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 桑
今天她再次来到了竹溪县城。
乡场上好热闹哟,穿红着绿的女青年面前都摆着葛粉、童子李、三七药材之类的土产山货,等待着意中人的到来,自诩不凡的小伙子则假装买东西到处打量,一旦看中就上前问价购物。双方开始讨价还价,如果小伙子被看中,姑娘的喊价将会越来越低,到最后便双双相约到附近的丛林深处,互表爱慕之情;如果男青年未被看中,姑娘的要价就会越来越高,小伙子这时便会知趣地离开,重新寻找自己的意中人。
凤凰开口要唱歌,
不是蛟龙不敢和。
都讲你家有好茶,
不是金杯不敢酌。
立即有歌应对;
雀歇在金树林,
一山茶树一条根。
催种催收闹阳春。
找个哥哥打和声……
学着别人的样子,刘海燕挨着一个中年妇女放下背篓,朝身边的这位妇女叫声大嫂,打听了一下市场行情,便不作声了。
默默地守着自己的一篓春茶,她等候着买主的光顾。姑娘奇怪为啥子今天那么多高矮胖瘦的采茶妹子,都没有像别的摊主儿那样张扬。到这时候,她心里直痒痒,想喊一声“卖春茶嘞——!”刘海燕自信她那会唱茶山情歌的嗓子一定会招徕许多顾客,可别人没有喊,她只好独自把动听的女高音憋在舌头底下。要不,那样做就显得太出格了。
就这么等着买主儿,她真有些闷得发慌了,便试着跟身边的妇女闲聊。随便说点啥子都好,总比这样当哑巴好受。
“大嫂,你这是第几回卖板栗呀?”
中年妇女先是一愣,大概是觉得她问得蛮好笑,但人家还是表示理解,也没有奚落,先伸出五指晃了晃,接着又用食指打个勾示意了一下,尽管不很确切,好歹刘海燕也不计较啊。是呀,居家过日子的人,哪个有心思数着卖了几回东西呢!
相逢何必曾相识。话匣子一打开,那位妇女就开始竹筒倒豆子了。大嫂告诉她这回不光是来卖板栗的,主要任务是陪着小姑子来相亲的。这会儿,她小姑子逛商场去了,等到卖罢板栗,约摸晌午就到约定的地点跟男青年见面。接着,大嫂又问起刘海燕来,问她的年龄和对象,刘海燕都一一作了回答。年龄十八春,正好跟大嫂的小姑子同庚,恰是情窦初开的花季,不过她还没有那个啥子“人也”。不知怎的,一说到这里,姑娘的话就少了,胸间如同有只小鹿在怦怦发跳。前几天就有那么一回,程俊树找到她,脸憋得通红,支支吾吾没说出个言词来,弄得她心里直发毛,慌慌地走开了,撇下小伙子稀里糊涂地伫立在那里,发了好一阵子呆。
没过多久,那位大嫂因怕误了小姑子的大事,把两篓板栗弄到山货市场贱价处理了。道过别,刘海燕就默默地守着背篓,等候买主光顾。
有两个赤膊青皮应时走过来,厚着脸皮跟她搭讪砍价,四只“缝眼”眯成一把刀子直往姑娘最敏感的部位上戳,被刘海燕一口天价回绝了。
接踵过来的又是几个轻浮后生,嘴里嚷着买春茶,眼珠子贼溜溜地往她身上转,看得她蛮不自在。采茶妹子低下头来,这才发现自己穿的这身过时的春装的确太小了,以致那小褂儿紧紧地捆在身上,蹲下去便敞前胸露后背,一直起腰来又裸出雪白的腹肌,滴溜溜圆的肚脐眼儿和富有弹性的部位格外引人注目,俨然一件性感新潮的露脐装。姑娘腾地红了脸,心里七上八下宛若十五个吊桶在打水,身子顿时忸怩不安起来。
龙抬头的阳光已经有几分炽热了,刘海燕真后悔穿了这么一件显山露水的衣裳。小时候母亲为了她能健康成长,向亲友邻居讨来若干彩色小布块,按风俗习惯以一百片拼凑成百家衣以图吉祥,镶嵌的图案像极了日本和服。前几年她学会了采茶,便用自己挣得的工资买了这件黑色蝴蝶型春装,不想今天却让她出尽了洋相,网状般纵横交错地罩在她迅速发育的肢体上,让人看上去如同麒麟欲飞的百家衣般不伦不类,叫她自己也被柬得快透不过气来。此刻,她是多么盼望早点卖掉春茶,离开这招人眼的鬼地方,那位大嫂不是就很快将两篓板栗推销出去了吗?
想起那位大嫂,她又想起大嫂的问话,见面问啥子不行,偏偏问人家有没有对象。到底自己有没有对象呢?对这个问题刘海燕倒是怀疑起自己来,时下都兴自由恋爱,程俊树常跟她千点动力气的活儿,她也帮程俊树做些针头线脑,这么一丁点儿小事算不算有那个意思呢?尤其是去年春茶上市之后。程俊树总爱隔三差五找个由头亲近她,要不是上次自己临场怯阵,他会不会对她说出电影里面那烫人的台词?可她到底还是没让他讲出来,就不近情理地走开了,他一定蛮苦恼蛮惆怅吧?昨天黄昏,程俊树手下的一个楞头青来告诉姑娘说,有人要给程俊树保媒让他在龙王垭入赘,过些日子就去相亲,那是不是程俊树有意支使手下人来“刺探军情”?当时她一点表示也没有,现在程俊树到底啷格样了?
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合欢花开得正艳,耍蛇的溜狗的送财神爷的也跟着起哄。一辆本田摩托冲着一个骚首弄姿的艳丽女子驶来,戴着头盔的骑手伸手挽住她,女子的玉臂便趁势攀上去,在后座尚未落定就风驰电掣般离开,惹得卖山货的女孩子们都一惊一乍,疑心是银幕上走下来的佐罗在拯救落难女子。惊魂甫定,才发现艳丽女子走过的那面山墙满是麦当娜的剧照。这个艳星的服饰极其简约,像一颗点燃了引信的性感炸弹。
“哇噻,深山沟藏俊鸟,龙王垭出美女哟。嗬嗬,龙王垭的茶叶实行无公害化种植,打的是绿色牌,采茶的妹子也是没有任何污染的时髦货!”一个浓眉大眼的光脑壳望望山墙上贴着的麦当娜,又望望身边活色生香的刘海燕,咧嘴直乐,瞳孔在喷火,唇边挂着长长的涎水,活脱脱是个骚包子哈儿。
刘海燕浑身一阵燥热,但又不敢贸然脱了这件黑色的蝴蝶型春装,因为她的贴身衣裳只有一件吊带衫,薄若蝉翼,曲线玲珑,那些骚包子哈儿看了哪有不惹火的,轻浮的眼珠子盯在那些敏感部位抠得出来才怪哩。发觉自己走了神儿,她立即控制住思绪,急中生智撑开粉红伞遮挡身子。她私下告诫自己,要尽快转移到安全地带去换件衣裳。那些臭男人真坏。干啥子老用色迷迷的眼睛那样瞅女孩子呢?唉,要是身边有个熟人就好了,至少陌生异性的目光也不敢如此放肆呀,程俊树他怎么这会儿不来找自己呢?
有歌在唱:
姐儿住在亮瓦屋,
喂的狗儿像老虎。
别人采茶它不咬,
我来采茶咬屁股……
该死的狗东西又是研发新产品,又是四处搞推销,里里外外总是显得那么忙碌。他眼下不一定有时间来县城逛街呢!
都说女性的第六感官非常了得,莫非姑娘的直觉就不灵验?
程俊树是离龙王垭不远的鹰嘴崖人,相传是美猴王大闹天官偷吃仙桃时后偷喝了王母娘娘的仙茶,抛下一粒茶籽坠落风尘龙洞的那棵常青嘉木杂交演化而成,生根繁衍,遍长茶树,八成是因了得天独厚的环境气候,其色香味形得以日臻完美的升华,比之普通的龙王垭茶更好,如同西湖的龙井、洞庭的碧螺春、六安的瓜片、四川的沱茶、云南的普洱、海南的苦丁、信阳的毛尖,特色各具,确非一般。世人皆曰:得斯名茶,其意无尽,其思无疆,其乐无穷!
茶字,形近于茶,声近于贾,来源甚古,流传颇广。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茶的芳踪。人无贵贱,谁都有份,天下同饮,上焉者细啜名种,下焉者牛饮茶汤,甚至路边埂畔还有人奉茶。竹溪人待客。进门相逢第一事:泡茶。客来敬茶,老少无欺,贫富同仁。喝茶使人长寿,可防中风,治疗心血管疾病,还具有抗癌功效。常喝这里的龙王垭极品茶,人活百岁是小菜一碟,但山外几乎无人品尝,传说这是王母娘娘做下的好事:她见人间有了仙界之物,很是恼怒,将一块铺地方砖抛下来,变成了如今的鹰嘴崖,堵死了这里的惟一出路。因此,外人只知道有龙王垭,却不晓得有鹰嘴崖。
自从王母娘娘抛下鹰嘴崖,这里出山要绕五十里盘山井绳道,人背二三十斤茶叶叫卖,累得贼死,来回花销还不够,而山里人根本喝不了这么多的茶叶,每年只好堆起来沤作肥料。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期,解放大军势如破竹,国民党为掩护其主力在关中地区的侧翼安全,西安绥靖公署主任胡宗南曾调遣四个王牌师的兵力在此布防,试图作旷日持久的最后坚守,完全是仗着内有好茶,去浮躁之虞;外拥屏障,有金汤之固。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居高临下,直接控制着这里的正面通道,我陕南军区及二野十九军围困数月未果,强攻部队有三分之一的人中弹牺牲,刘邓首长怒不可遏。要不是胡宗南的一个出身黄浦的狗屁师长忙中出错,误将我方两个战士认作自己的下级军官,听信其虚假报告向后张望,被十二个战士掏了老巢,怕也可以据险多捱几日。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鹰嘴崖掩映在一大片涌绿叠翠的云里头,在武汉读了四年大学的程俊树忽然心血来潮,说是每人集资十元打开鹰嘴崖,用汽车或轮船就可将茶叶运到没多远的城市里去卖钱,一年每户增收万元不在话下。茶为国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兴盛于唐宋,明清时便遍及中华。虽是我们中国人的饮料,但绝不是中国人所独钟,口干解渴,惟茶是尚的民族和国家遍布于世。茶是开门七件事之一。乃人生必需也。告示一出,山民兴奋得直叫,姑娘们开始盘算买啥子样式的连衣裙,连百岁老太太也乐得面如桃花。
集资?——怕是没钱娶堂客,想敲你一鼻子吧?程俊树和你一样的平头百姓,只不过去大城市多当了几年傻学生,凭啥子揽这事,十元钱虽不值个啥?事办不成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吗……开天辟地的第一个不眠之夜,太白金星下凡跟人们一起辗转反侧,希翼和疑虑拧成的绳子吊着男女老少的心在半天云里悠。
三天过去了,程俊树收到的款寥寥无几。君不见无论春夏秋冬,偶有外面的亲戚来到鹰嘴崖做客,把坐等炒茶技师将粒粒新嫩的茶芽,变成造型高雅、色泽光滑、暗香浮动的至上精茶,当作人生一大快事?他急得拿着个铁皮喇叭满寨子游说,这一来更坏事了,人不为利谁愿早起呀?恰巧与太白金星的告诫相吻合,大家都觉得他热心得有点过分了,葫芦里肯定没卖啥子好药,连成串跟着他要退款。程俊树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担心是不是山民出不起这十块钱,山窝窝里确实太穷了。他改变了主意,把款全退了,又出了一张告示:一家出一人,用铁锤钢钎打通鹰嘴崖!
这一招还算灵,每家都愿出一人。程俊树率领开山队伍攀上了鹰嘴崖,不过好景不长,很快就人疏马稀了。因为几乎在同一夜的同一刻,山神闯入了老人们的梦乡,说鹰嘴崖是王母娘娘的佛法。动弹不得。开山要是顺应天理,玉皇大帝自会派大力仙背走,太行、王屋二山填人东海就是例证。再说,半劳力全劳力用工不均,众多男女混在一起,也难免不出猪八戒戏嫦娥之类的事儿,伤风败俗。
程俊树最后成了光杆司令。他无可奈何地站在鹰嘴崖上,俯视掩映在茶香里的寨子呐喊:“醒醒吧,该穷绝种的鹰嘴崖人,啷样总是靠梦来打发日子哟!”
喊罢,他独自卷了铺盖去投了郭承君领衔的龙王垭茶业有限公司,鹰嘴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夫耕于前,妻锄于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绳床瓦灶,茅舍酣畅。
正当刘海燕想起程俊树的时候,姑娘就在古庸巷拐角瞄见了他。这个鬼家伙也正朝这边贪婪地看呢。他还在犹豫啥子,可能是要来找她又下不了决心吧?
程俊树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个头儿不是蛮高,体魄却相当健壮,国字脸庞,两道剑眉,模样俊朗,虽然也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却因受高等教育的良好熏陶而脱尽了土气,就是刘海燕这样高傲的妹子也挑剔不出有啥子不好来。现在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皂角树下,虽不是异常高大,倒也称得上玉树临风。哦,他迈着矫健的步子走过来了。
小伙子来到她身边站定,尚未开口,刘海燕就主动跟他说话了——她早就盼着有个熟人来做保护神呢。
“程俊树,来县城赶场啦?”
程俊树脸庞微微一红,答得有些含糊:“嗯……是的,不!”
“你是来为龙王垭公司推销春茶的吧?你所崇拜的郭承君董事长又出了新招?”
“我是来……来……”程俊树摇摇头,吞吞吐吐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面对姑娘的追问和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睛,“我是来……约、约你……回家去的。”
“我的一篓春茶还没有卖出去呀。再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呢?”
“我、我……是来相亲的。”
“相亲?噢,是一个大嫂陪着的十八岁的小姑子,对吧?”刘海燕急了。她又想起了那个贱价处理了两篓板栗的中年妇女。
“这,难道……你还用问吗?”
这话是啥子意思?采茶妹子的脸上飞上两朵红云,怦怦乱跳的心蹦到了嗓子眼上。
程俊树的国字脸也憋得通红:“海燕,我想跟你说个事呢。”
“啥子事?”她用眼睛余光斜了一下程俊树,这才发现小伙子今天穿戴一新,一身漂白的牛仔合体地裹在他的身上,想到自己却因穿着这一身紧巴巴的衣服凸凹毕露,不禁羞愧难当。
“山不在高,有茶即灵。龙王垭平均海拔高度只有一千二百米,但品牌在茶市上却无以匹敌,我们茶业联营连锁经销公司的生意蛮红火,我想……”
“请我去跟你跑推销,过过当大老板的瘾。”原来闹了半天是为这事,姑娘颇感扫兴。
“才不是呢,我已经全部转让出去了,赚了八十万块钱。”
“你不想再发展了?”这下轮到刘海燕惊诧了。
“舍不得瞎堂客就逮不住野和尚,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鹰嘴崖吗?”程俊树说,“斗转星移,我离开那里已有三秋,现在时机成熟了,我准备用我赚的这些钱去请工程队,替靠做梦过日子的鹰嘴崖人找一条致富路。”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我劝你还是死了那份心吧。他们祖祖辈辈没发茶叶财,安安分分过着桃花源式的生计有啥子不好嘛?”姑娘打心眼里舍不得他走。
“不,我早就想好了,打通鹰嘴崖,明年春茶一下树,我就在路口适当收些过路费……”
“伙计,你这样做,鹰嘴崖人只怕会骂你遭千刀万剐。想出人头地不成,想发横财娶堂客不成,现在精神失常了,跟强盗剪径没啥子两样。”姑娘不无担心地说。
“海燕,休怪我不循规蹈矩。糟蹋了祖宗章法,只要你跟我一起走,千刀万剐我也豁出去了。”说到这里,程俊树仰起头来,大胆地盯着采茶妹子的眼睛,瞳孔里迸射出炽热的青春火焰,“莫道杯盏只宜饮,神州香茶荡俗尘。龙王垭茶走向世界,成了真正的中国名茶,我要让我老家鹰嘴崖的人也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在杯中片片丰美的茶芽中,谈古赏鉴十万风云,论今潇洒百代春秋。博朋辈之欢愉,赢贵宾之垂青。”
“那我们啥子时候动身呢?”
“明天就上路。”
“等啥子明天,现在就上路。我这篓龙王垭春茶白白送给你哒,一分钱也不要咧!”两条金色的背篓绳紧紧勒在高耸的双乳边,黑色蝴蝶型春装前胸那几颗早已松动的钮扣挣脱了,落在青石板上当当作响,采茶妹子浑身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惬意,一颦一笑中自有一种难以解读的风情。
汉江涨水绿阴阴,
心想过河怕水深。
丢块石头试深浅,
唱支山歌试妹心……
花伞如云,美女如林,他俩旁若无人地走出竹溪县城。
偏头山南岩摩崖剑刻处,崖峻壁峭,峰奇水秀。分外妖娆。十万亩龙王垭茶场,森林郁闭,清泉甘铡,风景如画。勤劳的汉子施肥锄草躬耕幽静茶园,美丽的采茶妹子纤手翩飞采摘春茶,有茶山情歌在唱,引得百鸟和鸣,恍若天上人间。
龙王垭上结茶缘,
绿茶园里有茶仙,
二位仙人种茶树,
采得茶叶换酒钱……
情歌声中,程俊树和刘海燕真真切切地看见,形如飞龙的龙王垭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茶客商贾往来如织,有为茶而来的,有为山而至的,有为情而倚的。则更多的是偕三五知己,在这静幽闲适凉爽之地,心宁气和地品茶论道,寄情山水,极目风光。
鹰嘴崖那边,隆隆的开山炮骤然响了起来,古老的山寨终于有了震动。(全文完)
[作者简介]闻桑(李文山),男,湖北省潜江市潜江日报社。
[责任编辑:李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