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邹维仁突然在县政府常务会议结束时晕倒在地,被送到县医院住院了。
邹维仁本不该召开这次县政府常务会议。县政府常务会议,是决定关系全县经济社会发展重要事项的会议。这些事项的实现并取得成效不可能立竿见影,是需要许多时日的。可是,再过个把月,或者十几天甚至是明天,上边就可能派人来接任他的县长职务,他只得到县委当调研员去了。说邹维仁“只得”,是说邹维仁缠绵岗位的心情。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年岁是一个硬杠,邹维仁已经到口了,该退二线了。他已进入了在县长岗位上工作的最后时日了。这是谁也没有法子的事。在这个时候召开县政府常务会议,决定不能一蹴而就的事项,决定要接班人去办的事项,是不大合适的。况且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说,那三把火总让人们眼睛一亮;能让人们刮目相看的火,总不是用陈柴朽木烧起来的。即便新官不三把火,但各有各的套路各有各的打法,都要释放自己的聪明才智,都不想或不情愿去捡食别人嚼过的馒头的。这样一来,召开县政府常务会议去决定要接班人去办的事项,就很有些多此一举了。对于此,邹维仁不会不明白也不能不明白。然而,他召开了县政府常务会议,这就怪了。
邹维仁这个人很有点儿各别,周边县的头头上下班已经以车代步了,但他依然步行。他家距离县政府大院三里地,是大院干部上下班路程比较远的了。邹维仁用步量着上下班,不说各委办局的头头,就是五大班子的领导,谁也不是不知道上下班坐小车舒服而且权势,但也不想着上下班要坐小车了,唯有常务副县长白石敢于出面,不是劝说而是要求邹维仁上下班坐小车。
白石是个人物,在县里以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能说别人不想说的话而有名。他原是市里一个科级小厂的厂长。他能到我们县来当常务副县长,是我们县发生了一个让人蒙羞的故事。那年,常务副县长的职位因故出现空缺。当时,有三个常务副县长的人选。然而“窝里斗”开始了。这三个人选都有人告,都有匿名上访信雪片似的飘飞。既白热化了又复杂化了一阵子,上边把白石派来了。是派下来锻炼的。官话说他是锻炼;老百姓说他是镀金,把金汁往身上刷巴刷巴,就可以升任县长了。白石有这样的背景,就腰杆子硬嘴头子硬了。邹维仁的身体不太好,年轻时抬大木头被压得吐了血,落下了伤力这个病根儿,虽然长得还算高大,但脸色苍白,看似病态。关心领导的身体健康照顾领导生活,是常务副县长职责范围内的事。白石是以履行职责为由要求邹维仁上下班坐小车的。这么要求只有两次。一次是在研究下岗职工再就业时,白石对邹维仁提出的。在白石汇报到一个老工人没钱买菜到农贸市场捡菜叶子的时候,邹维仁突然一声轻咳,把一口血吐在痰盂里,白石顿时慌了手脚,要送邹维仁去医院。邹维仁说,没什么事儿,吃点儿止血药,一两天就好了,以往都这样。白石说,工厂黄了,工人下岗了,都这样,不能上火。邹维仁说,你不是县长啊!白石说,县长怎么了?县长就得不要命了?我是常务副县长,保证领导的健康是我的职责,你上下班的路那么远,必须坐小车了。邹维仁抬头看了白石一眼。白石说,邹县长,你年岁大了,奋斗了一辈子,劳累了一辈子,也该享受生活了。再说了,咱们周边县的县长上下班都坐小车,看人家那县长当的!邹维仁又看了白石一眼,白石坐小车摆阔享受生活的话,让他听了很不得劲儿,他想评说点儿什么,但白石要他坐小车是一片好意,还批评人家,就说不过去了。于是,他说,还是用腿走吧!老话说了,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白石第二次安排邹维仁上下班坐小车是前些日子的事。理由很硬,白石的口气也硬。理由是保证邹维仁的人身安全。上班路上,发生了农民工围攻邹维仁的事件。那天,邹维仁边走边听县肉联加工厂郑厂长的汇报,被三二十个在采石场打工的农民工围住了。其实不算是围攻,这些农民工十二个月没领到工资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把邹维仁围在中央,要求邹维仁解决问题。只是场面有些吓人,这些灰头土脸的庄稼人撸胳膊挽袖子,很有要动手的架势;言辞火药味儿浓烈,这些红头涨脸大脖筋突突暴跳的庄稼人嗷嗷乱叫,说他们会放炮,邹县长如果不给解决,他们就身上绑上炸药,同邹县长同县政府同归于尽。
气氛是紧张的,情况是严重的。这阵势把郑厂长吓坏了。他赶紧挤出人群,掏出手机给县政府打电话。而此时,邹维仁原本冷峻的脸却一下子漾满笑纹,他扑哧一笑说,我今天把话撂这儿,如果情况属实,如果你们七天之内还领不到工资,第八天头上,你们把雷管炸药给我送来。不用你们,我自己把自己轰地一声崩死算了!你们都上有老下有小,可不能同我一块儿死,社会主义新农村还指望你们建设哪!
邹维仁一番话把农民工们都说乐了,还哗地一声鼓起掌来。邹维仁也乐了,说,都回去吧!你们就躺在热炕头上,等着你们老板这小子给送钱吧!就在农民工们说着谢谢要走开的时候,白石带着警察到了。农民工们见来了警察,又聚拢在一起,七吵八嚷地拉开了对着干的阵势。邹维仁愣怔了一下,马上转过身去对严阵以待的警察们说,你们看,这些同志有困难找我,是心里头有我这个县长,相信我是能够为他们办事的。你们的事情一会儿再说,到我的办公室等我!
警察走了,农民工们才乐呵呵地散去了。白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邹县长,你上下班得坐小车了。郑厂长在一旁附和说,如果邹县长真的出点儿什么事,白县长吃不了要兜着走的呀!白石动用警力来对付上访群众,把县政府置于群众的对立面,这让邹维仁很恼火,很想批评白石;但白石毕竟关心他的安全,留待以后跟白石谈吧,而今白石又把群众围他和他的安全,和他上下班坐小车混在一块儿,简直岂有此理了!但他不想当着郑厂长的面批评白石。于是,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他说,郑厂长,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申报厂子破产,而是拿出一个把厂子救活的改革方案!郑厂长,郑厂长呀,你要名副其实,不能光赔不挣。否则,你就改姓叫赔厂长吧。邹维仁说到这里,见郑厂长在笑,说,你还有脸笑!邹维仁竟被郑厂长气乐了。白石没有笑,他说,保证领导的安全,是我的职责,如果你执意不坐小车,我可要向县委报告了。邹维仁终于按捺不住,脸子一沉,说,你是人民公仆,一切为人民才是你的职责!要说安全,把老百姓的事情办好了,老百姓满意了,才最安全。否则,坐在小车里享受生活,当官做老爷,恐怕有一天真的就不安全了。
白石没有想到,自己对邹维仁一片真心,说了一番真心话,却挨了邹维仁劈头盖脸的批评,很不满,很窝火,就顶邹维仁,说,人民公仆,人民公仆,全县六十来万人,只有我们几个是奴才了。邹维仁一愣。郑厂长眼尖嘴快,在邹维仁愣神儿的刹那间,忙替白石遮掩,说,方才邹县长给我改姓,叫我赔厂长,幽默了我一把,没想到白县长跟着邹县长,也近朱者赤,也能说笑话了。邹维仁一脸冷峻,没有说话,他猛然觉察到一个苗头,以及这个苗头可能引发的风险。
邹维仁知道,接他县长职务的有两个人选,市委组织部已派考察组考察过了。一个是白石,一个是县委常务副书记常之忠。不管他们两个人谁当县长,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很不一帆风顺。考察组前脚走,后脚就出事了,一封告常之忠违法乱纪的匿名信,已上访到市委了。与那回“窝里斗”不同,直到现在,没有一封告白石的信。选拔县长接班人是件大事,总是慎之又慎,即便告状信匿名,对匿名信揭发的问题也不能不查。而我们的干部总是金无足赤,如果较真儿地查下去,没有这个问题,还有那个问题,即使大问题都查否了,吃喝的问题总是有的,何况常之忠身居要职,执掌干部任免大权呢。这样一来,白石这个县长人选的优势就显露出来了。这正是此时邹维仁的忧虑所在。在白石具有当选县长优势的同时,他的思想作风问题也露出了苗头。如果他真的当了县长,如果他把老百姓不当回事儿,那就危险了。邹维仁想,到了同白石谈一谈的时候了。
邹维仁依旧步行上下班,依旧天天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同老百姓和干部走在一起,走一路,唠一路,构成了一道县城百姓都想看到而又看得到的风景。这一天,邹维仁被肉联加工厂三个退休女工堵在上班路上。她们的子女也在肉联厂上班。她们求邹维仁不要把肉联厂整黄了;厂子黄了,一家人的饭碗就砸了。说到忧心处,泪珠儿下来了;求到真切处,要给邹维仁下跪了。这让邹维仁手足失措,一张老脸由热到白由白到红,他掏出手机要给郑厂长打电话,他要对郑厂长发火,他要质问郑厂长肉联厂破产是怎么回事?郑厂长却把电话打过来了,邹维仁开口就质问就骂,骂够了郑厂长两面三刀阳奉阴违之后,他说,县里的态度你知道,你们还不拿改革方案,反而吵吵厂子破产,你们想干什么?方案的事,我跟你说了三次了,对吧?电话那头的郑厂长显然慌了。事不过三。凡邹维仁决定下来的事,凡邹维仁催办了三次,你还不办,你还不说明不办的理由,用老百姓的话说,你就土豆子搬家滚球子吧!郑厂长说,我们厂子是县体改委抓的点,抓点的也知道你的意见,但他们说,他们还有顶头上司呢。邹维仁的心咯噔一下。分管体改委的副县长是白石。白石也知道他的意见,却与他的意见相左,他是得同白石谈谈了。邹维仁对郑厂长说,我是县长!在你们肉联厂问题上有两个坚定不移,一是不能破产,这是坚定不移的;二是进行股份制改造,这更是坚定不移的!邹维仁说罢,啪的一声把手机关了。在一旁听得明白的三个退休女工,一边说谢谢,一边弯下腰来给邹维仁鞠躬,邹维仁心里一热,鼻子就酸了。
这时,远远地,有人喊邹县长。邹维仁定睛一看,是老秦。邹维仁同退休女工们告了别,快步迎了上去。
老秦是邹维仁的农民朋友。邹维仁认识老秦那年,发大水,漂河出槽,把老秦的庄稼地全淹了,颗粒无收。实在没办法,老秦和媳妇到县城里要饭。说是要饭,是要粮食要粮票。老秦媳妇去要,老秦则在道上远远地等着。媳妇把粮食要来了,送过来,倒进老秦的麻袋里,再到下一家去要。这一天,老秦媳妇要饭要到邹维仁家里。邹维仁住着平房,老秦在门前道上等着。当邹维仁拎着半面袋子大 子送老秦媳妇出门、老秦媳妇把手里大包小裹递给老秦的时候,邹维仁心里就明白了,抓住老秦的手说,让你们一家子遭难受苦了!老秦红了脸,说,咱庄稼人种庄稼还没粮吃,让你看不起啦!邹维仁说,哪能怨你呢!怨天,怨地,县里乡里也有责任。接着,邹维仁把老秦和老秦媳妇让进屋里,说,你们坐着,我到左邻右舍帮你们要去。不大一会儿,送粮食的,送粮票的,送衣物的,接二连三地来了。这温暖,这恩情,让老秦两口子不知说啥是好。邹维仁说,往后你有啥困难来找我,过了这一关就好了。老秦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一下子抓住邹维仁的双手,说,你是个好人哪!
老秦没有再来找邹维仁,只是在第二年年根儿底下,是过小年的那天清晨,老秦和他的媳妇来了。他俩站在邹维仁家院门旁,雪地上放着半面袋子黏豆包,已经有些时候了。小风如刀,飘着清雪,他们满身雪花,眉毛冻着冰霜,不停地走动、跺脚取暖。这时,邹维仁拉开院门出来了,老秦赶紧上前,说,邹县长,我给你送黏豆包来了。邹维仁见是老秦,忙让进屋。老秦告诉邹维仁,他昨天就送豆包来了。在给邹维仁的邻居们送的时候,得知邹维仁是工业副县长,就不敢给邹维仁送了,扛着豆包回去了。老秦对邹维仁说,不是不想给你,今年大丰收了,黏干粮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怕你收下不好不收也不好……今天呢,你不收也罢,反正我心思到了,对得起自个儿了,心也就安了。老秦这么知冷知热,让邹维仁觉得庄稼人真好,感动了,激动了,一激动起来,就说,收下,不收,我成了什么人啦!在老秦两口子临走的时候,邹维仁回送两块布料两瓶酒两包糕点两包糖果。老秦想,都是老百姓给当官的送礼,哪有当官的给老农民送礼的道理,老秦百般不要。邹维仁说,咱们是你帮我我帮你的朋友哇!四合礼,都是双,图个来年又是大丰收,大吉大利吧!
而今十年过去了,十年了,老秦没来邹维仁家几回;就是来了,也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求邹维仁帮助的。果然,老秦跑过来抓住迎上来的邹维仁的手,张口就说求邹县长来了。老秦说,县屠宰场黄了,猪贩子把生猪价格压下去了,养猪户都慌了,都不想养猪了,邹县长给想想办法吧!老秦说的屠宰场,就是肉联加工厂,牌子换了,但换汤不换药,依旧生产猪肉柈子。邹维仁心一沉,肉联厂破产,势必殃及养猪户,这种事情果然发生了。邹维仁说你不是养牛吗,也养猪了?老秦说,养了,五头散猪。邹维仁知道,散猪,散养散放,和圈养的育肥猪不一样。散猪喂的是包米面、泔水什么的,圈养猪喂的是让猪吃了就睡的快速育肥饲料。散猪的肉香,香味纯正,圈养猪的肉味淡而切口。而今的城里人讲生活质量了,口味高了,讲绿色了,就像吃笨鸡肉笨鸡蛋一样,吃散猪肉了。邹维仁说,散猪好卖吗?老秦说,那还用说!一个字,抢!我的五头散猪都让你们城里人预定下了,弄得我过年没有年猪杀了。邹维仁问,价钱呢?老秦说,那还用说,高出一半!邹维仁的心里一动。如果肉联厂屠宰散猪,打出散猪肉的品牌,就有账算了。邹维仁说,你回去告诉养猪户,让他们放心,肉联厂黄不了。老秦说,你听我说,躺在炕上睡不着,我就瞎琢磨。我养的肥牛卖给牛贩子,挣不了几个钱,由牛贩子运到深圳出口到香港,香港的厂子把牛身上各部位的肉,分出多少样来深加工,价钱就噌地翻上去了。邹维仁的心哗地敞开了两扇门,不由大喜,说,你老弟不是求我,是给我出招儿来了。老秦摇摇头说,我想把散猪和肥牛都卖给你,多挣点钱,怎么不是求你呢!邹维仁不由上下打量老秦,心里感叹道:说什么蓝领白领金领,还是毛主席说的对,卑贱者最聪明!群众是真正的英雄!邹维仁很兴奋,马上打手机给郑厂长。邹维仁说,你们也想到了?牵扯到城乡各个方面,太难了?还有我呢。你们唱主角,我给你们牵线搭桥端茶送水当奴才呀!
肉联厂股份制改造方案终于拿出来了。这个方案是经过调研、协调各乡镇和有关委办局、请专家论证而形成的。在邹维仁的办公室里,白石翻看着《方案》,邹维仁不错眼珠地看着《方案》在白石手中翻动。白石的意见对于《方案》的通过和实施太重要了。或许这一段时日太累了,邹维仁的脸色白纸似的苍白;或许一天接一天地熬夜开会太忙了,头晕眼花身子软,支持不住了,不觉间闭上了眼睛。待他睁眼看时,《方案》倒扣在他的办公桌上。白石说,邹县长,你这人造革沙发、两头沉办公桌、单人铁床,哪像县长办公室,都得淘汰了。邹维仁见白石不说正题,顾左右而言他,便用手指着《方案》,定定地看着白石。白石说,人家外县企业一个个破产了,工人失业了,还当做政绩往上报。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身体不好,还想着这些事,多累呀!邹维仁对白石失望了,指望白石同意和落实方案已不可能。《方案》决不能变成废纸,他必须拿出办法来,他不看白石看着《方案》说,明天召开县政府常务会议,讨论这个《方案》,你通知政府办安排吧!
这次县政府常务会议不同于以往,它的规格几乎相当于县政府成员会议。各位副县长和政府办主任都出席了会议,有关委办局的县政府成员,各乡镇和各银行的领导列席会议,还请来了县人大、县政协的一把手,这就各别了;而且会议的议题只讨论《县肉联厂股份制改造方案》一个,就更不同于以往的县政府常务会议了。这就难免让人私下议论,眼瞅着邹县长就要回家了,他这是怎么了?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方案》扎根于万千农户与之签约的订单畜牧业,支撑于来自城乡和外商的股金,辐射于大中城市的销售网络,建设散猪和肥牛肉品精细深加工车间,描绘出一个散猪和肥牛的绿色品牌的创新型企业的风貌,让人振奋,都想发言。除了白石轻描淡写地说几句什么之外,副县长们的发言很科学很中肯很激情。待到列席会议的领导们发言时,会议的氛围热烈上去了。这个还没讲完,那个抢过来说,插话的,敲边鼓的,搞不清谁是主讲发言者了。有的说着讲着甚至跑了题,说,到时候咱们就哗哗地数钱偷着乐吧!邹维仁笑了,说,你们是公务员,没资格投资入股。到股东分红数钱的时候,你们在一边数数为企业做了几件事吧!邹维仁的风趣,以及风趣中的深刻,让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邹维仁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说,用老百姓的话说,我这个县长眼瞅着就要下世了。县长是干什么的?让全县人民都过上好日子都幸福!工人下岗,农民不富,我这个县长没当好。有首古诗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是我召开这次常务会议的初衷。如果同志们觉得方案切实可行,就算我向全县人民的谢罪啦!
邹维仁说到这里,弯下腰来,向与会者深深地鞠了一躬。原本悄无声息的大会议室,一下子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邹维仁心里发热,鼻子发酸,忙低下了头,半天,才抬起头来,他说,这样的常务会议,本应由下任县长召开,也不该请人大和政协的领导来,对不起了,同志们!请同志们理解我。在这里,我还要说句题外话。眼下社会上正流行享受生活。我们当人民公仆的不行。如果我们开始享受生活,就是我们搞垮自己的开始!老老实实地做人民的公仆吧,同志们!
散会时,邹维仁把白石留下了,他要和白石谈谈。他起身给白石拽椅子坐的时候,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轰然倒地,失去了知觉。
邹维仁的病房在县医院住院部三楼的最里头,还是两年前他伤力病犯了大吐血时住的那间,还是在病房门旁放了把椅子,还是县政府办纪检委员小穆坐在椅子上,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想想吧!县长住院了,县长手下那么多干部,谁都想谁都要来看望的。而今的看望,用眼探视用嘴慰问早就不大好了,就用手送信封了。邹维仁两年前住院,干部们走马灯似的出入病房,信封也便一波接一波地淌进病房。邹维仁总不能总下床来推推搡搡吧,就生生地整出这个让纪检委员小穆把门的法子。邹维仁这样地独出心裁,也真是没办法的事。这时,小穆听见邹维仁叫他。忙里忙外忙得很乏正在打盹儿的小穆,扑棱一下跳了起来,揉着眼睛进屋了。病房里花香扑鼻,窗台、床头柜、电视柜甚至墙角旮旯都摆满了一篮篮的五彩斑斓的鲜花。鲜花丛中,邹维仁戴着花镜,倚在床头,在看肉联厂的《方案》。邹维仁抬起头来,笑着说,我给白县长打电话,没人接,手机又关了。小穆,你跑一趟,把白县长请来。
邹维仁要同白石谈话。他等着白石正等得着急的时候,县委书记佟香雪来电话了。佟香雪在省委党校学习。一天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还是催邹维仁到省医院住院确诊治疗,说床位已安排好了。邹维仁说,确诊什么?白血球早就高了,我不也好好的吗!真的是白血病,在哪儿住院都没用!佟香雪说,我劝不了你,还有能管着你的。佟香雪接着向邹维仁通报说,市里又接到一封告常之忠的告状信,信的内容还不清楚,市里只说要将问题查清,要很费些时日。邹维仁问,有没有告白县长的。佟香雪说没有。邹维仁说,这就是了!佟香雪说,你怀疑白石?邹维仁苦笑一下,正要说点儿什么的时候,白石进了病房,邹维仁说,白县长来了,以后再说吧!
或许上楼走得太急了,或许有什么事让他兴奋,白石脸颊绯红,神采飞扬,进屋就汇报,说他几天没到县医院来,是忙着给邹县长装修办公室了。白石说,县长,什么叫县长呢?用时兴的话也该叫老板吧?老板就要用老板桌坐老板椅睡席梦思看液晶电视……邹县长,病好了,上班了,焕然一新啦!邹维仁听了,脑袋大了,晕了,但他没有发火。白石明明知道他在位的时日很少了,还要让他的办公室焕然一新,其实是焕然一新新的县长。白石不会为他人做嫁衣的。这就透露出一个信息,白石就是新县长,而且白石当了县长,在老板型办公室里享受的时候,有谁想说三道四,也说不清道不明,因为这县长办公室在他邹维仁的任上就焕然一新了。这不能不让他睁大眼睛看白石。他不想同白石谈话了。他淡淡一笑,说,我不是老板,也当不了老板,把我的办公室恢复原样吧!白石要说什么,邹维仁摆了摆手,不让白石也不想听白石说什么了。邹维仁把肉联厂的《方案》扔给白石,说,这个《方案》要以县政府文件下发,你拿回去交给政府办,请他们核稿后,走发文处理程序,最后送我签发。还有那个《县政府常务会议纪要》,也同时送给我。白石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邹维仁又摆了摆手,说,就这样吧!但是要记住,我们是全县人民选上来的县长,不是他们的老板!白石的眼睛眯细、斜视,不过,这不屑的神色瞬间就消失了。他不说什么了,转身,脚步很重地走了。
两天了,《方案》和《纪要》两份文稿还没有送来,问办公室,说还放在白县长的办公桌上;问白石哪儿去了,说白县长昨天自己开小车出去了;问他的办公室恢复原样没有,说没有。邹维仁心情沉重。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白石虽然不是中山狼,但他还未就任县长职务就猖狂了,指望县政府常务会议和县政府文件的约束,指望县人大和县政协的监督,对于白石都很有可能无济于事,到了向佟香雪书记详细汇报,取得县委支持的时候了。这时,县公安局局长来电话报告:昨天半夜,在市里江边,白石在小车里享受美色让巡警逮住了。邹维仁脑袋嗡的一声,就晕了,他挣扎着叫正在清扫卫生的妻子和小穆到屋外去,听公安局长继续报告,当公安局长说到人已经出来了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说,这就好,我马上向佟书记汇报,你们绝对保密!
佟香雪是从市公安局那里得到的消息。在电话里,佟香雪对邹维仁说,白石是县级干部,出了这种事情,估计市公安局是要向市里汇报的。我们也要向市里报告,不报告是不行的。这县长恐怕白石是当不成了。虽说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但也与我失察失之教育有关。邹维仁说,责任在我!我是县政府一班人的班长,他的问题我早有察觉,但由于我个人的原因,没有好好地跟他谈一次话。佟香雪说,别说了。说说你住院前给我送来的那个《方案》吧。《方案》找到了一条适合咱县企业能够又快又好持续发展的路,我完全同意。邹维仁说,只是晚了些。佟香雪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起来,笑罢了,才说,我给你打电话,还要向你宣布县委的决定,经县委书记,就是我佟香雪,同县委常委,当然不包括邹维仁同志,沟通,县委决定,邹维仁同志即刻到省医院住院治疗。佟香雪说,你今后工作的事,我跟上边说了。上边说调市里工作不好安排,你养好了病,就回来帮我落实方案吧!
邹维仁表示服从县委决定,但他没有马上去省城,他要到班上去把工作安排一下。第二天早晨,小穆和妻子在后边远远地跟着,邹维仁走在上班路上,步子坚定,面带微笑。阳光真好。天蓝,云白,树绿,花红。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匆忙上班人,甜笑行人脸。改革了,奋进了,邹维仁作为一县之长尽了力了。这个时候,邹维仁在想,吵吵贸工农一体化,吵吵建设龙头企业不是三年五年了,如果他能早几年找到建设龙头企业这条路,该多好!逝者如斯夫了。邹维仁不由心头酸楚,泪眼模糊了。模糊泪眼中,老秦走来了,郑厂长和他的职工走来了,后边跟着那三位给他鞠躬的老太太,跟着那三二十个农民工,跟着工人们、农民们,这不尽的人流滚滚滔滔涌过来,把他湮没了。邹维仁要拼出全力呼喊:我会回来的,我肯定回来!
作者简介:刘茂祥,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学院中文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了两部诗集,发表小说、散文十几万字。先后在建设兵团、工厂、政府机关工作。火热的生活,奋斗不息的工人、农民以及公务员们感动着我。或许读了太多给人沉重甚至迷茫的小说,我觉得我的小说应该多一些阳光,多一些激情,多一些希望,这才是生活的真实,才是现实生活的本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