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写小说、编电视剧的人,总爱郑重其事地写下:本故事纯属虚构,不可对号入座。我却要说明,这里记叙的却绝对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只不过改头换面而已。
——题记
一
石大干搞房地产开发已有二十年的光景,没想到如今买断块地皮竟然如此艰难。他想到,前些年县政府和有关部门惯着宠着开发商,自己相中哪块地皮只要透个话儿,县长书记都出马上阵,帮你动迁民房,那个时候有多神气打腰,和县里的大官称兄道弟,搂脖子抱腰。自己顿觉成了个人物,走在街里点头的,媚笑的,应接不暇,不得不脸冲着天走路。
后来国家出台了一系列动迁的法律和条例,给老百姓撑了腰,谁也不敢再轻意动老百姓的民宅,有些草根居民就拿房价“雷人”,一个破猪圈都敢要座金銮殿钱。面对此情,精明的石大干这才瞄准了国有资产。他心里明镜似的——只要给当官的塞上,花三瓜俩枣的钱,就能弄块好地皮。所以社会上才有了这样的民谣:一等开发商,买断公家厂;二等开发商,新区能挤上;三等开发商,只好占民房。
石大干是前年冬买断县胶合板厂的。胶合板厂是二十七年前建的一家国有企业,虽然规模不算太大,但也兴隆一时。当时靠着松河县丰厚又廉价的木材资源,生产五层胶合板。当时国家刚刚改革开放,物资还不是那么充足,市场对胶合板的需求量很大,厂子一时也办得红红火火。后来由于工艺技术低,加上管理不善,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就逐渐败下阵来,再到后来就出现了严重亏损,十多年前工厂便“黄铺”了。十几年间虽然工人吵着嚷着要起死回生,但终因回天无力,设备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工厂破产以后,许多开发商瞄准了这里,因工厂地处城区,开发商把它看做滴着黄油的羊头,都想把胶合板厂一口吞了。无奈厂里六十名工人作得蝎虎,县里领导也不敢轻易点燃这个火药桶,地皮就一直在那里闲置着。
再到后来,石大干愿意出资为下岗工人办理养老保险,经过千曲万折的工作,这才把这块地皮买断。虽然石大干在买地皮上占了个大便宜,但这房子怎么盖仍让他闹心。胶合板厂东西长有一百米,但南北宽却不足七十米,而且在胶合板南侧的十五米处去年刚刚建起一栋六层住宅楼,石大干要建楼必须再后撤十五米,这样就只能建一栋楼,白白浪费三十多米宽的土地资源。石大干这样一合算划不来,根本没有什么赚头,他就想盖两栋楼。盖两栋楼怎么摆布也放不开,必须把后边的一栋民房吃掉才行。但石大干却不愿动迁民房,因为他清楚那是笔不小的资金,说啥不能花那个大头钱。
石大干处于两难境地,盖一栋楼那倒是绰绰有余,然而却造成地产资源的巨大浪费,打死他也不情愿这么做。如果动迁后趟民房,不掏出百万元,连想都不用想。石大干不想当这个冤大头。为此,顾问高景惠就给他出主意,咱前一栋盖六层楼,后一栋盖四层,不遮居民住宅的光,也就用不着动迁了。
石大干听后,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可不中,盖四层楼一样花地基和房盖钱,那可就亏大了,连本钱都捞不回来,咱死活不能做这亏本生意。”
高景惠干笑了两声,狡黠地说:“你要知道心急喝不得热粥。老百姓见我们搞开发,眼珠子都蹿出火来,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啥事和他们也谈不拢,咱们就是要晾他晒他不理扯他们。等把他们的锐气磨掉了,再同他们摊牌,到那时候居民就都成了上了缰绳的马驹,乖乖地让咱们牵着走了。”
石大干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顾问。这个老高长得十分后现代,额头窄小,眼珠巨大,鼻子若有若无,一张肥厚的鲇鱼嘴,两边翘着两撇鼠须,好像里边藏着无数的鬼点子。石大干听高景惠这么说,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忐忑不安地问:“咱可是要按六层楼设计图纸,这纸里还能包住火,到时候还不成了雪地里藏孩子,全露馅啦!”
高景惠又是诡谲一笑:“后趟房那些住户都是些小市民,到时咱们拿张图纸一晃,就把那些草根给唬啦,等六层大楼起来了,他们也就没咒念了。”
石大干乐了:“你小子一肚子花花肠子。”
“不给你出些鬼点子,这顾问费不让你白掏了。”高景惠也拿自己当角儿,洋洋自得地仰起脸。
二
石大干和高景惠打着如意算盘,梦里都笑出声,可万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断喝一声,挡住了去路。
此人就是主管城建的副县长赵秀文。赵副县长名字倒挺秀气,办事却武断,是官场里有名的鬼难缠,黑白两道都走得开,处人做事心狠手黑,出手刀刀见血,办件事,要求他伸手要十万八万那是小菜一碟。
这天早晨,赵秀文穿着一身运动服,晨练时跑到了房场。这时的房场上空空荡荡,地面上的建筑物都已清理干净,只有两台挖掘机像庞然大物停在那里。赵秀文南北走了一趟,当他走到值更老头的跟前,像是冲着老汉,又像是自言自语:“屁股大的地方,要盖两栋楼,纯牌扯淡!”
值更老头自然不敢搭茬,却一刻没停又一字不漏地报告给了石大干。石大干一听懵了,立马把高景惠找来商议对策。
石大干这些日子本来就闹心,听到赵副县长出面拦阻,他心头像灌铅一样格外沉重,更加重了久积心头的沉疴。石大干十分沮丧地说:“人要不走字,喝凉水都塞牙,还没等老百姓作对呢,他赵秀文却迎面给咱一榔头!”说着,把值更老汉的话对高景惠重复了一遍,然后又唉声叹声地说:“这可咋办?!”
“虱子来例假,多大事呀!”高景惠以不屑一顾的口吻说:“赵县长的为人我还不知道,那小子见钱眼开,使上钱啥事都能搞定!”
“那你说,咱给他送多少钱?”
高景惠紧皱着眉头,琢磨了片刻:“官场送礼最难,这不像市场上购物砍价,明来直砍。给当官的送礼就让你捉摸不透,捞不到底儿,如果可着他屁眼子灌铅,咱们还剩啥;不过拿少了,他也不会抬手。我看就拿十万吧,这已经不少啦。”
当天晚上,石大干揣着十万元钱来到赵家门前,门铃一响,赵秀文猜测是石大干来了,故意起身进了卫生间,临关门之前,对老婆说:“让姓石的等着,先煞煞他的傲气。”
石大干进屋见赵秀文不在,有些灰心丧气的样子:“县长不在?”
女人说:“去卫生间了,你稍坐。”
石大干把拎钱的皮包放在脚下,顺势坐在沙发上,天地海北地同县长夫人闲扯了五六分钟,赵秀文才伸着一双湿漉漉的手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石大干要迎上去握手,赵秀文却一双手摊在那里,弄得石大干十分尴尬,顿时生出一种酸不溜秋的感觉。
赵秀文擦了擦手,坐在石大干对面的沙发上,没有丝毫客套,开口就直奔主题:“石老板来,是为房场规划的事吧?”
石大干连忙唯唯诺诺地说:“对,对,这得请县长多给关照。”
赵秀文吹吹茶杯里的浮茶,悠闲地呷了一口:“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事难办。现在当领导的都是坐在火药桶上,如不小心触动导火线,顿时就炸你个人仰马翻。你盖两栋房子,遮光十一户,现在的百姓谁敢惹呀,触犯点利益就给你玩儿命,跳起老虎神来按都按不住,如果捅下这个马蜂窝,那就惹下大乱子啦!”
石大干心里清楚,这活听着吓人,其实都是官样文章,不把事情说得困难重重,难以彰显他地位的显赫,也更不好和你谈价论价。石大干想到这里,不想再和他敲边鼓、绕圈子,便说:“我也知道县长为难,现在讲以人为本,讲亲民政府,把草根平民都举到天上去了。但不管咋说,政府还是政府,县长还是县长,只要你肯出手,对付几个平头百姓,那还不是手拿把掐,我这里有十万块钱,请县长上下打点一下,帮我过去这个坎。”石大干说着就要从皮包里往外掏钱。
赵秀文走过去扯住石大干的手,一字一板地说:“石经理,别说你给我送十万元人民币,就是你给我送十万美金,这事我也办不了。我答应你盖两栋房,那就等于自己往火坑里跳!我不被烧秃噜皮,也得被弄个焦头烂额。”
石大干见赵秀文连个牙缝都不撬,一双惆怅的眼睛死死盯住赵秀文,心里狠炸了,真想上去一把撕了他。房间里的气氛顿时显得紧张,似乎空气也在飞速裂变,有一种快胀破的感觉。
赵秀文却坐在那里像获得什么奇妙的灵感,两眼闪亮,有点兴奋,心里翘着尾巴。他端起茶杯,只听“噗”的一声,几片茶叶从杯口斜剌着喷出来。直到这时,他才把茶杯往茶几上一 ,不容置疑地说:“你要盖两栋楼,只有一条出路,把后趟那些民房动迁。”
“动迁那趟房子没有百万元打不住呀!如果那样,我可就赔惨了。”石大干说这话时,一脸的沮丧,几乎要哭啦。
三
石大干窝火带憋气,一回到工地,就向高景惠大倒苦水:“姓赵的真是个鬼难缠,十万块钱送到家,头不抬眼不睁,就像送的是几捆手纸!”
高景惠抹了一把鼠须,揶揄地说:“这怨谁,都让你们这些大款给惯的,求他办点破事,几十万元的送礼,把馋虫引出来了吧。这就像吸毒,越上瘾,越给毒品,他的瘾头子就越大。”
“照你这么说,咱们送礼送少啦!”石大干吃惊地说。
高景惠说:“哪倒也不是,赵秀文的惯用伎俩,就是卑鄙行事,高调做人,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这种人难对付就在这里,软硬不吃呀。”
石大干听高景惠这样讲,有点“苶”,喃喃地说:“咱就没咒念啦?”
“那倒也不是,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觅食道,只要咱掐着他的鸡嗉子,抠住他的肋巴扇子,就是再机灵的鬼子也会乖乖被咱牵着鼻子走。”高景惠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似乎赵秀文的命门已经被他死死抠住。
石大干看着“高参”鲇鱼嘴上的两撇鼠须,似乎觉得从那里可以蹿出条锦囊妙计。没想到高景惠却又卖起关子:“赵秀文的命门玄机究竟在哪里呢?”
石大干深知自己这个顾问的为人,一到关键时刻,就故装高深,卖弄玄机,迟迟不把心中的妙计和盘托出。高景惠在法院当过二十几年的庭长,刑庭的、民庭的,都干过,经手的案子有上百件,官场里那点“猫腻”他都清楚,每个县官的为人行事也都摸得八九不离十,甚至每个县长情人的情况他都知根知底。高景惠心里明镜似的,石大干把自己请来当顾问,每年给十几万元,到时候得能掏出干货来,啥事自己一出手就能逢凶化吉,这才能让石大干的血吐得心服口服。如果让他觉得献计手到擒来,像摘片树叶那样容易,石大干就会小看了自己。所以每当献策前他总是端着架,稳住神。石大干知道高景惠又在故伎重演,也就不追不急,耐心地静等着。
高景惠后仰着背靠在沙发上,仰脸看着天花板,旁若无人的样子,慢悠悠地吞云吐雾,似乎在思考环球大事。过了好半天,他才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摁,胸有成竹地说:“我看咱得走情妇这条道。”
石大干知道赵秀文特爱色,女人搞了有一“打”,早在当乡党委书记时,人们就说他“屯屯有丈母娘,夜夜当新郎”。后来当了副县长仍不改这个德性,见了漂亮女人就迈不动步。这小子就有这个本事,用不了三言五语就能同女人上床,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女人自己“发贱”,主动投怀送抱。至于他有多少个情妇,石大干也搞不清楚。所以他问高景惠:“他的情妇海啦,你说的是哪一个?”
“当然是赵县长最心仪、最动心、靠得最铁的谷玉芬。”高景惠不容置疑地说。
都是场面上混的人,石大干认识这个谷玉芬。谷玉芬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却长得腰肢纤细,双腿修长,一头秀发飘逸,有着小家碧玉的温柔相。由于长得玲珑浮凸,性感诱人,深得赵秀文赏识。让赵秀文爱怜的倒不仅仅是她的长相,反倒是善解人意而不流于阿谀,温柔体贴而不流于媚俗,有着一种高雅端庄的气质。所以当高景惠提出利用这个女人时,他还不免有些担忧:“这个女人清高自负,怕她不跟着咱们的指挥棒转。”
高景惠不屑地说:“在泱泱商品社会,还有拿钱砸不死的人!”说到这里,高景惠又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说:“这个女人颇有心计,又不轻浮,不像一般的女人见了有权有势的男人就浪声发嗲,所以要利用这样的女人,必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给她利益让她不觉着我们是在利用她,而是让她有一种共渡难关的感觉,这样才能尽心戮力为咱们卖命。”
“照你们这么说,运作的程序早已设计好?”石大干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问道。
高景惠这才如此这般地叙说了一番。
石大干一听,咧嘴嘿嘿笑道:“你小子满肚子是花花肠子。”
四
谷玉芬守寡已经有十几年了,前夫是装璜公司的伙计,小伙子聪明好学,勤恳钻研,他的设计新颖别致,很受当代青年人青睐。后来就自己挑头创办起装璜公司,竟成了装璜行业的佼佼者,日子越过越发烧,就像喝了人茸酒满身都来劲,生财的道也像财神爷给开路似的,大把大把钞票滚进腰包。前夫走运以后,竟然提出和谷玉芬分手,谷玉芬生性倔强,自然不吃这一套,两人说分手就分手了。前夫也挺讲究,把公司和家财全部留给谷玉芬,自己到哈尔滨闯荡去了。
谷玉芬离异后,始终没嫁,独身过日子,惨淡经营装璜公司。后来和副县长赵秀文好上以后,虽然也给她揽些活计,但她毕竟不是搞装璜的材料,公司办得半死不活。
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石大干找到了谷玉芬。石大干没有绕弯子,开口直奔主题:“谷经理我想找你商量个事,请你务必给面子。”
谷玉芬矜持地一笑:“你太客气啦,还不知道啥事,我这面子咋给。”
石大干这才说:“我决定开发胶合板厂,地皮已经买妥。但我势薄力单,难成气候,我想请你出山,当我的合伙人。”
谷玉芬轻撇了一下嘴,揶揄地说:“你没烧糊涂吧?找一个弱女子当合伙人,不知你是耍戏我,还是高抬我?!”
“我是认真的,而且经过了深思熟虑。”石大干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开始拼命给她戴高帽,“这些年我搞房地产开发,活计没少揽,却没挣着啥,后来我认真总结经验,才知道吃亏就吃在不会管理。管理是门大学问呀,现代企业管理没有专业知识那可不中。我把松河县能入流的人才核理了个遍,真正出类拔萃的人只有你谷经理,看你把公司管得井井有条,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你出面,帮我搞企业管理,那就会如虎生翼,财源滚滚来。”
这本是番吹捧的话,可女人都喜欢奉承,谷玉芬听石大干这么说,还真觉得自己是个角儿啦,便假装搪塞道:“我自己还有份事业,难有分身之术呀!”
石大干立即接住话茬说:“这个你放心,我不要求你来坐镇指挥,隔三差五帮助来指导指导就行。这丝毫不影响你管理好自己的企业。”
谷玉芬很精明,她不想再说那些毫无实际内容的空话,便把话挑明了说:“石经理,咱们都是买卖人,就捡干的说吧,你究竟想让我办什么事,又给我什么样的报酬?就实话实说吧。”
石大干忙说:“也就是想利用你交际广泛的优势,能保证我整个工程顺利进行。如果你能保证这一点,我给你百分之二十的红利。”
谷玉芬只沉思了半刻,便干脆地答应:“石经理,你这处房产开发下来,纯挣一百五十万元那不在话下,百分之二十的红利,那应该是三十万元。我不要你三十万元,如果我能保证工程顺利进行的话,你付给我二十万元就行啦。”
石大干感到面前这个女人真是精明,他不要水货要干货,免得到时候陷入扯不清的嘴皮官司,立即满口答应:“那中,那中!”
谷玉芬说:“官凭文书私凭印,咱们得立个字据,别到时候空口无凭。”
石大干忙问:“这个字据怎么写?”
谷玉芬说:“咱们都是场面上混的人,吐口唾沫都是钉,我绝不会白拿你的好处费,这个请你放心。你就给我出个借款二十万元的收据吧。”
“爽快。谷经理真不愧女中豪杰!”石大干从小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下一张借据,就像递卖身契似的送到了谷玉芬手上。
直到此时,石大干才怯怯地说:“谷经理不瞒你说,目前我们的工程遇上点小麻烦,后栋楼是按六层设计的,这会对后边的一趟民宅造成遮光。这趟房是全县的贫民窟,个个都是鬼难缠,指定不会让你盖消停。我想请你给规划局做做工作,先给我们放线动工,动迁的事情缓一步再说。”
谷玉芬心里清楚,谁都知道,这年头要动迁有争议的民宅,就是捅大马蜂窝,一动就炸营,弄不好就会惹出乱子,小则引发集体上访,大则导致上街游行,一旦再惊官动府,那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石大干明着让自己做规划局的工作,实际上是让自己做赵秀文的工作,正因为自己和赵秀文有着这层关系,自己身价才陡然骤增,价值二十万元。否则连烧纸钱都不值。她知道此事的难处,也不敢贸然答应,只是说:“三天以后,等我消息。”
石大干在这三天里,等得皮焦肉烂,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五
石大干焦急地等待了三天之后,终于传来振奋人心的喜讯,规划局明确表态,六层楼可以建,但必须协调好同周围邻居的关系,绝对不能激化矛盾,弄出乱子来。
这话显然又把皮球踢给了石大干。这年头谁也不是傻帽儿,谁也不会轻意把炸弹抱在怀里。因为规划局长清楚,一旦点燃导火索,就会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头上那顶乌纱都能给炸飞。所以规划局长明着不好表态,暗中给透过风,只要能把事情办“消停”,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事情能办消停吗?从石大干一买断胶合板厂,后栋房十一户居民就已经擦亮了雪亮的眼睛,静观事态的发展,当然也马不停蹄地四处打探消息,摸清了事情的底细。
松河县是块巴掌大的地方,东头撒泡尿都能流到西头,屁大个事都能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更何况这事关民众切身利益的敏感问题。居民何翠花的亲娘舅就在城建局设计室,虽说图纸不是舅舅亲自设计的,但楼体的层数、举间、结构却也是一清二楚。舅舅对何翠花如实地交了底,并告诉她说,如果石大干不动迁你们那栋房子,死活不能让他们放线。一旦放线动工,那就等于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们也就成了案板的鲶鱼任人宰割了,再想挽回连门都没有啦。
何翠花看上去眼光阴沉,短发 挲,带着一股野气,满脸都是横线条,一看长相就知道是个难惹的角色。她又是有名的快嘴,说话高门大嗓,这事她知道就等于大白于天下。从何翠花知道事情底细的当晚,没过两个时辰,十一户居民就全知晓了。
十一户居民惊呆了,震怒了!这不是明抢硬占、巧取豪夺嘛。男女老少一脸的悲愤,人人都像一座沉默的小火山,都表示誓死捍卫自己的利益。这就像一团火落在干柴上,每张脸色如同茄子经了霜,变得不是颜色,何翠花更是怒不可遏地说:“石头狮子屁股没有门。”
何翠花这个时候激动得很,说起话来像连珠炮似的,还时常蹦出几句脏话:“他妈个大花逼,这赶上骑脖梗上屙屎了,一个子儿不吐,就想盖楼挣钱!”好像天下的理都在她手上,当即就要串联几个妇女去挠石大干。
何翠花的丈夫鲁民一把扯住她的膀子,冲着她吼道:“你们几个女人破马张飞地去找,能弄出个什么甜酸,你以为是家里丢了一只鸡呢?”
何翠花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老爷们行,我看到节骨眼上都是缩头乌龟!”
鲁民说:“骒马能驾辕,谁家还买骡子!这事还得由男人上阵,你们到那里一闹腾,反倒会打草惊蛇。”
“那你说怎么办?”
“这事得找董风春商量。人家在农村当过民兵连长,又见过世面,还是要让他拿主见。”
鲁民讲的董风春,的确在农村当过二十几年的民兵连长,只不过他当连长也是“书记的嘴,主任的腿”,就是跑腿学舌的角色,没有挑头处理过什么大事。鲁民两口子找到他时,一个人正躺在炕上睡觉。
鲁民上前捅醒了董风春,他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只见这人长着肥硕的身躯,两条细腿岌岌可危地支撑着滚圆而庞大的肚子。脸上的肉松软得像凉粉,层层叠叠,松松垮垮。董风春揉着略微浮肿又惺忪的眼睛问:“有事?”
鲁民一惊一乍地说:“出大事啦!”接着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叙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董风春一听也是牛犊子上街——懵门,那张阔嘴大张着竟然没吐出半个字,一双手直挠头皮,好像那里面生满了虱子,半天才吭哧着说:“他们就是说出大天来,咱也不能让他们放成线。一旦放上线啦,那就等于咱们上了窟窿桥,想爬都爬不上来啦!”
鲁民嗫嚅着说:“咱不让人家放线,总得有个理由呀,这样死挡硬拦,人家要是把警察找来,还不得把咱们抓了!”
董风春觉得这事也挺棘手,这可不像自己在农村当民兵连长,面对的是一群法盲,连唬带骗怎么干都行,人家石大干请了法院的庭长当顾问。对待开发商,光靠贼横可不中。他头皮挠了半天,仍没想出个道道,直到鲁民逼得紧了,他才说:“要让我带着一伙人到工地上疯作,那不在话下,如果让我拿主见,那可是高看我了。”
何翠花说:“这趟房就你这么一个大眼贼,可全指靠你了。”
董风春自嘲地说:“大妹子你可别逗了,刮风下雨咱不知道,自己有多沉多重还不知道。再说啦,我去年冬刚从农村搬到街里,街里的事还没摸到门路呢!”
鲁民和何翠花面面相觑,知道董风春是指望不上啦,正想出门,突然董风春跳下炕,拦住了他俩:“我倒有个主意,东院冷有臣的大姐夫是县里退休的县委副书记,他小舅子有难,他不会不管,咱们劝冷有臣去找找他大姐夫吧,让人家给指条明路,看看这事咋办?”
鲁民一听乐了,急忙给董风春戴高帽,忽悠着说:“董大哥不愧当过干部,这脑筋就是转得快。这叫东方不亮西方亮。”
这事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冷有臣没有丝毫的推脱,说着三人连夜去找那位已经退休的县委副书记。
六
鲁民仨人要见的这位县委副书记叫贺呈祥,早在十年前就退休,现赋闲在家,一子一女也早结婚出门,家里只剩下他和老伴冷英。
贺呈祥退休后,生活极有规律,一般是晚间看完新闻联播,再看“焦点访谈”,便早早上床休息。电视剧他从来不看,说都是些肥皂剧,胡编乱造,没啥看头。清晨却起得早做晨练,去年又学会了一套太极拳。先练二十分钟的太极拳,再快步行走十来分钟,这就是他全部晨练的内容。
当鲁民仨人进屋时,贺呈祥刚刚泡完脚,要上炕睡觉。他见小舅子冷有臣带着两个陌生人进屋,而且又是晚上来访,便猜到上门的意图,急忙趿拉着拖鞋,坐到沙发上,一边递烟,一边示意老伴泡茶,这才说:“你们仨人这么晚来,准是为房子动迁的事?”
冷有臣说:“正是为这事。”
贺呈祥问:“开发商究竟占不占你们那趟房?”
“不占!如果占了咱们还有啥说的。”冷有臣有些气脑又无奈,说着,他指指鲁民,“这是邻居鲁民兄弟,让他把细情给你说说吧。”
鲁民刚开始说时有些拘谨,话说得吞吞吐吐,贺呈祥见状,笑笑说:“别紧张,慢慢说,我现在和你们一样,都是社区的平民百姓,官帽一摘,啥都不是啦。”
此话一出,鲁民说话立即顺溜多了。鲁民边说,贺呈祥边插话问一些情况,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贺呈祥脸上现出一股怒气:“如果事情真像你们说的这样,开发商那是玩阴谋,设圈套,如此损人利己也太不应该了,实际上这是对百姓利益的一种巧取豪夺。”
鲁民听贺呈祥这样讲,顿时也有了一种上当的感觉,满肚子邪火往上蹿:“他石大干财大气粗,太欺负平民百姓了!”
董风祥也跟着脸色陡变,声狠气暴地说:“我们要和他拼命,维护自己的利益。”
冷有臣虽然没说啥,也是气得脸色铁青,挂了一脸的冰霜。
贺呈祥一见这架势,立即沉下脸,熠熠生辉的眼睛,闪出一种威严,慢吞吞地说:“如果你们是这种态度,那就请离开这个房间!好像我老头子鼓动你们闹事似的,我一句话也不好再讲啦。”
冷有臣及时调和,嘿嘿笑着说:“姐夫,你别生气。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没攒下什么财产,就这么一所破房,开发商横生生在前面竖起一栋楼,我们隆冬盛夏都见不到阳光,这日子还咋过呀!”
贺呈祥这才口气有些缓和:“你们的苦衷我知道,但需要找到一条合理解决的办法,你们一开口就是拼命,这有利于问题的解决吗?你们从我这座房里出去就疯作,传到社会上我成了啥人啦,也得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我毕竟当过县领导呀!”
这席话有种君临天下的味道,立刻煞住了众人的傲气和愤怒,仨人齐声说:“我们听大姐夫的。”
贺呈祥这才据情分析道:“石大干这栋楼设计是六层楼,公开讲是四层楼。究竟是不是这样,目前尚无充分的证据,还是一种猜测。”
鲁民说:“大姐夫那不是猜测,我家里的娘舅就在设计室,是他亲口告诉的,盖六层楼那是铁板钉钉的事。”
贺呈祥笑笑说:“那是人家私下给你透风,并不能算作一种证据,顶多也就是道听途说,真要打起官司来,什么作用也不起。”
“那怎么办?”仨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贺呈祥在他们脸上扫了一圈,这才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国家07年出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信息公开条例》,于今年5月1日起开始实施。”说到这里他翻了翻茶几上的日历牌,又说:“今天已是五月十号了,也就是说这部‘条例已经开始实施十天了。这部‘条例特别要求与群众利益密切相关的信息必须实行公开,保障广大人民群众获取信息、利用信息的合法权益。实施信息公开这是建设法治政府、阳光政府、透明政府的重要举措。石大干在你们住宅前搞房地产开发,因为排水、采光、道路等都涉及到你们的切身利益,你们有权知道楼体的层数、标高、走向等相关信息,应当要求规划部门公开设计图纸,要求开发商张贴公示版,切实保障你们自己的知情权、参与权和监督权。”
“人家不向咱们公开这些信息怎么办?”冷有臣忐忑不安地问。
“那就诉诸法律,请求法律支持。”贺呈祥不容置疑地说。
冷有臣又说:“石大干请了法院的庭长作顾问,法院还会向着咱说话。”
贺呈祥十分郑重地说:“要相信法律,法律是公正的,‘条例规定执法部门收到群众举报,如果不予以调查处理,那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鲁民等人这才心里有了底。
七
鲁民、董风春和冷有臣,像从贺呈祥那里获得了尚方宝剑,自然是满怀喜悦。鲁民和何翠花跑到娘舅单位,翻箱倒柜,找到了刊登“条例”的那张报纸,夫妻俩又掏钱复印了十几份,分发到十一户居民。
董风春咧着阔嘴说:“有了这个咱还怕啥,逼着他们把信息公开,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之下,想搞暗箱操作,玩猫腻那坚决不成。”
为此十一户居民成立了以董风春为首,鲁民为副的联名上访团。他们先找到规划局主管规划的副局长梁永国,讨要石大干胶合板厂住宅楼的设计图纸,这话像冲了梁永国的肺管子,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们要图纸,能看明白呀!再说啦,图纸也不是给你们随便看的。”
鲁民从兜里掏出微型录音机,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扭开开关,录音机里传出丝丝拉拉的转动声。鲁民这才板起脸说:“梁局长,我们希望你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负责任,我们这么多人来这里上访,可不是和你逗着玩的。”
梁永国没想到鲁民会来这一套,立即杀猪不吹蔫退了:“你们要看图纸也中,但今天看不了,图纸在开发商那里。”
鲁民一听这是搪塞,丝毫不退让:“那你现在立即给石大干打电话,我们去找他要图纸看。”
梁永国却耍开赖相:“你们自己找他去就行,还用我打什么电话?”
鲁民又紧了紧锣丝扣:“因为你们是执法部门,是代表县政府行使职权。所以我们要求你们行使权力,实现政府与民情的联动,保障人民群众的权益。你作为政府的办事人员不应该懈怠,应当尽职尽责地促进信息公开,否则我们要追究你不作为的责任。”
梁永国不敢再低估这帮人的政策水平,这才把桌上的电话往跟前拉了拉,拨了一串号码,电话里很快传来“对方电话已关机”的电脑提示声,他又重拨了一遍,仍是关机。梁立国这才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石经理手机关机,暂时联系不上。我看这样吧,你们也不用再往这里跑啦,明天上午我到工地,把图纸找到带给你们看。”
“咱们可得一言为定,不能戏弄我们。”鲁民说这话时,又看了看大家,见其他人没有异议,这才又说,“那好,咱们明天上午工地见,八点半我们准时等着。”说着众人便离开了规划局。
翌日,二十几口子居民聚集在工地门外的空场上说笑打闹,还不到八点半,梁永国副局长已经带着两个规划员来了。他找到鲁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图纸,对鲁民带搭不希理地说:“你们不是要看图纸吗,我尊重你们的知情权,你们拿去看吧。”
鲁民看梁永国那副德性,气就不打一处来:“不是我们要看,而是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力必须要看,你们执法部门要对人民负责,就必须对人民透明!”
梁永国本想要说什么,但看了看鲁民的衣袋,见那里鼓鼓囊囊,怕里边藏有录音机,也就没再吱声,噘噘双唇,把那张图纸递过来。
鲁民接过图纸一看,见是一张外型草图,图上标明,楼体一共四层,从底到顶共有十二米高。他立刻产生一种受愚弄欺诈的感觉,紧跟着双颊泛起一种似血肝样的青紫色,从牙缝里吐出一口怒气:“我看你们这是年三十晚上烧纸,唬弄鬼吧,这是什么图纸?”
梁永国也有了怒气,腆着一副公事公办的官脸,表情生硬地说:“你还要什么图纸?这上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标明,楼体十二米高,按照投影1:1.5的公式计算,楼距应是十八米,新楼后墙皮到你民房前墙皮正好是十八米,丝毫不遮光,也合乎规定,你们还吱哇乱叫个啥呀!”此话说得格外刺耳,有股巨大的轻蔑和怒气在颤抖。
鲁民一拨棱脑袋,眼光立即像两把刀子架在梁永国的头上:“我吱哇乱叫,如果这事换成你,会提刀来杀人!“他呼呼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无论如何总觉得胸中有壶滚烫的开水,似乎要把壶盖冲开,他连咽几口唾沫,努力把声音放平缓:“既然是图纸,就应当标明楼房基础的标高。我们这趟房是建国初期盖的,现在已低于正负零八十公分,而这栋楼的基础起码要高于正负零三十公分,两者的上下差就是一米一,楼房需再后撤一米六才不遮光,新楼一层是车库,举间三米高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吗。梁局长你是代表政府在向人民群众交底沟通,却又这样害怕群众了解底细,这只能说明你们在玩猫腻,其背后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梁永国好像是带着什么人的旨意来的,也好像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听了这些话根本无动于衷:“不要胡搅蛮缠,不要无理取闹,你们要看图纸,我们把图纸交给你们,也就算做到了仁至义尽,再说别的都没用!”说着他下令两个规划员到工地去放线。
二十几口子居民立刻震怒了,他们一拥而上,拔橛子的拔橛子,扯线的扯线,整个工地烂成了一锅粥……
八
一放线就扯,一钉橛子就拔。鲁民等人觉得“搅局”这招挺管用,便屡用不爽。
规划局也曾试着晚间偷偷放线,但精明的居民们在工地上放上了暗哨,只要来人张罗放线,一声口哨就呼拉上来二三十口子人,个个持铣带棍,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规划局本来就心中有鬼,也怕触犯了众怒,谁也犯不上冒险为别人作嫁衣裳。所以居民一来围观耍闹,他们便借坡下驴,卷旗收兵。规划局先后四次到现场放线,都被搅局整黄啦。
事情拖拖拉拉延续了二十几天,已经到了六月中旬,别的工地两层楼都起来了,可石大干连地槽子还没开成。时间不等人,时间就是钱。如果再继续往后推一个月,今年就难以竣工,造成跨年工程,那损失可就大了。石大干顿时嘴起泡,尿黄尿,一时被搞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这时高景惠就做石大干的工作:“石经理咱们就退一步吧,实在不行就买断这趟房子吧,和这帮穷鬼耗不起呀!挖掘机都开进工地啦,一台车一天两千五,两天就是一万块呀!”
石大干却是个倔种,气死爹都不戴孝帽子,眼珠子一瞪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咱打退堂鼓,他们还不得登着鼻子上脸,原来可能一千五百元一平方米能拿下来,现在就是出两千块,也未必卖给你。现在我只能是一硬到底了,连牙缝都不能撬!”
高景惠无奈地说:“这么干耗下去,只能对咱们不利,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看咱还是先放个探测气球,透透底儿再说吧。”
石大干苦笑着摇头:“我看是此路不通,不信你就试试。”
高景惠找了自己的一个远房亲属,装作到鲁民家串门,先闲扯了一会儿闲喀,那位亲属就问鲁民:“听说胶合板厂这块地皮早就批下来了,咋到了这时候,还不动工呢?”
“他倒是想动工!我们让他动工吗?”鲁民理直气壮地说,“这小子拣便宜拣惯了,他拣国家的便宜行,想占我们百姓的光,让他连根吊毛都得不到。”
那位亲戚假装糊涂:“不是说他们把这趟房买下了吗?”
鲁民说:“他要真买下,我们还扯这个犊子,他们放着干道不走,非 下洼地的混水,这能怨着谁呀!”
那位亲戚又说:“他们给多少钱,你们能出手?”
鲁民说:“我们这趟房的人在一块合计过,他们给一千四五一平方,我们也就倒房子啦,也不指望破房子发财,现在逼到这个份上,我们也长猴啦,不给到两千还不卖了呢。”
何翠花在一边接上了茬:“现在的开发商都觉得自己是鬼精灵,腰包里再有两个钱,就财大气粗啦,仰着脖看天,哪里还把平民百姓放到眼里,闹到这个分儿上,我们还不图钱了呢,非和他对着干到底,馒头进蒸笼,不图蒸馒头,还图蒸(争)口气呢!”
那位亲戚暗访探查了几户,虽然居民说法不一样,但都是一个口气,在这些人看来,事情简单得很,你不花钱买断,我们就有理由不让你盖楼,出面阻拦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高景惠把居民的这些动向,原原本本向石大干作了汇报。石大干一听更坚信了自己的想法,气哼哼地说:“对此我早就估计到了。俗话说,骑虎容易下虎难。事情闹到这个僵局,你想退,成吗?只能破釜沉舟,一不做二不休了。”石大干说这话时,眼里露出冷酷和得意的神气,只有苍鹰用利爪撕裂一只落在它爪下的鸟儿时,才会有的那种眼神。
高景惠 睁地看着眼前这位开发商,心中不免咯噔一下,试探地问:“你想如何收拾这个残局?”
“怎么收拾这还用问吗?”石大干一双眼里充满了血丝,好像在喷火,他咬着牙后槽,眼光阴冷地说:“当今世界不讲道理,只讲武力。在咱们松河县也是如此,唯此一举才能治服那些刁民。去年程国栋搞开发,有个老杂毛装横,让程国栋雇了一帮打手,把他那老东西堵在街头一顿胖揍,打到医院缝了七针,出院以后就告饶啦,这帮穷鬼穷疯了,长了一身贱骨头,就是肉皮子发紧短揍。他们不用得瑟,有他们的好戏看!”
两天以后,社会上几个有名的混混,开始在工地上转悠。居民们隐隐感到有一场可怕的阴谋,犹如一张黑色的巨网,正被一股飓风旋转而来,铺天盖地向自己扑来。有些居民开始紧张了,害怕了,出院进门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一看到那些地痞无赖,眼神就有些游移。
董风春看到这种局面,挺身而出,拍着一身肥肉说:“怕什么,他们还敢把老二给劁了。正义在咱们手上,为维护自身利益绝不能退缩!”
鲁民说:“你当过民兵连长,指挥过打仗,我们听你的。”
为此董风春专门买了一个高声喇叭,又买了几根木棒。把十一户居民分成三班,轮流站岗放哨。
双方剑拔弩张,已成掎角之势,一场血战看来不可避免……
九
严重对峙的局面,让贺呈祥心急如焚,他客观分析了当时的形势,情不自禁地一阵心悸。松河县虽然县城不大,但房地产开发却异常火爆,建筑风格各异的大楼接连拔地而起,一走进县城顿时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当然随着新城的崛起,主管城建的县领导声名鹊起,腰包也渐鼓。前些年搞房地产开发,都是政府出面,司法介入,开发商相中了哪块地皮,往往不出一个月,就能把地皮手续办到手。后来由于政策变化,严令要保护公民私有财产,开发商再想花三瓜俩枣钱买栋房子,那已经是完全不可能了。钉子户、难缠户越来越多,开发一片棚户区,时常一年半载弄不妥。
面对这种困境,精明的开发商想出以毒攻毒的策略,这便是雇凶殴打动迁户,最先用这招的是一个姓钟的开发商,此人相中了东直路一片民房,有个姓方的住户,临街开了个豆腐脑馆,虽然门面不大,却是生意红火。钟姓开发商几次登门协商,方家死叼着天价不松口。这天半夜,方家突然闯进四个蒙面人,进屋就开砸,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通通砸了个稀巴烂,临走留下一句话:“看你还守不守这个狗窝!”方家虽然报案,但这种案子谁又理扯,方家老少抱头大哭一场,三天后主动搬出住宅。出手一打,立马见效,其他开发商也跟着纷纷效仿,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松河这个小县城,竟然连续发生十二宗开发商雇凶打伤动迁户的严重事件。胶合板厂开发区是不是也要重演这一幕,贺呈祥不寒而栗。
贺呈祥越想越怕,如果事情继续僵持下去,石大干必然要狗急跳墙,血腥的场面也将会出现。他原想通过小舅子冷有臣出面做做居民的工作,该让就让吧。但他又觉得这话说不出口,牺牲贫苦居民的利益,去成全开发商,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再说,居民也不是矛盾的主要方面,石大干只要买断这趟民房,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了。为此,贺呈祥这才决定找找副县长赵秀文。
贺呈祥来到县大院,刚要进楼,正好赵秀文从楼里出来。贺呈祥迎上前去,赔着笑脸说:“赵县长要出门呀?我有点急事想找你谈谈。”
“哎呀,今天真的不凑巧,我要到边界接一位客人,改天吧,老书记。”赵秀文说着奔向早已停在门口的奥迪车。
贺呈祥见赵秀文端架摆谱,像喝了烫嘴的麻辣汤,倒抽一口凉气说:“这件事万分火急呀!”
赵秀文龇牙一笑说:“天要塌下来?”他笑里透着冷气,叫人很不舒服。赵秀文定定地看了贺呈祥片刻,才无奈地说:“既然老书记说的事情这般重要,就到我车上说吧。”贺呈祥只好跟着赵秀文上了车。
上车以后,两人并排坐在后座上,赵秀文对贺呈祥说:“麻烦老书记也跟着坐车跑一趟吧,咱们在车上边说边聊,两不耽误,你看怎么样?”
“县长日理万机,也只好这样。”贺呈祥话语里明显透着不恭的意思。
赵秀文脸色也阴沉下来:“当副县长的就像个陀螺,也是万不得已呀,老书记可别撂下讨饭棍打花子呀。”
贺呈祥不想同赵秀文斗嘴扯皮,这才说:“我有一种预感,在石大干开发的胶合板厂工地上,可能要发生一场火拼械斗!”
赵秀文不惊不乍,反而笑着说:“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政府能有什么办法!真要发生火拼,该抓的抓,该判的判,如果老书记真的为这事找我,你还真找错了人,这事应该找主管政法的副书记或者公安局长。”
贺呈祥听了这话,顿觉满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整个脑袋嗡嗡的,真想朝面门打他一拳。他缓缓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让胸中的怒闷之气散发出来,控制住情绪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呀,因为你是主管城建的县长,你有责任,也有能力,协调好这件事,做好化解矛盾的工作。”
“老书记,你这是高抬我了。现在是针尖对麦芒,在利益相争的问题上,谁也不肯退让半步,让我怎么办?石大干盖四层楼,根本对后趟民房没有丝毫影响,可居民非要让人家开发商买断,一个狗窝又要金銮殿钱,石大干不买就出来搅局。我也不能死逼着石大干买断呀!”赵秀文摊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贺呈祥说:“他们盖的是六层楼,而不是四层楼。再说石大干如果对那趟房子不买断,将来谁还会动迁,那一栋房子就会成为死房子。县里一再强调整体改造,现在留下一栋棚户区对整体规划也不雅呀。”
“可现在也强调要量力而行,循序渐进,整体改造不了,也只好划片改造,搞房地产开发国家不投资,咱再对人家开发商说三道四、指手画脚,这不公平啊。”赵秀文说到这里,抬头扫了一眼贺呈祥,“至于老书记说的,石大干要盖六层楼,这已经是迟到的消息,他们原打算盖六层楼,后由于协议不妥,才又改为四层楼。”
“你说的确定无疑吗?”贺呈祥死死盯住赵秀文,渐渐地看出他心虚了,眼神也开始出现了飘忽。
赵秀文讷讷地说:“这是石大干当面对我讲的,不会有假吧!”
“开发商的一句假话你也信?如果这话是真,为什么他的设计图纸、平面造型图不敢公示。”贺呈祥气咻咻地继续说:“我们共产党人要以人为本,要关注民生,把维护最广大人民群众利益作为自己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在社会转型、利益多元的格局下,利益矛盾自然难免,各类问题也会大量凸现,领导干部的责任就是及时化解矛盾,凝聚共识。要解决好争议,当前最为紧要的是应当及时主动公布事件信息,努力平衡各方面关系,搭建合力解决问题的平台,这个平台归根到底是来自于公开透明。要知道最大的危机是心理危机,而心理危机往往来自群众对事件的不知、不明,只有当群众知道一切,能够判断一切,并自觉从事一切的时候,我们才能稳定人心,凝聚力量,化解矛盾。我们作为领导干部,可绝不应当把事情藏着掖着,群众心不平,气不顺,早晚会出乱子!”
贺呈祥在说这一席话时,赵秀文几次要打断,欲说些什么,但贺呈祥没给他机会,一直像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完。然后,他冲着司机说:“停车!”
小车停下以后,贺呈祥愤愤地说:“我奉劝你,还是不要把事情搞激化!”说完,打开车门跳下车去。
十
时间很快进入到六月底,天气变得异常燥热。午后的太阳往地上下火,空气像燃烧着了一样,让人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工地上格外沉静,两台掘土机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雄狮盘缩在那里,偌大场地上只有一个打更老头,坐在树荫下的木凳子上打盹。
燥热的天气也弄得鲁民烦躁不安,额头眼角的皱纹像深陷了许多,眼睛血红,显然睡眠不足,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嘶哑。鲁民此时也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渴望事情尽快有个了断,这么拖下去总不是办法。十一户居民分为黑白昼夜值班,什么事情也办不了。冷有臣在市场上修自行车,已有二十天没出摊了。董风祥开了个小豆腐房,也已半月没开业了……再这样继续耗下去,人们真的要扎脖喝西北风。更要命的是,原来铁板一块要誓死捍卫疆土的居民,这时开始分化了。有的说:“我们平民百姓,能斗得过人家开发商?快别硬撑了,就听天由命吧。”也有的说:“自古就是穷不和富斗,民不和官斗,人家开发商财大气粗,打个喷嚏都能击倒人,咱和人家作对,那不等于以卵击石。”
鲁民这杆旗再难撑下去,尽管董风春像头山叫驴,仍在吱哇乱叫,但已经明显看出,早已显得底气不足。
这天中午,正值鲁民和董风春值班,梁永国带着两个规划员又来到工地。梁永国一改那副公事公办的官脸,笑嘻嘻地迎上来说:“老董和老鲁都在呀,我正要找你们商量件事。”
鲁民装出带答不希理的样子,连眼皮都没抬:“啥事?说吧!”
梁永国赔着笑说:“咱总不能在大街上扯吧,连屋都不让进。”
鲁民向工地上撒眸了一圈儿,除了那个看院的老头以外,整个工地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可鲁民哪里知道,这是激战前的沉静,一个可怕的阴谋正悄悄逼近。
鲁民却没有觉察出什么异常迹象,便说:“那就到屋吧,你们仨人都进屋。”鲁民说这话,用意分明摆在那里,他怕陪梁局长进屋,那两个规划员乘机在外面动手把线画了,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恰恰钻进了人家设置的圈套。
梁永国进屋后说:“石经理有意要买断你们这趟房子,你们把各家主事的都找来,咱们商议一下。”
鲁民脸上闪出一丝轻蔑和得意的苦笑:“石大经理终于撑不住了,让他装啊,装到底呀。”
梁永国笑了笑:“还说那些有什么用,人家要买断这趟房子,这说明人家有诚意,也做出了最大让步。”
鲁民听了这话,却是两眼圆睁,并不买账。梁永国却也发现鲁民眼光飘忽游移,知道有戏。于是他并不着急,继续加辣的:“我可告诉诸位,这趟房子如果石经理再不买断,这片房子可就永远成了死房子,你们就长久在地窨子里住吧。你们可要知道,县里作了大量艰苦工作,石经理才答应买断。如果还不想卖,咱们也就不用协商了。”梁永国说着就起身,对着两个规划员一挥手:“那好,咱们走吧,我看这些人都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是孩子屁股没整了。”
董风春一看事情出现僵局,再弄下去就会泡汤,便赶忙打圆场:“梁局长,这事也不是我们两个说了算,要协商也得把各家各户都找来。”
“那好,你们赶紧去找吧,我们再等等。”梁永国说着又重新坐下。
也就是几分钟的工夫,十几户的事主听说石大干要买房,止不住喜悦的心情,纷纷赶来了,有的家男的来了,女的也跟来了;少的来了,老的也凑上来,鲁民的客厅和卧室挤得满满登登,人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阳光,是那种抑制不住的庆贺胜利的喜悦之色。
梁永国作了简单的开场白后,让各家就卖房发表意见。
董风春抢先发言:“我苦干了一辈子,就攒下这么一栋房。我开了豆腐房,一天两百块的进项,卖了就撅了钱串子,断了财路啦。钱给少了可不中!”
鲁民接上话茬说:“我院子里接一间开天窗的房子,那是一家人的血汗呀,我实在不忍心扒掉这所房子。”
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再到后来,发言已听不出个数。梁永国却表现出特有的耐心,坐在那里既不插话,也不打断,还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录着。
正是在这个时候,何翠花拎着半兜子茄子出现在院外的巷口上,她没忙着回家,先探头往工地上看了一眼。这一看就像突然挨了一枪,好半天都没醒过腔来。
何翠花看到工地上聚集着二三十口子人,有的人拉着线,有的人撒白灰,房地基的轮廓已经划出,仅剩十几米还没接上。就在何翠花愣神的时候,白灰已经沿线快撒完了,整个房地基画线也即将告捷。
何翠花愤怒了,像一头暴怒的母狮,满头的毛 挲起来,两只血红的眼睛像灯笼一般要滴出来,鬓角的青筋也蹦得老高,她大喝一声:“你们竟然偷着自己放线!”
这一声吼不要紧,从胡同里、工棚里蹿出十几个拿着木棒的年轻人,个个赤胸裸臂,胸上纹着青龙,臂上刺着猛虎,何翠花霎时明白,这是“虎龙帮”的人,是松河县有名的黑道帮派。何翠花见此,扭头便跑,想回家喊人。但到自己门前一看,有几个人手持大棒守在那里,再看大门已落下一把很大的锁头。
何翠花冲着院子嘶声喊道:“快来人呀,工地上放线啦……”
何翠花喊声还没完,一个年轻人持棒逼向跟前,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你这个娘们活腻了,是想进火葬场呀。”说着一棒子朝何翠花打来,何翠花头一歪,棒子落在肩上,接着摇摇晃晃“噗”地一声倒地。她奋力挣扎着,用一只胳臂支撑着,试图要站起来。年轻人见此,上去又朝胸踏了一脚,大概这一脚用力太大,何翠花大叫一声,当即昏厥过去。
这时屋里的人知道工地上出事,呼拉一下子涌出来,纷纷夺门往外奔,一拉院门发现门让人给反锁了,这才知道梁永国导演了这场骗局。每个人的脸突然黑下来,像铁似的怒气罩在脸上。董风春气急了眼,他蹿上墙头,从院子里跳出来。他像肉团似的身体刚一落地,一个青年人便持棒冲上来:“大叔,你放明白点,我劝你别犯浑,我们是干啥的,你应该清楚,别找不自在。”
董风春抬头一看,此人认识,是自己儿媳的亲弟弟李延波,早说听说这小子入了黑道,便声狠气暴地说:“你小子干这等下三烂的勾当,快闪开!”
李延波不阴不阳地干笑了两声:“那就别怪我六亲不认了!”说着持棒朝他后腰打去。只两棒子,董风春就像装满粮食的麻袋,“扑嗵”一声倒在那里。
待院子里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大门踹开以后,发现两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人们惊叫着,哭喊着,像一群被开水浇了的蚂蚁,立刻慌作了一团。
李延波持着棒子,声嘶力竭地喊道:“谁敢乱说乱动,这两个人就是下场!”此刻的居民像一堆散沙铺地,像一片小草倒伏……
也就在此时,工地上的掘土机,发出轰鸣的咆哮声,地槽开始挖掘了。
十一
董风春腰上被打的两棒子,虽然打得很重,但幸好没有打到要害处,只受了点皮外伤,缝合了三针,也就没有大碍。但何翠花就没有那么走运了,她被送到医院,一直昏迷了三天两夜,医务人员经过全力抢救,才在第三天晚上苏醒过来。医生说她在鬼门关上待了三天,阎王爷没牵住鼻子才让她偷溜回来。
但不管怎么说,这已经成为一件开发商雇凶打伤动迁户的严重事件,在松河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赵秀文知道这事捅了娄子,如果有人加以利用,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所以必须压制住这件事。当代政治都跑风漏气,这样一起严重的刑事案件岂能瞒得住?这时已经有人直截了当地说:“松河县连续发生多起开发商雇凶打伤动迁户的严重事件,根子就在县政府,是主管城建的赵秀文支持这么干。如果没有赵秀文在背后撑腰,开发商哪会如此胆大妄为。”
赵秀文对此的确怕得要命,因为他做贼心虚,更怕夜长梦多。如果让哪个大人物提前表了态,或是哪个新闻媒体给曝了光,事情就会变得棘手难办,必须早采取对策,防止小事酿成大事,个案炒成热点。
这天,赵秀文在县政府大会议室里亲自主持召开了平息事件会议,他把公安局的治安队、派出所,建设局里的规划局、动迁办,县政府的信访办、政府办,就连有关社区的负责人都请到了。
赵秀文绷着脸,故作气势,一张苦瓜脸上挂满了霜,给人一种不敢造次的煞气。他用目光威严地扫了一眼会场,见人们鸦雀无声,这才侃侃而谈:“今天把大家找来,是为通报一个情况,昨天在胶合板厂工地后趟房,发生了一件群殴民斗事件,据说还打坏了两个人。社会流传说这是开发商石大干雇凶所为。我在这里郑重辟谣,这完全是别有用心的捏造。现代社会之所以会谣言四起,就是有些人爱杜撰、爱猜测,如果谁高升了,不说这个人有什么才干,而是说如何花钱当上的;如果谁发财了,不讲人家如何勤奋苦干,而是说人家怎么官商勾结弄来的。特别是有些干部,在那里待着没事,到处望风捕影,道听途说,编造故事,然后再四处兜售。还说这是群众意见的反映,群众有那个水平吗?说到底就是有些人的利益得不到满足,便站出来无事生非。对于谣言我们本不可以放在心上,也不必大惊小怪,但可畏的是有些干部却对谣言偏听偏信,甚至被谣言所左右。所以我在这里提醒大家,对群众的所谓舆论,也要分析地听,辩证地看,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给谣言任何传播的市场。”
赵秀文这个开场白,把问题提到原则立场上,无非是给人一个下马威,想把人们震住。他见人们专注地听他的讲话,这才破题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家知道我们松河县是个落后的小县城,到处都是棚户区、草房子,可又占着黄金地段。我们要进行结构调整,必须拆旧建新,腾笼子换鸟,这就要触犯一些人的利益,这些人把开发商看成唐僧肉,恨不得扒了人家的皮,再撕了人家的肉。开发商就是为了赚钱,没钱可赚,没利可图,谁还来搞开发,县城的除旧革新要等到猴年马月?在胶合板厂搞房地产开发的石经理,原准备后栋楼也起六层,把相邻的一趟民宅买下来,还面积也行,支付现金也中。可几个钉子户却胡搅蛮缠,提出一平方米土房要两千元,这才真是狗窝要金銮殿钱。石经理当然不是面泥捏的,也不可能听其摆布。六楼盖不成,人家就盖四楼,楼体后墙离民宅前墙皮十八米,根本不遮光,也完全符合规划要求,可他们还是不让人家盖,规划局去放线他们就扯线,一直折腾了一个月。在座的同志们想想,东北地区能建房的时间能有几个月,耽误一个月得损失多少钱,石经理前些日子为此大病了一场啊,差一点把命送了。这分明是无理取闹,是严重的违法侵权嘛。公安部门提出要抓人,采取强制措施,我再三给他们讲,要多做深入细致的教育工作,耐心进行引导疏通。但几个刁民把此看作软弱可欺,一意孤行。有一个叫何翠花的女人还耍泼骂街,路人好言相劝,她却破口大骂说人家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有个青年人实在看不下去,对她打了一拳。何翠花就倒地装迷糊放赖,送到医院狗屁事都没有。至于那个叫董风春的,是自己跳墙头摔了一跤,没人动他一手指头。这就是所谓开发商雇凶打伤动迁户事件的真相。”
赵秀文用独有的话语权,把事情颠倒了黑白,混淆了视听,这是一个精心的策划,策划往往与阴谋连在一起。接下来赵秀文导演的活剧更为精彩绝妙。
会后,赵秀文把石大干留下,两人一起进了赵秀文的办公室,还没落座,赵秀文对石大干说:“会议这个开法你满意吗?”
石大干说:“县长已尽心竭力,我定效犬马之劳。”仅这一句话,就把两人的关系用铆钉铆上了。
赵秀文嘿嘿笑道:“老兄啊,这个会只能说打了个预防针,还不能治住一场瘟疫爆发!”
石大干听了这话,深感吃惊:“你在会上讲得那么严肃,难道会震不住他们?”
赵秀文说:“就是我的手再大,也遮不住天呀。你别看那几个居民都是平民百姓,小人物有时也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因为他们敢于跟你拼命。特别是商品社会,说不定哪个小瘪三就可能和达官贵人勾连着。据我所知,那个叫董风春的他大儿子在部队是大校副师长,更可怕的是他儿子的战友就是省长的秘书。他二儿子是财政局副局长,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是他的同学。如果他们利用这些关系把状纸递上去,也能把天给捅个窟窿。”
石大干听说董风春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顿时头上冒出了虚汗,讷讷地问:“这可咋办?”
“一打一拉。”赵秀文胸有成竹地说。他见石大干并不理解自己的意思,这才细说:“一打就是继续打压何翠花,狠煞她的气焰,这个由我操作,当然你也要搞好配合。一拉就是要死死拉住董风春,把他的嘴贴上封条,让他把苦水往肚子里吞,至于怎么做,你明白,用不着我教你。”
石大干连声说:“明白,明白。”
十二
董风春躺在医院病床上成了笼中的困兽,他觉得气老往上攻,血老往上涌,气得浑身抖动。一辈子蛮横惯了,哪受过这等窝囊气。他把二儿子叫到他床前,放电的目光逼视着儿子,高门大嗓地叫道:“如果你还是我儿子,赶紧给你爹报仇。咱在松河县告不出,你到市委找你同学,咱告李延波,告石大干,把赵秀文那个犊子一起告,不闹它个天翻地覆不罢休!”
二儿子劝慰爹:“这个仇咱指定要报,你先消消气。”
“我消气,这气横在这里堵着,能消得了吗?”董风春拍着胸脯,只见胸部一鼓一鼓地真要炸裂,说话的舌头都有些麻木:“我玩了一辈子鹰,没想到让一个鸽子给鵮了眼!”
二儿子又劝道:“打官司告状,惊官动府,这不是小事,咱得从长计议。”
“你小子怎么净说熊话,从小我看你就是个窝囊废,什么大事也干不成。”董风春摆动的手瑟瑟发抖,两眼像燃红的炭块熠熠闪光,一个劲儿地往外喷火:“行了,行了,我指不上你。赶紧给你哥打电话,让他立马回来,就说爹让人家打死了,一个军属连命都保不住,还当哪门子兵?”
二儿子说:“我给哥打过电话,他正在带兵搞野营训练,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董风春一听这话更气愤,梗着脖子发火,唾沫星子溅到儿子脸上:“你这小子办正事不中,撒谎却是地道,比放屁还来得麻溜。你把手机给我,我给你哥打,他可比你孝顺多了,别说野营训练,就是在战场打仗,也能立马回来。”
二儿子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显出无奈的苦涩:“手机没电啦,放在家里充电呢。”
董风春一掀被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冲着儿子从牙缝里喷出一股怒气:“手机没电了,你咋没断气呢?”说着他支撑着要下地,又吼叫道:“扶着我,到电话亭去打。”
儿子又劝又说,把董风春死按在床上,董风春却像打足气的皮球,越按越反弹,挣扎着朝外面冲。
正当这时,二儿媳来到床前,“噗嗵”一声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道:“爸,我那个牲口弟弟太不懂事,简直就没人性,打谁也不应该打你呀。我爸妈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你就看在我爸妈的份儿上,饶过这一回吧,如果真把他整到笆篱子,再判几年刑,我爸妈还不得把命都搭上呀。他就是再驴性八道,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谁让你们是对头亲家,咱们是一家人呢。”
董风春见儿媳哭成这个样子,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强压着怒火说:“你快起来吧,跪在地上哭哭咧咧成什么样子?”
儿媳却执拗地不起来,装作大悲痛的样子,哭得双肩抽动,声音颤抖:“爸,你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哎,怎么就偏赶着是这个浑小子,咋就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呢?”董风春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董风春至今也不明白,事情咋就这么偶然加巧合呢?其实这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人家精心的策划,设计了一个圈套。石大干原来找的黑道人物,并不是“龙虎帮”这帮人,而是“地头蛇”的那群人。高景惠就建议说,“龙虎帮”的头目叫李延波,听说和董风春沾亲挂拐,再仔细一打听,竟是董风春对头亲家的儿子,也就是他儿媳妇的亲弟弟。有这层关系搁着,咱们就雇李延波带人去打董风春,这样既能震住这帮刁民,事后也好平乎。这才设计出个“一窝狗咬架”的圈套,对此董风春自然蒙在鼓里。
正当董风春举棋不定的时候,董风春的对头亲家,也就是儿媳妇的娘家爹,带着大包小裹地进来了。老李头见女儿正跪在床前哭啼,上前拉住董风春的手说:“亲家,让你遭罪了,惹你生气了,我家那个小犊子,如果让我抓到影,非把他扒皮抽筋撕了不可。亲家,是不是我也给你跪下呀!”
董风春赶忙拉住老李头:“亲家,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李延波再不对,也是孩子,就当我让驴踢狗咬啦。”说着顺便把儿媳妇也拉起来。
老李头见事情有了转机,自然破涕为笑。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掖到枕头底下,才低声说:“这两万元钱是石大干经理给的,是医疗费和慰问金,他说啦,这事压下,事后还会重谢报答你。”
“怎么个压法?”董风春有些懵懂,又有些麻木。
老李头龇了一下牙:“石大干说了,让你承认是自己跳墙摔的。”
听了这话,又瞅了瞅枕下的钱,董风春眼里噙满了泪水,就像杨白劳签了卖身契一样,内心像被人剜了一样痛,一串浑浊的老泪滴落下来……
十三
鲁民和何翠花原准备抓住被殴打这件事大闹一场,闹它个人仰马翻,全城鼎沸。鲁民清楚,如今闹事也太容易啦,纠集一伙人,打个旗子,然后浩浩荡荡杀上马路,再到县政府一坐,一个群体闹事的案件就算成功了。
要起兵闹事,当然得找董风春商量。鲁民怕白天病房里人多嘴杂,事情不好讲,直到夜深人静时,鲁民才偷偷溜进董风春的病房。董风春见鲁民进来,两眼便眯起来,哼哼唧唧说脑袋迷糊。鲁民犯疑,心想事情都过了好几天,棒子打在腰上,脑袋迷糊什么?便问:“大哥觉得咋样啊,头迷糊得厉害?”
董风春翻转了一下身子,两手抠住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说:“头倒不怎么疼,就是发晕,转悠得蝎虎。”
“怎么头还迷糊上了呢?”
“那天我从墙头上跳下来,一头栽在路旁,可能让石头垫了一下,造成脑震荡啦。”董风春说完,又哼了起来。
鲁民扯了扯他的被角:“大哥,这事你得挑头找,咱可不能善罢甘休呀。”
董风春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这个样还有啥作为呀,站都站不住啦,大兄弟要咋整,你就扯杆子挑旗吧,我是指望不上啦。”
气冲如牛的董风春如今说起这般熊话,这太出鲁民的意料之外,其中的肮脏交易他自然不知道,鲁民还以为董风春让人家打怕了,吓坏了,就给他撑腰打气:“我们都坚持斗到这个分儿上,马上就可以告捷啦,可不能打退堂鼓呀!否则咱就前功尽弃,一败涂地啦。”鲁民停了停又说:“这些年我算是品透了,政府也是欺软怕硬,如果咱们叫着号的和政府对着干,什么条件都会答应,这叫做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董风春假装愤愤地说:“什么样的阵势我没经过,什么样场面我没见过,什么时候我退缩过!”说到这里,他又转换成一副哭腔:“可这脑袋一迷糊就不中了,说话都颠三倒四,老弟呀,我算是指望不上啦。”
鲁民沉思了半晌,又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不能挂帅出征,就坐镇指挥。让二小子冲锋陷阵,他毕竟是受害者家属呀!”
“那可不中,咱不能祸害孩子,二小子是国家公务员,又当着副局长,让他得罪了当官的,不仅要摘他乌纱帽,可能把饭碗都给他打了。”董风春说这话时,头连连摇着。
鲁民从董风春病房里走出来时,无名的惆怅从心底升起,他感到有一种进入冰窖似的悲凉。他好像觉得自己是小孩子放出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裂归于乌有,留下的只是恍惚若失。叼在嘴里的烟,只剩下一截烟蒂,灼痛了嘴唇才知道吐出来,心中和口里都在发辣,他真想对天狂喊一声,把心中的血喷吐出来才痛快。在老婆被人打昏以后,他没流过一滴泪,这会儿却压不住沉痛的感情,热泪就像闸门挡不住的洪水那样,从眼里涌了出来。
鲁民带着无限的茫然和痛苦,来到冷有臣家。冷有臣已经躺下,急忙穿着大裤衩子跳下炕:“这两天我没到医院去,弟妹好些了吗?”
鲁民长叹一口气说:“命总算是保住了,后遗症得落下,至今心慌得厉害。”
冷有臣的老伴说:“那天可把人吓死啦,往医院抬时,人丢儿当郎的,还以为没救了呢!没出大事就好,工地上给出了多少医疗费?”
“给出医疗费?”一提这个话头,鲁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顿时脸色灰青地说:“石大干那个犊子,连句人话都不说。”顿了顿鲁民又说:“今天上午我堵住了石大干,向他要医疗费,这小子眼珠子一愣,冲着我就吼开了,我脑瓜子让驴踢啦,给你医疗费?!唬透腔啦!我说不是你找人把我老婆打伤的吗?这小子说帽子扣得挺大呀,亏着人没死,死了我还得偿命呢?你说我雇凶打人,谁是证人?你老婆在自家门前被人打伤,和我有什么瓜葛,我凭什么给你医疗费,愿意找谁找谁去,老子才不管你那些屁事呢!”
说到这里,鲁民气得浑身瑟瑟发抖,脸色青得像一块铁板。冷有臣急忙劝慰:“大兄弟别着急,先治病要紧,医疗费从石大干那里要不出,咱们大伙掂对。”说着,他对妻子说:“你把咱那五百元钱先给大兄弟,不够再帮助张罗。”
鲁民说:“大哥,有你们老两口这句话,我心里还算有股热气。钱不钱的倒不要紧,我主要是心里憋得慌,这不是没有平民百姓的出头之日了吗?”
冷有臣说:“总有说理的地方,不管咋说也是共产党的天下,咱们得告他。”
鲁民这才提起精神:“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一两个人告状没人理扯,得群体上访上头才当回事,有大人物干预更容易整出头。所以刚才我去医院找了董风春,请他出头扛旗,到县政府上访。你说这老小子咋说?”
“咋说?”
鲁民的气又上来了,喷着一脸火气:“这老小子装迷糊,说他都快成废人啦,出不了这个头啦,他一撤梯,咱们这官司还咋打!”
冷有臣两口子猛然一惊,满脸的惊愕,半晌冷有臣才嗫嚅地说:“老弟,我看这事坏了,董风春让人家收买了,当了叛徒啦。人们不是常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吗?石大干把咱们瓦解了,分化了,这一招挺阴毒呀。”停了停,他才又半掖半露地说,“听说打弟妹和老董的那伙人,挑头的就是老董儿媳的亲弟弟。老董要是出面告,他儿媳妇就得炸庙,家里就得炸营,他就是再犯傻,那不把家里整散了。石大干再一塞钱,就更把老董的嘴封得严严实实,这事坏啦。”
鲁民一听,才恍然大悟,急得在屋里直转圈:“这可咋办?”
冷有臣说:“石大干雇凶一打人,咱鼓动不出更多的人啦,这趟房大多是些老头老太太,都六七十岁的人,走路都走不利索,还能跟着举旗上访?打人的事一出,更是吓鼠迷了。人家的长枪短棒对着咱,谁还敢再伸头?”说到这里,他沉思了好大一会儿,像作出深思熟虑的样子,“我看这样吧,明天咱们先找县政府,摸摸底,透透风,看县里是个啥态度。”
鲁民想了想,表态说:“也只好这样。”
等待他们的命运将是如何呢?两人就像行驶到苍茫大海的孤舟,看不到灯塔,也见不到岛屿……
十四
鲁民和冷有臣把到县政府上访,看做一个天大的事件,两人合计了大半宿,就连每句话咋说都做了详细研究,然后又记录下来,鲁民念了又念,背了又背,直到下半夜,才各自睡下。
翌日一早,两人几乎是踏着上班的铃声,赶到了县政府办,只见有个胖胖的秘书坐在那里,正忙着接电话。这部电话刚接完那边电话又响起,弄得秘书有些手忙脚乱又烦躁不安。
直到秘书把电话接完,鲁民才凑上去:“同志,我们想找赵县长。“
秘书仰脸看着天花板,从鼻子里哼出两字:“啥事?“
鲁民说:“我老婆让开发商石大干雇凶给打伤啦,找石大干他连医疗费都不出!”
秘书小眼睛一撒眸:“石大干不给你出,让赵县长给你付钱啊,你们这些老百姓也真怪,咋屁大个事也找县政府。”
冷有臣见小秘书如此冷漠,压不住火说:“你这同志话说得好没感情呀,他老婆让人打得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差一点把命丧了。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说是屁事呢?老百姓遇到不公正的对待,找县政府是顺理成章的事。有些事解决不了,也应耐心听一听吧,你对民声咋如此置若罔闻,对民意咋这般冷漠生硬,连点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
小秘书一听这话,顿觉两人不好对付,认定他们是有备而来,这才态度有所收敛:“你们来不是想解决问题吗?我告诉你们,这事别在这里磨叽,把嘴皮磨出茧子也没用,该找谁,你们快找谁去吧!”
“那你说我们该找谁?”鲁民气咻咻地诘问。
“找派出所就行,找治安队也中。石大干雇凶把你老婆打伤,这是社会治安案件,县政府能给你解决呀!快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小秘书说这话时,桌上的电话又响起。小秘书拿起电话一听,是中午的饭局,脸上立刻泛起灿烂的笑容,接着天南地北地扯起来。胡侃了半天以后,见鲁民两人还在那里,便说:“快走吧,啥事都有个职责,有个分工,这叫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赶紧到派出所报案,把行凶者抓到才是正理,说别的都没用。”
冷有臣扯扯鲁民:“咱们走吧,在这里坐到天黑也没用。”
两人来到红卫派出所,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叫柳飞的所长,鲁民刚一提到石大干,柳飞就说:“你别说啦,这案子我们知道。我们正想传讯你们,倒自己找上门来啦。你说说,你为什么教唆老婆何翠花三番五次到工地上捣乱搅局,影响人家石经理正常施工。石经理已经到这里报案,我们也已经立案,要追究你们的责任,包赔人家的经济损失。”
鲁民赤头涨脸地说:“他石大干强行在我们房子前面盖楼,他倒成有理的了。他们大楼一起,我们五冬六夏都见不到阳光,这日子还咋过?”
“那你也盖楼呀,自己没有那个能耐,还忌妒别人盖楼。这叫红眼病,知道不!”柳飞说这话时,就好像在训斥两只贪吃的狗。
鲁民说:“石大干雇凶打人,你们得抓人吧?”
柳飞一听,黑脸就阴下来,阴得能挤出水,炸雷般地吼道:“抓人?!抓谁呀?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石经理指使的呢?”
“不是他指使的还有谁,是我老婆扯线,他才找人打的嘛!”鲁民慌不摘句地说。
“还用找人嘛,那是人民群众实在看着不公,见义勇为,惩治刁民,现在我们找不到这个见义勇为者,如果找到了还要为他披红戴花,发奖金呢!”柳飞信口胡勒,满嘴喷粪。
鲁民和冷有臣听了头皮发奓,周身的血往脑门上冲,大脑极度空白和麻木,昨天晚上想好的词一句都没用上。
两人从派出所出来,又到了治安队,又到了信访办,又到了规划局……回答的口经竟是如此的一致:是你们干扰正常施工在前,群众奋起教训在后,咎由自取,罪该应得。直到此时,他们才感到有一只巨手,编织了一张大网,自己已经像几只麻雀被扣在网下,任凭怎么扑棱,怎么嘶鸣,也是逃脱不了这张大网的笼罩。
就在鲁民和冷有臣东跑西颠到处告状的当儿,楼开始拔地而起,楼体的基础标高竟然比平房高出一米二。平房的居民看那楼的底座,都需要仰视才成。
工地上看摊的老头,似乎这会儿也神气起来,时常把眼眯成一条细缝抬起头看天。他对蜷缩在身边的黑狗说:“那些刁民敢动工地上的一草一木,就往死里给我咬,把他们撕成肉条。”高兴了他就领着狗到后趟房转一圈儿,破锣似的嗓子嘶哑地叫着:“谁再敢兴妖奓刺,就把他的狗窝平了,烧了!”
进入八月,惊天动地的一声炸雷,炸出一场瓢泼大雨,从天到地只有一种单调而恐怖的倒水声音,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浑浊,水滔滔,雨浪浪,整个工地上的大水像江河奔流一样,涌向低洼的平房区,顷刻间大水涌进院里,进入屋内,许多人家的盆子凳子在水中漂浮起来,雨水漫过锅台又上了炕,人们狼哭鬼叫,一片惊惧,一片哀鸣。
许多人家把门板、煤袋子挡在门口,拿起小盆大碗往外舀水,可院中的水仍像青蛇一样往屋里猛挤,屋里屋外的水位仍然差不多。四周的孩子们把这里当成水上游乐场,划着木板、洗衣盆打斗嬉戏。
石大干站在工地上向这里投来冷漠和嘲讽的笑脸,就连那条黑狗也朝这里肆无忌惮地狂吠着。
后来,楼一层一层地往上盖,盖完四楼了,仍没有封盖,接着又盖起五楼、六楼。
面对这一切,棚户区的居民连个扁屁都没敢放。一户户都成了沙滩上的鱼,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吧嗒着一只大嘴,等着人家宰割。
但鲁民不甘心让人宰割,他咽不下这口恶气,他要拼命,他要争斗,他要弄个鱼死网破。
到十月底,六层大楼建起来。高楼建得好漂亮啊,中午的太阳照在楼体上,从后边看,好像镶了一道金边,熠熠闪光,耀眼生辉。楼体却像一座高山,一道深墙,把那趟民宅挡得严丝合缝,没有一丝阳光,屋内是那样的潮湿,那样的阴冷,又是那样的无奈,人们的心头压着一块巨大的阴影……
鲁民的心滴着血,那血不是从皮肉里渗出来的,而是从心底喷出来的。复仇的火焰已经在他心中熊熊燃起,并形成一个坚定的信念。
这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鲁民找到冷有臣,带着哭腔说:“大哥,有件事我谁都没告诉,连翠花也没说,但我得告诉你。”
冷有臣见鲁民说得那么庄重,像交代后事似的,不免心头刮过一阵冷风,赶忙问:“大兄弟,什么事呀?”
鲁民轻声说:“我要把石大干狗娘养的楼炸了,炸成一片废墟,炸药我都准备好了,雷管也弄到了。”
冷有臣惊讶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直愣愣地看着鲁民,连声说:“你可别胡整啊!”
“现在上天的梯给我撤了,入地的路给我堵了,已没有任何出路啦,也只有和他们拼命啦!”鲁民从牙缝里喷着怒气,咬着后牙槽继续说:“我准备好了一杆猎枪,炸完楼,就杀石大干,杀赵秀文!我豁出去了!!”
“兄弟,可千万不能这么想,也不能这么干呀!我求你啦。”冷有臣说着竟然要给鲁民下跪。
鲁民一把搀起冷有臣,悲怆地说:“我是有家有室的人,愿意走这步棋吗?肥田让他们吞了,连块薄地都不给咱们留。鸟有巢,虫有洞,平民住的狗窝都祸害,他们是不让咱们活呀……”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冷有臣感到鼻子发酸,心里发闷,双手抱着鲁民也跟着哭起来。两个大老爷们儿哭得双肩抽动,声音嘶哑。
十五
鲁民走了以后,冷有臣连眼睛都没眨一眨,他知道事情已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弄不好真要整出惊天大案。谁能平息这一事件呀?他感到还得请大姐夫出面,毕竟他当过县委副书记,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分量不一样呀。
冷有臣又觉得抹不开情面。那是因为上一次贺呈祥找到了赵秀文,赵县长不仅没给面子,反而变本加厉,把事情弄得更僵。贺呈祥就觉得有些窝火带憋气,二十多年没犯的肝炎病又复发了。姐姐冷英说,是让赵县长气的。贺呈祥却矢口否认,还说我还不至于如此鼠肚鸡肠。但不管咋说,贺呈祥毕竟到省城住了三个多月的医院,直到前天才回来。
现在又要为这事给他添懊糟,无论如何难出口呀。但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不找他又有谁能收拾这惨局?总不能眼看着楼毁人亡的悲剧发生吧。想来想去,他觉得还得去找大姐夫。
冷有臣知道贺呈祥有早起散步的习惯,不到五点就赶到了贺家。贺呈祥穿着一身休闲装正要出门,见到冷有臣便诙谐地说;“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呀。”说着往屋里让着小舅子。
冷有臣哭丧着脸,大惊小呼地说:“大姐夫,要出大事呀!”
“咋的了?胆小的让你能吓懵!”
冷有臣这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详细地向贺呈祥叙说了一遍。末了又添油加醋地说:“鲁民那小子是气死爹都不戴孝帽的手,如果把他逼急眼了,什么绝事恶事都能干得出来!只有你能摆平搞定这事,还得你亲自出马呀。”
贺呈祥嘿嘿笑道:“赵秀文这小子不买我的账呀!退下来也是吓唬家雀都不飞啦。”
冷有臣拼命忽悠:“不管咋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不在位啦,总还有余威呀!”
贺呈祥严肃而冷峻地说:“别戴高帽了,这件事我管定了!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矛盾激化!”说到这里,他叮嘱冷有臣,“现在鲁民正是头脑发热的时候,你要劝解他千万不要蛮干!任何时候都要坚信共产党,要相信党和政府能处理好这件事。”
没到上班的时候,贺呈祥就赶到县大院,赵秀文让他堵个正着。老贺挂着一脸的冰霜,对赵秀文说:“赵县长,我找你有事!”
赵秀文本想推脱,但看到贺呈祥那脸怒气,只好赔着笑脸说:“那快到办公室,老书记。”
落座以后,贺呈祥劈头就问:“你曾经信誓旦旦地对我说,石大干开发的后栋楼盖四层,怎么现在突然冒出六层?这事你知道不知道!”
赵秀文装出一副惊讶不已的样子:“哎呀,有这等事吗?”
贺呈祥见他这副德性,觉得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冲,脑袋嗡嗡作响,憋得像一壶翻滚的开水,要把壶盖冲开,他几乎是冲着他吼叫道:“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事情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你说不知道,这是渎职失察呀!如果由这件事诱发恶性案件,你可要负全责。”
赵秀文有种被欺被辱的感觉,干笑了两声,也陡然变色:“我负什么责任,谁触犯刑律谁负责!”
贺呈祥“呼”地拍案而起:“赵秀文,我们俩今天能谈得拢就谈,谈不拢我就到市委直接找胡书记谈,可别怪我老头子去告你状。这一点你可要放明白!”
“那是你的民主权利,我挡也挡不住。”赵秀文说到这里,龇牙笑了笑,口气有了和缓,“老书记,你发这么大火干啥呀!我这不是洗耳恭听着吗。”
贺呈祥缓缓做了一个深呼吸,放电的目光仍直视着赵秀文:“从我进屋那一刻,你就没想诚意接待我。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竟推说不知道。石大干雇凶打动迁户,头一天发生的事,第二天你就召开事实‘真相通报会,你的反应咋那么灵敏,事实‘知道的咋那么‘清楚。为什么你有如此截然不同的态度,根本的问题就是立脚点不对。”
贺呈祥把赵秀文递过的茶杯推了推,仍黑沉着脸。他本来脸就黑,现在一拉下来,更像雷雨前的天空,黑得不透一点亮色。虽然脸色黑得不放晴,话语却明显地温和了,“在房地产开发中,拆迁方和被拆方都是平等的民事主体,但由于目前的社会环境决定,拆迁却多是不平等的博弈,拆迁方成了‘黄世仁,被拆迁方只好充当‘杨白劳。许多开发商摆出凌人的架势,漠视个人的合法权益,蔑视被拆迁人的利益。他们张嘴一口价,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谈不通就压,压不住就打。在我们松河县自从你主管城建以后,已经连续发生十二起开发商雇凶打伤动迁户的恶性案件,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你这个主管县长都有逃脱不了的责任,问题就出在你的导向上!”
贺呈祥讲到这里,赵秀文欲说什么,贺呈祥摆摆手没让他讲,仍旧按照自己的思路讲下去:“我们必须承认,就目前的社会环境,开发商始终处于优势地位,被拆迁户则处于弱势地位,在强弱双方的激烈博弈中,天平的砝码是很容易倒向强势一方。在这种情况下,政府的责任是要搭建一个拆迁方和被拆方平等对话的平台,创建一个公平博弈的法制环境,努力让双方在平等的条件下,通过充分表达,互相让步,达到谅解,找到‘合理的平衡点。只有具有公平的主张,得到公平的保护,才能避免乒戎相见的悲剧发生。”
“老书记你可能不知道,有些动迁户不讲理,连句人话都不说。见你要动迁,便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敲诈勒索,开发商就是再有钱也填不满那个血盆大口。”赵秀文现出一副无奈的神情。
“那就雇凶打人,强行拔‘钉子,而且纵容支持开发商这么干。我们有些同志站错位置,这才是导致群众情绪升级、矛盾激化的根本所在。你对开发商雇凶打人采取暧昧态度,甚至包庇。一些开发商见政府如此态度,还不为所欲为,敢把天给捅个窟窿。”贺呈祥说着说着又动气了,脸上的肌肉抽动着,鬓角的青筋也蹦得老高。他强按住火气,接着又说,“共产党的干部不能角色错位,我们当的是人民的公仆。要知道这个位置是密切联系群众的桥梁,是勤恳造福人民的平台。位置如同定盘星啊,差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特别是在事关人民切身利益的问题上,我们更应该懂得,虽然民心如海,但滥取一滴,也会掀起轩然大波;纵使权重如山,如错施一分,也会导致轰然坍塌。”
贺呈祥说到这里,啜了一口茶,赵秀文赶紧为他续水,在倒水的当口,赵秀文说:“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有些百姓就是刁民,四六盐津不进啊。”
贺呈祥说:“有些动迁户在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面前说些过头话,提些额外要求,甚至有一点胡搅蛮缠,当干部更要利用自己的智慧和诚意,耐着性子同老百姓对话。俗话说,‘好话一句暖三冬,恶语一句六月寒,在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领导干部要学会多运用、多创造暖人心窝的话语,不能整天黑着一副脸,端着一个架子,对群众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平民百姓有话说不出,有苦倒不尽,排遣的渠道又给堵塞,倒头来只会引起民怨民怒,出现恶性案件就会成为必然。我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实。”说到这里,贺呈祥现出沉重而忧虑的神情。他沉默了一会儿,专注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后生,才又一字一板地说,“赵县长,你还年轻,你的仕途还远,你认真听我一次劝。当干部的、特别是当领导干部的,一定要学会低调做人,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一些,对群众谦和一些,不仅不会削弱你的领导力,反而会增强你的亲和力,待人多一点人性化,说话多一点人情味,群众就愿意接近你、靠拢你,向你倾诉衷肠,为你出谋划策。作为一个年轻干部切莫沾染摆谱、端架、拿捏,那些旧衙门作风。办事倔,说话冷,面孔黑,无论如何是创建不出和谐融洽的社会氛围的。”
贺呈祥说到这里,见赵秀文似乎还要表达什么,贺呈祥摆手没让他说,“我历来不愿听那些空泛苍白的表态,只想看到结果,一个让百姓满意的结果。”说完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停住脚,回头又语重心长地说:“最后我送你八个字:‘天下之大,民生为最,希望这成为你的一种责任,一种追求。”
在贺呈祥找过赵文秀的那天下午,石大干找到鲁民、冷有臣等人,他依旧拉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驴脸,对众人说:“我们已经打过多次交道,我的能量大概你们也清楚,我今天找你们,不是求助什么,而是看着你们住这样的房子太可怜。”石大干说到这里,扫了一眼那些麻木空洞的脸,像菩萨恩赐似的说:“我明年在这片地方盖廉租房,廉租房知道不,就是办公益事业。在你们这趟房子后面建楼,这根本用不着动迁这栋房,但觉得你们怪可怜的,挺无奈的,就想把这趟房也买下来。每平方米我出高价,给一千二百元,一个破草房,价不低了,谁愿意卖呢,给个痛快话,不愿意呢,算我没说!”
鲁民说:“那得让我们合计合计。”
“合计什么?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啦!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们!”石大干一张驴脸吊得更长,似乎要把人给吞了;但也看得出,底气已明显不足了……
作者简介:段金林,黑龙江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庆安县关工委常务主任。先后出版《县委大院》、《清官蒙尘》、《生花宝地》、《透云彩霞》、《乳娘》、《跑官记》、《奔向太阳》等7部长篇小说,曾有4部小说被盗版,成为畅销读本;发表中篇小说《找回风光》、《盲流》、《干妈》、《情是通达》等多篇,《奔丧》被《中国作家》评为优秀中篇小说;《奔向太阳》被绥化市评为长篇小说精品、黑龙江省文学一等奖,《做活民兵政治教育》一书,荣获解放军第二届图书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