将熄灭的灰烬,无力地闪出几星亮光。上到坡顶,风猛烈起来,我不熟悉这样的风,它空旷、严厉、秘密,混合着枯草、天空、星辰与黄土的气味,清晰又纯净,在城里,我辨不清风中所携带的气息,它杂乱、浑浊、温暖、拥挤,永远暖昧不明。夜已无孔不入,连同它的黑暗与寒意,向着深处、细处、远处,一层层地渗,树枝、草棵、房屋、牲畜以及人的身体,事事物物将成为夜,将化为一种虚无的、幻变的、黑暗的物质。我们走得很慢,没有确定的方位,那种陌生感退远之后,被风穿透的身体似乎麻木了,似乎黑暗中就只有一双脚还存在着,这双脚踏在光秃秃的土地上,土地不平,却是这一刻唯一感到坚实的事物,只有它托住了身体,证实着身体。马金莲的声音很冰凉,细细的,像是被夜浸透,已经气息微弱,就要融化了。最初我还说着什么,但后来我不再愿意开口,尽管身旁有三位同伴,但是想到如果就这样被夜融化掉,而后被风吹到另一片土塬上,另一条枯干的沟壑里,再也无法回到城市,无法回到被暧昧的风缠绕的家中,搂着我的孩子,心中不免生出莫名的担忧。
时间:2007年2月4日21:00-21:30
事因:给金莲拍照
地点:金莲夫妇的房间
人物:金莲、金莲的女儿法图麦、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就如同无法将灵魂直露给人,从而使文学为之疯狂一样,女人留给自我的秘密和梦境,宛如镶在人生之上的宝石。在我看来,马金莲的人生已经略微显现了这样的征兆。白天似乎总忙忙碌碌,不断有其他事牵住我的注意力,看起来闲散的时间,却暗暗地填满了院落里外的琐碎与生动,就只好在临睡前单独与金莲在一起的时间,说起我们都紧压在身体里的一些话。她坦诚、守规。虽知我们因她而来,却总退在家庭成员中一个最微末的位置上,哄孩子、做饭、洗衣、提煤,不曾抢站出来,使自己显得殊异。我们日夜相伴度过了两天,我时常把马金莲从身后的环境中剥离出来,将她放在一个美丽又朴实的花园的背景前,形如她在小说里所描绘的奶奶的花圃,这背景在她身下无止境地延伸着。有人会认为,我是否想用语言妆扮这个生活在村庄、还在哺乳、会写小说的年轻女性,是否想把一些酸腐肉麻的溢美之词强加给这位质朴又不善言语的女子,像时下流行的艺术评介文字一样,翻变花样儿无非尽为吹捧之事,从而回避作为一个个体的局限与困厄。这倒对我是个警策,至少在写这样一篇文字时,使我更谨慎、坦白,因为它是简单又严肃的文字章法,艺术价值、处世为人、涵养修为皆在其中,就如伺马金莲熟谙的这些生活规则一样,她不可以在自己的房间之外取掉包住一头黑发的头巾,哪怕天黑之后,往院门外倒一盆水;她不可以借写作为由在某个早晨安心地睡个懒觉;她不可以因为心烦给往来在院里的叔侄们以脸色看,她不可以出现在客人、尤其有男客人端坐的家庭宴席上。文字与生活,均须在各自的路轨之上,诚恳、潦草或被动地履行着那些内在的法则与规程。在这一点上,马金莲确是-个极普通的女人,她遵循着芦子沟村、以及一个回族家庭的一切规矩,严丝合缝,从未超出生活之外,她不会让人产生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也不会像我一样,时常因为一点梦想而感到茫然和迟疑,我敢确信,如果不是丈夫曾经听说她写作的事而后告诉家人,大家现在会对此一无所知。比起她的年龄,她的容貌显得老成些,她戴着回族妇女常见的白帽子,鼻子削挺,肤色白皙,回想我曾见过的一张单人照,而今在马金莲青春的脸颊上,已经浮出一丝少妇的内韵、一位母亲的琐碎。我们到时,她正在房间里哄孩子午睡,孩子睡下后,她赶忙来到正屋,带着一脸欣喜,轻声说:“你们来了。”但眨眼间她又不见了,我在老五房间找到她,连同老五媳妇,她们妯娌二人,正切肉炒菜为我们准备午饭。但与我攀谈多的,倒是老五媳妇,马金莲带着腼腆的微笑走进走出,只是不吭声,末了突然害羞地说:“你去正屋坐着吧,坐那里喝茶,这屋有油烟。”她不知该怎样称呼我,似乎为这样唐突地和我说话而感到难为情。黄昏,一家人闲扯时,她领着孩子坐拐角里一个最暗的地方,偶尔孩子顽皮跑到亮堂处,她才迫不得已来到屋子中央,连老五媳妇也插过一两句话,马金莲却只在有人问她什么时简单答上一句。她的注意力仿佛完全在她的女儿身上,她担心这个八个月大的小姑娘给大家搅出什么乱子,妨碍了大家的兴致。第二天我们一同去集市,集市热闹又凌乱,临近中午,马金莲问我们想吃什么,我随意地摇了摇头,径直往前转悠着,没走几步,她又打算为我们买些炒熟的黄豆,也被我们拦住。后来我意识到,我没把马金莲的诚心当回事儿的举动,或许让她难过了许久,因为被我拒绝后,一段时间里,马金莲一直闷声不语,落下几步走在后面。但是她并不罢休,突然的,在另一个杂货摊位前赶了上来,局促地再次问我:“你们吃点什么?我是真心的。”这时我心里明白了她,就痛痛快快地吃了一份马莲乡的酸酿皮儿,这时的马金莲,神情也欣悦了许多。夜里,那个八个月大的小姑娘兴奋得不睡觉,笑眯眯望着我们,马金莲愁苦地一遍遍喊:“法麦儿法麦儿,你这娃儿把人害死了,我咬死你,快睡口。”法麦儿终于睡了,但马金莲仍然不能轻松下来,因我提出要为她拍几张照片,她大方地随我指使,先取下白帽,抹光掉落在额角的头发,侧身倚在炕角,经我建议,又拿本杂志坐在炉边,后再被我怂恿。解开头发在镜前梳头。这样三折腾两折腾,很快把马金莲惹毛躁了,突然她把头发胡乱一扎,眉头蹙起来,长叹一声:“昨弄都不好看。”因为几乎没有拍出一张合意的照片,因为不好拂我的意,马金莲又被我再次摆弄在炕角上。她侧着身,比刚才更严肃了,显然她已经对我、对自己都没有什么耐心了,下巴或抬高或放低,头甩来甩去,极不舒服的样子,我便提了最后一个建议:“金莲,你笑笑嘛。”马金莲动了动身子,迟疑了片刻,便脱口而出:“我不会笑。”一时,屋里的三个女人,连同马金莲自己也失声笑弯了腰。见着马金莲的两天,在这个静静的村庄,只这一次,质朴文静的她没遮没拦地笑开了。拍照结束后,房间里很快安静了,一天的琐碎与劳碌在这个时间轻轻画了一道休止符,虽然短促却给人抚慰,房间里的三个女人似乎都在这安静里深深地舒了口气。我们都熟悉时光里的这个瞬间,白天的嘈杂过去之后,在所剩不多的自由和松弛里,那些阻隔着自我与内心的事件及事件的幽魂,可以一件件退开,暂时消隐,从而使我们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