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
每个大学女新生都会经历一段宝贵而不可追讨的桃花期。此时对社交野心勃勃但还自卑胆怯;横冲直撞杀气十足,却容易手忙脚乱深陷泥潭;世故地睥睨指点人事,然而,还保留着盲目崇拜的习惯。
这样纠结矛盾的社交青春期可恶又可爱,很容易惹人犯罪。我前段时间就发现自己周围弥漫着蔷薇色的空气,自己也不时一边顾影自怜搔首弄姿,一边发出“五陵年少争缠头”的感叹。我总结了一下自己的桃花,发现它们几乎都来自于同一种类型的桃花树。
这是一些怎样的桃花树呢?我发现,我的所有不甚纯洁的男女友谊,都来自于自恃纯洁的严肃论道。
上周,我去隔壁那所名校听了一场讲座。讲座的主题是国学,讲座到了最后,所有学生都只对用易经算命的部分发生了浓重兴趣。
我和坐在我旁边的男生,都对这幅情景表示出了哀叹。因为同仇敌忾,我们不免交谈起来。他是隔壁那所名校的学生,国学知识很渊博——他自称和主讲人“神交已久“——相当了解《黄帝内经》里五运六气、脏腑经络的神秘病理学,他是如此滔滔不绝,让我几次在他讲演的时候打断他,强烈质疑——“你除了平时给人算命扎针之外,副业还是青年相声表演艺术家吧?”
我也号称“小喷壶”,也读过《道德经》,所以聒噪地与他论道起来。我们聊得越来越大声,渐渐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有人求医:“小同志,你说我最近总是胃胀气便秘是怎么回事呢?”这使得同一个讲堂里出现了两个中医门诊部兼算命先生摊打擂台的场景。也有人饶有兴致地听我们俩辩论诸子百家。
不得不说,这幅场景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从学生时代开始的第一天起,对大学的完美设定就是希腊神学院师生、魏晋名士坐而论道。两者的共同点就是,大家宽袍大袖,手舞足蹈满面红光地争论着众多极其不靠谱的问题,空中飞来飘去的全是思想和信息,电光石火。我觉得这场景实在是太完美太奢侈了。
我们一直聊到主讲人收摊,才意犹未尽地蜂拥着出去。我和国学男互留了联系方式。
后来,我们的联系全是通过短信。在频繁的短信里,我对“论道”理想实现的巨大激动却幻灭至冰冻了。我们神聊到最后,话题和结论就单一到无趣了——什么男女之间的爱是气息相同心灵调和。
说到底,原来他的“道”的最终解释是——谈恋爱不是请客吃饭,且不用请客吃饭。
这让我联想到我上一个论道的对象,是本校的一个学长。聊了很多回合,最后的落脚点也不过是爱与性的关系,灵与肉的矛盾和无间。
说到底,原来他的道的终极迷茫是爱,到底做,还是不做?这是一个问题。
这让我对“论道”这档子事变得失望以至于警惕了。我内心渴望的论道,是信息接受管理器之间的交流,信息量的交换全靠数据传送,交换完了之后,两个信息器带着饱食一顿的酣畅各走各路。
但我身边的男生似乎并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和异性就算是聊再严肃的主题,内核也是两个性别之间的纠缠和博弈——甚至谈不上博弈,就是一场驯服游戏。就像是海德格尔和阿伦特的师生恋,哪怕阿伦特越来越成熟,思想的轨道离海德格尔越来越远,海德格尔也还认为阿伦特是永远跟班的小学生,是个学问上永远幼稚和残疾的少女。
我并不女权,我甚至还不太明白到底什么是女权,但在这一点上仍然有牢骚。因为我会胡搅蛮缠,我的论道对象们总是觉得在自己独孤求败的生涯中,我是思想上惟一能和他们交锋的对象,于是便引我为灵魂伴侣——然而,也不管他自己是不是有灵魂。
鲍勃•迪伦在《随风飘荡》里有一句著名的歌词:“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让我小声地哼唱一句:“一个女人要路过多少烂桃花,才能把自己滋养成一棵不倚不靠的桃花树?”答案在空中飘荡,我的朋友,答案在空中飘荡。
(郑阳摘自《女友》
2009年第8期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