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让
关键词: 巴别塔的重建与解构;翻译;诠释学;居间存在;会通
摘 要: 李河运用“激进诠释学”论述了翻译的“语词世界”、解释学真理及“差异的撒播”,批驳了传统翻译“原本中心论”、翻译的逻各斯真理以及中西文本流通中的西方语言中心论等问题,提出以“居间存在”为基础的语际翻译解释学。《巴别塔的重建与解构》展示了作者学术“提问”意识和“独白”意识,是会通语言哲学、翻译学与诠释学的跨学科研究。
中图分类号: B089.2;H315.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12435(2009)06066606
An Integration of Translation with Hermeneutics-On Li He's Reconstruction and Deconstruction of the Babel
ZHANG Derang (International College of Chinese Studies,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 China)
Key words: Reconstruction and Deconstruction of the Babel; translation; hermeneutics; inter-esse; integration
Abstract: Li He employs the “radical hermeneutics” to develop a systematic exploration of “the world of words”, hermeneutic truth and “the dissemination of differences” in translation, criticizing deeply and profoundly those traditional notions such as source text-oriented translation, logical truth and the privileged modern western language orientation in the interlingual text interflow between the west and China. Thus he further puts forward the interlingual translation hermeneutics based on the concept of “inter-esse”. Reconstruction and Deconstruction of the Babel reflects the author's strong awareness of “raising academic questions” and “original individual reasoning”. It is a true cross-disciplinary integration of translation studies with hermeneutics. It's necessary to introduce it with comment for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诠释学研究在历时线索上主要关注由施莱尔马赫——狄尔泰——伽达默尔——利科等所代表的诠释学传统,在主题上主要关注对“理解”、“解释”观念的一般认识论或本体论的讨论。诠释学翻译研究也基本上追随着这两个特点。而李河[1]的著作《巴别塔的重建与解构》突破了这个叙述格局,它根据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学者关于所谓“激进诠释学”的研究,展开了一条由克尔凯戈尔——本雅明——海德格尔——福科——德鲁兹——德里达等人构成的线索。此外,该书还把“翻译”问题当作诠释学研究的一个独特路径,是一部翻译与诠释学真正会通的专著。
该书共五章:一、“翻译”如何是个哲学问题,二、单数的语言和复数的语言,三、原本中心论,四、译本何为?入土别生枝干!五、“翻译”如何使“哲学”成为一个问题?而其导论“‘概念世界和‘语词世界”以及附录一“处于传统与现代紧张关系中的文本流通”,反映了全书的基本思想。本文将重点对此进行述评。
《巴别塔的重建与解构》致力于揭示和讨论一系列“元翻译概念”,其基本问题是:在“原本/译本”这个二项式中,间隔符号“/”对人的理解意味着什么?对这个问题的不断追问最终触及到“概念和语词”这个重要的哲学问题。作者通过对不同形态的“原本中心论”意识的考察,展示了“语词世界”与“概念世界”、“复数语言”与“单数语言”、“解释学真理”与“逻辑真理”之间的复杂关系,提出了以“居间存在”概念来扬弃形而上学的翻译观。
对此述评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翻译与诠释的关系,进一步认识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对于翻译研究的贡献和不足,从而拓宽视野,促进我国方兴未艾的诠释学翻译研究和哲学翻译研究。
一、传统翻译“原本中心论”无视自然语言的“语词性”
该书从第一章就显示出很强的哲学思辨性,抓住翻译研究中的源头性问题“原本/译本”之间的“/”,透过不同的“原本中心论”形态的考察,批判了传统翻译研究中的“自然态度”,并最后勾勒出20世纪哲学翻译研究的基本脉络和基本主题——概念栖身于语词之中。
在作者看来,“原本/译本”二项式包含了一系列的变体,如第一文本/第二文本、作者/译者、外语/母语、能指/所指、意义/表达、原型/变体、概念构成物/语词构成物、同一/差异、作/述与经/传,等等。而“原本”是翻译研究无法回避的一个重要“元翻译概念”,在中西几千年的翻译史上都占有着“中心”地位。作者从“原本中心论”入手,对传统翻译理论和传统实在哲学论不同的“原本中心论”意识进行了深入的对比,从而让翻译与哲学在该研究中自然地会通。
作者借用雅可布逊的观点,把传统翻译分为狭义的语际翻译和广义的语内翻译。狭义的语际翻译又称“以内翻外”(梁启超语)、“文本流通”(法思想家布尔迪厄语),要求译本成为原文完满的在场替代者,其理想是在两者之间建立各层面的严格的对应关系。然而“替代”、“对应”、“等同”一旦面对翻译现实,只能沦为一纸天然的无法兑现的道德契约,“责任与负债”焦虑成为语际翻译诉求中永恒的伦理伴生物。在广义的语内翻译中,原文被视为永远处于彼岸、拥有神圣文本地位的“经”,译本则为“传”。“经”是开创性的“作”,而“传”只是传承性的“述”。因此,“经-传体制”蕴藏着一个“作-述体制”。在这个意义上,“原本中心论”是一种“经本中心论”。“经本”意识暗示着一系列的“中心”概念,如“源头”、“本真”、“正统”、“回溯”、“判教”等等。传述者的责任就是“回到源头”、“恢复正经”;译者在这里永远处于“救赎与负债”的焦虑之中。
与传统翻译理论不同,传统哲学实在论脱胎于亚里士多德开启的“实在论形而上学”(realistic metaphysics)。作者指出,从“翻译”隐喻来看,“实在论形而上学”体现了一种以“原原本本”的方式认识实在的要求。原文是存在(Being),是“世界的存在方式”(the way the world is)本身,译本是对这一实在的各种认识。原本中心论可以概括为如何在“存在”(Being)和“思”(Being known)之间实现同一。这种原本中心论在Philo-sophia(哲学/爱智)中就有其根苗,其中sophia(智)为相、原型,philo(爱)是“追求”,Philo-sophia 就是对原型的“相”进行“摹仿”。
该书第一、二章在以上对比分析的基础上,认为这两种“原本中心论”,都是一种支配性的“自然态度”,或以“信”为其追求的翻译伦理,或旨在建立一套工艺学的翻译技术,或体现为对规范性的诉求,目标都是如何超越原文/译文之间的“/”。 但它们又产生了不同的结果:传统翻译研究所处理的“原本”或“译本”始终逗留在“语词世界”的范围,译本的责任只是“如实地”模仿、表达“原本”,而终止判断;反之,传统哲学实在论相信,唯一的实在只要求唯一一个译本即与之匹配的思想语言,以生产一种超越日常“语词世界”、表达着“逻辑真理”的纯粹“概念世界”。这样,日常翻译直接涉及的是与特定地缘和历史相关的自然语言,是“复数性的”,在文本流通或流传过程中总是难以逃脱“幸存或死亡”的命运;而传统哲学所期许的、用以把握实在的思想语言却是“单数性的”、具有“普遍性”的概念语言,其间无外语,是反翻译的。
二、翻译的逻各斯有待解释学真理的拯救
在分析了日常翻译所承诺的复数自然语言和传统哲学实在论期许的单数理性语言后,作者引用了丹豪尔区分的两类真理:解释学真理和逻辑学真理,通过反省“逻辑真理”取代“解释学真理”、“逻辑”取代“逻各斯”的过程,指出翻译的逻各斯有待解释学真理的拯救。
该书序论和第二章论述了西方“逻各斯”(logos)发展经历的三阶段:一是单数性神圣语言阶段,即《旧约》中上帝的语词(word),是原语言,神圣语言,其功能是为世界命名,创造世界。这样就形成了“上帝的语词 = 实在”,两者之间无隔离性;二是复数性的自然语言、想象性的形而上学阶段。在这一阶段,每个自然语言内部都有各自的“自然分类”、“自然法则”尺度,记述在每个传统的“经本”之中,包含对宇宙起源、秩序、生存、道德原则的想象性解释。复数语言都从自身出发来权衡世界;三是单数性的逻辑语言、理性的形而上学阶段。它按照理性反省、追问logos,使之变成超越自然语言的logic,在这一过程中logos日益获得了“理性、判断、概念、定义、根据、关系”等现代含义。作者指出,在这三个阶段中,神圣语言不需要翻译,因为它直接命名或创造实在,只有在复数性的自然语言的阶段翻译才成为必要,而在作为单数性的逻辑语言阶段,翻译再次成为多余。作者还敏锐地观察到,即使在第二阶段,崇尚逻辑语言的哲学家也判定,自然语言文本之间的“可译性”在于不同文本具有一种共同的意义或概念基础,可以还原成一个命题性的概念陈述,其意义对于不同自然语言来说都是同样的,是“实在”的零距离的“在场”方式,是一个以“第三文本”形态出现的“原本”或“共同语言”。所以,在他们眼里,复数性的自然语言在本质上、概念上仍是一种单数性语言。
对此,作者指出,这种“逻辑”取代自然的“逻各斯”的进程,是让翻译去掉思想“语词性”的过程,最终导致了哲学思想的日益实验室化。思想语言实验室生产思想标本,力图生产“无歧义陈述”,剔除语词性、历史性、地缘性、旨趣性,其特征是可重复性、可复制性、不存在翻译。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和维也纳学派的“逻辑实证主义”就是这种“实验室化的”哲学发展的必然结果。这类哲学把现代物理学和狭义的逻辑当作其纯粹语言构造的范本,其最终取向是要达到真正普遍的“无歧义性”和“非翻译性”,使逻辑真理具备强烈的“标本”属性,精确而无生命,拒斥历史理解、人文教化、对话交流、艺术体验,从而走向哲学的终结。对此,该书得出解释学真理应该成为拯救其哲学的尝试。
作者认为哲学性的“翻译”自身就可为此提供强有力的证据。哲学追求唯一性纯思语言的“概念世界”,即便如此,它也很难摆脱自然的、历史的logos这一中介,总要栖身于具体的语词世界之中。如西方形而上学是一个围绕着Being延伸下来的思想传统,是经历了希腊-罗马-日耳曼系语言之内、之间的语内、语际翻译的过程。海德格尔哲学的许多思路就形成于对古希腊哲学中一些基本词语的重译。所以诠释学认为哲学概念既有逻辑性,又难以摆脱语词性。据此,该书得出,翻译在思想文本交换中具有往复性(repetition)的特征,它在重复中带来新内容,是一种开放性的“去经验”,在延续中既有“现世生命”,又有“来世生命”。既然概念的存在是有生命的,就无法绕过“翻译”问题。概念的“语词性”以及这种语词性所提示的“历史性”由此再次获得了关注价值。
三、“唯一的”西方现代性语言与翻译流通中汉语言说的沉默
《巴别塔的重构与解构》把“语言的多样性”,视为翻译的前提。该书第二章引用《圣经》巴别塔的隐喻,说明“复数形式的语言是人的家”。但作者在附录一“处于传统与现代紧张关系中的文本流通”中,通过对近现代中国内向翻译居于主导地位的翻译现状的考察,得出颇具警世意义的结论:当今“逻辑真理”为代表的理想日益取得了支配性地位,而中国在翻译中慢慢地丧失了传统意识。究其原因是在西方处于“现代性”代言人的时代,存在着非西方传统不许言说的事实,存在着“作为原本的——西方的——现代性的 = 单数性的传统”与“丧失原本地位的——非西方的——前现代的 = 复数性的传统”的对立。“现代性”根本改变了“传统”的文本存在状态。在现代意义上,诉诸翻译的“文本流通”成为“传统”能否延续的重要条件。由于中西交流的不对称性,中国传统的“经本”丧失了“原文”的意义,而一切来自西方的现代性语言通过翻译而得以扩张。
这样,现代性体现了双重含义,一方面,它以“逻辑真理中心论”为其主要特征;另一方面,它又以“西方语言中心论”为基本特征。作者认为,正是这种“双关性”让我们看到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的不足,它忽略了以下问题:其一,它虽然名义上关注的是所有“解释”现象,但其考察的蓝本却只是某个“同质语言共同体”中的“理解-解释”状态,语际翻译只是特例。其二,在一个同质语言共同体的内部,“文本解释”只能表现出“文本流传”的特征,重点考察的是单一的或唯一的“传统”的线性延续状态。“时间间距”、“前见”、“视域融合”、“传统的持续存在”等,都只具有单线性的时间特征,那里缺乏“空间间距”、“视域覆盖”、“传统断裂”或“文化殖民”等与我们的生存经验密切相关的概念。其三,伽达默尔诠释学仍然是西方语言中心论,基本上游离于“传统/现代”这个重大主题之外。它虽然以颠覆“逻辑真理中心论”为宗旨,但却不可能颠覆由“逻辑真理中心论”所支撑的“西方语言中心论”。
总之,忽略“差异”与“差异”之间的“差异”是伽达默尔普遍主义叙事方式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可能把“前见”完全等同于“偏见”,从而无意地抹去了这两个词之间的重要“差异”。对此,该书认为近年来以福科、布尔迪厄、德里达为代表的所谓“激进诠释学”凸显了“差异”与“差异”之间的“差异”,有助于我们彻底恢复“差异意识”。 在此基础上,作者提出“语际翻译解释学”,用以批判“肯定形态的普遍主义”——那种科学或逻辑的语言观念,以及“否定形态的普遍主义”——它虽然承认而且关注不同语言共同体之间存在的异质性“差异”,但却往往倾向于把这种“差异”普遍化。它认为这两种普遍主义都以“可译性”观念为基础,背后有着强烈的西方宗教记忆使命感,易造成大量“范畴误置”,从而以西方形而上学改写栖身于“汉语语词”中的观念世界,甚至通过翻译让读者遗忘中国传统。相反,“语际翻译解释学”就是要让“差异”与“差异”之间的“差异”显现。从我们的立场来看,这也是让中国传统言说的条件。因为“不可译性”既蕴涵着翻译的“必要性”,又突出了“不同语言——不同世界”这一诠释学假定。翻译是用“隔离的语言”突破“语言的隔离”的活动,它提示着语言之间的距离——既包括“时间间距”,又包括“空间间距”。这种间距同时还提示着文本的“自主性”。
在翻译界,Holmes的译学构想——描述研究、理论研究和应用研究——得到了广泛认同。对照这三个领域,我国诠释学翻译研究一方面要加强描述研究和应用研究
描述研究缺乏宏观的历史向度,没有系统地梳理、剖析、对比、总结贯穿于翻译史上的诠释传统。应用研究刚刚起步,如陈振东、夏天的研究《理解过程的明晰化在翻译教学中的意义与操作》,见《中国翻译》2007年第2期。在翻译教学中还没有形成明确的诠释观念和相应的内容体系,在翻译批评领域,研究者近两年才开始关注一些经典作品英译的文化诠释问题,出现了一些相关研究的硕士论文。,另一方面急待梳理传统翻译中的诠释思想,密切关注国外最新成果如艾柯在反思雅可布逊语内翻译、语际翻译、符际翻译的基础上,运用叶姆斯列夫的语符学理论,提出翻译是一种语言实体发生显著变化的符际解释。详见Umberto Eco的专著Experiences in Translation,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1。布赫勒也曾细致地对比了翻译与诠释的区别,见陈永国主编的《翻译与后现代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这些研究翻译界一直未予以足够的关注。并在此基础上构建出立足于中国传统的诠释学翻译模式。李河的著作给我们树立了典范,它用大量的篇幅把中国传统思想、翻译理论、西方哲学的讨论融为一体,找出了语际翻译解释学的本体论基础——“居间存在”。这种建立在文化差异上的“居间存在”翻译活动,目前还处于形而上的认识论层面,缺乏行之有效的形而下的方法论研究。为了增强可操作性,语义学、语义对比、语用学等应该纳入到语际诠释学翻译模式中,以求在具体的翻译实践、翻译批评中实现合理的“居间存在”。为此,这几年哲学界有关实践哲学的探讨,可能对实践性很强的翻译“居间存在”活动会产生新的启发。李河的《巴别塔的重建与解构》提示我们,在将来的翻译与哲学的跨学科研究中,我们不能简单地追随哲学,而要追求翻译与哲学深层次的真正会通。
参考文献:
[1] 李河.巴别塔的重建与解构——解释学视野中的翻译问题[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 2005.
[2] 王宾.翻译与诠释[Z].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7:91.
[3] 台北大学东西哲学与诠释学研究中心.翻译与诠释”研讨会会议讯息[EB/OL].(2007121)[20090923].http:∥www.ntpu.edu.tw/rcewph/about_center/news/31fahua.htm.
[4] 朱健平.翻译:跨文化解释——哲学诠释学与接受美学模式[M].长沙: 湖南大学出版社, 2007.17.
[5] 李泽厚.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M].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5.
责任编辑:王俊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