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凝
读新凤霞写的回忆录,时常觉得有趣。比如她写过一把小茶壶,说那是跟随她多年的心爱之物,有一天被她不小心给摔了。新凤霞不写她是怎样伤心怎样恼恨自己,只写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赔我自个儿一把!”后来大约她就上了街,自个儿赔自个儿茶壶去了。
摔了茶壶本是败兴的事,自个儿要赔自个儿茶壶却把败兴掉转了一个方向:一个人的伤心两个人分担了———新凤霞要赔新凤霞。这么一来,新凤霞就给自个儿创造了一个热爱生活的小热闹。
我觉得,能把一个自己变为两个、三个乃至一百个、一万个自己的人原是最懂孤独之妙的。孤独可能需要一个人待着,像葛丽泰·嘉宝,平生最大乐事就是一个人待着。想必她是体味到,当心灵背对人类的时刻,要比在水银灯照耀下自如和丰富得多。又如海明威讥讽那些乐于成帮搭伙以壮声威的劣质文人,说他们凑在一起时仿佛是狼,个别拉出来看看不过是狗。海明威的言词固然尖刻,但他的内心确有一种独立面对世界的傲岸气概,令我想到孤独并非人人能有或人人配有的。孤独不仅仅是一个人待着,孤独是强者的一种勇气;孤独是热爱生命的一种激情;孤独是灵魂背对着凡俗的诸种诱惑与上苍、与万物的诚挚交流;孤独是想象力最丰沛的泉眼;而海明威的孤独则能创造震惊世界的热闹。
(陆华摘自《会走路的梦》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