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

杨采涓

就在这样美好的秋天，金莲坐在了我的身后。她爸爸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她也跟着，从新疆的天山来到了我们的小镇我们的班级，成了我三年级的同学。原本相距万里的两个孩子，就这样，神奇地遇见。

我还记得，她进班的第一天，我们在上大字课。

大字课，就是写毛笔字，说的再儒雅些，是书法课。我不知课表上如何称呼这节课，我们，还有我们的老师都说，明天要写大字，记得带毛笔墨汁啊。

这是我最害怕的课，倒不是我不喜欢写毛笔字，我从小看爸爸习字，心中还有几分热爱。只是学校的课桌窄小不说，地也不平整，稍不留神，墨水瓶会打翻，前面的同学若无意中碰了你的桌子，写的一“竖”也许就会变成了撇。总之，这样的课，你要小心谨慎，和前后左右的同学都关照好：“好了，一切准备就绪，我要临摹了。”

这样的环境，过早地激发我一个伟大的理想，二十年后，有一篇约稿的话题是：理想的学校。我就写，我所创办的理想学校，有一间国学教室，孩子们坐在宽大的木头桌子上，专注地习字。

现在，我虽然专注地一笔一划地临摹，在心底一遍遍祈祷快快安全地写完吧，还是在写最后一张的时候，被后面的人碰了一下，不轻不重，足以把横写出一个弯钩。我正在想办法弥补，觉得后背又是一下，回过头去，看到金莲求助的目光。

原来，金莲从未学过写毛笔字，描红本的第一张已被她涂成了黑墨团，“请你帮我写，好不好？”金莲小声说。

我想了想，点点头，把她本子悄悄地拿过来。

为什么是我？

我知道，你会帮我。

我和金莲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我家住在小学的东南，她家住在小学的西南，这并不妨碍我们一起走。每一天，我们出了校门，一起向南走，走到小镇大街上唯一的十字路口，我向东，金莲向西，或者她送我回家，或是，我送她回家，回去的路，一个人走，也觉得甜蜜无比。

金莲个子矮矮的，长着一双调皮机灵的眼睛，小脸红扑扑，一笑，就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她很勇敢，走路的时候，遇到“汪汪”叫的小狗或是不讲理的男生，她总是把书包举过头顶，一个箭步冲到我前面，把我挡在她矮小的身后，大声说：我不怕你！奇怪的是，狗摇摇头，不出声地走了，那些调皮的男生也只是“哼”一声，转身就走。金莲哈哈大笑，得意地拍拍我的肩：没事了，我们走。

就这样，我们一起快乐地向前走，遇到小石子抢着踢，遇到草丛中的一只蚂蚱，也要看上半天，我们会无缘无故大笑，给看到的每一个事物起上只有我们才会懂的名字。

星期六的晚上，金莲和我一同到车站接妹妹，妹妹在城里上幼儿园，只有周末回家，那个时候，妹妹每一次走下车，最先看到的是金莲两颗洁白的小虎牙。

放暑假了，有一次，她带妹妹逃到了我家。原来，金莲住的粮管所，刚装上自制的自来水管，调皮的金莲觉得好奇，不晓得水如何而来，四处捣鼓，居然把总阀门打开了。等大家发现的时候，水已经漫过了粮管所的所有家属院，她居然还不知道，还在起劲地打水仗，妹妹喊她跑的时候，金莲妈妈提着两只鞋，正在后面赶着要打她。

金莲一路小跑，带着妹妹翠莲来到了我家。

我不记得，那一天，妈妈到哪里去了，总之门是锁上的，我从门洞里找到钥匙，让金莲自己开了门。翠莲第一次来到我家，一切都觉得好奇，喔喔叫的大公鸡，鲜艳的石竹花，梧桐树下的石桌，我缝制的小布熊……

我们先来玩上课的游戏。妹妹和翠莲都在上幼儿园，理所当然就是我们俩的学生。我把父亲的小黑板放在石桌上，教她们古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首诗，可以认字，还可以学算术，我心里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不已，只是黑板上的字写得不甚满意。

金莲教我们跳舞，我们把冬天的纱巾找出来，围在头上，手臂不停颤动，自以为宛若美丽仙子，在云间翩翩起舞。

妹妹和翠莲不愿意上课了。“那你们下课吧，我和金莲还有书法课呢。”金莲一直想好好写一次毛笔字，我把父亲的笔墨纸砚找出来，放在宽大的红木桌上。

我说：“金莲，你稳稳地坐着，稳稳地照着描，你就会写得很好。”

金莲不自信地问我：“是真的吗？”

其实，我也不确定，但还是坚定无比地点了点头。

捉迷藏，木头人，过家家……金莲，你还记得吗？那个下午，我们好像玩遍了童年所有的游戏，是不是早已知道，长大之后，我们再没有游戏的机会？

午后快三点的时候，我才知道金莲没有吃饭就跑了出来。翠莲告诉我：姐姐，我好饿。

我立刻生火做饭，尽力回忆母亲做饭的样子，在炉子上煮米汤，半碗米，半锅水，开了之后，把勺子支在锅里，这是我平时帮妈妈看锅总结的经验，这样，汤煮沸了之后，不会溢出来。

米汤的香气中，我们开始用地锅炒菜，小土豆，洗净后切成两部分，炼了油，加水在锅里炒，妹妹抱草，金莲烧火，我就是大厨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做饭，也是记忆中美味的一顿饭，土豆在锅里炖得香甜酥软，我和妹妹各自吃了一个，一大碗，金莲翠莲都吃完了。

金莲，你知道吗？

后来，我学会做好多好多的菜，是一个很称职的家庭主妇，在冬天的时候煮牛肉白菜酸辣汤，蘑菇鲫鱼汤；在夏天的时候清炒黑木耳小毛豆……只是，我仍和母亲一样，是个素食者，喜欢素烧土豆，把葱花炼出香味，加些水，土豆炖得香甜酥软。

只是，再也没有吃过那个下午我第一次烧的那样好吃的土豆，你呢，金莲？

金莲，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围坐在院中梧桐树下的石桌上，一个八岁的朋友，尽自己所能，为你做了一顿简单的饭菜，天好蓝，大朵的云从远方飘来，在我们头顶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