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乙
闹铃响了一声,小月就醒了。
她伸手掀开窗帘向外看了看,马路是湿的。和她同年进入哈尔滨城的大树已经长出了新一年的嫩嫩的叶子,被春雨冲洗得翠绿翠绿,娇嫩娇嫩。虽然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浓浓地阴着,一丝阳光也没有。
看到这样的天气,她立刻起床了。越是这样的天气,美容院顾客越多,并且来得越早。
梳头洗脸之前,她把王总昨天晚上和别人吃饭打包回来的菜看了看,有被吃得面目全非的鲤鱼炖豆腐和粉条,曾听王总说这是得莫利炖鱼。还有排骨炖豆角,油菜炒蘑菇,炸黄花鱼,冬瓜炒虾仁。小月把油菜炒蘑菇装在一个盘子里,又夹出两条黄花鱼和两块排骨,从冰箱的冷冻层里拿出一个馒头放在另一个盘子里。然后,她把它们放在那个不锈钢的两层锅里开始蒸。她从来都把王总带回来的饭菜蒸十分钟以上。
她在心底里对王总充满感激。王总总是让美容院的厨房里保持有大米、挂面、玉米面、鸡蛋、色拉油、碘盐、米醋和酱油。最使小月感动的是王总看到冰箱里的鸡蛋没了就会在一两天之内买回来十斤。在个体诊所里当护士的同学春蕾说,金大夫每次买回来鸡蛋和水果都拎进卧室锁起来,其他好东西更不用说。
小月的早餐,除了蒸了十多分钟的馒头油菜蘑菇黄花鱼和排骨,还有一袋蒙牛早餐奶。这是受李大成影响养成的生活习惯。每天早晨喝一袋牛奶,这是李大成的习惯,也是李大成要求家里人做的,包括小月这个小保姆。那时候,小月非常想知道李大成对待其他保姆是否也会如此。现在,离开半年以后,小月仍旧每天都会想他。在小月的记忆里,小月的父母从来没有关心过小月是否吃了早餐,有了弟弟小泉以后,就更没有了。李大成规定小月每天早晨必须喝一袋牛奶,起初,小月有些喝不惯,李大成说,那就当成药喝,当成重要工作任务来完成。
后来,李大成对小月说:“如果有一天,兜里就剩下两块钱了,那就用它买一袋牛奶喝。”他又说:“这是人生智慧。”小月永远记住了这些话。她一周去一次离美容院很近的家乐福超市,除非要买女孩用的生活必需品,她只逛鲜奶区,挑选纸袋鲜奶。龙丹、完达山、光明、伊利、蒙牛几个品牌,哪种有促销优惠,她就选择哪种。当然,确定之前,还要看生产日期和保质期。这个习惯也是受李大成的影响。李大成从来都是只往家里买纸袋牛奶。自己买牛奶以后,小月才发现纸袋牛奶和塑料袋牛奶的价格差那么多,加上优惠的,五袋纸袋的,够买八袋塑料袋的了。李大成当时四十一岁,是一位在大学里教管理学的老师。已经拥有两年打工生涯,成为芳芳美容院主力的小月,现在才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的美容师小月用每月四百元的工资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给父母寄回去一百,存到银行里一百,六十块钱买牛奶,一百四十块钱零花——用来买衣服、日常用品和处理人际关系。她有一件白色的羽绒服,经常挂在美容院楼上的墙上,洁白干净得总能让一些顾客注意到。还有两条牛仔裤,一件牛仔上衣,一件红色一件白色纯棉T恤,两条纱裙,这几乎是她全部的外衣了。除了羽绒服,每件的价格都在五六十块钱以内。但是,就这几件衣服,已经使她感觉每个季节都有能穿得出门的衣服,甚至连一些顾客都注意到她会买衣服了,问她牛仔裤是在哪儿买的,不过听了价钱以后,就不再多问了,她们决不会把一件五六十块钱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的。包括王总。王总经常在店里和小月一起吃饭,包括她打包回来的饭菜,但是,听她和顾客聊天,交流买衣服的信息,能听出她和她们都买一千多甚至几千块钱一件的衣服,王总前几天买的一件衬衫,好像是一千三百八打九折。鞋也是,王总的每一双鞋,应该都是一千块钱以上的,她看到小月买的四五十块钱一双的休闲鞋,也很真诚地说挺漂亮。但是,她第一次看到小月买回来一包买六赠一的纸袋包装蒙牛早餐奶的时候,稍微有一些掩饰不住的吃惊。
王总的名字叫王芳,是歌剧院的演员,但是,好像偶尔才去演出。王总的女儿五岁,在学钢琴。王总的丈夫是个运动员,偶尔也到店里来。小月能够感觉王总是个生活幸福的人。她对服务员都很友善,虽然给的工资很低,多数人干上半年要么想办法自己开店,要么就是没有任何理由地走了,不过王总好像对此并不介意,因为两三天就可以培训出一个美容师来。况且,她的服务员,谁也不会说走就走,都能等到王总找了新人,并帮她带出来。小月是在这个店里干的时间比较长的美容师了。
吃完早饭,正准备擦地,电话铃声响起来。小月以为是王总,却是董智姐的,她要去参加婚礼,问小月是否起床了,要来做脸。
“你过来吧董姐,我都吃完饭了。”小月的语言总是那么单纯而快乐,但是音调适度,从不风风火火。
她照着镜子穿上了工作服。是一件淡绿色的大褂,虽是大褂,但很合体,而且这种淡绿色看起来非常干净,赏心悦目。小月老是非常满意自己穿着美容师工作服的形象。
董智穿着她那套橘红色运动服在过马路,手里拎着美容院店庆时给金卡顾客发的格子图案化妆包。小月并没有迎出门去,而是在董智自己打开第一道门时,她帮她打开了里面这道门。这是刚到美容院时王总教她这么做的。
“董姐。”小月接过董智手里的化妆包。
“我还担心你没起床呢。”董智四十一二岁,梳着事业心很强成就感也很强的女人常梳的那种短头发,据说烫一次要几百块钱。
“我看是阴天,顾客肯定得多,就早点儿起来了。”小月边开柜拿董智的专用脸盆边说。王总规定要在顾客换完鞋以后再准备脸盆和一次性的面巾、脱脂棉等物品,做这些事情一定要在顾客的视线之内,让顾客想看就可以看到。王总很重视细节,她说细节决定成败。
董智径直上楼找了个床躺下,把薄薄的淡黄色的被子盖在身上。
“董姐,我把电褥子给你打开吧。”
“嗯?打开吧。”董智疑问了一下,立刻肯定道。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是,天阴着,感觉还是凉飕飕的。“消停的躺在床上做一次脸,眯一觉,真是一种享受。好好休息休息。”董智说。很多顾客都说过类似的话。在凉飕飕的天气里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做脸就更是一种享受了。
小月戴上口罩。
“董姐一会儿去参加婚礼,给你用活性吧。”小月边往董智脸上涂洁肤霜,边征求她的意见。“活性”指的是面膜,顾名思义,有马上增加皮肤活力的功效。另一种是泥浆,主要作用是消炎美白。
“行。”董智淡淡地简单地说。但是心里明白小姑娘建议她用活性是想帮她在参加婚礼时容光焕发。她观察这个小美容师有很长时间了。这是一个很乖巧很聪明的孩子,而且乖巧聪明得恰到好处,使人舒服。
其实董智最重视的是清洁。“能把毛孔里的污物都吸附出来”——很多年她都不相信化妆品会有这样的功效。但是无意中做上以后,她发现真的出现了奇迹,几乎在每年夏天都长的粉刺竟然没有出现。由于用防晒霜和天气热油脂分泌更多,每年夏天毛孔阻塞长粉刺是她的心头之患。长粉刺应该是年轻人的专利,超过三十岁还长粉刺,看起来好像哪一方面的功能有缺陷,别说她已经年过四十。这个年龄出现点儿皱纹倒是容易接受的。事实上,由于是油性皮肤,她虽然四十岁了,几乎还看不出明显的皱纹。所以,粉刺一经被控制住,她就属于同龄人里皮肤好的人了。这要归功于在芳芳美容院作美容,是清洁彻底的结果。
涂完洁肤霜,小月掌心对掌心的搓了搓双手,搓热了以后,捂在董智的脸上。每一次,小月都用她的小手在董智的脸上捂上十来分钟。用手捂有利于洁肤霜吸附毛孔里的污物。刚做美容的时候,看到美容师的手背上那么多从自己毛孔里吸出来的脏东西,她在家里洗脸也用洁肤霜,但是根本吸不出东西来,王总和美容师们告诉她得用手捂,时间坚持在十分钟以上。这么做了一次,真的吸出来一些脏东西,但是,累得胳膊几乎酸了。从此她再不在家里做,太麻烦了。从此也知道了美容师的辛苦。特别是小月,是芳芳美容院历届美容师中最有耐心的一个,因为清洁对董智特别重要,所以她最喜欢让小月给她做。有的美容师遇到这种情况,就会抓住机会推销产品,小月也动员过她,她仍旧坚持不需要的坚决不买,她特意观察,买与不买,小月给她做脸时都一如既往。她认为能有这样修养的推销者不是很多,别说小孩子。
“早晨你自己吃的啥饭啊?”董智闭着眼睛享受着小月给她捂脸。
“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袋奶。”
“没做菜呀。”
“吃了点儿蘑菇、油菜、排骨、黄花鱼。”
“挺丰盛啊。王芳拿回来的?”
“对。”
“她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四百。”小月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口气仍旧单纯而快乐。
“一直没给你涨?”
“没有。”
“你们有提成吧?”
“有点儿,但是特别少,销售额的百分之零点五。”
“卖一瓶产品能挣一块多钱?”
“能有三分之一的产品提不到一块钱。”
“一个月卖产品你还能提一百多?”
“我来了以后,最多的一次提了四十多。一般是二三十块钱。”
“你家不是金卡顾客就有四十多人吗?谁一个月都得买一两样东西吧?”
“固定顾客用固定产品提千分之一。新顾客和老顾客用新产品提百分之零点五。”
“王芳能挣多少钱?”
“她说这个店一个月能挣一万多。”
说到金钱,小月也一直是单纯而平静的口气。在城市里生活,一个月挣四百块钱,还能单纯依旧,平静依旧,快乐依旧,董智觉得耳目一新,几乎有些羡慕。她一个月挣六千八还感觉有很多东西不能随心所欲地买。
小月开始用她的小手指肚给董智捂鼻尖。董智的鼻子上有一些淡淡的黑头,小月说能吸出来,每次做脸她都用小手指肚捂很长时间。不管有没有效果,这样的耐心董智自己都没有。
“没顾客的时候,你都干什么?”
“看看书。王总的电脑要是放在这儿的话就上网聊聊天。”
“上网聊天啊?”董智的口气一听就是对上网聊天没有好感。“我聊过一次,强忍了半个小时,没有什么有水平的人,而且有的人说的话太恶心了。”
“董姐你是在什么地方聊的呀。”
“网上啊。”
“一看你就是不懂。”小月笑道,“你没有QQ号吧?”
“是电子邮箱吗?”
“不是。”
“你和谁聊啊?”董智问。
“我同学呀。”
“他们都干什么呢?”
“有上大学的,也有上班的。我们有一个群。”说到同学,小月又想到李大成。她的同学几乎都在南方,都比她在哈尔滨挣得多。她一直留在这座城市里,是因为心里还有期待。
其实,在她离开的当天,李大成就给她打了电话。电话铃声一响,她不用看号码就知道是李大成的。只有李大成知道这个号码。这个小灵通手机是李大成送给她的,确切地说,是配给她的,她在他们家里当保姆的时候。
他的得癌症的妻子死了以后,她继续在他的家里待了近两个月。李大成在北京的父母来哈尔滨接孙子的时候,看这个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没钱念的小保姆的表情很复杂。两位老人看到两个年轻人的关系不像主仆。当然,小月做一切家务,这是唯一的区别。其余李大成对她很平等,比如见小月很爱看电视剧《金锁记》,他会到书架里找到《张爱玲全集》递给小月说:“这个电视剧是根据张爱玲的小说改编的,白天没事儿的时候你看看。”再比如他很有耐心地教小月使用电脑。两位老人知道这绝对不只是儿子的修养到了,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小月本人的感觉当然更特别。李大成虽然四十岁,但是生活习惯很年轻,穿着打扮基本是休闲的风格,爱运动,没有一点中年人的赘肉,加上每天教学生,很会与年轻人接触,如果不知道他有个年龄十岁身高已经一米五十多的大儿子,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个四十岁的人,基本上像二十七八岁吧。二十多岁的长相加上四十岁大学副教授的智慧,非常令小月痴迷。李大成的爱人身体一直不好,李大成对她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死了以后也并没有表现得怎样悲伤。他休息的时候教小月用电脑、上网,有时候手会接触到,每一次小月都能敏感地感觉到,开始还有些戒备心,会影响到思维,但是看到李大成却是非常自然,手把手教她怎样使用鼠标,然后拿开手让她自己用,非常若无其事,一段时间以后,她的戒备心消失,并且还有了隐隐的期盼,期盼他在一定限度内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而李大成表现得则一直是兄长和师长的身份,教她许多东西,甚至像个负责任的大哥一样,和她说应该再参加高考的事。“咋也得再学点儿东西啊。”听了这样的话小月强忍住,眼泪才没有掉下来。李大成每天晚上看书看到十一点,吃完晚饭后小月再准备一些水果,这一天的工作就基本完成了。她尽量在白天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而不是像有些老乡教她的那样,在主人在家的时候使劲儿干活,主人不在家的时候使劲儿玩儿。李大成在家的时候,她要么在客厅里看电视,要么在客厅里看杂志,这样,李大成有了时间和心情,就会和她一起看电视或者教她一些东西。她特别愿意和李大成在一起,一起看电视,一起吃饭,一起看报纸,一起吃西瓜,尤其愿意和他一起用电脑上网或者看碟,那一种亲密她特别舒服特别盼望。刚来当保姆的时候,李大成规定让小月每天晚上十点睡觉,小月一直遵守着这个规定。但是,家里只剩下他们俩以后,小月看到特别好的电视也会超时,有几次到了十一点,李大成看完书见小月还没睡,就到客厅里看她在看什么电视,小月见李大成进来就会看看表吐吐舌头,说一声“李老师”,马上走过去关电视。每一次见到小月吐舌头李大成都会心动。这是那么单纯可爱的一个姑娘,那么顺眼。但是,李大成每一次都抑制了。如果选择小月,那么,生活水平将会成倍地下降,小康都难保。除了纯净如水,小月是没有多少竞争能力的,只能从事简单劳动,同样工作时间,拿的工资比别人低若干倍,最多能解决她自己的温饱,不能分担家里的任何其他开销。如果再要个小孩,李大成的负担可想而知。他现在住的房子使用面积九十多米,是用他和妻子单位给的分房货币加上父母赞助的十万块钱购置的。大小基本上到位了,同教研室有两个住同样大房子的教授,因为妻子的单位也比较好,已经买了海南马自达,据说养辆车一个月平均得一千五百块钱的开销。虽然如此,如果妻子健康不出问题,那么对他们家来说,购置一辆经济实用型甚至偏高一点儿档次的汽车,几乎很快可以提到议事日程。可是,如果选择小月,那么,他这辈子就只能做个精神贵族了。精神贵族从来不是李大成的追求。虽然他不追求周身名牌,但是吃住行舒适是他很在意的。在成教院当过他学生的重庆火锅的女老板,听说他死了老婆以后,已经和他联系好几次,追求之意毫不掩饰。女老板是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有一个女儿,店怎么开起来的不知道,但是,十分红火的生意已经持续了三四年,女老板的代步工具是辆银色奥迪A4。她住在世纪广场。李大成当然知道那里,一套住宅的最低价位也在一百万以上。她曾送给他两个小礼物,一个登喜路的皮包,一个都彭的打火机。李大成没到商店看也知道每个小礼物的价格是几千元左右,都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女老板越来越积极主动,志在必得。李大成觉得也不错。所以,他控制着,是对小月负责。倒是小月,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久久不能入睡,只穿着睡衣去了李大成的卧室。“有事啊?”李大成也正孤枕难眠。小月沉默了一会儿,说:“想让你抱抱我。”李大成将小他十九岁的青春肆意的小月狠狠地抱在怀里。“我喜欢你。”小月对李大成耳语。事后李大成才发现小月是处女。他很吃惊。但是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会不了了之的”——这是老穆的名言。他真是非常非常喜欢小月的身体,是小骨头架上长了不少肉,看起来不显胖但接触起来十分舒服的那种,而且青春少女的处处可感的弹性,使他爱不释手。他也不希望不了了之得太早。早晨是他起来做的早饭。折腾了半宿,小月睡得很沉,李大成的卧室里没有闹钟。把饭做好了,端上桌子,李大成才叫她,醒来看见李大成系着围裙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小月满脸羞涩满脸幸福地露出了笑脸。“你出去一会儿,我穿衣服。”小月有些羞涩地恳求道。“我给你穿。”李大成说,并且做了。这是小月没有想到的。从来都是她侍候李大成。但是,也仅此而已。从此以后,李大成白天在家的时间反而少了。小月不知道他没课的时候去了哪里,也没有问。晚上的时候也一样,小月做晚饭,吃完晚饭还是小月收拾,李大成教授直接去他的书房,收拾完了以后小月边看电视边等待睡觉时间的来临。到了睡觉的时间她就有优势了,有自信了,并且这种优势和自信可以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半个月。他们的亲密都是在李大成的卧室里。李大成每天晚上都在自己的卧室里等待小月。李大成从来不在其他房间哪怕抚摸小月一下。他也从来不主动要求小月过来,但是他开着门,小月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等待李大成来把自己抱到卧室里,等待得失去希望时,她只有自己过去了。小月的心里很难受,但是她忍受着。李大成虽然不主动,但是,只要小月走进他的卧室,他都满心欢喜地说:“来。”在床上,直到第二天早晨上班前,他都会对小月很温存。但是,他从来不对小月说我爱你。小月有时候到老乡春蕾打工的个体诊所里去坐坐,两个女孩子会畅想自己的未来。春蕾感到很渺茫。“实在不行到时候再回去呗。”到时候是指到了结婚的年龄。小月的感觉没有她这么悲观。她喜欢和李大成在一起,她要为此而努力。有一天晚上,还在一起的时候,小月在下面搂着李大成的脖子——这是小月喜欢的动作,小月愿意这样看他。她问李大成:“你爱我吗?”李大成说:“那还用说。”李大成对自己的回答很得意。小月对这种回答很失望。她永远地记住了这句话。
有一天上午,李大成去学校了。小月收拾完屋子,想去诊所找春蕾聊天,但是,想想又去了李大成经常说的学府书店。在书店门口,她和李大成不期而遇。她上书店的台阶,李大成和一个穿格子连衣裙的女人在下台阶,她刚要和他说话,却被李大成视而不见、面无表情的表情给制止了。站在电梯上,她回头看了一眼,一眼看见他们上了一辆银灰色小轿车,那个穿格子连衣裙的女人开车,李大成坐在她的旁边。
灰色轿车还没有倒出车位,小月的眼泪就唰唰唰流了满脸。
她立刻回了“家”。心如刀绞地收拾了自己的所有东西,装在一个和春蕾一起买的二十块钱的双肩背包里。泪眼模糊地检查了水火电门窗,把钥匙和小灵通手机放在了洁净的餐桌上。走到门口,又踅回来,拿起手机。她想留点儿纪念。
小月背着全部家当,在大街上走了四个小时,眼含着泪水,看各种店铺的招工招聘广告。问了十多家,一直没有看到合适的。她才发现,李大成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她已经学会选择。她不会去宾馆饭店和娱乐场所工作,这样的活都要熬夜,伤身体,得不偿失。她又不像春蕾,会打针,还算有个一技之长。只有先投靠春蕾,虽然知道春蕾的老板不是善良之辈,但也只能先忍耐一晚上再说。在到春蕾的诊所还差五十米的地方,她看见了芳芳美容院的招聘美容师广告。
她走了进去。只有两个女人,她们在看保健知识讲座。女老板王芳第一眼就看出小月刚刚哭过。“你要愿意的话,先住这儿吧。”王芳复印了小月的身份证后说。晚上九点钟,李大成的电话打过来。小月让钢琴曲从头响到尾,没有接电话。过了半个小时,收到李大成的短信息:为什么不辞而别?小月回复:不能接受你不认识我。李大成没有再回信息。小月虽然充满期待,但是,也没有再主动联系。不过,手机却二十四小时开着。
敷面膜的时候,小月发现董智睡着了。为了不打扰她,她没有给她做头部按摩,而是拿了本书,坐在她旁边静静地看起来。
“看什么书呢?”没几分钟,董智就醒了。
“《黄帝内经》。”小月放下书,开始给董智按头。
董智又一次感受到如水般的平静。这样的平静,只有在这个美容院能够感受到,只有在这个挣四百块钱却耐心细致的小美容师身上能感受到。
一楼有开门的声音。小月却仍旧在给董智按摩。
“来人了吧?”董智提醒她。
“是芳芳姐。”小月坐在美容床前,正好能看见一楼的门。
“董姐,你来得挺早啊!”王芳径直上楼来。
“一会儿我去参加婚礼。”
“谁结婚啊?”
“我同学。”
“你同学?!二婚啊?”
“对。”
“第一个呢,离了?”
“得癌症死了。”
“多长时间了?”
“记不清了,也就一年。”
“挺快呀,不到一年就找着合适的了,你同学干啥的呀?”
“大学老师。”
“找个多大的呀?二十出头?”
“没那么小,三十多点儿,比我们小十岁。”
“干啥的呀?”
“开饭店的。”
“哪个饭店啊?”
“重庆火锅。”
“重庆火锅的老板呀?”
“应该是。”
“那挺有钱啊,重庆火锅每天吃饭的人都特别多,每次去都得等位。”说到这里,王芳笑了,“你同学挺现实啊。”
“相当现实。那女的自己开一辆奥迪A4,给我同学买了一辆奥迪A6。”
“你同学有孩子吗?”
“有。”
“男孩女孩?”
“男孩。早就被爷爷奶奶接到北京去了。”
小月的心脏快跳了出来,嗓子发干,咳嗽起来。
“感冒了?眼泪都咳出来了,你去喝口水,我给董姐卸膜。”王芳把小月替下来。
小月喝了口水,就冲进了卫生间。擦干了眼泪,平静了十分钟才出来。
王芳和董智已经下楼。她们已经转移了话题。董智问王芳的牛仔裤是什么牌子的。
作者简介:赵乙,原名赵玉红,1970年出生。曾从事10年司药工作,但始终心有旁骛,1998年正式弃医。目前在黑龙江机场集团作组织工作。1994年开始用田小语、尉红等笔名断断续续在各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数篇。2009年出版长篇女性官场小说《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