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照
郎朗的自传里,描述了因为手伤停止练琴一个月的特殊经验:“这一个月的经历让我对自己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我发现我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喜欢静心读书,喜欢逛城市的不同角落,喜欢看电影和电视。我认识到,钢琴并不是惟一美好的事物,朋友很美好,莎士比亚很美好,扣篮也很美好。迪克介绍我听法兰克·辛纳屈的歌,我觉得他的歌也很美好。在这段时间,我才终于学到了我所受教育的最重要一课∶平衡才是最关键的。”
那一段话里,郎朗提到的每一个“喜欢”,都是他生命里面没有的。他有的,只是不断练琴练琴,不断梦想自己如何如何成功。
郎朗书里写了很多跟钢琴有关的事,但整本书本质上仍然比较接近“成功励志著作”,而不是一本音乐书。从头到尾,钢琴都只是郎朗用来成功的工具、手段,而不是他生命中寻找到的目的。他最突出最明显的生命故事,是在贫穷、恶劣的环境中,选择了钢琴演奏为力争上游的方式,在爸爸的引导催逼下,靠着没有人比得上的成功欲望,克服种种不利条件,不只成功了,而且大成功。
不幸的是,书中传出的这种励志信息,并不正确。一个成功冒出头的郎朗的背后,有几百个甚至几千个没有出头的男孩女孩。拿音乐当工具追求成功,郎朗爬上去了,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也都能成功,然而在“郎朗神话”笼罩下,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家长会羡慕郎朗、仿效郎朗走的路,用这样的态度逼小孩学音乐?那会是最可怕的灾难。一个每天练琴八小时的小孩,能够和郎朗一样成功的几率,小于万分之一,可是这样的小孩,将来的生命几乎百分之百会变得跟郎朗一样不平衡。没有朋友、没有书、没有电影、没有街道散步、没有运动,甚至没有音乐。
没有音乐?是的,这样长大的小孩,没有听过法兰克·辛纳屈,没有听过爵士乐,他很可能连贝多芬的交响乐都没有认真好好听过。音乐被窄化到就是他要去练到能够演奏出来的那一小部分,演奏出来参加比赛、演奏出来证明自己有能力演奏这样的乐曲,而不是为了表达什么样的经验或情感而演奏。
这样的人没有办法真正和音乐发生关系。这几年一些乐评家对郎朗的恶评几乎都集中在他对待音乐那种炫耀表演、不重视内涵的态度。弹古典乐曲,他缺乏对于理性形式的思考与尊重,弹浪漫派乐曲,他也缺乏内在真实澎湃涌动的浪漫情感。他的音乐都在手指上,只在手指上。
累积的恶评构成郎朗未来演奏生涯最深刻的危机。郎朗对那些钢琴以外他“喜欢”但无助于让他更“成功”的事物,有多强烈的渴望?他愿意花多少时间多大代价去追求那些美好事物,进而从那追求中得到的经验与感受表现在音乐里呢?
简而言之,他有多大的勇气承认、面对自己生命不平衡的缺憾?他又会花多大力气让自己走上比较多元且平衡的路?郎朗的音乐成就高下,显然就取决在这件事的选择上。
(黑子摘自《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