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图画

2009-05-13 08:06何凯旋
小说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姐姐妈妈

1

我们沿着风化石大道朝着旧礼堂方向走去。我和爹相隔两米远的距离,我正好踩着爹的影子的头部。脚下不时有石子踢起来打到树干上,树后面闪过一幢土黄色的旧房子,一个偌大的篮球场,球场后面是韭菜园子。我们没有推礼堂绿漆斑驳的木门,斜着穿过礼堂一侧的墙角,走在机车保养间和打铁的烘炉房中间的道路上。前面出现举架宽大的红砖瓦房,路上新鲜的麦秸冒着热气的马粪多起来,头顶上开始有麻雀和乌鸦。这些与牲口息息相关的飞禽,落在附近的瓦脊上,或者落在牲口的背上。

迎面响起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随即出现一挂马车,三匹马雄赳赳地奔过来。马脸上闪烁着绿色的稠布和黄铜铃铛,马蹄声在房子之间回响。

闪开!爹说。

不敢往我身上轧。我说。

闪开!爹说。

我们闪到路边,马车从我们眼前疾驰而过。车板上堆放着绞杠和刹车的大绳以及全部的马具。戴粉红色头巾的女人脸朝后坐在车板上面,满脸呆滞却充满希望的表情。

我们晚了吧?我问爹。

不晚。爹说。

还能剩下好马吗?我说。

我已经选好马。爹说。

那叫我去干吗?我说。

叫你去牵马。爹说。

马厩在前面出现:粉了的墙角和烂掉的气窗。马厩里响起来咴咴的嘶鸣。

我们买下来三匹马,我们不买马车。马场里空空荡荡,没有一匹马。马厩里面的光线和外面相比,仿佛一个是白昼,一个是黑夜。加上马厩里面散发着独特的气味,格外刺激鼻子和眼睛。我抓住辕马,爹抓住外套和内套。辕马高大雄壮,缰绳在我手里紧绷绷的。我侧头看见它的一双环眼闪烁着急躁而又无的放矢的痛苦。铺板上响起咚咚的马蹄声,马蹄声令我精神大振。

我们来到马场院子里。我要骑上去,我说。马场上铺满风化石。不行,没有马镫,爹看着我。行,我说。爹没有再吱声,转身往马背上搭上一条麻袋,把手放到辕马肚皮旁边让我踩着上去。我踩着爹的手骑上去,用力把缰绳往怀里拉,拉得辕马前蹄腾空,仿佛一棵树那样立起来,我快要仰下去。拉紧你怀里那根,爹告诉我。我放开一根缰绳拉紧另一根,马头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面,露出来粉红色的牙床洁白的牙齿还有微黑的马唇,马开始原地打起转来,长鬃的尾巴扫来扫去,扫到我的脸上生疼。这时候,爹跳上来坐到我后面,得得得地轻声召唤着,微微地抖动手里缰绳,辕马在爹的召唤声里安静下来。我们走上来时的大道,两匹外套紧跟在辕马两侧。吁!爹唤住马。三匹马停在烘炉房后面。来的时候我没有发现房山后面有一个给马钉掌的圆木架子,这咱刚刚发现。爹让我把两匹外套拴在保养间附近,他牵着辕马走过去,辕马不用人赶自动走进圆木架子,抬起蹄子让爹拴住,得得得,爹拍着它的蹄子,蹄子上原有的铁钉已经折断。爹从烘炉房里把烧红的烙铁举出来,红烙铁在房山的阴影里发出来炽白的光。爹弯下腰把烧红的烙铁按上去,马上发出来刺刺拉拉的声音,烙铁把马蹄上面的老皮烧掉,直到露出来白色的软肉组织为止。难闻的焦 气息传出来,拴在附近的两匹外套闻到这种气息,奋力挣脱缰绳往马厩方向狂奔而去。

它们还会回来,爹没有抬头。它们拖着缰绳高高翘着尾巴消失在两垛麦秸后面。它们离不开辕马,爹没有给辕马钉铁掌,我们往后用它耕地,爹说。耕地就不用钉掌吗,我说。钉吗?爹问我。我看得钉,我想起开阔地里荆棘丛生的情景。那就钉!爹重新又弯下腰,抡起锤子,把锋利的铁掌钉全部钉进马掌柔软的肉里面。

2

三匹马拴在院子里。我们通过敞开的窗户,看见三匹马发亮的马背。马背前面是我家的园子。我们用镢头刨出来的,不到一亩地,种满青菜。园子前面的开阔地里丛生着灌木。成群的鸟儿从那里起飞,飞到我们视线所及的山脉。连绵起伏的完达山脉永远散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不能总让它们吃草,妈妈说,她两手沾满面看着我们。得给它们钉个槽子,爹说。吃完饭再钉!妈妈说。我们没有理会。我们出了屋子。从仓房里拖出来两块木板,爹把木板用沾墨的线画好,开始在长凳上又刨又推起来。看来没有我的事啦!爹用眼睛专注地瞄着刨出崭新木纹的板子。我得看看它们去,我得和它们混熟。我走近拴在树上的三匹马,它们一下子扬起头,拽得树干颤悠颤悠的。三匹马惊恐的玻璃眼里映出来我,我成了一个椭圆的样子,一个又矮又圆的木桶。得得得,我用手轻轻地摸它们鼻梁以上的部位,从脑门摸到潮湿的嘴巴。每一匹马鼻梁上面的颜色都和马背上的颜色不一样。姐姐在把马嘴下面的地面打扫干凈。驾!我拍一下马背,马的四蹄践踏起来。哎唷!姐姐惊叫着扔下笤帚跑到屋里去。吁吁吁,我又抚摸它们的鼻梁,马朝我喷出来带水的响鼻。这是一个好兆头!你别跟它们胡来,爹抬一抬头。他已经开始用钉子:乒乒乓乓,两米多长的马槽只剩下两个堵头没有钉。柔软的刨花堆在爹的脚周围。你真是没有事情闲的,妈妈说。门响之后,妈妈把洗菜水泼到地上。他净吓唬我,姐姐说。从敞开的窗户里面溢出来做饭的蒸气和铁锅的声音。姐姐伸出毛茸茸的脑袋,吃饭啦,姐姐喊道。

爹钉完最后一颗钉子,我们把崭新的槽子抬到马嘴下面,把散落到地上的草放进去,拌上料。好啦吃吧,爹说。他搓着两只手,转身朝屋里走去。把后窗户打开,爹进屋后感到不流通的空气。过堂风,妈妈说。爹推开窗户。你出一身汗哪,妈妈说。她也没有关后窗。爹坐到炕里面,我们坐到炕沿上。我们吃饭。过堂风吸得顶棚上的报纸呼嗒呼嗒地响。真烦人,姐姐说,并不是指顶棚发出来的声音。后窗下面是一棵樱桃树,樱桃刚刚红。樱桃树后面是一条土道,土道挨着排水沟,沟沿上堆放着我们家过冬的劈柴。真烦人!沟沿上生长着碗口粗的柞树,我们知道令姐姐心烦的声音。没完没了,她皱着眉头,摇着两条干干巴巴的辫子。那声音总在午饭后响起:吭哧吭哧。姐姐放下饭碗,哀愁地望着我们。你去把它轰走,妈妈说。我冲着后窗外面喊一声:噢去。你当那是鸡哪!妈妈说。我知道那不是鸡。我出门听见马嚼草的动静。拐过墙角,看见水沟上面那棵唯一笔直的松树。黄牛在往树干上蹭背:吭哧吭哧。松油发出来油脂的亮光儿,牛蹲下身子一侧的两条腿,努力往背顶上接近脊梁骨的部位蹭,牛喘息着,像拖着犁干活,喷出来带水珠的气息。我赶跑牛。它一会儿又来啦,姐姐在红樱桃树后面望着我。牛在不远处的风化石道路上站住。你们快吃饭吧!我坐到松树下面的石板上,我给你们守着,我说。你等着,姐姐消失的头重又出现。这么大丫头翻窗台,妈妈说。姐姐翻过窗台,碰得樱桃树摇晃起来,姐姐把饭碗递给我,转身穿过土道,又翻过窗台回到屋里。我端着饭碗坐在松树下面吃饭。

3

面对晨曦下面的那片开阔地,爹把手搭到眉毛上面望出去。先得砍倒那些灌木,爹放下手。马就用不上了,我说。马跟在我们身后,三匹马拖着爹打保养间租来的犁。碰上粗树还得用,爹说完离开我,弓着身向一棵手腕粗的柞树进军。我不能在这儿站着,我的任务是打一条防火道出来。咣咣咣,斧头的声音在无遮无拦的旷野上尽情地奔跑,成块的木头顺着新鲜的木茬溅出来。我向灌木丛深处走去,停在一片苕条和软椴木跟前,准备使用镰刀把它们割倒。爹的斧头不时地停下来,那是碰到了粗树,斧头砍起来费时间的粗树,爹把辕马的缰绳从犁上解下来,拴在树根下面,鞭子在马头上摇晃着,喔喔喔地喊着。辕马往前迈开步伐,感到来自树根的力量,它低下头,新钉的铁掌吃进土里边,树叶哗啦啦地响起来。我听见到树叶的响声,听到马嘶的叫声,马蹄很快在灌木丛中践踏起来,树枝在它的肚子周围摇摇晃晃,它身后拖着一棵树,树根带着崭新的泥土和新鲜的草皮,在我们能够看见的地方,辕马停下来,马背上渗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儿,被初升的太阳照亮。咴咴咴,马甩动着脖子,脸转向我们,一副轻松自如的神态挂在树丛上面,就像听到召呼,朝我们走过来。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伸过头朝我喷出来一串儿响鼻儿,带出来一股潮湿的鼻息。四肢并没有停下来,继续 着树丛,宽厚的胸廓撞得树枝弯曲下去,划过腹部,从两股之间抬起头,长鬃的尾巴俯在树枝上面,被抬起头的枝头弹起来又落下去。

我继续使用镰刀,割倒那些拇指粗的灌木。那些灌木压弯的地方,树皮绷紧,刀刃碰上去马上蹦出许多木茬儿。爹在我身后继续挥动着斧头,斧头的声音铿锵有力传过来,马蹄的声音叮叮咚咚传过来,还有马嘶还有哗哗啦啦树叶声传过来。太阳渐渐把开阔地上面那些雾气蒸发干净,鸟儿落在枝头上,它们望着我们,对闯入者发出一种尖锐的嘶鸣声,这是因为它们用树棍和干草搭的窝挂在树桠中间。有一只山雀儿几乎擦着我的头顶盘旋着,上下扇动着翅膀,停在半空中哀鸣不止,草窝里面有什么东西我没有看见,我用镰刀尖儿挑起它,把它放到附近一棵粗树上面。把它留给爹吧!我不愿意看见里面那些没有长毛的小东西,它们光光溜溜,灰灰突突,令人恶心。如果没有头顶上一直盘旋着的哀鸣,完全会是另一种情况。我转过身,躲开它们,准备收拾割倒的树枝。灌木丛中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动,这是帆布裤子划动的声音。你把它们拢成堆儿,爹扛着斧子走过来,走在一条三米宽的道路中间。道路两边继续生长着灌木丛。够不够宽?我指着道路问道。我量一量,爹用平常走路的步子量着,一共五步,要是风不大还行,爹停下来,主要是那些高树,爹下嘴唇上沾着烟卷儿,说话的时候,翘起来和上嘴唇沾一下,烟雾冒出来,呛得他眯起来一只眼睛,瞄着脚下开阔的地域,你把它们捆起来,爹说完又去砍树,我又去使用镰刀。我们这样干几天之后,开阔地里出现了崭新的景象:倒下去的树木摞起了成捆的柴火垛,三匹马来回来去地奔跑,跑到道路上,跑到树丛里,灵活的四肢变幻无穷。我们把砍倒的树木和捆好的灌木装上马车,沿着割出来的道路,走到马蹄践踏出来的小径上,穿过一片绿茵茵的菜地。妈妈和姐姐在地头上翘首仰望。这么多柴火,妈妈惊喜地拍着手,跟在车后面走过房山下的一大片阴影,树木和柴火捆堆到房后的沟沿上。

哧吃哧吃哧吃,那头牛仍在松树上蹭着背。

真烦人,姐姐说。

现在就剩下点火啦。我们站在院子里望出去,黄昏降临在那片开阔地上面,那条防火道已经牢牢地围绕着方圆几里地的一片沃土。

4

人们站在风化石路上看着我们点着火。妈妈和姐姐通过窗口向外望去,他们都骑在马上,姐姐发现我们。她趴在窗台上,双手捧着下颏儿,脸朝着窗外,窗外隔着院子,隔着一排高树,就是冒起浓烟的开阔地域:火苗擦着地面的茅草延伸出去,越来面积越大,点燃了灌木,转变成火焰和浓烟,在开阔地上空翻卷起来。我们骑在马背上,手里拎着树条,沿着防火道跑来跑去,扑灭企图越过去的火苗儿。一直没有什么事发生,火苗也不旺,很容易扑灭。后来从完达山山脉上涌现出来大片的黑云,风从黑云下面钻出来,转向的风把烟灰吹向我们家的方向,吹向那片没有砍伐的高树,它们把火势推向高潮:黑烟和草木灰越过树冠,越过菜地,席卷过去,遮住房子前面的树和园障。看不见他们啦!姐姐转过头,能不能烧着房子,姐姐想到。她跳下炕沿。不会的,妈妈说。会的,姐姐拽住妈妈的袖子,跺一下脚。我们事先没有在园障外面打出一条防火道,紧挨着园障有一排榆树,十多米高,青绿的树干青绿的树叶,饱含着充足的水分,我们以为它们足可以挡住火势。火势真的逼近,树干和枝桠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就像炉灶间烧湿柴火的时候经常听得到的噼啪声。站在风化石路上的人们,看见了那排榆树冒起滚滚浓烟。我们在开阔地的烟雾后面,看不见那边的情况。我和爹两腿夹在马背中间,我骑着一匹灰色的外套,爹骑着栗色的辕马。翻卷的火头迎面压下来,外套和辕马发出来咴咴的嘶叫,前肢抬起,倒立起来,踢蹬几下,又落下去,还是扭头跑开来。吁!爹勒住缰绳。你看!他让我看。我看见爹的脸上全是烟灰,两只眼睛分外突出,分外明亮。看那边别看我!爹不让我看他,让我看手指着园障的方向。烟太大!我看见烟雾,没有发现别的情况。火!爹在烟雾后面说道。什么火?我还是没有弄明白指的是那里的火。园障下面的那排榆树在我纳闷中,经过浓烟的熏染,轰地一声巨响,变成熊熊烈火。防火道围住的开阔地里已经烧干净,只剩下零星的火苗,隐约可闻的噼啪声。所以那边的烈火分外明显。快!爹喊一声,挥动着手里的树枝,树条烧成黢黑的枝干。驾!爹用它抽打两下马背,辕马的前蹄又一次腾空,后蹄跟着也腾空起来,四肢扬起来灰烬下面的火星,爹消失在噼啪作响的火星里面。怎么办?姐姐望着越来越亮的火光,快出来!妈妈拽住她,火光把屋子照亮,妈妈拽着姐姐跑出屋门,跑到风化石路上,随着路上的人们向房后散去。浓烟整个笼罩下的家园,草木灰纷纷落到屋顶上来,一层接着一层。烧不着房子吧!姐姐想到。菜园中间有一棵沙果树。沙果树可别着火!妈妈嘀咕着,转动着身体,焦急的神情挂在脸上。砍倒它!有人建议道。谁去砍我们家园子里的沙果树!妈妈张皇的脸四下里张望着,没有人答应。用不着你们管!姐姐说道,转身悄然消失在人们背后。她去干吗!妈妈问道。没有人理她。人们在静观着火势,他们都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弄得张大嘴,一言不发。姐姐跑过风化石路面,跑下路基,拍响邻居家的木门,没有人回应,她又跑回来。有人已经跑上路基,举起斧子,无声地向着冒着浓烟的园障奔去。截住他!人们猛醒过来。他已经撞开园障的木栅栏门,奔跑在土豆地的垄沟里。黑烟渐渐压到土豆秧上面,他的上半身完全裹在黑烟里,和黑烟混为一体,仅剩下两条腿清晰地向前摆动着。我也去!姐姐往前跑两步,想朝那个黑烟吞没的身影跑过去,身后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拽着,退到排水沟后面。别拽我!姐姐挣脱开,又想往前跑,又被妈妈拽住。许多人开始把我们家的劈柴垛往后面的球场上搬运,防止更大的火势出现。遥远山脉上出现的黑云,万马奔腾地扑过来,布满家园的上空。你们干吗拽我!姐姐疑惑地问,你们也不去也不让我去,她回过头,发现人们充满理解的目光,他是谁我都不知道,她的声音低得变成了自语,身体变得瘫软下来,蹲在地上。我怎么抽坐骑下的那匹灰马,它只在防火道上转悠,怎么也不肯踏入走过荒火的开阔地。爹已经冲出黑色烟雾的屏障,火头够着那棵园中的沙果树,火焰侵入树叶的内部,吸干里面的水分,变成一团燃烧的烈火。爹发现那个举着斧子的人,斧头正无力地向树干砍去,随着落下去的斧头,身体打着晃儿,烟雾早已把他呛晕,他就要随着落下斧头倒下去。爹在马背上看着他,马蹄踏着火奔跑,越跑越近,扬起火星和烟灰。爹埋下头,身体躲在马背的另一侧,经过那片园子,伸手抓住他的后背,把他拎起来,跑出浓烟滚滚的菜园。

火势借助着沙果树的跳板,轻易地跑到苫草的房顶上面。

真是天意啊!姐姐为那人得救激动地坐到地上。

真是天意!妈妈和更多的人看见黑烟上面的乌云骤然化做暴雨的情景。真是天意!他们像姐姐一样,倏忽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我们站在雨水里,面对瞬间变成一片灰烬的房顶,以及房顶下面的家具、镜框,还有一台全频道的半导体。我们没有任何悲伤,如果不是雨水及时降临,火灾将把邻居家的房屋、连同后面的牧场,一同化为灰烬。这个道理同我们脸上流下来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叫我们感到舒畅感到安慰。三匹马在雨里面低着头,雨水冲洗着马背,像绸缎一样光滑。它们好像睡着啦,完全一副宁静的姿态。

5

我们走下路基,来到邻居家的院子。一辆牛车停在院子里,车轮中间卧着一条黑狗,黑狗闭着眼睛正在睡觉。杨香和国顺住在屋门对面装玉米的木楼里。他们才十七岁,他们的被子晒在门口的两棵树之间。国顺坐在通向玉米楼的木梯上面,光着膀子,蓬着头发,头发上沾着干了的泥巴。一片三层的渔网,十几米长,在他眼前拉开。国顺摘着挂在渔网上的水草木棍和砖头。

我们看看他去,姐姐总说。国顺就是冲进浓烟滚滚的园障里的那个人,他干吗那么早结婚,姐姐说。他结婚了吗?我不知道。没有结婚干吗住在一起,姐姐说,再说杨香又矮又矬的。我们说话间来到那辆仰辕的牛车旁边。别说啦,我说。杨香站在渔网下面。本来就是吗!姐姐还在说。杨香有两道浓黑的眉毛,两只浓黑的眼睛,眉毛和眼睛在扁圆的脸庞上闪动。拽直啦,杨香说。国顺拽直网纲,网纲张开。这么大窟窿!杨香织着断了的网线。水耗子钻的,国顺说。我以为是鱼钻的,杨香说。鱼跑不出网。大鱼哪。大鱼也跑不出网。大鱼乱折腾。折腾来折腾去缠一身网也跑不出去。

喂!姐姐喊他们。

你们来干吗?杨香说。

我们来不行?姐姐说。

我没有说不行。杨香说。

国顺坐在上面,十个手指插在渔网的网孔里,怔怔地望着我们。你干吗不吱声,姐姐说。她站在那片渔网下面,仰着脸望着坐在梯子上面的国顺。嘿嘿嘿,国顺笑起来,边笑边撸一把头发,头发毛茸茸一层。你的头发长起来啦,姐姐也在笑。他从火里跑出来的时候,头发眉毛叫火燎得干干净净。头发长出一层,眉毛还光光秃秃。我看看你手腕上那个水泡,姐姐说。早好啦,国顺把手举到上面的光线里,手腕上留着一块钱币大小的红疤。我看看,姐姐让他伸下手来。国顺弯下腰,手腕朝下让她看。我看不见,姐姐踮着脚伸长脖子去看那只手。我下去一点儿,国顺说着弯腰退到下一个梯棱上,你看,他让姐姐看见。

干活啦干活啦,杨香说。她用身体挤住姐姐,不让她看见那只手。

杨香你总不闲着,我说。我想把她的注意力转移过来。

我们过日子哪。杨香说。

谁不过日子。我说。

你们那不叫过日子。杨香说。

那我们叫干吗。我说。

我不跟你说你们家的事情。杨香说。

国顺抽回手去,回到上面。隔着那片白色的渔网,姐姐望着他。国顺又去摘网上的东西。他们不时相互望一眼,充满戒备的神色。

那你们家的事哪,我说,你跟我说说你们家的事。

我们家呀,杨香脸朝着我,主要是我奶奶。

你奶奶怎么啦。我说。我们都知道那个小脚女人躺在炕上好几年,但是谁也没有再见着她。

还有我爹。杨香说。

你爹怎么啦。我说。

还有我。杨香说。

你怎么啦。我说。

不是我怎么我没有是他们,杨香声音低下去,我爹出来啦,她突然提高声调。

我们停止了说话。一只鸭子跑出屋子,屋子周围支满柱子,支着裂开口子的屋子。三杨追赶着鸭子,鸭子张开翅膀,一扭一扭地跑到风化石路上,鸭嘴里含着一条鱼,鱼还在鸭子的扁嘴里来回来去地颤动,三杨挥起鞭子,鞭梢从头顶上落到鸭子羽毛丰满的背上面,白色的鸭毛飞起来。鸭子没有松口,继续跑着跑下水沟,躲进水泥涵洞里。三杨不再追赶,驼着背往回走,走着走着,脚面绊到喂鸭子的槽帮上。

谁把槽子放当院的?三杨问,眼睛在院子里转悠。

不是我,杨香说,不是我,她咬着下面的嘴唇。

谁!那是谁!三杨的眼睛从杨香身上转移到渔网上面。

不是我,国顺说,我一直在摘网,她一直在织网,不是我们。

对!不是我们,杨香说,她仰脸瞅着渔网上面的国顺,我们一直在织网。

你们在干吗?三杨的手指开始在我和姐姐之间移动。

我们待会儿就走。姐姐说。

现在就走。我转过身去。

三杨重新踢翻了槽子,槽子滚动着撞到牛车的车轮上。那条黑狗惊醒过来,狗发出呜呜的闷声,并没有叫出来。

我们注视到三杨走进仓房后面,挑一些裂缝的板子抱在怀里,他说他回到屋里去给他妈生火去。他回到屋里。

他自己放那儿的。国顺说。

我没有看见。杨香说。

你就护着你爹。国顺说。

我就是没有看见。杨香说。

6

爹妈我,我们顺成一行走在耙过的荒地上。晨雾在我们脚下缭绕。我们什么时候能耕完地,妈妈说,不能光靠马,她边说边用一块头巾包住头发,额头上垂下来一排刘海儿。爹停下来看着妈妈,你说哪?他问道。我看得去租一台拖拉机,妈妈捋一下刘海儿,用劲扎一扎头巾,皱一下眉头。拖拉机,爹嘀咕着,转过身,面对滋生出树芽的过火地,那你去租一台来!他停了一会儿,背对着我说。

我离开他们,朝着我家旧址的方向走过去。烧成黑碳的房梁以及残垣断壁尽收眼底。我家现在在那排榆树下,跟烧毁的旧址隔着一片菜地一座马棚,用石头和板夹泥做墙,搭成一幢简易的房屋。姐姐在房屋门口烧火,她撅着屁股吹着灶坑底下的火,真烦人,她被冒出来的烟呛得直咳嗽,直用手在脸前扇动。我没有叫她,从她背后走过去。三匹马拴在榆树干上,黢黑的树干遗留着它们啃下树皮后露出来的白茬儿。三匹马拖着的犁停在马旁边,犁片磨得锃亮,上面有一些叫石头和树根碰出来的豁口儿,反射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你也不吭一声,姐姐突然说。我去后面保养间租一台拖拉机去,我指一指后面,扭头看见妈妈抱着翻地翻出来的树头从地里走过来,你去接一接咱妈,我又指一指前面。妈!她喊一声,朝着那个方向奔过去。

我来到机车保养间,地上和墙上到处都是黑色的柴油,呛人的柴油味儿钻进鼻孔里。你们家该用拖拉机了吧?保管员依在山墙上。这是你们家的东西你说了算,我说的是保养间里的机车和山墙后面烘炉山顶上的储油罐。就剩下斯大林一百号,保管员说。他往外拽帆布口袋里的一根鞋带儿,草绿色的鞋带编出来挺粗的花样儿。老掉牙的东西,我想到斯大林一百号。谁让你们家不早来的,他说。我们家三匹马拖着你们家的一台犁,我说。三匹马可以买一台一百号,他说。他拽出来的鞋带哗哗啦啦一阵响动,鞋带头里拴着一串黄铜和铝片做的钥匙。他打开车库的铁门,斯大林一百号停在里面,老式的烟囱和老式的水箱已经锈迹斑斑。我们俩走进去。我坐到驾驶室里。准备好!他的头埋在机车前面的履带上。准备好啦,我拧开钥匙。他把浸透油的绳子缠在前面的启动轮上,剩下一截木把儿握在手里。一、二、三,他咬住嘴唇数着数,往怀里使劲拽过去。我配合着他的动作,踩下去离合器,又按下去油门。突突突,前面烟囱里冒出浓黑的油烟,再拉上来油门,浓烟消失,剩下机器的轰鸣。去加上油,他把挡板扣上去。什么?我问他。机器的轰鸣叫我一点儿也听不见他说什么,只看见他的嘴在嚅动,手在比画。去加上油去,他上车坐到我身边我才听到。我们驾驶着拖拉机出来,加油站在保养间后面,储油罐在烘炉山顶上,镀着一层镍,白亮白亮的。你看着油表,我说,我下去压油。咣叽咣叽,压油的手柄响得格外刺耳。油涌出来,干瘪的油管流进油鼓起来。好啦,他说。他在车斗里比画着,手柄上的螺丝快断了,我说着递给他钱。他数着钱没有理会。我把操纵杆拉到怀里,用脚踩住。他数完钱也没有理会。拖拉机原地扭过头,朝着风化石大道冲过去。

7

隔着那条马路,我们又看见他们。他们和我们岁数相差无几。他们住在玉米楼里面。玉米楼四周围着葵花秆儿,四个柱子埋进地里。玉米楼的底板和地面有一段距离,地上铺着稻草。那只狗卧在稻草里面。天这么亮他们还在睡觉,姐姐说。我把他们打醒,她捡起一块砖头瞄着那边。你别打!我说。她没有理我说的话,手臂从脸前面挥过去。你就惹事吧!我说。砖头没有打着玉米楼,打在板障上,咣的一声,又脆又响。没打着,姐姐说。狗醒过来,伸出头,狺狺地冲着我们叫唤。

你们这么早。玉米楼的门打开,国顺从狭窄的梯子上下来,手里提着粉色的塑料桶。

太阳老高啦。姐姐说。她指着东面天空斜射过来的霞光。霞光里,我们家大片的耕地上黑油油的。国顺朝东面天空看去,玉米楼挡住他的视线。玉米楼的影子穿过马路,打到我们的脚下面。

我们在这里站好久啦。姐姐说。

一直站着看我们,国顺把塑料桶放到墙根下面,回过头警觉地看着我们。他被房子的阴影完全遮住。

看你们什么时候下来,姐姐冲我眨一下眼睛,是不是?她问我。我没有回答。我看见他们家房顶上有一群吵吵叫叫的麻雀。

我们有什么好看的,国顺走出玉米楼的阴影。霞光里,他把眼睛眯起来。

我们知道,姐姐停顿一下,又看看我,我们知道你们睡得晚,她把停顿下来的话说出来。

当然我们睡得晚,国顺穿过风化石路面,来到我们眼前,当然我们睡得晚,他又说一遍,眼睛盯住我们。

你们晚你们的呗,姐姐说。她扭开头,看着旁边的路面。

嘿嘿嘿,国顺笑起来。

好像你们多好一样!姐姐说。

怎么不好。国顺说。

你们住在那上面。姐姐说。

那我们住哪儿。国顺说。

你们自找的。姐姐说。

我们不是自找的,我家又不在这块儿。国顺说。他低下头,声音也低下来。我不像你们,他低声说。

不像我们什么?姐姐说。

不像你们这么大还跟着爹妈过,我不能像你们跟着爹妈过。国顺说。

你一个人。姐姐说。

对,就一个人。他说。

她醒啦!我说。

杨香的脸在玉米楼上面探出来。

喂!杨香说,你们又来干吗!

臭德行!姐姐说。

我回去啦,国顺回到玉米楼下面。杨香还没有扣上怀,肚子还露在外面。你把扣子扣上,国顺说。怕什么,杨香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她转过头,你怕什么,她又说。又把被子扔出来。你接着!又让国顺接住。被子在空中散开,像一团云彩一样落下来。

他们的被子上净是涸落。姐姐悄悄说。

我看见国顺把被子打开,用一根带弹性的木棍儿敲打着。斜射的光线里面,游荡着从被子上泛起来的厚厚一层灰尘,灰尘像许许多多浮游着的小动物,自然又生动。

他们的被子上净是涸落。姐姐说。

什么合了,我说,我没有看见。

你能看见什么。姐姐说。

喂,你们别走,杨香双手支住玉米楼上的一根横梁,耸起来两个滚圆的肩头,肩头上挎着一件男式背心,背心里鼓鼓囊囊的,像塞满了东西。你们干吗总背着我说话,她说。我们干吗背着你说话,姐姐说。我听得清清楚楚,她说。你听见什么,我说。我什么都听见,她说。她又坐下来,把粗粗的腿肚子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阳光落在她的腿上,腿上的汗毛清清楚楚。

我们看着她。我们没有再吭声。

你别敲打啦。杨香歪着头朝下看去。

睡一宿觉那么多灰。国顺继续敲打着被子。

敲也敲不干净。杨香说。

你光说拆被子。国顺说。

这上面连腰都直不起来。杨香指着身后玉米楼的门口。

我都能直起腰你怎么直不起来。国顺说。

你们看什么哪!妈妈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我们家的地现在已经连成一片。妈妈迈着垄台过来。她不让我们这样呆呆地望着别人家看,尤其是呆呆地望着他们。他们在妈妈眼里是一对伤风败俗的坏蛋!

8

三杨穿过那条大道。妈妈正在榆树下筛着麦种。我们在简易房里修理着准备下地用的工具。姐姐还在喂着三匹马。硕大的簸箕在妈妈手里上下颤动,尘土和干瘪的麦粒顺着簸箕的边缘飞出去。隔着半开半关的屋门,爹看见三杨走过来。三杨驼着的后背上印着一圈又一圈的汗碱印子。三杨要什么我们没有听见。我们家也没有,我们听见妈妈告诉他,你到别处去看看,妈妈说。麦粒在簸箕里哗啦哗啦地作响。

那不是吗!三杨抬头看见挂在我们家屋檐下面的干豆秧。晒干的豆角秧裂开口子,露出里面绿色的豆粒儿。我妈要喝绿豆煮的粥,三杨看着屋檐下面。那是我们家留的种子,妈妈说完之后再没有吱声,继续把麦种摇得山响。

就要几枝就够,秋后就还你们。三杨说。

种子是借的东西吗。妈妈说。

我们家没有留绿豆种。三杨说。

你们家什么种子留过。妈妈说。

主要是我妈想要喝绿豆煮的粥。三杨说。

你妈还想要云彩(菜)。妈妈说。

那我也给她摘去!三杨伸手够不着屋檐,搬来一条板凳放到墙根下面,准备踩着板凳上去,去摘挂在屋檐下面的豆角秧。他站到板凳上,扁长的窗口正好对着他的胸和腹部。三杨穿着的背心刚到腰部,露出来黝黑的肚脐眼。他挺直腰杆,伸出去双手,解开屋檐下栓东西的绳子。

我没有叫你弄!妈妈大声说。她的声音分明在告诉我们外面发生的一切。爹站在屋内阴暗的光线里,盯着那扇扁长的窗口。告诉你我没有叫你弄!妈妈又告诉我们一遍。爹顺手抄起靠墙立着的锄头。谁叫他爬咱们家墙头来着,爹低声说道。不就是几枝绿豆秧吗,我没有低声。我们满手沾着黑色的机油,我们开始给播种机加油,开始准备下地播种。这可不是那么一回事,爹举起锄把对准窗口上三杨的肚子用力捅一下。哎哎哎,三杨脚下的板凳晃摇起来。下去!爹喊一声,又捅一下。哎哎哎,三杨连声叫着,从窗口上消失。

我们出来,三杨坐在地上,嘴角不住地往两边扯动,继续发出哎唷哎唷的呻吟声,手里拿着拽下来的干枝儿。

自找吧!妈妈说。

你以为我不在屋里是不是,爹拄着锄把儿,面对着坐在地上的三杨笑着说。

我看见你们在屋里,三杨站起来,我从窗口看见你们在屋里,他用手指一下窗口。地上有绿豆粒儿,是裂开的豆角流出来的。我把它捡起来,三杨弯腰去捡地上的绿豆粒儿,其实有几粒儿有味儿就行,他说,主要是借味儿,他抬头看看我们。

知道我让你捡吗!爹不笑了。

没多少,就几粒儿,秋后我就还你。三杨说。

就几粒你有吗?爹说。

什么,三杨仰起脸,干吗这么说。

那怎么说!爹说。

我不要又能怎么样,三杨抖动着手里几枝干豆角秧,发出来哗啦哗啦的响动,我妈不喝粥又能怎么样,三杨并没有松手。他的脸上出现向往他妈的表情。

不就是几枝干豆枝!我说。

谁也没有叫你要,你自个儿爬到墙头上摘的。妈妈说。

三杨转过身,眼睛怔怔地望着她。

看什么,是不是你自个儿爬上去的?妈妈问他。一点儿也不畏惧地看着他,语调与刚才自己在院子里的时候相比,又增加几分得意。

不就是几枝干豆枝,我说。

谁让你爬墙头的,爹又说。

三杨又迅速地转过身,面对着爹。

你们家的墙头随便叫人爬的?爹又问他。

我看见三杨浑身开始抖动起来,光着脚穿着一双黑布鞋,踩住地上的树棍儿,咔吧一声,树棍儿断了。他的身子好像跟着断了,跟着颤动一下。

当我是贼!三杨说,他顺手扔掉那几枝带豆角的干枝儿,当我是贼!他没有看我们,转身往来的方向走去。

不就是几枝干豆枝吗!我说。

我们不惯他这毛病,妈妈说,他们家从来就没有留过种子,她又把簸箕摇起来,摇出来哗啦哗啦的动静,要人家的种子去做粥喝,妈妈自言自语着,真好意思张开嘴,她说。

不就是几枝干豆枝吗!我想,再说他妈妈躺在炕上想喝粥又不是他想喝。我一直不解地望着他们,他妈妈还能躺多长时间。我望见三杨逐渐地走远,爹头顶上有一圈儿发亮的秃顶,妈妈脸颊上散落着几根灰白的头发。这些都映入我的视线,还有三杨驼下去的后背,后背上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汗碱印子。我看着这些,目送着三杨拐进他们家园障子后面。

9

我驾驶着拖拉机,妈妈和姐姐,她们俩站在牵引架后面挂着的播种机上面,用棍子搅拌着播种箱里的种子。麦种通过一排胶皮管流进垄沟里面。麦地经过平整镇压,在我们眼前有条不紊地铺展开来。我们能够看见爹,他和我们相隔着一个拱起来的山岗。爹在山冈后面用三匹马耕地。马的脑袋和爹的脑袋时隐时现。机车调过头,妈妈跳下播种机。怎么回事?我停下来没有熄灭油门。还能怎么回事,姐姐正在从脚踏板上往下跳。她们满脸灰土,只剩下两只眼睛在闪动。呸呸呸,妈妈吐着嘴里的灰土。呸呸呸,姐姐也跟着妈妈学着吐尘土。你就跟人学,我说。你管不着,她又吐两下。我看见爹出现在山冈上面。就怨你!姐姐不再吐,你跑得那么快肯定有漏播的地方。妈妈迎上去。你就说不怨我,我们跟在后面,脚不时陷进松软的土里。我不管!姐姐说。管不管!我抓住她的胳膊。撒开!她喊道。往两边扭动着身体。我撒开手。爹来到我们身边,并没有理我们,脸上也没有愠怒的表情。他凑近妈妈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两只手向身体外侧摊开,半天没有收回来。妈妈听完,跟着爹往山冈走去。我们不播种啦?姐姐问。爹没有听见。我去把火熄灭,我说。你去我等着你,姐姐蹲下来,把露在外面的麦粒用土埋好。等我关掉机车油门,返回来发现姐姐已经不在。我顺着他们留在地里的三行脚印跑去。

他们停在一片洼地里,洼地刚刚翻过,像我们播种之前的耕地一样:大块的土翻过来,露着树根和草皮。马站在上面,没有动作,低着头跟在爹身后。你看,姐姐抓住我的手,让我看见一匹马躺在地里。正是那匹辕马。辕马躺得很安静,好像它是在休息。怎么啦?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吭声。爹蹲下去,回头看看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它累了,我也蹲下去,手伸到马的身体下面,手上沾上一层汗。起来!我拍它一下。别动!妈妈说。不是不是,爹摇着头,也没有说出不是的内容。我挪到马头的位置,两匹外套也跟过来,伸过来脑袋,嘴贴到辕马脸上,往它的鼻子眼睛耳朵里面呼嗒呼嗒地喷气,辕马也没有睁开眼睛。从倒下去就没有睁开眼睛,爹抚摸着马的腹部,抬头看看我,又看看他们。那不是在动!妈妈说。她发现辕马身上一层茸毛在微微颤动,就像风掠过草地,草在动。不!爹摇着头,目光转向遥远的山脉那边,山离我们仍然那么远,仍然是淡蓝色的。我去叫兽医!姐姐说。看看爹又看看我,我去叫!眼睛盯住妈妈。让她去吧!妈妈看着爹。爹没有说话,还在看着蓝色的山脉。去吧!妈妈说。姐姐撒开腿,往我们家的方向奔去。慢点儿!妈妈说。她的脚从翻起来的土块上滑下去,再提上来。再绊到树根上,膝盖跪下去,再直起来,踉跄的身影消失在灌木丛后面。我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是木偶,呆呆地杵在各自的位置上,不知道怎么办。你们瞅着我干吗!爹突然紧张起来,瞅瞅我又瞅瞅妈妈。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瞅他。他自己感觉谁都在瞅他。我离开他们,把另外两匹马从马套里解下来,牵到烧过荒,又滋生出来的再生草跟前。青草又绿又嫩,它们却不吃,又跟在我身后,回到辕马身边。爹把它们牵回去,拴在两根手腕粗的树干上。它们过不来,但它们扬着头往这边张望着,咴咴地叫唤,拽得树叶哗哗作响。

兽医来到我们面前仿佛从天而降。他们肩膀上背着画上红十字的药箱,胳膊上套着套袖,脖子上挎着听诊器。姐姐已经气喘吁吁,她不时停下来等着兽医跟上来。快点呀!她还催着他们,又跑到前面,跑到我们跟前,又在翻过来的土块上绊了一跤。看着点儿,妈妈说。我来晚了没有!姐姐急切地喊道。

我们站起来,兽医蹲下去。他们是三个人,分别蹲在辕马的脑袋肚子和屁股的位置上。一个兽医把马尾巴掀起来,把带刻度的玻璃棒杵进去。一个兽医用听诊器听着马的腹部,听一下移动一下位置。另一位捏着镊子,撑开马的眼皮。我们看见眼睛里蒙上一层血丝,还有一层白色的黏膜蒙在上面。

别让它们叫!拿玻璃棒的兽医指着另外两匹马。它们在用蹄子刨着地叫唤。我和爹跑过去,拽住它们的笼头。吁吁吁,爹冲着马的耳朵说。你们别叫唤,我用手去捂它们的嘴,把它们的脑袋抱在怀里。它们仍然挣扎,仍然叫唤。把我和爹甩来甩去,就好像甩它们嘴边上的草一样。不行不行,爹脱下衣服,扎起两只袖子,蒙到马脸上。我照着爹那样蒙住另一匹马。两匹马蒙在衣服里,发出来呜呜的叫声。衣服一会儿粘到马脸上,一会儿鼓起个大包,像撒完气又充上气一样。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爹冲着兽医摊开双手。兽医没有理会,把爹叫着离开我们,到没有耕过的灌木丛后面。他们蹲在灌木丛后面,脑袋挨着脑袋。光能看见兽医在说话,在用手指着马躺下的地方,爹低着头,盯着地上的草,一言不发。一个兽医先站起来,走到辕马跟前打开红十字药箱,拿出来粗大的针管,吸上满管暗红色的药水,长长的针头扎进马的腿部的肌肉里。辕马开始哆嗦。一会儿就站起来,医生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对我们说话。严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来笑容。我们长吁一口气,这才感到阳光下的空气正在流动,才感到空中的乌鸦正在聒噪。一会儿就站起来!姐姐不顾脚下凸凹不平的土地,又拍手又跳跃,又跪下去又站起来。我们注视着辕马,它的身子一半躺在耕地上,一半躺在翻起的树根上。眼睛睁开啦!妈妈首先说。我们看见辕马果然睁开眼睛。它先是朝着另外两匹马嘶鸣的方向望过去。快把它们脸上的衣服解下来!妈妈说。我解下它们头上蒙着的衣服。它们朝着辕马的方向伸长脖颈,长嘶不已。辕马翻过身,卧在地上,先是两只后腿站起来,跟着前腿站起来,四条腿再把整个身体支撑起来,颤颤巍巍地向着那边的两匹马走过去。三匹马的脸凑在一起,相互磨蹭着,发出来轻微的咴咴声,像是久别重逢。

我们经过一场虚惊重新翻过山冈去播种麦子。干吗让他们牵走!姐姐跟在后面说。她的话起初没有引起我们注意。我和妈妈走在前面,已经走出刚刚翻过的荒地,来到正在播种麦子的松土里。干吗叫他们牵走!姐姐又说,并且追上来告诉我们。我们这才回过头,发现兽医牵着辕马,正渐渐消失在我们家旁边的风化石路上。干吗让他们牵走?我们返回来问爹。爹依然蹲在灌木丛后面。你说!妈妈推着他。他低着头不瞅我们。你说呀!我和姐姐也去说他。我们把爹团团围住。我说什么!爹仰起脸,脸上布满阴云,仿佛就要化作雨水流下来,流到草丛里,你们让我说什么!爹喊道。

10

我们奔跑在牧场的两排畜栏中间。我跑不动啦!姐姐两只手扒住畜栏的横栏,才不至于坐到地上,我们非要把它牵回来!她喘息半天,终于扶着横栏站起来,脸色依然煞白,腿依然在打哆嗦。前面出现兽医所的铁皮屋顶。我抄近道过去!我说。我还得站一会儿!姐姐说。我没有再绕道,照直朝着畜栏外面一座积肥堆跑去。积肥堆上长满蒿草,踩上去咕噜咕噜地冒出来发黄的水泡儿。你别陷进去!姐姐在后面注视着我。我把蒿草压倒踩上去。兽医所的后窗户对着积肥堆,窗户上钉着白色的纱帘,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我沿着后山墙绕到房子前面,房前种着一排细瘦的杨树,杨树和杨树之间用半截砖头围成花圃,花圃里种着一簇一簇的扫帚梅,花朵要在九月里开放,现在还像一丛丛树丛的形状,连花骨朵也没有结。房前房后的窗户敞开着,前窗上没有钉沙帘。房子里面打着水泥地,给牲口看病的架子直接筑在水泥地里面。地上扔满沾着紫药水红药水的药棉花。药味扑鼻,直浸进肺里面。还有两扇门,门上的玻璃有一块是透明的。我趴在透明的玻璃上往里看,里面没有人,有一排分成许多木格的架子,木格里摆满装药的广口瓶。另一扇门上的毛玻璃隔得很严,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两扇门都敲不开。怎么回事!姐姐从敞开的窗口往里探进头来。不知道,我说。我出来。我们站在房前,注视着兽医所前面的景象,一片十亩地大小的水面,水面前面是一大片庄稼地,地里矗立着一座废弃的砖窑,一条土路穿过庄稼地穿过废窑,通向更远的地方。我们上哪去?姐姐问。上哪儿去!我看着更远的方向想。马在哪儿我们上哪儿!我想起来。马在哪儿呀!姐姐说。她的脸色还苍白着。看我有什么用!她推我一下,我们去找!她说。我们离开兽医所,离开来时的路线,沿着墙根下延伸出去的小路,朝着一片漫坡上走去。他们应该死!姐姐说。真该死!我说。路上的砖头瓦块绊她一下。看着点儿!我说。你听!她停住脚,苍白的脸色十分警觉。有马嘶的声音隐约传过来。是它!姐姐说。跑啊!我说。我们跑到漫坡顶上,看见经过球场通向礼堂的道路上,走动着许多人。我们来的时候没有通过那条风化石大道,我们沿着场院后面的机耕道直接奔向牧场。以为那样可以抄近道,所以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等等我!姐姐发出来呼嗒呼嗒的喘息声,等等我!她一个劲儿地喊。你慢慢跑!我说。我没有放慢脚步。马不叫啦!姐姐站住。马确实已经不再叫唤。一幢刷上白灰的房子挡住球场上发生的事情。我们在房子后面奔跑。刷上白灰的墙壁上写着红色的大字:农业的根本在于机械化。每个字都有半个人那么大,硕大的字迹在我们眼睛里面跳动。呜呜呜,姐姐张大嘴。嘴里发出来风一样的声音。你别叫,我说。我不叫!姐姐咬住嘴唇。我们已经知道发生的事情。我们慢下来,来到房子前面。前面的球场上聚集着许多人,仿佛是所有的人,手里都拿着盆。看见我们,他们都背过身去,把盆扣在脸上,不瞅我们。我们推开人群往里挤。别叫他们过来!屠夫说。他从人群中伸长脖子。他叫王启路,又打铁又杀牛,是铁匠又是屠夫。脸上长满肉瘤,长满倒立的胡须。你们脸上都是汗!他们说我们。别让他们过来!屠夫用沾满血的手指指着我们。你们跑得多累呀!人们挡住我们,往路基上推。放开我!姐姐说。她被推到另一边,靠在篮球架的铁管子上面,向后仰过去,这是怎么回事呀!她仰到后面说。不是你们家的马,他们说,相互看一眼,相互间显得心照不宣。用不着骗我,姐姐直起身来。我在这一边,听见姐姐的说话声,看见好多人挡着我,不让我过去,不让我看到悲惨的场面。过来吧!屠夫过了一会儿说。他已经干完活,已经无所谓,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人们闪开一条道,道路通向前面,好像无限的远!我慢慢地走着,姐姐慢慢地跟上来,跟在我后面,我迎面撞上屠夫,屠夫拖着马的尾巴,马变成了一张马皮,在他身后铺展开来,在球场的碎石上面发出来刷拉刷拉的响声。是你们家的马吗?屠夫停下来问我们。他的围裙上沾着鲜红的血迹沾着发白的骨头渣儿。这是怎么回事!姐姐张大眼睛,她已经认不出马。我也不知道!我冲着屠夫撞过去,他闪开身,你们自己去看看!他还在说。我踉踉跄跄着,马!我在想。脑袋里嗡嗡作响,像个柳罐斗子那么大,巨大的声音在里面回响!闪开的道路上有一条拖出来的血迹。我不愿意看到它躺在那里我不能看到它。它已经不是那匹马!这是怎么回事!我也和姐姐一样懵懵懂懂。呜呜呜,我们一样。但我不能!我把快要涌上来的东西重新吸进身体里,不让它们留在脸上。行啦行啦,屠夫说,他哈哈笑着,人们都跟着哈哈笑着,敲响脸盆。没有人再理我们。我和姐姐站在一起哆嗦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办法!兽医从人群里面走出来,双手插在白色大褂的立兜里。那你还打一针干吗!姐姐想起来。打一针为了让它自己站起来。兽医说。站起来怎么还不行!姐姐说。站起来也不行,兽医不想再解释,他也离开我们。我们没有走近那匹马,那堆支离破碎的东西。它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变成一块又一块,装进那些敲响的盆里面。我走到它的另一部分跟前,它被屠夫扔在一边,早晨它还不是这样,它还能动,还能够散发出来激动人心的热气。现在里面空空荡荡,里面从前装的东西在哪儿,不是那些装进盆里的东西,它是一些激动人心的东西:咴咴咴,挂着细密的汗珠儿,打着响鼻儿,四肢不断地变幻着……不是铺在地上鲜红又刺眼的东西!不是它们!

11

我们得把院子夹上,妈妈说。她出门给马添完料回来。没有遮挡的麦地吹过来大风,带着土粒扑打着我们家外面的墙壁。没有院子不行!妈妈掸着吹进头发里的土粒。没有人注意妈妈说话。灯老摇晃!姐姐说。窗台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窗户在两个屋子中间的墙壁上,灯光照亮里屋又照亮外屋。我们的身影打在顶棚上,一个又一个,随着灯影摇晃。爹看着我们。本来就是!姐姐说。她瞅一眼爹,没有瞅妈妈,又继续对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脸。镜子反出来的亮光固定在对面墙壁上,比油灯本身发出来的光还要亮。照,你就知道照!爹说。他站在屋地中央,头顶和顶棚一边高。顶棚上新糊上去的报纸,报纸的颜色很新鲜。风在外面刮来刮去,屋里的灯跟着摇晃。灯老是摇晃!姐姐说。她的脸在镜子里也跟着摇晃。没有事认识认识字,妈妈说,像你弟弟那样,妈妈指指我。我躺在炕上,躺在叫火烤热的炕席上,仰脸看着报纸上面的字迹:塞外古泽高桥镇依山傍海,我把一行字大声念出来。不念泽念驿,妈妈举起手,手指沾在报纸上。报纸糊出来一条褶子。念驿,妈妈指着褶皱上的字。太黑了我看不清,我说。往下念!妈妈说,手指捋着一行黑体字往下指。刻有高桥铺的三个大字的石质门楣……我念道。不念铺念镇!妈妈说。刻有高桥镇的……我把脚搭到窗台上,上面钉着一块玻璃。你别把脚放上面!妈妈放下手,我放下脚。你自己念,她不再教我,她到外屋地去。风从房顶上苫着的椽木中间钻进来,在房梁下面蹿动,把报纸吸上去又落下来,发出来呼嗒呼嗒的起落声,像要撕开一道口子。外面的风真大!姐姐听见。她把镜子翻过来,背面有个电影明星苏菲·玛索头像,正面的亮光转到另一面墙壁上。你们听外面!她指着外面。我们没有理会。我在念字,妈妈不再教我。爹坐在对面弄着自己的东西,他教不了我。你们听呀!姐姐喊道。我停下来,爹抬起头。姐姐坐在灯影里,侧着脸,手掌放到耳朵后面,你们听!她眨动着眼睛,手掌顺着耳朵正对着的方向,一下一下来回滑动着。我们被她聆听的架式吸引过去,去听她的耳朵正对的方向。这个方向穿过屋子和墙壁,通向外面。我们听到风从遥远的山脉吹过来,夹杂着土粒扑打到附近的树干上墙上以及牲口背上,这些东西发出来的声音不足为奇。大惊小怪!爹说。他又低下头,弄手里一节鞭梢子,这是他自己的东西,不让我们动的东西。顶棚上没有了那么些影子,屋里亮堂起来。我才不大惊小怪!姐姐依然侧着脸,聆听外面的动静。煤油灯的灯捻儿烧出来一长节黑碳儿,火焰跳动着,冒出来的黑烟也跟着跳动。我又把脚放上去。你又放上去!妈妈马上说。她看见脚的影子通过玻璃,落到外屋墙上。你早晚把玻璃踢碎!她的声音穿过门逢,和钻进屋的蒸气一起传进来。把脚拿下来!爹说。碎玻璃掉进锅里你们吃一肚子玻璃碴儿。妈妈的声音又传进屋来。外屋的锅台盘在窗户下面。我把脚挪到墙上。我才不大惊小怪!姐姐站起来,两条腿紧挨着炕沿,上半身向着耳朵正对的方向,用力地倾斜过去,你听你听!她说。她似乎抓住外面猛然的风中那个异常的动静。我听不见。我说。真笨!姐姐说。她焦急的神态真让人相信一种异常的东西存在着。只是我没有听见。我听见熟悉的风声在我们家房子周围呼啸,再没有别的声音。就像一个小孩哭!姐姐说。是吗?爹站起来,是不是马叫?他也没听见,他问姐姐。不是马叫!姐姐摇摇头,就是一个小孩哭!她十分肯定。会不会是狼?爹突然想到,狼叫就像小孩哭!他蹿出屋子,在外屋抄起一把叉子。门咣当响一声。狼叫就像小孩哭!姐姐说。是!我说。我怎么没想到。姐姐说。我也没想到。我说。咱爹一个人!姐姐盯着我,你不去看看?她说。我!我有些犹豫。胆小鬼!姐姐说,我去!她要出去。外屋的门又咣当一声。是不是狼?妈妈担心的声调在外屋响起。狼有两只绿森森的眼睛!我说。你没事找事!爹进屋说姐姐,妈妈也跟进屋,给爹拍打身上的土。反正得把院子夹上!妈妈说,把院子夹上就不用担心狼不狼的了。本来就是!姐姐瞪着眼睛望着我们。

12

大风停止在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夜之间,房屋与麦地之间的一段空地上,变得阳光明媚起来。我要亲眼看看去,姐姐在早晨清晰的光线里,眯起来就像整夜没有睡觉的眼睛,我就是听见啦!她头也不回地往麦地深处走去,往她认为有东西的地方走去。麦地和房顶上都有大风刮过的迹象:麦地愈加平坦愈加清洁,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灌木丛跟前。苫在房顶上的苫草一缕一缕地翘起来,像一个人头顶上怎么也压不平的头发。你去把梯子搬过来,爹站在我背后,紧靠房山的地方,望着叫风吹乱的房顶。房顶上面是晴朗的天空,天空上挂着一些风吹散的云彩。在房子后面,妈妈从后窗户里伸出头,告诉我梯子在房子后面。我走过爹身边,爹腰带上别着剪树枝用的大号剪刀。我走到房后面,看见马棚的四个柱子中的一个,叫风齐腰吹断,马棚倒向一边。马棚顶上堆着的麦秸,挂到了道边的树杈上,像老鸦搭上去的窝。喂马的草料七零八落,到处都是。两匹马站在两棵榆树之间,看不出一点儿惊慌,抬起前蹄踢打着对方,对方跳起来又踢打它。快把梯子扛过来!隔着一堵墙的墙角,爹的声音拐过来。我跑过去,梯子和马棚倒在一起,我扛着梯子中间的横梁,两个尖头随着我走动往上才蹿动。爹接过梯子,冲着房脊放到房山上,抬脚登上第一个梯磴。我忙扶住梯子。不用扶,爹上到第二个梯磴上,你去把苕条往上递,爹边说边上第三第四第五个梯磴,跨上房脊,骑到房脊上面。像骑到马上一样,两条腿耷拉到山墙上。

剪树枝的铁剪子剪着翘上去的草,发出来不间断的咔嚓声,十分的清脆十分的悦耳。别把房顶踩漏,妈妈走出屋,仰头望着房顶上。房顶上剪掉翘起来的草,显得层次分明起来,像梯田的形状。我扛过去成捆苕条,顺着梯子举上去。要它干吗用?妈妈感到不解,这样多好看,她指着梯形的房顶。爹顺着房顶的斜面推下来剪掉的草。我看不用苕条,妈妈望着爹,你说哪?她又问我。我看不见,我还举着苕条。爹也看不见,他骑在房脊上看不见房顶好不好看。用埽条盖住不好看!妈妈过来,她跑过来和我一起举着苕条。不盖住再刮风又得掀掉,我看着妈妈好看的脸。主要得压住茬儿,爹接住苕条,拽上去,那也得压上东西,他蹲在房顶的斜面上,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双手耷拉在膝盖上,两只并不黑的眼睛看着妈妈。用架条,一格一格地压上,妈妈比画着她想到的格子的形状。行不行?我说。行!爹同意了。我又返回房后,去扛供蔬菜爬蔓儿用的架条。我又看见大风刮过的新的迹象:我们家旧房子上黑黢黢的房架,已经碳化的房梁还有一根碳化的椽木,齐刷刷地折断,露出来里面崭新的木茬儿,阳光照上面,又白又刺眼,格外醒目。你在看什么?爹在房顶上,正好看见我。那么硬的木头,我指着空旷的房架说了一半话。昨天晚上的风你没看见,爹接过我的话,眼睛眯起来,仿佛看到记住的内容。我听见啦,我想起来昨天晚上的风声。我扛起架条,上面缠着去年死去的黄瓜秧,比活的时候缠得还牢。我给马添料时天刚刚黑,我扛着架条听见妈妈说。你没有看见天黑以后,爹站在房上说。他们一个在房上,一个在房下,脸对着脸,回忆着昨天晚上刮大风时的感受。太阳还没有落下去的时候,被风刮得黄乎乎,仿佛要融化了,像搅拌开的鸡蛋黄,妈妈比喻着。爹没有比喻,他从来不比喻。鸡蛋黄化开了又变成了红彤彤的晚霞,妈妈还在比喻着。昨天晚上他们都闯进大风里。我在屋子里听见风吹到墙壁上的回声。我递上去架条,爹把架条一根一根压到剪好的苫草上,一茬压住一茬,间隔出来四方形的格子。我还听到风从房顶上掠过去的声音。爹用铁丝拧住,铁丝把架条拧到椽木上,压住草。对,这样就好看了!妈妈点着头看着房顶说。爹干完一面房顶,翻过房脊,去收拾另一面房顶。

13

杨香拎着一篓子鱼来到我们家门口。冯姨冯姨,她轻声叫道。妈妈转过身,发现她站在空荡荡的地上。她们相隔一段距离谁也没有再往前走。十条鱼你们买了吧!杨香说,十条鱼才十块钱你们买了吧!她接着说。我们不买鱼,妈妈说。她站在剪下来的碎草中间。是我奶奶要用十块钱,杨香说。你们家总你奶奶你奶奶有没有完!妈妈说完,不再理她,弯下腰去收拾地上的碎草。冯姨,她说,冯姨冯姨,她不断地叫着妈妈,手里的鱼在鱼篓里,不停地弯着身子,撞动着尼绒丝线。十条鱼都有半斤沉,都是新鲜的鲫鱼,都有完好的鳞完好的鳃。鱼在一下一下张着鳃张着嘴,想象着水里面呼吸的情景。十条鱼才十块钱呀!杨香说。她跟妈妈后面,妈妈抱着草进屋,她也进屋。她把鱼放到锅盖上,坐到锅台上。你别坐锅台!妈妈说。她又去抱一抱草进屋。你不买鱼我就坐锅台,杨香两条短腿耷拉到锅台下面,脚后跟扬起来又落下去,落到炉门上,炉门咣当咣当地响。我不惯你这毛病!妈妈拎起鱼篓,冲着敞开的屋门扔出去。鱼摔在空地里。空地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尘土。鱼蹦跳着。你再不出来我把它扔麦地里去!妈妈出来,指指地上的鱼指指不远处的麦地说。鱼疼得直张嘴。你把鱼摔死啦!杨香跑出屋。我们不要鱼,妈妈又说一遍,套上你们家的牛车到场部集市上去买去。不是我们的牛车,杨香说。那我就不明白,妈妈故意眨动着眼睛,三杨不是你爹?妈妈问。我爹我爹,杨香的嗓子眼叫东西噎住,一下一下咽着唾沫。干吗你还要哭!妈妈望着对面,盯住她的不断闪动的眼窝。你哭我就买你鱼啦?妈妈问她。嗯嗯,杨香支支吾吾,是我奶奶,她点着头。不会买你的鱼,妈妈脸上纳闷的表情完全消失,我不会老听你奶奶你奶奶。她们眼睛对着眼睛,谁也不离开。没有发现鱼跑出鱼篓。她们在对视中好像期待着什么。是杨香期待着,妈妈喜欢看她期待的目光。鱼又翻个身。杨香移开目光,移到房顶整齐的苫草上面。上面不时出现爹攒动的脑袋。妈妈从杨香耳朵旁边看出去,看到播完种的麦地深处走过来姐姐的身影,另外有个人走在她身边。他们时而挨近,时而又疏远。

他们吵什么?爹在房脊上抬起头,看一眼房前。房后这面房顶的苫草已经剪完,像前面一样,出现梯形的草茬儿。你去看看,爹低下头。我把架条放下来,走出阳光明媚的房后,走进房前的阴影里。杨香没有发现。我朝她们继续走着。妈妈也没有发现。我看见地上的鱼,鱼正往小坑里蹦。鱼靠脊背做支点,头和尾巴用劲儿往地上砸去。鱼整个弹起来,摔进小坑里。

鱼!我说。我又发现鱼篓像活的一样在光溜溜的地上蠕动。都是鱼!我兴奋起来。才十块钱,杨香说,又黑又亮的眼睛闪动着。什么十块钱?我盯着鱼篓里的鱼。十条鱼才十块钱,杨香说。我们不买!妈妈说,跟他说没有用!妈妈瞅瞅我,又去瞅麦地里走来的两个人。鱼在小坑里不动弹,小坑里没有叫风吹走的土沾到鱼身上。鱼一下一下张嘴。鱼嘴里很新鲜。我知道,杨香说,我知道啦,她连说两遍,蹲下去,鱼呀没有人要你,又对着鱼说,声音像唱歌,鱼呀你真没有用,开始拍打鱼,伴着对鱼的诅咒,发出来啪啪的拍打声。妈,我说,我心头涌上来一腔热忱,妈,我接着说。你连一分钱都不值呀!她越说越动听,颤动着肩膀,把跑出的鱼装进鱼篓。一分钱都不给奶奶,她把那个行将就木的人唱出来。鱼都活着。干什么?妈妈说。妈!我还在说。她和谁在一起!妈妈没有理我,指着走出麦地的两个人,你看,她那是跟谁!妈妈让我看。该死的!妈妈骂道。

姐姐和那个人走到我们跟前。那个人是和杨香住在一起的国顺。国顺提着网,自动退到姐姐后面。他们裤脚和鞋面沾满尘土,国顺裤脚上除了尘土,还沾上更多更清晰的油污。还有那张网,网纲拖在地上,网孔兜住土,把网沾在一起。他们跺着脚,尘土涌上来。别跺!妈妈说。她盯着他们身后两排脚印,脚印弯弯曲曲,消失在麦地深处。你再跺一跺,姐姐回头指着国顺的脚,示意他跺干净脚上的土。国顺没有跺脚,他盯着蹲在光溜溜地上的杨香。杨香的肩膀不再颤动,眼睛不再闪动,里面干干巴巴,没有一点儿泪影儿,也看不出有过泪影的样子。他们互相看着,好像分别已久,彼此已经陌生。你怎么从那里出来,杨香警觉起来。眼瞅着国顺的腿站起来。我去那边甸子里撒几网,国顺告诉她。他的腿叫沙枪打得都是窟窿眼,姐姐蹲下去,卷起国顺的裤腿,露出来布满伤痕的光腿,腿肚子上有一排结了痂的疤,一个挨着一个。我们知道这是他去人家鱼泡子偷鱼的后果!谁都没有吱声。用不着你管!杨香推开姐姐,往自己怀里拽一下国顺。裤腿从姐姐手里离开,遮住那条腿。我们用不着你关心!杨香瞪着姐姐,拽起国顺,向我们家旁边的风化石道上走去。国顺走起路来,腿向两边撇拉着。我的鱼,杨香想起鱼,她离开国顺,跑回来,拎起忘在地上的鱼篓,我们不卖鱼!冲着我们用劲往地上砸几下鱼篓,鱼在鱼篓里往起蹦几下。等等我!她转身又去追国顺。国顺没等她,继续往前走。瞧她那两条短腿!姐姐说。杨香的短腿跑起来一扭一扭,像不像只鸭子!姐姐说。别管别人!妈妈说。杨香追上国顺,他们走到我们家旧房子对面的路段上。十条鱼才十块钱,杨香说,她的话从他们家的院子里传过来。他们消失在他们家的园障后面,很快又出现在玉米楼的梯子上。呸!杨香回头朝我们吐口唾沫,转身把玉米楼的门砰地关死。嘻嘻嘻,姐姐没有生气,笑着弯下腰,直起腰挥一下手臂,把一块砖头打过去,打到玉米楼的门板上砰地响了一声。

鱼!我想起小坑里的鲫鱼,鲫鱼沾满土。我抓起鱼,鱼还活着,还在一下一下张嘴,我触到鱼鳃,鱼吧嗒甩一下尾巴,头扬起来,发出来鱼的声音:咕噜噜咕噜噜,像冒泡的声音。鱼的眼睛渐渐发白,我看着鱼慢慢死去。

(此书将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作者简介:何凯旋,男,1963年出生。曾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北京文学》、《新华文摘》、《山花》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50多篇(部)。出版长篇小说《昔日重现》、《都市阳光》、《江山图画》。获东北文学奖。黑龙江省文艺大奖。黑龙江省精品工程奖。哈尔滨天鹅文艺大奖。出版话剧文学本《红蒿白草》、《梦想山峦》、《1945年以后……》、《1978年以后——一座农场的秘史》。获田汉戏剧奖、老舍青年戏剧奖、中国戏剧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黑龙江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黑龙江省戏剧创作中心签约剧作家。现任哈尔滨文艺杂志社《小说林》、《诗林》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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