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泽民
我在去西班牙的路上,脑子里总蹦出一个词:西班牙苍蝇。
这个词,在欧洲各地成人商店的货架上总能见到,印在一排大小一样、颜色不同、拇指大小的玻璃瓶上,标签上虽没画厮磨的男女,但摆在撩人的器械之间,让人不问自明:肯定是助人起性的春药。听朋友讲,这东西只需在酒水里点两滴,就能让人欲火中烧……不过我想,他该是点在女友的酒杯里,如果是给自己点,那说明他不是“鸭子”就是“不行”。
后来读《萨德传》才知,“西班牙苍蝇”并不是苍蝇,而是这位14世纪以情色出名的西班牙侯爵在自己庄园里发现的一种有催情功效的小甲虫。他把甲虫弄碎制成糖衣药丸,逛妓院时哄妓女吃下。药丸不仅催情,而且刺激肠胃产生气体,所以,侯爵每在下药之后,都会惴惴不安地烦躁等待,一旦听见女人不雅的排气,立即变得亢奋不已。萨德侯爵不但将“西班牙苍蝇”给妓女吃,他自己也吃,最后终于酿成了悲剧,几位妓女经不住折腾在兴奋中窒息。这件怪案惊动了宫廷和教会,最后在严刑逼供之下,萨德交代了催情的秘方,结果侯爵锒铛入狱,“西班牙苍蝇”却自由地飞到了世界各地。
如果说“西班牙苍蝇”只是冠名苍蝇的西班牙甲虫,那么我头一次见到真正的西班牙苍蝇,则是在达利的一幅画上,那时我还没去过西班牙。画的背景是如镜的海水,寂静的沙滩,荒凉海岸,一个莫名其妙摆在那里的方形台座,一根光秃兀立的橄榄树干,一块爬满了蚂蚁的红壳怀表,三块像融化了的黄油一般的白色钟表,分别搭在台座上、树枝上和一个似马非马、躺倒在地的生物上。三块软塌塌的钟表就像流逝的时间,与苍凉的海景相比,显得那样冰冷空白、柔软无力。
这幅创作于1931年题为《记忆的永恒》的作品,表达了一种宇宙性的哀伤,时间转瞬即逝,惟有记忆永恒,而记忆意味着不复存在。这幅画估计谁都看过,但未必谁都注意到一个具有象征性的细节:搭在方台上的那块仿佛晒化了的软表面上,落着一只画得纤毫毕露、连影子都细腻逼真的苍蝇,一只名副其实的西班牙苍蝇。
对达利而言,苍蝇代表了记忆中的美好事物,虽然鄙俗,但现实温馨。“我躲在敞开的厨房门后,听见这些手红得跟牲畜似的妇女在忙碌,我看见她们结实的屁股和像马鬃一样披散的头发……透过滚滚炊烟和飞舞的苍蝇,一缕阳光照在打好的蛋清上,闪着耀眼的光芒,像是从在尘土中奔跑过久、筋疲力尽的烈马下唇上收集的白色泡沫。正如我说,我是一个受宠的孩子。”达利在自传中回忆童年时这样描述,苍蝇成了他的记忆符号。
事实上,早在1928年,达利就曾在与他的老乡布努艾诺合作的超现实主义电影《一条安德鲁狗》中用过苍蝇的符号:一个美貌的女孩用手杖拨弄街上一只血肉模糊的断手;两个神学院学生吃力地用绳索拖着一架三角钢琴和一头被群蝇追逐的死驴……在达利的另一幅画上,断臂维纳斯与团飞的蝇群在空中竞技,并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无限延伸,两种不同的美的竞技和冲撞全然扭转了人们平时对苍蝇的概念。
达利说过,他喜欢苍蝇在身上爬时的感觉,不过他只喜欢干净的漂亮苍蝇,如利加港的苍蝇,橄榄树上的苍蝇,苍蝇可以帮他唤起永恒的美的记忆。
从阿尔去巴塞罗那,正好途经达利的家乡格拉菲斯,我去了建于1974年、从此让小城闻名的“达利剧院博物馆”。这个诡异的超现实主义世界,又叫“记忆博物馆”。建筑的猩红外墙上,装饰着金黄色的圆点,一旦走近,更觉怪诞,像是一摊摊不雅的蝇屎或一只只瞪大的蝇眼。画家不仅自己记忆,而且还帮别人记忆,记忆已然消逝的永恒。
(田生摘自《深圳商报》2008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