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晓北尽量放缓了脚步,竭力不惊动什么,走廊里静静的,落了一地的灰白色的粉尘还是随着她鞋子的起落轻歌曼舞起来,在夕照的光线中,仿若禁锢了许久的精灵终于获得了自由,漫天飞舞,无尽无休。她微微眯了眼,有点儿散光的眼睛凝神往活动大厅的门口望去。
今天,你是第七个。叶脉那纤细的声音悠悠地响起,晓北握紧了女儿的手。她不想解释什么,塞车和加班这种最庸常的理由是不被孩子理解和原谅的。叶脉倒不会怪罪她,她们之间从不存在原不原谅的问题,叶脉只是轻轻地告诉妈妈,今天她是第几个来接的家长,每天见到她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个,余晓北的心每天也就细细地疼。第七个。今天余晓北进活动大厅时,只剩叶脉一个孩子在墙角处呆坐,手里被塞了个毛绒玩具,孩子并不喜欢这个玩具,她一下一下地揪着毛绒玩具的毛,目光是散淡的,只有见到妈妈了,才又有了光彩。活动大厅空落落的,于老师在拖地,所过之处是湿淋淋的灰道子,粉尘太多了,于老师的拖把拯救不了粉尘当道的世界。余晓北和老师打了个招呼,拖着叶脉的手快快地离开。她想问问孩子,这一整天在幼儿园,觉不觉得呛,可又觉得这是白问,自己不是看到了吗,装修能好到哪儿去呢。
第七个。也就是说,今天叶脉的班级只来了七个孩子。暑期的幼儿园合了班,平时六个班的孩子,合成了两个班,叶脉的班级合班后是三十几个孩子,挤得像喧闹的鸡舍,唧唧喳喳的让人头疼,今天却安静下来了,只有七个家长还在继续把孩子送到正在装修的幼儿园。
余晓北盘算着要不要问问老师,装修进行到什么时候,用的是不是环保材料,刷不刷油漆,她要估量一下这次装修的后果,到底能不能放心地把孩子送来。她还想跟孩子说点儿什么,比如出勤的孩子少也有好处啊,老师能让每个小朋友轮流唱歌。叶脉是喜欢唱歌的,小朋友多的时候,老师只能提问有数的几个,叶脉又总不肯举手,被叫到唱歌的时候少之又少,以至哪天要是被叫出来唱歌了,叶脉都要回家记下来,在那天的日历上画个圈儿。余晓北还想说,杨树一定没来吧,这下你不用担心下午的水果被他抢去了。杨树是叶脉班上出了名儿的孩子,早晚是爷爷奶奶两个人同时接送的,有时他的爸妈也来,那就四个大人组成个仪仗队,送一个孩子上幼儿园。
所有的这些都是废话。望着叶脉无条件信赖的眼神,余晓北的叹息只有自己听得见。说白了,自己必须送叶脉来幼儿园,无论装修多少天、用的是不是环保材料、刷不刷油漆。不上幼儿园,没有人能白天在家陪着叶脉。余晓北在一家半公半私的企业上班,老板是一所大学的教授,公司就挂靠在这个大学,老板争到的科研经费够这十几个人的小公司日常开支的了,有时揽到点儿别的活儿,间或还能发点儿奖金。但年假是没有的,老板的寒暑假不用劳神学校的事了,都耗在自己的公司上,反而这两个假期盯人盯得狠。一到下午三点,余晓北就口干心慌,她知道,如果不让叶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墙角,三点二十分,最多三点半,就得走出公司大门。可公司是四点半下班的,虽说不用打卡吧,总有眼睛在背后盯着,一天早早地溜了,总不能天天溜吧。时间是死的,人是活的,余晓北想法儿把上银行的事情都留在下午,整个上午她把自己弄得很忙,实际上她也真忙,又是出纳又是会计,所有和钱有关的大事小事都得她去跑,偏生她又是认真的人。吃过午饭聊聊天,做做小账,眼看快三点了,她表情夸张地突然想起件今天必须去银行的事来,急急地拎起包。群众的眼睛是洞若观火的,但这不妨碍余晓北有声有色的表演,她检查所有的柜子和抽屉的锁,把杯子里的水倒掉,跟老李打声招呼:“这会儿去银行时间太紧,我就不回公司了。”老李是不会说什么的,她分内的工作有一半是余晓北不动声色地给她干的,也从没见她说个“谢”字。余晓北也不要她谢,她这么拼命地多干,为的只是能在下午三点多“突然”想起去银行的时候,顺利地走出公司的大门。
可今天银行的事办得不顺,再加上塞车,余晓北还是比幼儿园放学的时间晚了十七分钟到达。就是这十七分钟,让叶脉又是一个人坐墙角,而余晓北成了“第七个”。
有无由的怨恨在余晓北的胸腔里升腾,并很快蒸蒸日上地要冲破喉咙。往家走的时候,叶脉踢起了小石子儿,可能从幼儿园出来的时候,这孩子就踢上了小石子儿,幼儿园门口装修用的石子沙子堆了不少。问题是叶脉今天穿的白色皮凉鞋,是余晓北花了一百二十八块钱买的,鞋子是羊皮的,很娇气,蹭不得划不得,现在叶脉就用穿着一百二十八块钱鞋子的脚踢石子儿!余晓北的手痒了,她用指甲掐了叶脉的胳膊一下。叶脉抬起眼来,用细得要哭的声音说,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掐我?余晓北想说你还没做错事,转念间觉得踢石子儿也不是什么错事,自己小时候不也常踢吗?为了双鞋子掐孩子?那换双鞋就可以踢石子儿了?她实在跟叶脉解释不清。她平息一下胸腔沸了的恨意,说,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大好。要不,你也掐我一下吧!叶脉依旧是哭腔,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舍不得掐你。就是这句话,孩子的简单的爱恨,说得余晓北心如刀绞,她几乎立刻下了决心,幼儿园装修期间,不送孩子去幼儿园。
夏日的黄昏,太阳依旧是威力十足,余晓北眯起眼睛,迎着那涤荡微尘的晚照望去,那光仿佛一直照进心底,甚至能穿透那未可知的命运。
二
余晓北先给自己的妈妈打了个电话。照例是“吃没吃饭”、“什么时候能过来”的先奏,照例是妈妈对爸爸各种日常行为的不满和抱怨。余晓北试探着说,脉脉的幼儿园装修呢,那股粉尘呛死人了。余晓北的妈妈“哦”了一声,说,我老说他他也不听,你自己多大岁数了心里没数吗还喝凉水那现在的凉水能直接喝吗年轻人都不敢他倒能耐上了你说啊——余晓北说,脉脉幼儿园装修,反正现在也进伏天了,我想干脆让她休几天不送幼儿园了。妈妈说,好,那你有空了也得想着说说你爸我是几世都倒霉了遇上你爸这么个人语不懂四六不分的老爷们儿——余晓北说,妈,我不知道你听没听我说话,脉脉这几天不去幼儿园了。妈妈说,怎么没听见!我说的你倒是没心听呢我和你爸有矛盾你当姑娘的不给解决还净打岔儿——
余晓北轻轻地挂了电话。她这个很自我的妈妈是指望不上了。妈妈似乎从没注意叶脉的存在,从小到大,只给叶脉买过双八块钱的布鞋,还是上早市顺道捎带的。现在的姥姥奶奶谁不把孙儿辈的当宝呢?生叶脉的时候,这里的风俗是姥姥都要给外孙外孙女做被子的,余晓北的妈妈任凭女儿明示暗示就是不动针线,为这,余晓北的婆婆挑了理。后来余晓北刚出月子,就去商场给叶脉买了个小毛毯,说是姥姥给买的,想堵婆婆的嘴。不料自己的妈妈毫不领情,不理会于晓北的说法,就说我才没买毯子呢,那有什么用,过去那会儿有个被盖就不差啥了,要什么毯子啊白花钱。这孩子啥也不缺,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余晓北就成了那咬了吕洞宾的狗。妈妈这辈子的领导才能就用在了两个人身上,一个是老伴儿,一个就是余晓北。别的人和事她似乎无暇旁顾了。余晓北平日也不指望娘家人能给自己贴金啊撑腰啊出力啊什么的,现在啃老的那么多,她还是接了妈妈递来的水果还要说谢谢的人,可潜意识里,她是希望自己和爸妈能相处得更近、有什么难处他们能帮自己一把的。可这次,她又失望了。
她弯腰对叶脉说,咱们给爷爷奶奶打个电话好吗,要有礼貌地先问好啊!叶脉乖巧地点点头。爷爷刚吃饭,他们老两口很讲养生的,一天四顿饭,定时定量。爷爷的回答顾左右言其他,你婆婆她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容易累呀、明天下午我们还要参加个聚会呀、有个养生讲座现在很火的好不容易搞的票过几天还得去——余晓北听明白了,向来不会求人的她脸都憋红了,她问,就几天不行吗?装修没多久的叶脉现在很听话——叶脉在旁边听了,配合着直点小脑袋。爷爷提高了声音:那好,有人摁门铃了,再说吧!撂下电话的时候,余晓北分明听见电话那头说:一个丫头——声音里的轻视是不加掩饰的。
叶脉知机地说,妈妈,我喜欢幼儿园,我愿意去幼儿园。余晓北和谁置气似的说,已经决定了,装修期间不上幼儿园,妈妈会有办法的!叶脉幽幽地说,其实我也不想和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在一起,看电视从来不让我选台。我只愿意吃妈妈做的饭。妈妈,你就早上给我做多多的饭,把我锁在屋里就行,我自己看动画片儿我自己玩儿,饿了就吃妈妈做的饭。余晓北说,脉脉,你要知道,在美国,把四岁的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爸爸妈妈是要被送进警察局的。我会有办法的!
余晓北打定主意要这么做。她把这些困难看成生活中必经的一部分,无论怎样,事情终将过去。以前不也有那么多难关吗?自打怀孕起,她挺着大肚子参加自考,这几年熬夜啃书,竟也把自考读下来了。孩子上了幼儿园,余晓北终于得以喘息,出来找了现在的这份工作,从全职妈妈变成了职场妈妈,孩子的事可还是她一个人的,没谁能帮她。最怵的事是叶脉生病,她一个人抱着孩子楼上楼下地跑,排队挂号、排队验血、取化验单、摁住叶脉的手和脚让护士扎点滴……她学会了加塞儿,学会了一只手高举着点滴的药瓶、另一只手夹着孩子去上厕所,学会了坐着打盹儿,因为发烧的孩子整晚都需要她照料,每隔半小时温水擦身、时不时的喂点儿温水、四至六小时来遍退烧药、一小时一次测体温……那些漫长的夜里,叶脉发烧烧得全身的肌肉酸痛,余晓北一遍遍地给孩子揉搓按摩,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会过去的,天马上就亮了,孩子马上就好了。她知道,无论怎样,天都会亮的,她余晓北既然能把孩子生下来,就有办法把孩子带大。
余晓北做的晚饭是蘑菇烧油菜。叶脉最喜欢这个,就着昨晚剩的米饭,吃了很多。余晓北说,你在幼儿园没吃晚饭啊。叶脉笑眯眯地说,还好还好。这孩子最近学会了这句话,不分场合地总要用用。余晓北看孩子吃得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脉脉你真棒,吃这么多青菜!叶脉抬起头:妈妈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好的妈妈,你是我全世界认识的唯一的人。这种表达不恰当,但余晓北明白,也很享受。
叶脉说,妈妈你带我去上班吧!我会剪纸,也能挣钱!这孩子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余晓北的两个电话劳而无功,她听得真亮着呢。这句话提醒了妈妈,余晓北想不妨试试,叶脉这么听话,领到公司去,同事们谁也不会烦她。她工作忙的时候,马莉莉没准儿能帮她看会儿叶脉。她趁给叶脉烧洗澡水的当儿,收拾了一个袋子,真的准备领孩子去上班了。
收拾完碗筷,余晓北和孩子一起听了遍洪恩英语,反复着最简单的单词句子。叶脉一遍遍地问妈妈:How old are you?她听了妈妈的回答就更高兴了:妈妈你的old真长啊,像筷子一样长!她是羡慕妈妈的年龄大。母女俩听完录音带,又下了盘跳棋。叶脉提出还要看动画片儿,余晓北一看表,已经八点了,赶紧把这个提议推到明天。俩人冲了澡,余晓北给女儿剪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这是她们最放松的时候。叶脉把痱子粉弄得浴巾上都是,妈妈作势要打她,她得意地晃脑袋表示不信,小人儿现在能准确地判断事情到没到挨打的程度。妈妈问,于老师今天教你们唱歌跳舞了吗?女儿说教了,小小少年,没有烦恼。小小少年,有了烦恼。妈妈被孩子的腔调逗乐了:脉脉,你有烦恼吗?女儿谨慎起来:嗯,我没有烦恼。妈妈一个人对我好,我也对妈妈一个人好。余晓北正视着女儿的眼睛:脉脉,这世界上对你好的人多着呢,像爸爸、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对你好。那,他们为什么不管我?脉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妈妈管你,他们管别的事情。
叶脉九点钟准时入睡,之后,余晓北起床,洗孩子脱下的衣服、自己的衣服、孩子弄脏的浴巾,又开始彻底的家庭大扫除。她像陀螺一样干着,心里澄明如水。带叶脉上班。孩子的问题似乎就这么解决了。
夜里快一点的时候,叶天畅回来了。他看见余晓北还跪在地上擦地,吃了一惊:明天国事访问定在咱家啊?余晓北头也不抬:易旸要来。叶天畅目不斜视地跨过去,洗洗睡了。余晓北上床的时候,已经两点了。
三
一上午都很顺利。公司的人很喜欢叶脉,叶脉以往到了新环境,都是怵怵的,这次却兴奋起来,唱歌、跳舞、剪纸、捏橡皮泥——表演得不亦乐乎。她好像知道自己必须融入到这个新环境,尽管公司不像幼儿园那么好玩。马莉莉围着叶脉转,也很兴奋。这姑娘说她自小就喜欢娃娃,现在有个活生生的娃娃就在眼前,声声叫着“莉莉姐姐”,哇,太惊喜了!马莉莉说,余姐,我太羡慕你了,脉脉就是你的小宠物嘛,有这么个小东西,你的人生多完美啊!余晓北不置可否地笑笑,心想你马莉莉结婚、生了孩子就不这么说了。快中午的时候,马莉莉牵着叶脉走过来,快给你妈看看!我们的小公主!叶脉从马莉莉身后探出头来,微噘着嘴巴。她的嘴上鲜红欲滴,涂满了闪亮的唇彩,显然是马莉莉的杰作。余晓北平日是不许女儿化妆的,可今天,她只是说,脉脉,快吃午饭了,先擦了吧。没关系,下午姐姐再给你涂!马莉莉兴致不减。
老李说,要不要多订个盒饭?马莉莉嚷着,别,连我的也别订了,我要和脉脉去吃麦当劳!小人儿一听这话,马上仰起小脸儿盯着妈妈的表情。余晓北不好说扫兴的话,就说,那我们三个出去吃,盒饭别带我们份儿了。叶脉攥着小拳头,小声地说:吔!
从麦当劳出来的路上,马莉莉又拽着叶脉去看小饰品,给叶脉买了个两块钱的带钻的小发卡,又把叶脉的头发散开,果然,小姑娘有了点公主的模样。马莉莉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说,脉脉,明天你还来,姐姐给你装扮成兔宝宝,姐姐家里有个兔子耳朵,可以戴在头上的。啊?叶脉配合地大叫一声。两个人的笑声感染了来往的行人。余晓北没跟着笑。刚才吃麦当劳的账是她结的,也只能是她结。可这一顿八十多块的午餐太昂贵了,余晓北盘算着,以后还是吃盒饭好了,再给叶脉带罐八宝粥。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马总探头叫余晓北,看见叶脉坐在沙发上在剪纸,愣了一下,缩回头去。余晓北正接易旸的电话,没注意马总的表情,她似乎也忘了,自己带着叶脉来公司的事情,还没告诉马总呢。易旸五点一刻到,约在小吃一条街见面。
孩子安静地吃着冷饮,三年多没见面的好朋友嘶嘶哈哈吃着麻辣烫。易旸的皮肤保养得真好,余晓北想,现在走在街上,别人肯定以为我比她大了好几岁。余晓北长了张娃娃脸,以前大家都说易旸是她的姐姐,这几年下来,一个叶脉生生把余晓北蹉跎成了脸上暗淡的黄脸婆。我可告诉你,晓北,你现在上班了,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该 饬一下了,不然老板和老公都容易变心啊,哪个有危机你也吃不消啊。易旸的话像电了余晓北一下,她埋头苦吃起来。易旸笑嘻嘻地说,脉脉,你妈和阿姨谁漂亮?叶脉白了她一眼:我妈妈最漂亮!这小人儿刚才还抱着易旸送她的芭比娃娃,连声说“易旸阿姨好美哦”,哄得易旸眉开眼笑,这会儿就神色凛然捍卫起妈妈的尊严来。女为悦己者容,晓北,你心里有鬼了吧?易旸的笑意不减:要不怎么不为叶天畅容啦?余晓北轻摇了下头:换个话题好不好?
她余晓北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是拒绝,也要小心翼翼地加个“好不好”。这种温良恭俭让是叶天畅从前最欣赏的,他也得了余晓北温良性格的好多实惠。包括公公婆婆,明了了余晓北的个性后,就觉得余小北的温良是例行的应该的。可天下哪有谁是应该的呢?同样是媳妇,现在的媳妇还有哪个像余晓北一样,给公婆端洗脚水的?拖地拖到公婆面前,人家是头不抬眼不睁,只把脚抬起来,余晓北就把挂在公婆脚上的拖鞋摘下来,去卫生间刷干净,再飞快地回来,挂到公婆的脚上。她的心里是感觉受了委屈,可偏偏嘴上说不出,请公婆自己去把拖鞋清洗干净的这句话,她最终也没说出口。孩子出生后,家务骤然倍增,余晓北猫腰从早干到晚,因为自己是全职妈妈,花一分钱都得向叶天畅要,心里也就没了底气。偶尔的实在一个人忙不过来了,叫叶天畅干点什么,叶天畅反而不习惯了。公婆因为叶脉是个女孩子,明里暗里的没少说,也不愿来帮带孩子。在他们看来,现在的孩子都该是姥姥带,不是有句话嘛:姥姥带,姥爷忙,爷爷奶奶只欣赏。何况是个丫头,又不传宗接代的,爷爷奶奶更没必要出马了。他们说别的可以,偏是嫌叶脉是个女孩的话,余晓北性格里倔强的因子被激发出来了。她最恨这种事后诸葛于事无补的风凉话。一架吵下来,余晓北令婆家人刮目相看,叶天畅也对她有了全新的认识。他是孝子,接受不了自己老婆和老娘恶语相向的一幕,不肯再当她是理想中的贤妻良母了。
余晓北也无所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当这个家只有两个人,她余晓北,还有叶脉。现在她自己也有了收入,家里的事情本就是她一个人在干,马桶坏了,她都一个人扛回去个新的,还有什么是离开那个男人活不了的呢?
叶脉睡下了。易旸不知从哪儿变出来几听啤酒和一包花生米,余晓北又切了两个皮蛋,两个女人喝开了。易旸说晓北你知道吗,我做梦都想和你坐一起喝酒。天天看老何那张老脸,闷死了。易旸是二婚,找了大她十七岁的老何。可老何对你好啊,你看你的小脸蛋,都被你家老何滋润得跟怀春似的。用他滋润?我呸呸呸。告诉你,我可是有情人儿了。余晓北吓了一跳:真的?真的!告诉你,也在这座城市。我其实每个月都往这儿跑的,只是没时间来看你……其实可想你了……我想跟他摊牌,让他也离了,他有个姐在湛江,生意做得可大了,我过去干个销售经理什么的没问题。我们也不想大富大贵的,日子过得差不多就行,感情好倒是真的。余晓北说,可当初你嫁老何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别提老何了,人家有儿子,当时无非是图我年轻,哪能一条心跟我呢,斌斌就不一样了,感情上也一直不如意,影响着事业也没起色,我们是真谈得来,感觉这辈子就他了。余晓北问,斌斌是干哪行的呀?开出租的……其实最开始他不是干出租的,后来没辙才干的这个,我不说了嘛,感情不如意也就影响着事业不如意……我和斌斌好是两个人都真心的好……以后我们还打算要孩子呢。余晓北问,那斌斌没有孩子吗?有啊,四个半月大。余晓北差点被啤酒呛着,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抱着四个半月大的叶脉。她迟疑地问:那他老婆……易旸打断了余晓北的话:你还别急着谴责我,我可能用武力拉他上床吗?他是真不喜欢他老婆,当时结婚就是他妈病重,按老人的意思,也算是冲喜……有那么一会儿,两个女人不做声了,各自喝着酒想心事。那你和叶天畅,就这么不死不活着?易旸冷不丁问了句。余晓北心想,不死不活这个词还真准。她在心理上已经和叶天畅脱离了关系,但在现实生活里,特别是两家亲戚的年节走动上,还是一家三口同进同出的。这几个年都是在婆家过的。男人有男人的乐子……她含糊地说,不知是说易旸,还是说自己。易旸愣愣地说,真想咱们上学那时候啊,爸妈把吃喝摆眼前了还爱瞅不瞅的,天天端着个愁样儿,男生还就爱看,只要学习学明白就行,别的啥也不用管,由着性子来,犯了错儿就犯了错儿,谁也不忍心怪咱们……余晓北听着这些,恍惚间看到了那时的自己,她的心真酸。是啊,现在的生活是,一个错误也不能犯,哪个人都得罪不起啊。
余晓北不知道她们俩夜里是几点睡着的。清早易旸就离开了,迷迷糊糊中只听易旸说斌斌来接她了,好像真的有个男人上了楼,也许还和自己打了声招呼。余晓北是被女儿摇醒的:妈妈,咱们快上班啊。母女俩匆忙洗漱完,冲出楼门,阳光下,易旸只是一个遥远的梦。
叶脉又来到了妈妈的单位。同事们都到齐了,余晓北偷瞄了眼墙上的石英表,晚到了十分钟。她示意女儿在沙发上坐下。叶脉却溜了去,找莉莉姐姐玩儿。莉莉姐姐今天忙得头不抬眼不睁,乖啊,脉脉,姐姐没时间陪你玩儿,你自己去玩儿剪纸吧。叶脉讪讪地回到妈妈这边,余晓北觉出了气氛的异样。怎么了?她像在问马莉莉,又像在问老李。啊哈,今天太忙了,脉脉先自己玩儿吧,我和你妈妈先对账,啊?老李倒还亲切。余晓北埋头开始干活,叶脉也自己找了张纸,开始画长颈鹿。她让长颈鹿的脖子占据了整张纸的四分之三。余晓北看见了,也不说什么,孩子玩得高兴就行。
中午,余晓北出去给孩子买八宝粥,回来时推门儿刚要进,马莉莉领叶脉出来了:走,脉脉,咱们去吃比萨!余晓北赶紧说,别去了,脉脉,妈妈给你买八宝粥了。马莉莉不由分说地拽上她:我请客!马莉莉的嘴巴一边吃比萨一边愤愤不平地说着,余姐啊你说啥人都有啊,碍她什么事儿了,脉脉多好个孩子啊,还说什么公司不是幼儿园,她管得着吗?她会干什么啊,还不都是你帮她!她就忘了她自己孩子小时候了是不是,一早上就去马总那儿告状,她多阴哪咱们平时还真不知道!跟老巫婆似的也不给自己孩子积点德,余姐你家脉脉多好啊……余晓北听明白了,她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好像离开了她的躯体,游离在空中,兀自炸开了朵触目惊心的大花。她只是机械地说你别说了别说了,脉脉在这儿呢,她的身体和思想却已经好像不是她的了。平日里走路都贴了墙边儿的她,说拒绝的话都要加“好不好”的她,拼命地多干工作不为多分奖金不为争什么美差只想能早点下班去接孩子的她,还要挣破脸皮来和谁理论吗?余晓北啊余晓北,你究竟碍着谁了呢?
余晓北告诉马莉莉,下午要去银行办事,就不回公司了。她坚持付了买比萨的钱,领着叶脉离开了。
娘俩在街上走着,谁也不说话。叶脉的小脸涨得通红,可她竭力忍着不哭。她清楚自己已经成了妈妈的小包袱。叶脉说,妈妈,我想于老师了,我要回幼儿园。恍惚间,余晓北真就给于老师打了电话。现在应该是幼儿园的午睡时间。于老师细声细气地说,叶脉没生病就好,我还以为她生病了呢。啊,还是别送了,明天是周五,我们幼儿园再开一天,从下周一开始就闭园了,大约三周,装修完了再开。就是怕装修影响到宝贝们啊,有的家长已经有意见了……余晓北把手机贴在叶脉的耳朵上,让她听于老师的声音,叶脉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滴下来了。小姑娘以为再回去上幼儿园,妈妈就不用发愁了,没想到幼儿园要闭园了。看来这装修太可恶了。
余晓北又一次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她直截了当地问,脉脉这几天不送幼儿园了,你能帮着看她几天吗?妈妈不太适应女儿的这种语气,凭什么不先问问老妈身体怎么样就直接提要求让六十多岁的老妈给带孩子?妈妈先按套路自顾自介绍了这几天的血压情况服药情况以及老头子不顾自己高血脂擅自做了回锅肉,估摸着女儿等急了,才不紧不慢地说,你问我能不能带几天脉脉,也行,可你得让我上教堂的时候也带着她,我是不能不去教堂的,为了谁也不能不去教堂啊这么多年风雨无阻啊我我得带脉脉去教堂其实对她也是种启蒙……余晓北听得头大,妈妈是虔诚的基督徒,一周去好几次教堂,还参加了唱诗班,这些余晓北不管,可她总不能听任自己妈带了叶脉去教堂,不唱儿歌改唱哈利路亚。
余晓北飞快地转着念头,她不甘心两天前做出的决定,这么快就被打败。况且幼儿园要闭园了,想送也送不去了。领孩子上班的路也被堵死了,叶脉要在家里待上二十天。这期间,谁来管孩子?她茫然四顾着,伏天的午后又闷又热,街上有数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余晓北领着叶脉东挪西蹭的也没个目的地,就有些惹眼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上前搭讪:宝贝你好,上幼儿园了吗?余晓北没说话,她判断着眼前这个女孩的来路,模糊间,她觉得有个什么念头在脑袋里呼之欲出。那女孩子接着问:宝贝开始学英语了吗?要不要到我们天琪英语天地试听一下我们这儿的外教是真正的欧美国家的外教可不是俄罗斯人临时撑场面……余晓北仿佛抓住了脑袋里的那个念头,她问:可不可以全天把孩子放在英语学校?女孩子愣了一下,她大概还没遇见这么热爱英语的小孩子,她肯定地说,当然可以。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余晓北和叶脉来到了英语学校,见到了学校的负责人,介绍了孩子的情况,确定叶脉不上课的时间里有老师陪同,预付了五百元钱,叶脉的事似乎又解决了。
办这件事情的整个过程中,叶脉一直是顺从的。没有表示一丁点儿的反对。余晓北竭力不去想孩子是否愿意这样的事情,她忽略了询问孩子意见的程序。她害怕节外生枝,害怕叶脉说不喜欢来。事情办完了,余晓北告诉叶脉明天的行车路线,叶脉只是点头,也不抬眼看妈妈。叶脉是很依恋妈妈的,平时总是频频寻找妈妈的眼神。余晓北心里不是没有愧疚,但她想,大概只有这么解决了,叶脉好歹有个待的地方,这儿虽说是个半地下室吧,好歹是个英语学校,没什么闲散杂人,不必担心孩子被偷走。余晓北一遍遍说服自己,这就是目前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
四
进公司大门的时候,遇见了老李,余晓北还是和老李打了招呼,她做不出和老李对质或是干脆当对方是透明人的举动。明知道是老李告了黑状,现在听到从她嘴里说出怎么不领孩子了呢叶脉多招人疼之类的话,余晓北还是惊诧莫名。或许就是自己修炼得不够,余晓北总是在人际周旋中吃亏,她既不会去告黑状,更不会告了状后装没事人。再念及易旸说起的上学时候的允许犯错误允许真性情,余晓北越发认定,自己是和眼下的社会脱节了。
三点刚过,老李示意余晓北可以走了。她总能在明处卖余晓北一个人情。余晓北也不答言,起身就走。天琪英语离单位和家都有点儿远,好在坚持二十天,又可以回到原来的幼儿园。
见到叶脉的时候,这孩子的表现让妈妈震惊了。叶脉再不是那个隐忍的顺从的洋娃娃,她挣脱扯着她的老师的手,扑向了妈妈,她用全身的力气摇晃着余晓北,嘶喊着妈妈妈妈快回家去回家去,孩子的嗓子是哑的,脸上的泪痕和汗水交错着,肮脏而酸楚,胳膊上有几道红红的勒痕,手指死死地抠住妈妈的手,不停地喊着回家去回家去,赶上来的老师劝解着孩子,把她从余晓北的怀里往外拉,余晓北用全身的力气把手里的包砸向那个老师,喊道:我的孩子怎么了你快说你给我说清楚!我的孩子才来了一天你快说她是怎么了?她的尖叫声引来了周围的行人,一些人停下来。老师不停地说没什么事没怎么样我们这又不是幼儿园我们对孩子很好的我们不可能每分钟都盯着她呀我们好几个老师都看着她的我们对她很好的……叶脉嘶哑的嗓子不停在说:我一点儿也不爱她我一点儿也不爱这里回家妈妈快回家……余晓北的心都要碎了,叶脉只会说“一点儿也不爱”,她本应昨天就征求孩子意见的,这“一点儿也不爱”本应昨天就说出来的,那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可她没有给孩子机会,她亲手把孩子送到这儿,孩子遭受了什么样待遇啊自己都还不知道!余晓北抬起了她的胳膊,对准眼前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拼尽全力扇了过去。她预备着和眼前的这个所谓的老师厮打,预备着不可收拾的场面,周围的人看到了这个耳光,不约而同“啊”了一声,他们大约也预备着看场激烈的武斗。
那个老师却没有还手。她开始哭起来:我们哪能不错眼珠地看着孩子这里来收废品的收旧家电都有……来来往往的我们哪能都看到你家孩子要出来玩我们又不能说不行……小姜老师听你家孩子哭就赶快跑出来了那个人都跑掉了小姜老师说好像是总去对面游戏厅的一个人……又没看清脸人家跑掉了……我们又跑不掉我们给你家孩子洗了脸换了裤子她总在哭脸又弄脏了……我们谁也不想出这样的事啊我们哪能不错眼珠地看着她腿长在她身上……
周围的人已经有掏手机给新闻热线打电话的了。这不是普通的纠纷,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一个跑掉了的犯罪嫌疑人。是够爆料的了。有好心人提醒余晓北:去医院先检查一下吧,也许孩子没什么大事……叶脉的嘶哑的嗓子依旧在喊妈妈回家去回家去,那个老师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向围观的人群一遍遍解释着哭诉着,余晓北冷眼看着这一切,缄口不言,一动不动。孩子拼了命地摇晃她喊她,她也充耳不闻。余晓北的心好像没放在这里,她三十一年的生命里所有的美好似乎都远离了她,远离了这座灰败的楼房,远离了哭诉的老师、破碎的孩子和围观的人群,那些青春那些爱恋那些令人心动的细节叶脉刚出生时纤细柔弱的手……统统背弃了她,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与她对簿公堂。
时值黄昏,余晓北抬眼触到了庄严壮美的落日,殷红如血中,她看见时间呼啸而过,那些歌哭很快变得缥缈,被时光裹挟着倏忽不见了踪迹。这一切终将过去,所有的这一切都会过去,余晓北大声地把这句话说出来,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整个世界都与她背离。
作者简介:安海茵,1975年出生。大学期间开始写作,散文、诗歌等作品散见《青年文学》、《女子文学》等刊。参加工作后继续创作。现供职某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