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 芹
他站在里昂火车站的月台上,没有行李,没有名字,没有军人身份牌。一辆从德国开来的战俘车刚刚经过,那是1918年2月1日。
有人在空荡荡的月台上发现游魂似的他,像没人要的包裹,不知从哪里来,也无处投递。他一言不发,显然对过去已无记忆。
他就这样进了疯人院,在反复追问下,他嘴里吐出一个姓:芒然,又吐出一个地址:维希市的一条街。于是他被转到维希市疯人院。但人家去找了。维希没有叫芒然的,也没有这条街。
在一战的末日屠戮中,很多人连惧怕死亡的时间都没有,就数以百万奔赴黄泉:还有不知去向的,几十万尸首难寻;更多的是残废,一个村用两条腿走路的青壮男人所剩无几;最讳莫如深的则是无以数计发了疯的,跨越“界河”远比人们想象的容易。多少无名战士的尸体没人认领,同时几十万家庭不知亲人的归宿。但他非同一般,他是活着的无名战士。究竟什么超出了他的承受力,让他奔逃得连记忆都放弃?
疯人院在报上登照片让人认领,最后只剩下他没被认走。没有人认吗?不是。认的人太多了,失去儿子的母亲、丧失丈夫的女人,都想在他身上找到安慰。残废军人抚恤金,在那个年代,是很多孤寡女人的生存保障。但核对下来,没有一家对得上。
最后剩下50来家无论如何不肯放弃。一个漫长的核对过程开始了,医生对他做了各种测试。不说话的他,变成了一连串可供核对的数据。而他躲进那个我们永远没有答案的世界,并不明白外面的喧闹是为了什么。有人要安慰,有人要同情。有人要寻找替代,他什么都不需要,他没有过去。没有记忆的人是水缸里的一滴油,只会飘;是一张白纸,谁都想把自己的故事放上去。
测试的结果,只知道他会写字,其余一无所获。他只是沉默,连目光都已封闭。他成了一个谜。那些不幸的家庭按捺不住,把事情捅到报界,希望借此把他认领回家。这么点生命的残羹,似乎也可以慰藉那些被命运抢夺过的人。疯人院的医生也很固执,他非要揭开谜底:芒然究竟是谁。
就这样,找了13年。1931年4月的一天,一个男人走进疯人院。他叫约瑟夫·蒙茹安,说有个弟弟,叫奥克塔夫·蒙茹安,1891年生,1914年8月15日在战场上失踪,后来从德国战俘营寄来信,最后一封信写于1916年2月6日,此后再无音信。看了他带来的证明材料,医生兴奋了,13年来他接触过那么多要认领的人家,只有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芒然的亲属。他把芒然领过来,约瑟夫看了看,很失望,这个缄默不语、眼神不再与人交流的男子,不可能是弟弟,他掉头走了。这是要认领的人中惟一不认他的人。而医生偏偏认定这个约瑟夫是芒然的兄弟,战争抚恤金部也查出1918年2月1日的确有个名叫奥克塔夫·蒙茹安的军人从德国回来,而正是那天人们在里昂火车站的一个月台上发现了他。只有这个线索可以找回他的过去,在索要他的生命证据的执著中,人们发了疯似的要给他一个过去。没有存在,只有证明,生命就是这么个薄如纤毫、需要凭据的玩意儿。
医生往约瑟夫家寄了张芒然的照片,蒙茹安一家还是没认出。而此时还有20户人家,一口咬定他是他们在战场上失踪的丈夫、儿子或兄弟。
1933年,医生带他做了一次旅行,领他去约瑟夫的家乡,一个叫圣摩尔的村子。医生说这是最后一试,他要看看芒然会做出什么反应。
芒然走进村子,所有的人都跟在后面不出声。他走到教堂前,居然说了一句话:“钟换了。”其后再无他言。那钟的确换过。接着,他走到一张长椅前坐下来。据约瑟夫说,这张椅子是奥克塔夫小时常坐的。在医生眼里,已经没有疑问,芒然就是奥克塔夫·蒙茹安。
他生命的故事总算浮出水面,他是圣摩尔村一个短工的儿子,当兵前一直在餐馆当侍者。入伍12天他就被俘,一直关在德国战俘营,1916年得了一种“铁丝网综合征”,从此丢失记忆。现在家里还有父亲和哥哥约瑟夫。
但消息传出,最后剩下的那13家与蒙茹安家打起了争夺他的官司。其时,欧洲战云又起,一战的伤痕尚未抚平,各处已经磨刀霍霍。
官司打到1937年,法院总算裁定他就是奥克塔夫·蒙茹安。然而还有3个把他认作儿子的老母亲不服输,她们上诉到最高法院。又15个月过去了。终于在被送进疯人院21年后,他可以回圣摩尔村了。可是,终审判决下来3星期后,他惟一的两个亲人:父亲和哥哥死了。他实在是没什么运气,运气那东西太金贵,轮不到苦命的人。
他在疯人院这21年,世界并未大变。和平的年代只是为下一次战争积蓄更大的能量。1939年,二战打响。他的命运阻止不了人们再度厮杀。那4年,疯人院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正常人都疯了,谁还顾得上他们,半数以上的病人死于饥饿,他是其中之一。1942年9月17日早晨7点半他离开了这个世界,饿死的。那一天,大半个世界在打仗,他漠然离去,其实他早已挥手告别。
这是个真实故事,每个细节都仿佛魔鬼之手安排,为手上攥着永生魔幻的人一段段地张开终点的大幕,上面写着:人生无名。我在这个行囊空空、最后连记忆都拖带不了的人身上,看到一个失语的世界,看到不断需要新伤口换取记忆的人们,看到奔向疯狂那绵延不断的赛跑,以及终点线上的无声无息……
(高亮杰摘自《文汇报》2009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