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挂在石崖子下老松树枝梢头,冷风一吹,簌簌地,像鸟掉着羽毛。凌云裹紧了身上的棉衣,崖上是暖的,阳光照着。凤子又出来走到小河边去打水去了,她蓝底碎花小棉袄的身影隐现在山坡底下那片杂树林子中。凤子是山下成衣匠李宝库的女儿,她是和她父亲李宝库去年秋天上山来的。
一只白脑门的山雀从林中无声地飞过来,落在青绿的松针上。
老林子里静静的,坐在石砬子上能看到崖下那座木刻楞草屋,有四间房子那么大,大山开门,南面是三个窗洞。
春冻骨头秋冻肉,时令虽早已过了立春,可在外面待得久了,这深山密林野谷里的风,还带着一股刮人骨的寒意。
凌云扶着岩石走下石崖子来,她手里折了一束达紫香干枝。达紫香枝上的叶子,打着小卷儿,散发着一股冬青一样的味道。
走进木刻楞屋里,最把头一间是厨房,再走过一间是染房,中间大屋里地上摆着两盆木炭火盆,朝南的两个窗洞前,放着两架苏式手摇缝纫机,背驼驼的李师傅和一个方脸膛戴着花镜、喜欢穿坎肩的裁缝师傅坐在亮处在蹬着缝纫机,那个戴花镜的裁缝是个朝鲜族人,叫金顺臣。队长裴雁春和另外三名女战士在整理着一捆白棉布,这捆白棉布还是去年秋天,五营从敌人手里缴获的。
抗联七师服装被服队是去年春天从小兴安岭南麓的山里转移到小兴安岭北部山里的。来时这三座石峰耸立的石崖子下,只有猎人留下的一个土窝棚。他们动手盖起了这四间木刻楞草屋,外间那间染房,除了一口大锅,还盘着一铺小炕,睡着李师傅和金师傅。里边的两间是一铺通炕,睡着她们十一个女战士,还有凤子。凤子睡在最西头的炕头上,挨着她的是凌云。
凌云找出一个白桦树皮筒,这还是凤子给她做的。她把达紫香花枝插了进去,又去外间舀了一瓢水倒进白桦树皮筒里,然后,把白桦树皮筒放在最里边的窗洞台上。一束阳光温暖地照在花枝上。凌云凝神注视了一会儿,走了出来。
外间的一口大锅里蒸腾着沸水,锅里黄波椤木 和柞树皮,这是用黄波椤和柞树皮煮水做染布用的,染成黄色或草灰色。凌云从走进屋子里来的凤子手里接过木水桶,把水倒进锅里。随后拿起一根柞木棒,在锅里搅了起来。锅底下灶坑里的松木 子在劈啪作响……一会儿,蒸腾的热气就让凌云白皙的面孔渗出汗珠来。锅里的水蒸气很快就将外间这间染房里灌满了,她什么也瞅不清,只有手拄着木棒在锅里下意识地搅动着。凤子又拎了一趟水回来,又走出去了。大家都懒得说话,好像一说话就会把身上的力气赶跑了似的,只有里间的缝纫机在“哒哒……”地响。
“大小姐,快放下,这哪是你干的活呀。”
“大小姐,你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做吃的去……”
恍惚中,白白的雾气里,好像在她家张家大院的豆腐作坊里,耳里传来了王妈那熟悉的声音。她的头在眩晕,脚好像踩在了一坨棉花上,终于踩不住了,身子轻飘飘地雾一样倒了下去……
“凌云姐,凌云姐,你怎么啦?”凤子丢下木桶,惊慌地跑过去抱住了她。
凌云在大家的围观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有人在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往她嘴里喂煮的椴树皮水喝,她虚弱苍白的脸上有了点儿红晕。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夏嫂悄悄把裴雁春拉到屋外面去,夏嫂对裴雁春说:“得想办法去弄点儿粮食去啦,这样下去真不行啦……”
她们已断粮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来大家就靠煮树皮水,挖冬草根,摘干榛叶煮着吃,吃得她们脸上都有些浮肿。裴雁春瞅了瞅夏嫂浮肿的脸和渐粗的腰身,说:派人去五营营地看看吧,看看他们那里有没有办法搞到点儿粮食。其实裴雁春心里在想,夏嫂不说,她心里也清楚,他们那里肯定也断粮了,不然不会不派人给她们这里送点儿粮食的。
夏嫂是五营营长夏明杰的爱人,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裴雁春在下午派了两名女战士去了五营驻地,一个是体质好些的山东籍女战士,一个是当地山下猎户家女儿牛姑娘。牛姑娘熟悉山里的方向,不容易迷路。五营离他们这里不算太远,师部要五营留守在红山老营地里,也有负责担当保护她们师被服队的任务。
“哒哒……”缝纫机声一直响到天黑,天黑了,屋子里点起了松明子,这种松明子冒出的烟很黑,不一会儿就将两个裁缝的面孔熏得黑黑的,像抹了锅灰一样。
屋子完全黑下来以后,派出去的两个人还没有回来。大家躺在铺炕上还在想,那两个人会不会带回点儿粮食?
牛姑娘和那个山东籍女战士是第二天上午回来的,他们并没有带回来一粒粮食,不过让大家惊喜的是带回来了一块冻狗熊肉,足有三十多斤重。听她俩说是五营战士前一阵子在林子里找吃的东西,在一棵大树仓子里找到的。这才知道他们那里也断粮好多日子了,打到熊后特意给她们留出一块来,正想着这两天给她们送来呢。除了熊肉,还有一块冻熊油,说是给她们点熊油灯照明用的。两个裁缝师傅一见到黄黄的熊油,眼睛就亮了。
夏嫂把山东籍的女战士拉到一边去,看来她想问点儿夏营长的事,大家没有去注意。
中午就用了那一点儿熊肉炖了榛叶熬汤喝,这回榛叶没有那么难吃了,大家吃得都很香。锅里剩下了两片熊肉片,都争让着,最后盛到了凌云和夏嫂碗里。
有了熊肉吃,大家一连几日身上就有了力气,干活也不觉得饿了,说说笑笑的。李师傅和金师傅的鼻孔也不发黑了。
不过裴雁春还是有点儿发愁,不知这块熊肉能不能吃到树叶发芽的时候,那会儿山野菜就下来了。别人还好办,就是凌云和夏嫂让她发愁,一个是体质太弱,一个是怀有身孕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凌云刚分到被服队的时候,她曾跟上面建议要她去师卫生队,首长说师卫生队要跟着部队整天行军打仗,你看她身体能行吗?也是,师里各单位只有被服队是不行军打仗的。就这么的,凌云留了下来。
窗台上白桦筒里的达紫香花开了,凌云的脸上也露出了红颜色。
天气也比头些日子暖和多了,红松树枝上挂着的残雪都被风吹着化净了,只有背阴坡的石崖下还留着残雪。小河沟里除了夜里冻上一层白冰外,到了白天就化掉了。清澈的小溪哗哗地流淌着,凌云和凤子一样喜欢到小溪旁边来洗脸、梳头……
“凌云姐,你可真漂亮。”凤子一边洗脸,一边歪头说。
凌云正对着清澈的溪水里那张面影在梳头,尽管溪水里那张脸瘦了许多,可还是那般的白皙、俊俏。
“大小姐,让谁娶了你可是他的福气哟。”她想起县警察局长的儿子来托媒相亲的那天早上,王妈随意说的那句话。
拔凉的河水撩到脸上,让她打了个激灵。
她恨自己不能像牛姑娘和凤子一样吃煮榛叶团吃得那样香。这种又苦又涩的吃物到了她的嘴里比汤药还难往下咽。上呼兰县国立高中那年,她染过肺病。家里她的闺房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汤药罐。
熊肉吃没了,山崖石砬子上的达紫香枝头刚刚冒出花骨朵儿,离草发绿、树发芽还得有一段的日子。牛姑娘和凤子就钻到一片柞树林子里捡了几个干橡子,碾碎掺到榛叶团子里,吃得队里好几个人排不出大便来。
饥饿和夜里的一场倒春寒的寒气,让凌云一下子病倒了。她嘴里说着胡话:“……成生,不要丢下我……不要……”、“……王妈……我冷、我好冷……”她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裴雁春派牛姑娘去山上挖一种叫冬虫的草根给她熬山草药水喝。凤子和夏嫂焦急地守护在她的身旁。过一会儿,夏嫂烧开了一搪瓷缸子开水,走到她的铺位前拿出一个白纸包往缸子里悄悄倒了点儿什么,端过来用小勺往她嘴里喂。
“这是什么?”
“红糖水。”
“你从哪弄儿的?”凤子惊讶道。
“这是老夏上次托牛姑娘她们捎给我的,叫我坐月子时喝。”
“这……”
“快别这个那个的了,救凌云姑娘要紧。你看她身子多虚弱,不补点儿东西挺不下去的……”
半缸子红糖水喂下去,凌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到了晚上,烧也见退了下去。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铺炕上躺了两日,第三日她从炕上起来时,一走到屋外面去,就看到崖上的达紫香花开了,红艳艳的一片。她不由得脸上露出惊喜,指给拎水回来的凤子看,凤子看到了,惊叫了一声:“达紫香开花了,太好了,过两天就可以采到山野菜啦。”屋里干活的女战士听到了,也跑出来。大家欢呼着,有两个女战士爬到坡崖上去,采了两束。其中一个战士下来时把手里的花送给了凌云。凌云白皙的面孔被花映得粉红。
院前,夏嫂在晾晒着被染成黄色的白棉布,一道一道的黄布片被暖暖的风吹动着。夏嫂挺着大肚子站在染布中央。
“你看上去气色好多啦。”夏嫂对凌云说。
“谢谢你夏嫂。”凌云想起她给自己喂的红糖,心里十分感动。
“那个叫成生的,是你什么人?”夏嫂问她。
她的脸微微地红了红,“是我的一个同学。”
“他在哪里?”
“在师部。”
“你是和他一起上山来参加抗联的?”
“是的。”
夏嫂不再问了,她手扶在腰上朝那边的阳光地里走去,“多好的天气呀!”
崖上花丛中的阳光格外明媚,叫人忘掉了眼前的饥饿和战争。
凌云和王成生来到山上时,才知道王成生早就是呼兰县国高地下学生组织的一名党员了。王成生被留在了师部当了一名参谋,而她也想留在师部,哪怕当个文化教员。可是没两天就把她分到了被服服务队。后来王成生跟她谈话时说首长主要考虑到她身体单薄,不适宜跟着师部转来转去作战。当然王成生隐去了师部对她家庭成分的顾虑。她的一个哥哥是呼兰县的一名伪副县长。
她和王成生有半年多没有见面了,最近见的一次面还是去年夏天,在红山岭见的面,师部转移路过那里,她和另外两名女战士去给师部送做的军装。那次见面王成生交给她一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说是他在一次战斗中从一名日本军官手里缴获的,要她带在身上护身用。同时还交给她一封信,信叫她回去后再打开。回来后打开信才知道,王成生在信里已明确地和她确定了未婚夫的关系,那把枪就是送她的订婚的信物。叫她在被服队里好好干,不要灰心。等到将来抗战胜利那一天就是他们结婚日。
她看过那封信后,一连好几天心情都很激动。家里的出身叫她忘得干干净净。她把那封信好好地保留了下来,有时想到王成生时就拿出那封信来跑到崖上去看看。
夏嫂是在山葱下来的时候生下的孩子。大锅里烧了一锅开水,裴队长和另外两个结过婚的女战士在屋子里把其他人都撵了出来。屋里传出夏嫂不知是骂她丈夫还是骂小鬼子的喊叫声。是呀,要是没有小鬼子,夏嫂也不会把孩子生在这深山老林子里,要是丈夫在跟前她也不会痛得这样厉害的,连个安慰她的人也没有。做一回这样的女人真是受罪呀!
那撕心裂骨的喊叫声叫外面的姑娘听了,都不想做女人了。李师傅和金师傅坐在石砬子上,卷着干树叶当烟叶,抽着,呛得不时咳嗽起来。
直到一声啼哭从屋子里传出来,让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凤子最先跑进屋去,出来向大家报告说生了个小战士。大家就知道是个男娃了,都跑进屋去看。头上盖着一条白毛巾的夏嫂,这会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和刚才要死要活的样子判若两个人。
接下来发愁的是,尽管这时节山野菜下来了,可是吃这东西是生不出奶水的。小战士饿得嗷嗷哭,凌云就后悔起来夏嫂把红糖都给自己冲水喝了,要不可以冲糖水给孩子喂。唯一想出的办法就是让牛姑娘拿着长枪到林子里去,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打到一只山兔或山鸡什么的来给夏嫂下奶。
兔子山鸡没等打到,却等来了五营派人送过来的一袋大米。这才知道五营下山去打了一仗,截了日本人两辆军车,缴获了些粮食。这真是雪中送炭。除了大米还有一小袋小米,说是夏营长特意关照给被服队送过来的。大家就想到了夏营长一定想到夏嫂快生了。这下好了,有了粮食吃,人人都是高兴的。夏嫂还特意把一个战士叫到跟前说,回去告诉俺们老夏,我给他生了个儿子,叫他给儿子取个名字。那两个战士应承着走了。
过了没有两个礼拜,夏营长就带着一个警卫员过来看夏嫂。夏营长先把孩子高高举过头顶,又把他胡子硬硬的脸贴到孩子嫩嫩的粉脸蛋上,小家伙立刻疼得直咧嘴哭了起来。夏营长就跟着傻笑不止。夏嫂就叫他快点儿把孩子放下来,说:“你这个当爸爸的,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给孩子取名字呢。”夏营长说,“名字我早就想好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就叫抗联吧,夏抗联。”大伙一听都说好。
看着夏营长和夏嫂亲昵高兴的样子,凌云就又想起王成生来,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夏营长走时,她陪着夏嫂送出去好远。她问夏营长师部现在在哪里,夏营长说前段听地下交通员说年前师部在小兴安岭南面一带山区活动,开春以后又转移到哪里他也不清楚了。夏嫂就要他再有师部的消息叫他打听打听王成生这个人。夏营长就问凌云,她和王成生是什么关系?凌云说他们是同学。夏嫂又走到夏营长身边耳语了几句什么,夏营长就又瞅了凌云一眼,说他有机会碰到师部的人,一定帮她打听打听王参谋的消息。说完他和他警卫员的身影就隐在绿树林中了。
夏天山里的日子相对好过一些,除了能采到各种山野菜、蘑菇外,还能采到各种野果。凌云就跟凤子到石砬子上采到了一小盆托玛(野草莓),回来给小抗联往嘴里抿着吃,吃得他小嘴巴红红的。只是这一到了夏日,昼长夜短,山里的蚊虫多了起来,咬得人皮肉都起了红疙瘩。大人还好办,一到晚上就到外面拢起了蒿草火堆来,驱赶蚊虫。白天不敢在外面拢火,怕远处山外的人发现烟雾。晚上夜色就把烟雾挡住了。可苦了的是小抗联和夏嫂。小抗联脸上和粉嫩的胳膊上、腿上全是包。
李师傅就想了个办法,用缴获的那卷没用的白纱布做了一顶小帐篷,这才在夜里听不到小抗联的哭闹声了。
一直没有师部的消息,给师部部队做的那些夏季服装,师部也一直没有派人来取。等了些日子,裴队长就派人到红山五营驻地去打听,回来的人说,五营驻地大部分人也被夏营长拉走了,只留了一个排在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她们就明白了,师里看来出山有一次大的战役要打了,不然不会调动五营的。
听到这个消息,夏嫂和凌云心里都隐隐有些担心起来。
夏夜密林里燠热,蚊虫叮咬难以入眠。透过敞开的窗洞,能一直望到林梢头上的星星,常常是下半夜露水快要起来时,才能睡着。心里想着王成生,就梦起王成生来。王成生在敲她的闺房后窗户,她推开后窗一看,见是急匆匆的王成生。自从放暑假后她从学校回到镇上的家中来,家里由大哥给做主答应下来的这门亲事,同学中没有几个人知道。可是王成生知道了还找到家里叫她吃了一惊。“你真的想嫁给他吗?”她摇摇头。“那你敢不敢跟我进山里去?”她知道他说的山里是什么意思,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大勇气,点点头:“敢。”“那你赶紧收拾一下,马上跟我走。”她给她的母亲匆匆留了一封信,打了一个包裹,就跳窗跟王成生走了,从呼兰的康金井镇到望奎县城,再由望奎县城到庆安,一路上他们多是选择夜里奔走,白天住店。等到进了山里,她才知道行程更加艰难了,从小到大她哪吃过这般辛苦,有两次她甚至想打退堂鼓,可一想到回去要嫁给那个矮冬瓜一样警察局长的儿子,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天夜里在穿林子时,她被一条毒蛇咬着了。王成生用嘴给她把毒液吸了出去,又给她敷上了一种解毒的五叶草。结果王成生嘴巴麻肿了一天才消下去,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平时不爱吱声的王成生变成了男人一样沉着勇敢。他说山上的那些人不管男女都像他一样勇敢……
她惊叫了一声醒了,脚上一阵钻心的痛。有人给她脚背下拍了一下。是查哨回来的裴队长。“是一只洋砬子(山毛虫),让我拍死了,没事了,睡吧。”
半个月后,他们有了夏营长和大部队的消息。这天傍晚,夏营长和警卫员还有两名战士匆匆来到了她们这里,同来的还有营里王军医和一个男护士。他们抬着两副担架,送来了两名重伤员:一个是师警卫营的副营长,姓吕。一个是排长,姓张。师里组织部队刚刚在山外打了一场大仗,歼灭了九百多名日伪军。不过部队伤亡也挺大,从夏营长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他匆匆交代了一下裴队长,说这两个伤员要留在她们这里治伤养伤,就和警卫员赶回驻地安排休整去了。
两个伤员一直昏迷着,王军医和那名护士留了下来。凌云和凤子帮着把担架抬到里边的铺炕上,这才看到那个排长一条胳膊已经锯掉了,包着的白纱布已渗出殷红的血。那个副营长大腿的膝盖处中了两颗子弹,必须马上手术把子弹取出来,否则他的腿也要锯掉。王军医叫人在屋里拢起了一堆火,又叫人烧了锅滚烫的开水,叫人点着好几个松明火把把那人围在中间,王军医把手术刀片放在火里消毒,就开始给那人取腿部子弹,那人痛醒了喊叫起来,王军医叫那两名男战士死死地压住他的身子和腿部不能动,又叫护士给他嘴里塞上毛巾咬着……凌云和另外几个举着火把的女战士都不敢侧脸看。
那人又痛得晕了过去,不过子弹头取了出来,叫王军医丢在了火堆里。
第二天,王军医和那个护士还有那两个战士离开时,叮嘱裴队长去采几样山草药给他俩熬草药汤喝。“他们会好吗?”裴队长担心地问。“这要看他们的造化啦,如果发烧就不好办了,我们营地里也没有抗菌药品,正在设法联系叫山下的地下交通员弄。”王军医说。
两名重伤员留在了这里,那个排长先醒了过来。醒来,发现胳膊没了,就像狼一样号叫了一声大哭起来。牛姑娘喂到他嘴里的草药水也让他吐了出来。大家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那个副营长醒了,低声命令他把药喝了,他这才绝望地把药喝了。他嘴里还在骂着王军医:是哪个没良心的狗军医让他没了胳膊的,这个样子回家种地都不成,活着还有什么用?不如死了让人痛快。大家都知道王军医这是为他好。心里也同情这个张排长,他还那么年轻,今后的生活怎么办呀。
不过更为糟糕的是,吕副营长在三天后发起烧来,她们想尽了各种办法,烧还是不退。烧得吕副营长直说胡话。裴队长只好又派人把王军医找来,王军医给他测了测体温,看了看伤势。出来跟裴队长说,他们已经派人下去弄药了,不知道这两天能不能搞到,否则吕副营长命就保不住了。
这天下午,山下上来人了。一名化装成当地百姓的战士引着一个肩上背着布搭的人匆匆走到驻地来,那人从布搭里掏出两个青葫芦来,把葫芦掰开,就露出里面装着的两盒盘尼西林来。大家眼睛顿时一亮,吕副营长有救啦!
“赵老七?”李宝库对着来人惊叫了一声。这个矮墩墩的男人也眼睛一亮:
“李裁缝?”
原来这个外号叫赵老七的人是山下抗日救国会的成员赵洪生,和李裁缝虽不在一个镇子上住,但两家还沾带表亲。以前也有过走动,可李裁缝却不知道赵洪生是抗日救国会成员。赵洪生这个人做事情一向心思缜密。赵洪生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李裁缝,去年他只听说李裁缝和他的女儿到山外城里去开成衣铺去了。赵洪生细细地打量着凤子,嘴里啧啧道:瘦了,闺女瘦了。
且说这边王军医掏出针管,给吕副营长注射上了盘尼西林。又把针管和这盒药交给了凌云,叫她明天再给他打两针。余下的一盒他带回去了,就和那个化装的战士走了。
赵老七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吃晚饭,吃饭中吕副营长就醒了,他的烧已退下去一半。李裁缝指指赵老七对他说:多亏了我这个表弟从山下带回药来。吕副营长就感激地冲赵老七点点头。
赵老七吃过饭,太阳已在红松林子里隐去了,营地里暗了下来。赵老七要连夜赶下山去,李裁缝要留他在山里住一晚再回去。赵老七说山上住不方便。按照纪律,山上是不随便留山下来的人住的,哪怕是自己的同志,因此裴队长没吱声。李裁缝是担心他走迷了路。赵老七笑笑说,他以前常上山来采药,不会走迷路的。就由他下山去了。
一个月后,先是张排长可以下地活动了,接着吕副营长也能拄着一根细歪头柞木棍当拐杖下地走路了。他俩伤势刚好,心里就想着归队。不过从五营夏营长带人把那批夏季军服运走后,带回来上面的指示说,让他们两个安心养好伤,先留在师部被服服务队里。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别说走不到师部新驻地去,就是找到了也无法跟师部行军作战。每日起床后,从他俩的脸上能看出几分焦虑和无奈来。特别是那个张排长,他觉得自己废了,以前在部队上他可是个神枪手。二十响盒子枪一甩手,他就能指哪打哪儿。可是现在他连摸都害怕去摸那把盒子枪啦。除了唉声叹气,就是一个人走到屋外墙脚下蹲在那里晒太阳,从不和谁说说话。
有一天,他走到离木刻楞房有两里地远的一处山涧悬崖边上,山涧里的风吹荡着他空荡荡的袖管。他听牛姑娘说过这道峡谷有百余丈深,跳下去不会有任何人找得到的。他跪下来冲着东南方向磕了两个头,在心里说:爹,娘,儿不能回去给你们尽孝了。
“你想跳下去吗?”他刚刚站起身来,就听身后传来牛姑娘的声音。
原来牛姑娘这几日一直在暗暗地跟踪着他。
“你问问它答不答应你这么做。”牛姑娘把他的盒子枪也带来了,阳光下,枪身上闪着瓦蓝的光。是牛姑娘每天用鹿皮沾着獾油替他擦拭的。
“日本人还没有赶走,你不想再杀几个鬼子为自己也为死去的同胞报仇了吗……”
张排长重重地蹲下身去,用独臂捶着自己的胸膛,峡谷的风吹走了这个黑脸汉子最后一声长叹。
回去后,牛姑娘没把这件事向营地里任何人提起。
从这日起,白天张排长就空着一只袖管,背着盒子枪,躲到红松林子里去练左手单臂举枪瞄准。牛姑娘见了,就跟过去一起陪他到木刻楞后面的红松林子里练单臂瞄准射击。
自从吕副营长和张排长他们俩伤势渐渐好了后,凌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师部的参谋王成生他们认识不认识,还有就是想从他们嘴里打听打听那次战斗的情况。可是两个人似乎都不太愿提起那次战斗的事。
张排长说他不认识师部这个参谋。这天下午,凌云在木刻楞屋外碰到吕副营长向他打听,吕副营长听了说,王成生……你是说前年到师部的那个学生参谋吗?凌云点点头说是的。那你是他什么人?吕副营长反问她。凌云说,我是他的未婚妻。这回凌云没有说王成生是他的同学。
吕副营长听了略怔了怔,打量了一下凌云。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王参谋这个人……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他上次战斗有没有受伤?凌云急不可待忧心忡忡地问下去。这个……我不太清楚,上回战斗我受伤晕了过去被人抬了下来,师部都打散了,不过他和师首长在一起应该会没事儿吧。
吕副营长说完,拄着棍子朝石崖下走去,夕阳的余光有点儿沉重地落在他披着军装的身上。
凌云心里有点儿失望。
秋天到了,山里的五花山变得色彩斑斓透明了起来。她们每天除了少量的工作外(由于没有搞到棉花和布匹,被服队还没办法给部队做越冬的服装),就是到林子里去采山野果,有山葡萄、狗枣子、榛子、松树塔,还有蘑菇。那个张排长的情绪一天一天变得好起来,只是这个吕副营长开始变得闷闷不乐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心事。
大家钻到老林子里采野果和蘑菇时,裴队长就叮嘱大家把枪带上,防止这个季节棕熊和野猪也出来找食吃。吕副营长看到了凌云的勃朗宁,顺嘴说了一句,好漂亮的手枪呀!凌云就说是王成生给她的。他答应她等抗战胜利后就和她结婚。吕副营长听了,没有像别人那样羡慕地对他们说上一两句祝福的话,而是又愣了愣,脸上浮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神情。也许他又在想回部队,可是他们已好久没有师部的任何消息了。
其实现在凌云和他一样关心从五营传来的师部任何消息。
小兴安岭的秋天是短暂的,一场雪过后,五颜六色的山野变得白茫茫一片,寒冷的冬天就来临了,连小松鼠都缩在窝里不愿露头了。由于夏天遭受抗联七师的打击,从这个秋天开始,山下的敌人开始了更加严酷的封山计划,不许一粒粮食带上山,不许一棵棉花带上山。七师被服队的粮食其实在秋天里就断了顿儿,好在有山野菜、蘑菇、野果可以吃。可是要是不积点儿粮食,漫长的冬季也是无法度过去的。更让裴队长担心的是,搞不到棉花和布匹,部队这个冬天怎么越冬呀。
凌云是在一天早上起来时发现那枚银纽扣的。确切地说是在吕副营长铺炕头前的地上捡到的。自从吕副营长和张排长负伤住到这里以后,他俩和李师傅、金师傅一起睡到外间的染房的炕上。这天早上他们都起来出去弄烧柴,凌云出外去小河边打水回来,发现地上有一枚闪亮的东西,她把它拾起来一看,不由得胸口乱跳了一阵……这不是她给王成生缝的那枚银纽扣吗?难道谁还会有和这一模一样的扣子,这可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呀。去年夏天那次见到王成生时,看见他军装上第二个扣眼里的纽扣掉了,就要他脱下来给他缝上一枚扣子。当时找不到那种黄铜扣,她就从兜里掏出这枚银纽扣来,这还是在家时佣人王妈给她带在兜里的。王妈迷信,说是人出门在外面第二枚胸前扣子掉了,一定要及时缝上。不然会不好的,还说这枚银纽扣会保佑人平安的。她也相信王妈说的话对,就一直把这枚银纽扣揣在身上了。
“说,这枚扣子怎么会在你这里?”凌云冲刚刚从门外走进来的吕副营长发问。
吕副营长一见到她手里举着的那枚银纽扣,人就慌张了。他喃喃地说不出话来,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尔后,他低下头摘去帽子干哑着嗓子说了一句:“王参谋他牺牲了……就在那次战斗中……”
“……”纽扣在她手里颤抖着,要掉到地上去。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凌云直觉得头发晕,腿发飘,屋子在旋转,她像一片雪花轻飘飘地倒在地上。
醒来,吕副营长才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就在七师夏天打的那次战斗中,由于情报有误,战斗打得十分惨烈,在撤出战斗时,七师师部被敌人后赶到的增援部队拖住了。他们警卫营人差不多都拼光了,才保护住师首长往山里撤,师部的参谋也参加了战斗,在战斗中,王成生参谋身负了重伤,当时他就在他身边,要背着他走,王参谋推开了他,要他去保护师首长,他来掩护。临别时,他咬断了身上的这枚银纽扣,要他替他交给师被服队的凌云。说他辜负了她,叫她好好活着……在敌人追上来时,他拉响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了。
泪水再次从凌云的眼眶中涌出来……
凌云像霜打的枫叶儿,一连几天脸色都是像白纸一样。凄惶惶的,除了做活,很少跟谁说什么。夏嫂见她这样就把孩子交给她哄着,只有对小抗联时,她脸上才见笑一笑。
几场雪过后,山里变得奇冷无比。吕副营长和金师傅在木刻楞里用石头垒起了一个炉子,每天用松木 子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又用脸盆盛上松树子放在炉子上炒松树子。大家嘴里磕着松树子来充饥。部队还无法从山下搞到棉花和布料,大家现在待在木刻楞里几乎无事可做。只有李师傅和金师傅在用去年仅剩下的一点单布料在做单军帽,帽子是锥形的,由六片瓦布拼成,尖上有个红疙瘩,帽徽是布制五角星,类似苏联红军军帽。
“真不知道山里部队这个冬天怎么熬过去。”裴队长常常叹息着这样对大家说。
独臂张排长白天和牛姑娘去外面下兔子套、狍子套。狍子套和兔子套是用牛皮绳做的。有时他们会遛到一两只兔子,就给大家改善伙食了。看他俩每次钻林子回来,脸蛋冻得红红的,摘下耳包来耳朵也冻得青紫,两个人互相用雪搓着。裴队长就让李师傅用兔子皮给他俩各自做了一顶兔子毛帽子。看着他俩亲昵的样子,大家都在心里暗暗地祝福着。
牛姑娘叫牛桂兰,她从小跟父亲跑山遛套,学得了一手辨认林中雪地上兽迹习性的本事。
这一天他们套着了一只狍子,张排长把狍子扛回来。李师傅和金师傅也帮忙把狍子皮剥了,狍子肉卸了一半,裴队长叫把另一半给五营送去,又叫把那张狍子皮给小抗联当褥子。哪知张排长和牛姑娘刚要走,夏嫂就叫住了他们,她已把那张狍子皮改成了一件狍子皮坎肩,叫他们给夏营长捎去,说他在外边行军打仗更需要。牛姑娘就接过了那件狍子皮坎肩。
张排长和牛姑娘回来时,还跟来了两名战士,给他们送来了半麻袋大米,还有半袋山梨、食盐、黄豆。除了山梨,那两个战士告诉说都是前些日子夏营长带人化装下山搞到的,夏营长说快到新年了,给大家弄点儿吃的。大家这才知道1938年的元旦快到了。被服队没有皇历,大家还真不知道1938年就要到了呢。等那两个战士走了,张排长和牛姑娘才说,为了这次搞到的粮食,五营牺牲了七名战士。大家听了,心情不免沉重起来。又听夏营长他们说,敌人在山下封锁得确实厉害,不少老百姓一听说抗联的,都躲了起来。回来,夏营长把那七名战士的尸体埋了后,沉痛地告诉大家,再不能轻易下山去,哪怕是饿死在山里。
新年说到就到了,自从那天那两个战士走后,老裁缝李师傅就有心地用剪刀在木刻楞墙上的红松木上刻上了日子。这天早上,裴队长跟大家说,今天是新年,晚上改善伙食,还要联欢。大家一听就高兴起来,原来自从知道五营牺牲了七名战士才搞到这点儿粮食,大家心里一直不太好受。大家都舍不得吃,除了给小抗联和腿伤还没完全好的吕副营长熬点儿稀粥外,还没做过一回白米饭。裴队长也想什么时候把省出的大米再给五营送过去,她们现在基本没活儿干,体力消耗得也少,吃野菜能抗得住。
到了下午,裴队长才宣布了另一个消息,张排长和牛桂兰今天成亲。大家先是一愣,而后明白过来,就动手把染房收拾了一下做了新房。李师傅和金师傅还有吕副营长挤到大屋里边的炕铺上去,中间拉了一道花褥单。晚饭裴队长破例让做了一锅白米饭,又把前两天张排长和牛桂兰打到的一只兔子和秋天攒下的一点儿山蘑菇一起炖了,金师傅还把他治老寒腿一直没舍得喝的一小瓶泡山参酒找出来,给大家“共产”分享了。
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饭,大家开始联欢。裴大姐当主持人,吕副营长当证婚人,大屋里点着了通亮的松油明子。大家把一对新人推到前面来,主持人叫新娘新郎给大家唱歌,牛桂兰就唱了一首《九一八事变哪》,是她平时跟裴大姐学的。张排长是山东人,五音不全,他唱的是《士兵原是工农》,走板跑调,逗得大家一阵欢笑。他俩唱完,裴队长就问大家谁再唱,喝得面孔有些发红的金师傅就站出来,唱了一首朝鲜民歌,边唱边手舞足蹈跳起舞来,高丽人都能歌善舞,平时不爱吱声的金师傅一跳起舞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让大家不由得鼓起掌来。有人悄悄塞给一对新人小礼物,都是剪刀、毛巾、手帕一类的小玩意儿。这时候,一直站在人群后面的凌云走到他俩面前来,她手捧着一束达紫香花献给了新娘子。达紫香在这时候开花了,让大家都十分惊奇。原来头些日子,凌云又到山崖上去折了一些达紫香干枝插到白桦筒里,屋子里温度高,没想到达紫香就在这一天开花了。大家都说这是好兆头,牛桂兰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用鼻子嗅着花香。有人就说凌云给大家唱个歌吧。屋子里的目光都聚到凌云的身上,一下子静了下来。刚才提议的那人还有些后悔。哪知凌云理了理头发,端庄地走到前面去,清了清嗓音就唱了起来。凌云在学校里就参加过学校演出队,她嗓音清脆甜美,一下子就把大家震住了。大家还从来没有谁听到过她这么会唱歌,反应过来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凌云唱的第二支歌是《惠春曲》,这首歌大家都熟悉,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哼唱起来:“……敌机还在不断地扔炸弹,大炮声还在轰轰地响,我们拼着最后一滴血,守住我们的家乡。”这首歌是抗联自己队伍里的人写的歌曲,颂扬了战士们为抗日负伤在所不惜的精神。唱到最后,凌云眼里噙着泪水,她低头跑了出去。
凌云跑到外面的哨位上去,由于天气太寒冷,裴队长允许站在哨位站夜岗的战士,在岩石后面拢一堆火烤腿。凌云替换下那名女战士,叫她回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拄着棍子走过来,是吕副营长。
“你的歌唱得真好。”吕副营长往火堆里又加了一块木头说。
木刻楞里还传来热闹的欢笑声……
“多幸福的一对新人呀。”吕副营长蹲下来伸手烤着火。
火舌吞噬着黑漆漆的夜色,烤得人胸前发烫,而后背腰上却飕飕刺骨地发寒。队上不少人都有风寒腿风寒腰病。
此刻凌云心里真的有些羡慕牛姑娘和张排长他们两个,即使是被锯掉了一只胳膊,可是也比整个人说没了就没了的好呀。她在想即使王成生那次战斗就是被炸掉一只胳膊、一条腿回来,她也愿意和他成亲的。
一行清泪又流到了凌云的脸庞上,她背着脸瞅着黑暗暗的林地,没叫吕副营长看见。
吕副营长离开时,把他那件破大衣披在了凌云身上。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裴大姐有些发愁,眼瞅着要过年了。去年过年时夏营长他们还搞到了一袋白面给她们送过来,让大伙包了一顿过年的饺子。今年别说是饺子,连粮食都没了。那半袋大米吃剩下一小半时,她偷偷叫人给五营送过去了。由于天太冷,她也很少叫张排长和牛桂兰出去遛狍子兔子套,有时遛上一天也见不到一个兔子影。
上午她刚出去到哨位上查哨回来,就见站岗的女战士带着一个雪人朝木刻楞前走来,走近了,她才看清是夏天来过的那个山下抗日救国会的成员赵洪生。他帽子上、身上全是雪尘,眉毛和下巴的胡茬上全挂着白霜。他肩上扛着一个鼓鼓溜溜的袋子。李裁缝从屋里窗上见了,就惊喜地跑出来:“老七,你怎么来啦?”
“我寻思你们在山里过年一点儿吃的都没有了,就给你们送点儿吃的来。”他呼哧带喘地说。
李师傅赶紧从他肩上卸下那个袋子来,解开一看,里面下面是一袋面粉,上面是一条猪肉,还有两捆粉条。一看到白面和猪肉,围上来的人眼睛都亮了。这赵洪生可真是雪中送炭呀。
“老赵同志,你上山来没有人看见你上山吧。”
看大家兴高采烈,裴队长没忘记这样悄悄地问赵洪生。
“没有,我是下半夜摸出来进山的。”
看见老赵冻得手脚都有点儿不听使唤了,裴队长赶紧叫赵老七到屋子里炕头上去暖和暖和,赵老七脱掉棉疙瘩鞋却脱不掉他的裹脚布来,李裁缝只好用剪子给他剪掉,看见脚冻成了一个发面馒头,就叫凤子出外给他端一盆雪来,放在炕上让凤子慢慢给他搓,搓了半天才缓过来。又叮嘱厨房去给他做了一碗热汤面,叫他喝了。下午那顿饭,裴队长又叫把过年留着的干蘑菇做了一锅蘑菇汤,又加了点儿兔肉,大家陪赵老七一起喝了。自从入冬以来,为节省食物,山上就吃两顿饭了。
山里天黑得早,吃过饭,天就擦林子梢黑了。赵老七穿上烤干的乌拉疙瘩毛毡鞋就要下山。李裁缝又留他明天一早再下山吧,黑灯瞎火的摸山别再冻坏了。赵老七显得挺犹豫,裴队长说那就留下来明天一早走吧。她也怕他走夜路冻坏了,人家毕竟是冒险来上山给他们送吃的来的。
这样一说赵老七就留了下来,夜里他给大家讲山下小鬼子封山的事。说要是发现了谁家一人上山给抗联的送吃的,全家人都得杀掉。就没有人家敢和山上的人有一点儿来往了,就是救国会的人也没人敢上山来了。临睡前,他又悄悄贴着挨着他睡的李裁缝的耳边说,他老婆说什么也不叫他上山,都给他跪下了。李裁缝说,那你咋还敢来?赵老七就叹了一口气,说,想想咱大人还好熬,可凤子这孩子才和我闺女一般大,十四吧,这饿的滋味怎么能挺得住?李裁缝就从心里感激起赵老七来,说你下山时千万要小心。赵老七说我知道,就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早上赵老七走时,裴队长叫张排长和牛姑娘送他走出去好远。
有了白面和猪肉,大家都很高兴,有人说是不是也给夏营长他们送过去点儿面和猪肉去,裴队长就和夏嫂商量说先不送面过去,等年三十我们包好了饺子给他们送冻饺子过去,给他们一个惊喜,反正他们也不会包饺子。这样一说大伙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年三十这天上午,大家就一起动手把饺子包好了,放在外面冻上。留了一少半她们吃的,然后把冻饺子装在面口袋里,下午派张排长和牛桂兰背着冻饺子给他们送过去了。
吃完年夜饭这顿饺子,大家还想搞个联欢。裴队长又组织大家唱起歌来。这回连吕副营长也不例外,唱了一个《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大家这才知道吕副营长家是哈尔滨人,九一八事变前他也是哈密市国高的一名中学生。这一段有人看见,吕副营长没事时就拿出他的派克钢笔,往白桦树皮上写着什么,没人知道他在写着什么。
联欢会进行到一半儿时,送饺子回来的张排长和牛桂兰回来了,令大家没想到的是,夏营长和他的警卫员也来了。
夏营长大年夜过来,一是看看夏嫂和孩子,二是来感谢裴队长给他们送去的饺子。要不然他们营里这个年恐怕连一个饺子影儿都看不到了。
夏营长问她们是哪儿来的面和猪肉。裴队长说是山下一个抗日救国会的老乡送来的。夏营长听了沉吟了一下,严肃地说,以后千万告诉老乡别再往山上送东西了,这非常危险,敌人正千方百计想把我们一网打尽。一定要小心。我们也不能让我们救国会的同志去冒这个险。裴队长听了,点点头。等抗战胜利了,我们要好好感谢这样的老乡……想起今晚这顿饺子,夏营长又说。站在屋外面的雪地里,从窗户里看到大屋里吕副营长和凌云在唱学生歌,他问裴队长:他们两个怎么样?裴队长懂他说的意思,就说自从师部的王参谋牺牲后,她的情绪还一直没有调整过来。夏营长思索了一下说:敌人可以摧毁我们的家园和生命,但摧毁不垮我们革命同志在战火中的爱情。说这话时,他还看了一眼夏嫂。
裴队长知道夏营长还要和夏嫂再单独待会儿,就借故说她还有点儿事,转身离开了他俩进屋去了。
1938年的春节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在小兴安岭这幢木刻楞草房子里度过去了,后来裴雁春队长在吕副营长用白桦树皮记的日记中看到这样一句话:这是他一生当中最难忘、最快乐的一个春节……和这么多以苦为乐以苦为荣耀的革命同志,她们大多是和自己有着共同志向的姐妹,度过这样一个年夜,此生死而无憾了。
的确,这是她们当中许多人度过的最后的一个春节。
春节过后的一个阳光晴好的天气里,凌云又去前面的石崖上采回了一把达紫香干枝下来。她相信裁缝李师傅的话,春节过后离达紫香开花的日子就不远了。他们每个人都盼着达紫香快点儿开,那时山野菜就下来了。当她从石崖子上下来时,一个人影走了过来,是吕副营长,他已经丢掉了拐棍。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白桦树皮,递给了她。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带着凛冽的空气里,她喷出的白雾气儿,缭绕在他们中间。阳光下,她那张白皙的脸庞儿,冻出了一丝丝粉红……
他走开后,她低下头来看到白桦树上用派克笔写着这样几句话:凌云同志,生活还得继续,革命还得继续,希望你能像崖上的达紫香一样,不畏严寒风雪,坚强地活下去……愿和你一道去抵挡革命道路上的任何严寒……
凌云悄悄把这片白桦树皮揣进了她的外衣口袋里。回屋要把达紫香干枝插进那只桦树皮筒时,看见筒里已有人灌好了水。
这一天天快亮时,外面响起了枪声。刚刚去外面查完哨回来的裴队长叫大家快穿好衣服,说有情况,敌人从后面的树林子摸了上来。凤子一听说有敌人就惊叫了一声,急得要哭出声来。裴队长叫大家不要慌,她带两个人去外面掩护,叫大家跟吕副营长从前面的红松林子里撤,撤出去后就赶快去一个人到五营报信。这工夫吕副营长已第一个穿好了衣服,他把手枪也别好了,听了裴队长的话他当即说,由我和张排长来掩护,你带人先撤。裴队长还要争执,吕副营长一挥手说,不要争了,这种时候你得听我的指挥,快,撤到林子里快去五营营地报信!裴队长就不争了,带着人趁着外面雪地里的蒙蒙黑往石崖左面的老松树林子里撤,撤走时她把夏营长上回派人送过来的一挺机枪也给吕副营长和张排长留下了。
吕副营长和张排长在木刻楞的房前石崖下找到一块岩石,躲到岩石后面去。且说敌人把哨位上的女战士打死后,包围了木刻楞,没敢贸然往里进,而是由两个伪军向里边喊话:里边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放下武器出来投降,不然统统把你们烧死在里面。果然有两个敌人手里点着的火把,向草屋顶上丢去。暗暗的房子四周一下子被照亮了。
正在这时,刚刚撤到前面红松树林子地里的人群中有两个人影返了回来,一个是凤子,一个是凌云。凤子大叫:“爹呀,我爹还没有出来!”就要往木刻楞里跑,嗖嗖有两颗子弹从头顶飞过来,她一下被吕副营长从岩石后面站出来拉住了。“怎么回事?”吕副营长问。凌云说刚才撤出来时才发现,李师傅和金师傅没有跟出来,听凤子说,李师傅和金师傅是想把缝纫机搬出来,说丢给敌人可惜了。谁想敌人就放火烧房了,他俩还没出来。吕副营长听了说了一句:“简直是胡闹!”抬头,火已从房顶烧下来,门也被火势遮住了,要进屋救人显然已来不及了。这时敌人已发现在有人影向红松林地里撤去,有人喊,向那边跑了,就要开枪追过去。吕副营长对凌云说了一句,看好她。就支起机枪和张排长一起向敌人扫射起来,把冲在前面的敌人压了下去。凤子大哭了一声,不管不顾挣脱了凌云的手臂,向木刻楞房前跑去,“啪,啪——”,房头上的敌人射出的子弹击中了凤子,她摇摇晃晃倒在了火光中。吕副营长和张排长立即还击,击倒了两个日本兵后,把敌人吸引了过来。“快,你往后撤,撤到林子里去!”吕副营长一边射击一边对凌云说,“不,我要留下来和你们在一起。”凌云掏出了那把手枪。“你去那边掩护同志们撤退。”吕副营长推了她一把,枪声中,她忽然听到右侧的林地里一棵松树后面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是小抗联?她拔腿猫腰向那棵树跑过去。跑到树身后一看,果然是夏嫂抱着被包着的小抗联蹲在那里。原来是刚才撤退时,夏嫂看到小抗联被枪声惊醒了哭了起来,她担心和同志们一起跑被敌人听到了大家都跑不掉,就掉头躲在这棵树后的。看见凌云过来,夏嫂说:“你快跑吧,不要管我。”“不,你快带着孩子离开这里,我来掩护你。”说话工夫,已有两个伪军闻声朝这边摸过来,凌云赶紧跳到一棵树后射击。“妈呀!”那个伪军被击中了腿,抱着腿倒了下去。而另一个躲在一棵树后的伪军端枪瞄准了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对面一声枪响,瞄准的伪军应声倒地。凌云一回头见是牛桂兰跑了过来。她是裴队长见夏嫂不见了,要她过来找的。
且说鬼子也听到了这边的枪声,已经向这边搜索过来。牛桂兰跟凌云说:你快带夏嫂走,我来掩护!凌云说:不,你带夏嫂走,山里路你熟。夏嫂说什么也不走,要和敌人拼了。凌云对她大喊:别争了,保护好孩子,就是给革命留下的种子。说完,她从这棵树后跑到前边一树后,向上来的敌人扔出了一颗手雷,“轰”的一声响,雪地里扬起了漫天的雪尘。趁着烟雾,牛桂兰拉起夏嫂向后撤了。
“快,往石崖子上跑!”那边吕副营长在冲她喊。
她稍一愣怔,掉头朝石崖上跑去。边跑边举枪朝后面的敌人射击。“抓活的,抓住那个女抗联。”后边的敌人在喊叫。
等她顺着那条她十分熟悉的石砬子跑上崖壁半腰处时,下边的枪声大作了起来,她看到吕副营长和张排长正用猛烈的枪声把敌人火力吸引了过去,吕副营长怀抱着那挺机枪向敌人疯狂扫射着,直到把最后一梭子子弹扫出去。张排长的另一条胳膊也中弹了,他用牙咬开了一只手榴弹的后盖,叼着手榴弹冲向了敌阵中……轰的一声巨响,传来了敌人哭爹喊娘的喊叫声……
她登上了崖顶,下边的枪声也停止了,吕副营长抱着那挺打红枪管的歪把机枪倒在了那块岩石上。她的手枪也没子弹了,下边的敌人正慢慢地躬着身子向石崖上爬上来……
突然山崖下不远处的林地里传来一阵歌声:“……大炮还在轰轰地响,我们拼着最后一滴血……”她一回头,看见牛桂兰的身影正向红松林地里刚才被服队撤出的相反方向奔跑着,敌人追过去。“你们来吧,龟儿子们!”她手里还拿着那杆步枪,不时从树后伸出来,一个追过去的人影就应声倒在雪地里。红松树林间,牛姑娘的身影轻盈敏捷,像只灵活的小鹿。歌声停止了,她又不断地在大喊着张排长的名字。她跑到了那道山涧悬崖边上,那道山涧下就是那条清澈的小河。牛姑娘理了理她跑乱了的头发,追她的敌人停止了。“再见了,凌云姐!”悬崖的空谷里传来了她的最后喊声……
一切都凝固静止了,这片红松雪地里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太阳升得老高了,照在身上有种红红的暖意。她平静地坐在崖上,就像每回到崖上来折达紫香花枝时那样静静地坐着,她目光落在下边半壁一处她采过达紫香花的朝阳石崖缝上,那一蓬朝气蓬勃的达紫香干枝又旺盛地生出卷卷叶来,她在想,要不了多久就会开出鲜艳的达紫香花来……
她像一只小鸟轻盈地飞了下去,鲜红的血点溅散在那片达紫香枝下的白白的雪面上,顿时像绽开了无数朵达紫香花瓣,鲜艳无比地盛开在覆着洁白雪面的崖壁上,连吊在崖壁上的阳光都格外灿烂!
据东北抗联六军七师史料记载,1938年3月末的一天拂晓,七师被服队驻地遭受到的这次敌人突然偷袭,原来是年前来送白面和猪肉的地方工作人员赵老七下山时被捕,终于挺不住敌人的酷刑,说出了七师被服队藏匿在深山密林中的地点。日伪军出动了四百多人上山清剿,不过日伪军在上山途中转迷了路,转了一天一夜才找到这里来。日伪军占领了被服队厂房后,放火烧了这幢木刻楞,把水桶踩扁,饭锅也砸碎了。当敌人正想搜山追击时,被得到报信的抗联留守的第五营部队闻讯赶到,击溃了敌人。
裴队长和劫后余生的女战士们,在木刻楞里找到了烧成黑炭的李宝库和金师傅的尸体,他俩身躯趴在那两台缝纫机上,临死前还用自己的身躯紧紧护着那两台苏式手摇缝纫机。大家在红松林地里点起了六堆火,将李宝库、金顺臣、凤子、吕副营长、张排长还有那名哨兵女战士的尸体分别火化,裴队长带着大家把他们的骨灰撒在被服队烧成黑炭的木刻楞废墟上,她眼睛里含着悲愤的泪水说:“你们留在被服队的厂房里吧,我们打鬼子去,为你们报仇。”
后来裴队长和夏嫂又带人在石崖的半壁岩石缝中和山涧底下,分别找到了凌云和牛桂兰的尸体,把她俩埋在了那座石崖下两块岩石旁。
裴大姐带领大家哀悼告别后,在夏营长他们的护送下转移去了小兴安岭东麓的格节河密营……
后来据七师史料记载,东北光复后,那个叫赵洪生的人被东北民主联军抓到镇压了,枪毙他时,据说他家里人得到允许给他送去一碗饺子,可是他一个饺子也没有去碰。
五营的驻地曾被改成叫红山的地名,人民政府成立后一直沿用这个地名,这里的红松林是小兴安岭最茂盛的一片原始红松林,后来就被政府保护成红松母树林,这片红松林地里每棵红松都有上百年的树龄,结的松果又大又密,生生不息。当地老百姓还习惯管这里叫五营,后来五营这个地名也保留了下来。如今在伊春这一带,有红山、红星,五营、五星这样的地名。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达紫香花开时,又一个春天到来了。小兴安岭这片密林深处走来了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白发苍苍,身着那种类似中山装灰色洗得有点儿发白老抗联服的女干部,一个是个年轻人。他们顺着林中那条涓涓的小溪走上来,走到那座石崖下,在石崖下的两座坟墓前停下了脚步,垂下了头。林地里异常宁静,只有暖暖的风轻轻吹拂着什么……年纪大的女人还把头上特意戴的锥形军帽脱了下来。两座墓碑上分别写着:抗联烈士凌云,生于1918年,卒于1938年,1936年参加抗联。抗联烈士牛桂兰,出生不详,卒于1938年,1937年参加抗联云云。
女干部模样的老人嘴里颤颤地对年轻人说:夏抗联,是她们在那次突围中救了你的命……
男青年分别给两个墓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随后他将自己怀里一大束达紫香花恭恭敬敬放到了凌云墓碑前,又接过母亲怀里的达紫香花恭恭敬敬放在了牛桂兰墓碑前。这两束花是他和母亲一路上山走来时采集的。
抬起头来时,这个年轻人惊讶地发现,这座石峰崖的半腰处开满了达紫香花,比他们来时见到的所有达紫香花开得都艳。
回头,他母亲正抬起花白的头,湿润晶莹的目光也正向那山崖腰处达紫香花深情地注视着,和他目光里一样流露着惊讶。
作者简介:王鸿达,1961年生于伊春苔青。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黑龙江省文学院驻地作家、大庆市作协副主席。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代表作品有《孤鸟》、《绿》、《方庄行动》、《不被他人伤害》等。曾获首届东北三省文学奖,三次获得黑龙江省文艺精品工程奖,以及第三届金盾文学奖、第十二届中国人口文化奖等。有作品被译成英、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