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平
香港回归祖国12年,国民教育在香港本地学校已经渐渐成为主流,在家长心目中也不再是“洗脑教育”。适逢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不少香港学校更趁机大肆宣传国民教育,增强学生对中国人的身份认同。
然而,在每所学校都畅谈国民教育之际,港英殖民时期就已开宗明义谈“爱国”、在校内挂中国国旗和毛泽东像等因而被标签为“左派学校”的传统爱国学校,在过去推行爱国教育时面对的种种不公平的经历,也再次引起了外界注意。
“以华制华”思想下的宽容期
1971年,港九劳工子弟学校运动会团体操比赛。
二次大战后,香港百废待举,失学严重。一些认同内地共产党政权的社会人士,于是筹募经费办学,分别创立了培侨、香岛、汉华、旺角劳工子弟学校及福建中学等爱国学校,为清贫子弟提供教育,希望培养具有“五四”精神和“爱国、科学、民主”气质的下一代。
其中,于1946年获准注册开办的培侨中学,顾名思义,其目的就是为了培育在香港的内地侨民子弟。翌年,年方21,刚从广州中山大学工学院毕业的吴康民,在兄长穿针引线下南渡来港,加入培侨。
遥想当年加入培侨,中国还没有变天:在内地当权的是国民党;在香港,是大英帝国设在远东的殖民地政府。吴康民接受访问时慨叹,培侨的命运其实也是中国近代政治的缩影,当年培侨中学之所以得以开办,与当时的政治形势有关。
“当时国民党统治大陆,在香港有很大势力。英国佬害怕国民党战后会乘势收回香港,于是希望保留香港左派势力,制衡国民党。”正因为“英国佬”深谙政治平衡,即俗称的“以华制华”,在1947年国民党执政大陆时期,殖民地政府才会容许一所又一所左派学校出现。
可是,千算万算,港英政府却算不到二战后不过4年,国民党就败走台湾,共产党成为中国执政党。而左派学校也由“制衡工具”,骤然在毛泽东一声“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同时,变为殖民地政府的眼中钉。
在此背景之下,港府开始采取一系列措施打压左派学校。
首先,基于左派学校“亲中”的立场,当局对其发展诸多阻拦,不单公开不予资助,暗地里也不批准该等学校在职老师接受师范学院训练,造成非学位老师无法获得正式的专业资格;其次,港府又对左派学校严密监控,经常派人来巡查,名为“视学”、“检查卫生”,实为捉把柄。
终于,1958年,港英政府突击搜查培侨,在图书馆内搜出支持中国国内革命的陈嘉庚的《南侨回忆录》,便以藏有政治书籍为名,强制递解时任培侨校长杜伯奎出境。之后接替杜伯奎出任培侨校长的吴康民说:“《南侨回忆录》只是一本爱国的书籍,但殖民地政府为了打压我们,无所不用其极!”
就这样,每逢“十一”中国大陆国庆之时例必举办升旗仪式的培侨中学,一直必须承受这种被打压的日子。
根据后来公开的两份英国政府绝密档案(C01030/1107及1541),里面记录了警方政治部及港府内一个神秘的情报组织(LIC),对左派学校活动的汇报。内容之仔细,令人咋舌。
譬如,根据绝密文件记述,1960年2月11日,培侨校长吴康民在学校晚会上演说,指中国正高速发展,要“超英赶美”,他呼吁所有师生下一学期的成绩“翻两番”,为祖国做出更大的贡献。据记录,当时会场挂上了中国国旗以及毛泽东、孙中山和刘少奇的肖像。而对另一所左派学校中华中学的调查,当局每月都有报告,几乎列出中华中学所有的活动,有多少人出席都了如指掌。
由于没有任何来自政府的津贴,左派学校只好设法吸引一批本地与海外的大学生当教师,而教职员为了理想也都甘愿长期领取低工资。部分学校更要运作筹款活动,以支持开支及扩建费用。
以劳动阶层子女为主要服务对象的旺角劳工子弟学校为例,该校就多次举办卖花筹款、在国货展览会中义卖以及透过粤剧团及影星等参与义演,为学校发展和扩建募集经费。数据显示,该校曾在1953年举行足球义赛,由南华会足球队对香港陆军足球队,赛前有学生作体育表演,目的是筹募经费,以便每天能为每名学生提供一个面包做早餐。
“文革”影响下的严酷打压
1969年,香港某左派中学劳工子弟学校的学生到大屿山“学农”拔秧苗。
进入1960年代初,港府认为,围堵左校政策已基本成功,于是向英国政府汇报左校情况减少,对左派学校也开始减少戒心。然而,就在港府有所放松时,这批占全港学生稍多于1%的左校学生,却参与了1967年的骚动,终于造成港府再次出手打压左校。
事情缘于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红色浪潮席卷中国内地,港澳的左派团体、干部遂也激动起来,图谋“运动”。当时正好发生澳门众坊学校建校工程引发警民冲突一事,北京官方电台谴责澳葡政府,这无异于火上加油,12月3日,葡方派出军队镇压示威市民,中方随即发动罢工罢市、禁止粮食和食水输澳,最终迫使葡方道歉及驱逐国民党驻澳人员。
“12·3”事件令香港的左派团体大受鼓舞。1967年4月,位于新蒲岗大有街的香港人造花厂发生劳资纠纷,92名工人被炒,左派工会高调介入。5月6日,工人阻止厂方出货时,与在场戒备的警员爆发冲突,警方拘捕了21名工人,点燃了“六七”暴动的导火线。
事件至1967年12月才告结束,抗争历时7个多月。
在此期间,左派学校教职员及学生纷纷组织起来,采取文斗抗争,希望唤醒广大香港市民的爱国情绪。现任立法会议员叶国谦忆述,1967年时,他正好就读汉华中学四年级,年仅15岁已是汉华学生斗委会成员,专责策划对抗活动。当时汉华学生斗委会分为多个小部门,包括策划、联络、制作印刷品、筹备集会等。10多个同学为一个网络,互相知会行动,老师担当指导角色。由于警方可以随意搜身,同学准备派传单和举行集会时都要小心翼翼。
“我们不会像现在公开派发传单,每个人自行到一幢楼宇高层,再把传单散落在街上。”叶国谦说,他们将传单藏在乐器箱、米缸或柜底,行动时选择人多的地方,上楼把传单散下,然后以迅速离开,“有人被无辜拉回警局,遭毒打之余,还被冤枉”。
叶国谦指出,当时搞的“飞行集会”,还得到左派工人们的配合掩护,学生才能免受拘捕的威胁。所谓“飞行集会”,就是各人事前装作不认识,在预定时间集合,再迅速高喊口号和抗议,然后在警察到场前离开现场。当时不少工人在外围看场,发现有危险即通知学生,保护他们离去。
“六七”骚乱发生后,港府才猛然察觉,原来与中方有密切联系的左派学校,已成为政治反对势力的温床,若不把左校的破坏消灭于萌芽阶段,则后患无穷。于是当时任港府助理布政司的黎敦义一手撰写报告,向英国政府建议对付左校的策略。未几,港府针对左校的连串行动就出笼,包括不惜出动军警,公然搜查左校和逮捕学生,大伤左派学校的元气。
按照当时的港英政府法律,对付一个人倒容易,最厉害的武器是港督动用《紧急规例》,毋须审讯即可把不听话的人拘押入集中营,甚至是驱逐出境;但对付一所学校,由于牵涉到私有产权,就需要找一些法律依据。对此,黎敦义在报告中,列出了可援引的法例,其中最有力的是《教育条例》,以及法例赋予教育署长无上的权威。
根据《教育条例》,学校不容许有政治活动,也不可参与煽动宣传。教育署长控制学校管理层的注册登记、巡查学校的权力、教学内容大纲、使用的课本、管制学校不得作非授权用途。黎敦义特别指出,最后一招便是把学校查封。
港府为了对付左校,开始了周详策划和部署,其策略是先选择一个“点”试刀,其手法颇具耐性。
1967年8月19日,港府发出一份新闻稿,题目是《严禁在校内进行煽动宣传和颠覆性教学活动》。新闻稿开宗明义第一段便用明确的措词,警告各学校不准进行煽动宣传和颠覆性教学,并且透露教育司(相当于现时集教统局长和教育署长职权于一身的官员)已去函警告曾搞政治活动的学校管理层。这是港府计划中“先礼后兵”的前奏。
其后,教育司给福建、香岛、汉华、培侨、信修、新侨、旺角劳工子弟和中华中学9所左校发出“警告信”,信中根据《教育条例》列出13条规矩,提醒学校要切实遵守。当时的左校没有人知道这是港府“有言在先”的步骤,以为是一贯的恫吓手段。接下来整整两三个月,港府再无动静。港府正静观其变,等着机会送上门来。
11月27日晚上,一声隆然巨响,机会来了。当日21时45分左右,左校中华中学突然传出一响爆炸,震耳欲聋,惊动附近居民报警。警方知道事发地点是当局的“目标”后,便动员大批人马到场,首先将附近街道封锁,然后包围学校,才派人入内查看。
这幢楼高8层的校舍,出事地点在6楼。左派报章报道,这只是化学实验室发生的一次意外爆炸事故,但右派报章则说有人制造特殊物品出事,暗示左校私制炸弹。
港府其后送交英国政府的详尽报告,陈述了另一个版本:“中华中学发生了一次爆炸,警方入内发现一名学生断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亦断了三只手指。警方搜查发现有炸药粉末、可配制炸弹的化学品,而且有证据显示曾经发生爆炸,警方在校内拘捕了6人。”港府终于找到证据,指左校有人蓄意制造炸弹,图谋不轨,对社会安全有严重威胁。有了这个理由,中华中学卒难逃被查封的命运,港府还拘捕了校长黄祖芬。
事后,港府声称,今次意外爆炸揭露了左校潜在的危机到达不可容忍的地步,不予以对付后果会相当严重。其后几天,调动大批警察和英军于深夜时分,突击搜查了福建中学、汉华中学和旺角劳工子弟学校等左校,并逮捕了劳校108名师生。旺角劳工子弟学校校长齐忠森忆述,以工学为主的劳校,由于有很多电钻、烧焊等工具,所以成为被搜的重点对象。
之后,港府进一步打压左派学校。一幕幕留给当年的左校人士不少苦涩的回忆。据一些左校学生指出,当中包括许多非明文规定:爱国学校学生成绩再好,也不能入读教育学院;教师要进修也不行;毕业生想申请入职公务员,更是天方夜谭。在这种环境下,有左校学生宁愿毕业后到外校重读中五,甚至返内地读医学、建筑后,再返港重考执照。左校的收生情况开始出现逐步下降的走势。
作为殖民管治者,港英政府完全清楚办学、办教育的重要性,于是除了在政治上对爱国学校师生进行迫害甚至“递解出境”外,另一招杀着就是利用手上控制的教育资源对爱国学校进行打击、限制,借口所谓成绩不理想,不派给学生,不拨给经费,将之排斥在教育界之外。
1978年,港府实施9年免费教育,政府以转津贴及买位方法改变了不少私立学校的处境,但却把左校全部都排除在津贴补给之外。左校曾于1980年代联合向当时的教育统筹委员会申请转为津贴学校,但最终不获接纳。这样学生就自然“移民”至资助学校,爱国学校数目因而被迫大规模收缩。
左派学校的新时代
直至1990年代,政府正式颁布《基本法》,教育界开始意识到回归是大势所趋,左校才慢慢走出阴霾,社会地位也不断获得提升。
在学校运作上,1991年可说是它们的重要时刻。当年政府推出直资计划,左校都纷纷申请加入,即在可自订课程、收费及入学要求的原则下,获得政府“按人头”的直接资助,并向政府申请分配校舍。
香港前教育工作者联会会长杨耀忠,早于1980年任教香岛中学,就深切感受到爱国学校回归前后待遇的转变。当提起回归前香岛中学的惨况,杨耀忠依然难掩激动及心酸。他说:“有所谓的民主人士曾以‘死亡之吻来形容与爱国团体或学校的接触,我们不断邀请主流学校合作,但大多不成功。”但回归前两年,左校与其他学校的交流开始变得频密,香岛更成为升国旗、国民教育等项目的“学界训练场”。
踏入1997年7月香港回归,特区政府对左校的态度出现了与“九七”前完全两样的态度。当年,特区政府上台后,立即编配了小西湾的一幅土地建起一所由政府发给津贴的左校中学。翌年底,行政长官董建华亲临新校,主持隆重的揭幕典礼。行政长官出席这类剪彩活动本来很平常,但对这所左校新校来说,意义便大不相同70对一直受殖民地政府压制和打击的左校来说,这象征“守得云开”,终于走上新发展的里程。
2000年4月,培侨中学、汉华中学等左校又陆续获教育署拔出地皮兴建新校舍,开办小学及中学“一条龙”学校。
今年7月,福建中学办学团体耗资千万港元,接收了面临倒闭的基督教臻美黄干亨小学暨初中,正式易名为福建小学,未来3年将分阶段与福建中学结成“一条龙”学校。外界分析,此举显示左校有意扩充版图,进一步扩大在香港教育界的影响力。这意味着以前左校只限于小圈子的时代已经结束,一个新时代正在来临。
另一边厢,英国管治下的香港,政府高层鲜有是左派学校出身,这种“歧视”也随香港回归而改变。据《凤凰周刊》记者统计,不少早年左派学校的学生,近年都已崭露头角,在社会不同层面享有地位。
许多人不知道,香港首任特首董建华原来也是左校出身。董建华1949年入读中华中学中一,且住学校宿舍,1952年才转往圣士提反中学,其后负笈英国。除董建华外,特区政府的高宫中,前律政司司长梁爱诗也曾入读左派学校,而她的大舅父正是中华中学校长黄祖芬。梁爱诗和董建华一样,都是“左仔”出身,或许这也是他们更上层楼的一个人生“伏笔”。
时至今天,自从香港回归后,大部分学校都谈爱国、挂国旗,所谓“爱国学校”的界线也已渐趋模糊。一些教育界人士指出:“回归后,所有学校都视国民教育是‘应做的事,每个人都觉得要关心自己国家,愈多人觉得年轻人的志向要面向国家,现在已无必要分,也无必要再标签哪些是爱国学校。”
不过,展望未来,在旺角劳工子弟学校任教超过30年的副校长区润崧说,现在国情班、专题研习、往内地交流很多学校都有,但传统爱国学校仍然保有几十年的独有特色,就是每日读报。“直到今天我们都坚持读《文汇报》,我每天早上7时许回到学校,看毕报纸定一些头条新闻,就会发到各班;中午时候,在老师辅导底下,学生就进行读报。”
区润崧说,办爱国学校始终要有一份坚持,“无论国家可能出现一些动乱或者波折都好,爱国的信念始终不会动摇,否则也不会坚持教育我们的后一代”。
每个晴朗的星期一早上,培侨小学的操场旗杆,必会飘扬起中国国旗,学生整齐立正,有秩序地集合和散去。该校校长连文尝指出:“爱国学校跟一般学校的教学方向无异,只是在国民身份上,我们会更以中国人为荣,也强调要学生懂得重视自己的身份。”
编辑 涂艳 美编 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