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崖

2009-05-13 08:06赵清源
小说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当家的土匪姑娘

李占山纵身跳崖的那一刻,心里是怎么想的,谁也无从知晓。

李占山在绺子里的威望,那是人所共知的。

民间老俗话说孩子,一个旋儿横,两个旋儿拧,仨旋儿打架不要命,李占山脑袋上就长着三个旋。他小时候与村里的孩子厮打,倘若吃了亏,非上去搂住人家的屁股,下嘴咬上一口,不扯掉你的一块肉下来,那是决不罢休的。

李占山长到十三岁上时,邻居家一只狗咬了他。他撵着要打死那狗,但狗跑得快,他追不上。等到了半夜,狗回窝里睡觉去了。他背了大半面袋子石头,愣是将那狗给砸死在狗窝里了。事件惊动了主人,跑出来问他,你为啥砸死我的狗?他说,谁让它咬我了。主人本想还要问,你咋和狗一般见识?但看看地上还剩下的那少半袋子石头,还是不问的为好,就缩着头,转身回到屋里去了。

李占山十六岁那年,夏天里,他哥哥和村里人发生了冲突,败了阵,被人家打了个满脸花,呜呜哭着逃回家来。李占山见了,立时不干了,顺手捞起一根大棒子,拽上哥哥就走。来到对方家的院子里,上去扯掉哥哥的裤子,一丝不挂,嚷,哥,你光腚进他们家去,哪屋女人多,就躺哪屋炕上,别动。我在院子里叫阵,男的出来一个,我就砸死他一个!结果屋里的女人全给吓晕过去了,男主人只好找到族长,动了说合人,并且赔礼道歉,事端才算平息。

很不好意思,这里得插入一笔,谈谈关于语法里的量词。我们平常说,一只鸡,两头牛,开来一列火车等。而从前社会上有土匪,对土匪的称谓则论“股”或“绺”,如说来了一股土匪,或来了一绺子土匪。不料,说土匪,那土匪就真的来了。那是个秋日,李占山家住的村子,就窜来了一股土匪,人并不多,也就十来个,属小绺子。那小绺子里的小头目,为扩张势力,就强迫李家必得出个孩子入伙不可。全家人一听,都被吓破了胆,一时全不吱声了。但不吱声是不能解决问题的,那土匪小头目虎视眈眈,在地上转来转去,已有点儿等不耐烦了,便不住拿眼睛盯望李占山的哥哥。李占山的哥哥,战战兢兢,一劲儿往回缩缩。这可怎么办呢?这时李占山想了一下,即跨前一步,说,这么的吧,你别看我哥哥了,他今年二十,我才十七,可我哥哥胆小,把他留家帮我爹妈干活,我顶他去。我身手也利索。

小头目听了,当下怪叫了一声,好哇,仗义!又说,你不说你利索吗?那咱俩到外头撂一跤咋样?

李占山回答,行啊!

二人来到当院里,来回走了两趟马步,互相一进身,冷丁,那小头目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就叫李占山愣给整了个仰八叉。那家伙躺在地上,不但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着说,中,跟我们走吧!

李占山牙一咬,头也不回地就入了这小绺子。

也就是在这小绺子里,这里无组织无纪律,人人任意为非作歹,劫掠乡里,危害百姓。受环境影响,得群体之熏陶,李占山的匪性迅速形成。有一次,他抢一个老汉的包袱,老汉双手抓住包袱不放。他拽了两下,那老汉还是不松手,他立时火了,咔咔两刀斩下去,老汉两手旋即落地,老汉当下昏死过去。他只下死劲儿地骂了一句,你个老不死的,不懂好歹!而后,他拎起包袱就走人了。另一回,是冬天,他抢了一壮年的耕牛,那壮年急了,也是不懂好歹,又扑上来往回抢。他眉毛一立,匣枪嘡的一响,那壮年即刻命亡。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牵起耕牛,放开大步,又走人了。

世上多少事,都如东去流水一样,匆匆而过,一晃儿,李占山在这小绺子里已厮混几年了。他坏事没少干,身体也养壮了。于那年暮春的某一日,他又骑马转悠到一处山梁上,正遇见一个姑娘,在一边放牧着一只山羊,又一边割着猪草。他见那姑娘生得青春水灵,身腰轻盈,从来没见过,当即欲火中烧,就上去先抢了人家的山羊,接着又抓住姑娘,拖到一方巨岩旁,撕烂了姑娘的衣服,强暴了姑娘。

只是当他施暴过后,刚要起身上马,不想那姑娘真是个刚烈女子,实在不堪忍受这种奇耻大辱,啊呀叫了一声,一回身,一头撞死在巨岩上。她的双眼就直直地盯着他,目不转睛。李占山跟着一愣,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身子不禁一冷,从此那姑娘的眼神,那姑娘的形象,就在他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倒退一步,匆忙打马下山去了。

其后,只可惜,这小绺子土匪的命运很不济。又没过多久,在一个阴霾的天象中,他们遇上了大帮土匪。大与小一经火并,这小绺子土匪转眼就被打垮了。乱枪中,那小头目的头上被枪子儿给钻了俩眼儿,嘴里只有出气而没有进气,呼嗒了一会儿,俩腿一蹬,一命呜呼了。其他人等,死的死伤的伤,好不凄惨。李占山虽然侥幸没死没伤,但也只好归顺了大绺子,跟着这队人马,上了他们的驻地大青山。

李占山归了大青山大绺子以后,这在客观上,时势竟然给他搭建了一个展示其能耐的平台,让他有了用武之地。他每次冲锋,都敢嗷嗷怪叫着,跑在最前边,很有股子不怕死的劲头,这似乎颇不简单。

而且,这绺子里还有专门教授打枪使刀的人。经过一番调教,没过多长时间,李占山已枪刀精通,马上马下功夫过硬,居然能双手使枪,并可百步穿杨了。

可那次不巧,县里民团前来进剿了。民团的人马布置得里三层外三层,遂将大青山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经过两天激战,民团人多势众,绺子招架不住,最后终遭失利,大当家的被民团所俘,押回县里打入大牢。

但李占山决不服输,他眼睛一瞪,带上几名弟兄,悄悄潜入县城。天黑之后,他们摸到牢前。那牢门前的两名看守,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李占山手疾眼快,哧溜猴身扑上去,手起刀落,两颗人头就像刚从蔓子上揪下来的倭瓜一样,利利爽爽地滚到路边上去了。

众人一哄而上,他们砸开牢门,李占山背起大当家的快步奔出门外,后头立马追上来二十多人。李占山手中的双枪,左右开攻,不断喷火。追在前边的六七个团勇,一个接一个地被打死在地上。后头的一看,如果再往前撵,那就是去找死,就全停住了脚步,窝头逃回去了。李占山将大当家的扶上马,吩咐左右护卫着,一起返回了大青山。

由此,大当家的很感激李占山,也就更器重李占山,山里的许多重要事项,都可以让他去拿主意了,李占山的身价陡增,分明已有几分二当家的权位了。他心中自然也是很欣慰、满足的。

说来土匪虽不是正规军队,但日常生活中,他们也有军队里一样的某些事务。譬如他们经常外出去打仗,就也会出现伤员,而这些伤员也需要有专人去管理。那大当家的出于对李占山的关爱,一般不再让他去领头下山抢劫了,就让他待在山上,去管理管理伤号的事项。

另外,这个绺子的内部编制还另有些特别,他们尚有十多个女土匪,组成一个小团队。这些女人有的是在家乡受人欺负,气恼不过;有的是亲人死亡,无家可归;有的是逃出娼门,走投无路,才投奔了绿林的。但不管怎么说,她们毕竟是女人,而女人如果看护起伤员来,那应该是她们的强项。她们所从事的事务,就很有点儿类似军队里的卫生队。

其中有个丫头叫桂英,因她常来照料伤员,有些事情就要常向李占山来请示。由于接触多了,时间长了,她对李占山产生了好感。

这丫头长了一张瓜子脸,大眼睛,弯眉毛,确有几分妩媚气。她身腰也柔软,走起路来像一溜风似的,看着真是怪招人喜欢的。可不知为什么,随着以后的不断接触,李占山越来越觉得,这桂英的相貌与举止,都非常像那曾经被他强暴了的无名姑娘。尤其那面庞,那身腰,那走路的身形,都那么酷似一个人一样,这可真是有点儿挺怪的。

日月递嬗,星转斗移,山上的树叶黄了又绿,时序在不停更迭着。

那是个美好的时间段,春回大地,阳光明媚,草长莺飞,大青山驻地到处是无限青绿的景色。

尤其山下那一泓溪水,由驻地脚下自由自在地流淌过去,再蜿蜒出去不远的距离,就一头跌入到山底下那深潭之中了,这就形成了一道亮丽的瀑布。每届山洪暴发之时,山崖上每时每刻都摔下去足有几百吨的流水,不停发出滚雷般的轰鸣声,震天动地,不绝于耳。其宏大场面和气势蔚为壮观,简直如同黑龙江镜泊湖绝无二致。土匪们所待的这环境,倒是挺美的。

于盛夏,某日,李占山来到溪边饮马。山峦叠嶂,峰连云天,一派郁郁葱葱景象,委实令人着迷。他眼望群山,心情颇为惬意。不多时,桂英手端一只小瓷盆,笑盈盈地走过来,说,占山哥,我知道你胃不好,我们姐妹那边能另起炉灶,我给你熬了一盆小米粥,喝了吧。

李占山从未经遇过感情的纠葛,他听了,大为震惊,张着大手,接过小瓷盆,忙说,啊哟,你看你,这可是怎么话说的。

桂英又说,别说别的了,来,把你的布衫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不,不。

咋?

埋拉咕汰的。

看你,埋汰才洗哩,不埋汰谁洗它干啥?等到了秋天,我再把你的棉袄、棉裤给拆洗拆洗。

可别,可别。

又咋了?

尽是虱子哟。

拆洗了不就没虱子了嘛。

这多不带劲啊……真是不好意思呀。

吔,你这是耗子咬皮球,太嗑(客)气了不是?

嘿嘿……

咯咯……

他们的笑声,充满着情感,流淌到山下的草丛中,越流越远。

他们的喜悦情感,飘满高山、大川、峡谷。

这真是个值得令人感奋的时刻。但说来也真是有点儿奇怪,也就在这时,就在这不应该叫人想起其他问题的时刻里,转尔间,李占山眼前却又突然出现了那个被他糟祸而死的姑娘的眼神与形象。她被人抢了羊,扒光了衣服,实施了强暴,因羞赧至极,而回身撞岩死亡;她的眼神是悲哀、愤怒的,就直直地盯住强暴者。李占山慌忙甩甩头,用力甩去了那双眼神的射击。

桂英发现了他的这一举动,甚为不解,便问,占山哥,你怎么的了?

李占山急忙说,没怎么的,我要走了。他说完,真的匆匆牵着马走了。

在以后的时日里,李占山自然每天仍能看到桂英;而每当他再见到桂英时,眼前立刻就会又出现那曾受到伤害的姑娘的神色与形象。她凄楚、哀怨地倒毙在巨岩旁,死不瞑目。为此,李占山六神无主了,不时心惊肉跳,心灵里不停地受到折磨,这滋味真是很难受的哟。

而且,接下来绿林里的事情也很有些不顺。近来绺子里的“收入”显得疲软,大当家的不得不委派李占山亲自下山去走走。他本想领人去抢劫两家粮户,结果行动下来,竟被人家粮户家的护院炮手,给打得个落花流水,他们大败而归,并且还死了两名手下弟兄。为此,大当家的就撂下了脸子,瞪起鹰眼,把他给臭骂了一顿,嘁,照理说,这长时间了,你也该下山去比画比画了。可这大半年,我见你总是丧胆悠魂的,把心丢了吗?几次都抢不来东西,这可叫咱们吃个屁?什么他妈玩意儿?滚!

李占山只能蔫蔫地滚下来了。

西风夹着凉意刮过来,时光如同飞梭一般,很快就来到了这年秋天。

秋日圆大,天高云淡,雁队接踵南飞,漫山遍野一片金黄。

这天,李占山与桂英又不约来到那瀑布上面的溪流边。他们交谈几句后,桂英便向李占山袒露了心曲,开始和李占山谈婚论嫁了。她说,占山哥,咱们下山成个家吧?

这意外的好事,对李占山震动极大,即刻反问,还好那么的吗?

桂英镇静地说,当然了。我都想好了,咱们是两相情愿,岁数又相当,这是合情合理的事,大当家的也能放人的。你要是不好意思说,我去说。

听了这话,李占山颇受感动,他的眼泪都唰地流出来了,说,哦,难得你对我的一份情噢。

看你说的,我不是看上你了嘛。

李占山激动得周身热血贲张。但也就在这时,李占山的眼前就又闪现出了那被害姑娘的面庞。她抿着嘴唇,咬着牙,一头碰向巨岩,头上血流如注,然后她就回望着他。那眼神仿佛两把利剑,直刺他的心灵。他心里一哆嗦,双腿发软了……

想至此,李占山再也不能自持了,脑袋嗡嗡鸣叫不止,浑身瑟瑟发冷。他已完全被愧疚感所重压住,就颤抖着声音说,嗨,桂英啊,我怕是要白瞎了你对我的这片心哪!

桂英思维茫然,问,为啥呢?

李占山惶恐着说,不,不为啥呀。

不为啥,你可到底是为啥哟?

李占山就要崩溃了,他别无选择,用了最大力气说,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想多说了,你也别问了。你就让我今天脱了这张人皮,撂下这一世的罪孽,下辈子重投胎一回,干干净净再来娶你吧……桂英,对不住了,你另择良门吧,来世见!他喊完,一纵身蹿出几个箭步,腾空而起,一跃穿过瀑布,扎头攮进了眼下那黑洞洞的深渊之中。

占山哥啊!桂英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霎时间昏死在崖岸边上。

作者简介:赵清源,哈尔滨市道外区省松滨监狱干校校长,省作协会员。已在《小说天地》、《小说界》、《小说林》、《北方文学》、《北疆》、《延安文学》、《岁月》、《北大荒文学》、《青年文学家》、《延河》、《芳草》、《邯郸文学》、《散文百家》、《文学自由谈》、《北极光》、《天池》、《小说月刊》等期刊上发表小说及其他作品。小说《捞马》、《听说之后》曾两次入选《小说月报》。共发表中短篇小说约二百万字。已集结《管教员的心声》、《监狱·警官·罪犯》、《爱情比天大》、《我真的很爱那女孩儿》等四册小说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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