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的50年移民史

2009-05-11 10:31邓飞
凤凰周刊 2009年30期
关键词:荆门移民

邓飞

作为建国后最早的水库移民人群,居住在汉江边上的他们在时代的背谬下历尽辗转。眼下他们再—次被置放在命运的门槛上,推开南水北调中线移民的沉重大门——

夜里,老人和孩子躲进一个储藏稻谷的仓库里,门被锁上。

队长何肇胜举起右手,示意大家安静。会计何太成握着斧头躲在一个稻草垛后,另外几个年轻人则冲到在路左的稻草垛后,大家紧张地盯着前方的马路。

有火把闪现,吼叫声中,几百人提着猎枪、砍刀和棍棒逼近。

2009年7月15日中午,73岁的何肇胜坐在摇摇晃晃的长叶吊扇下,讲述40年前那一场冲突——他颠沛移民生涯中的一个插曲。

“生在中国,但不像是中国人。”伺肇胜说。

他的家族曾经栖息在汉江边上,因为修建丹江口水库而外迁。51年来,他们几番辗转无从落脚,眼下又将成为最新一次南水北调的移民。

青海梦魇

缺水的汉江。南水北调中线将调走这条河里三分之二的水。

1966年前,何的家在河南渐川县下寺一块宽约5公里的绵长江滩上。先人清雍正年间在此开荒,逐渐形成一个400多人的村庄。

村西5公里外就是汉江,汉江流程短、河床狭窄却有和黄河相近的年均径流量。1954年,长江流域暴发了20世纪以来最大一次洪灾。

1958年,毛泽东要求在丹江口修筑水库,管住汉江,缓解武汉水患。

时值“大跃进”,收割季节,何肇胜和村庄里大部分劳力被驱使砍树,收集铁器炼钢,追打麻雀等“四害”,麦子多烂在田里。

饥荒当年就冒头了。人们曾在大雁的粪便里寻觅未消化的麦粒。

领袖关怀之下,丹江口水库设想3年完工,湖北省甚至提出一年就建成,放一个大卫星向国庆10周年献礼。但该工程修了15年才完成一半。

1958年10月,湖北、河南两省17个县10余万民工挑着干粮和工具汇集到丹江口工地,编为8个民工师,分为左翼、右翼和后勤兵团,参与“腰斩汉江”大会战。

同年12月26日,毛的生日那天,一道长堤成功拦住了汉江,逐渐形成“亚洲最大的人工湖”。

当时计划,这一水库将淹没湖北省郧阳地区(今十堰市)和河南南阳地区3个县,共动迁移民38.3万多人,其中湖北郧阳地区的郧县、均县(今丹江口市)近23.2万人,河南淅川县近15.1万人。

对这一数量创世界纪录的移民如何安置,当时中央和省里并无方案,只是要求地方“想办法找出路”。

此时,正值中央动员内地青年支援边疆建设。这一动员实际上与迁移“四类分子”和右派到边远地区的运动汇合。南阳地委专署的领导人要求将一部分指标分给淅川,以政治动员解决移民安置问题。

1958年11月,淅川县委决定从库区三官殿、埠口、宋湾、滔河、老城5个区移民人口中选拔完成支边任务。宣传机器迅速启动,上百名先报名的农民穿上崭新军装、戴上大红花在各社队巡回演讲,鼓动其他人报名。

23岁的何肇胜是何家庄会计,热血沸腾地当场报名。最后,淅川从3万多名报名者中选出8008名男女青年,分三批到安置点。

何被编入文都建设兵团,1959年4月迁入青海黄南自治州循化撒拉族自治县。1960年冬,淅川又组织支边青年家属4909户14334人迁往青海。所有人被要求带上一至二件小农具和尽量多的菜籽、粮种。

何肇胜身材魁梧,声若洪钟,又念过5年小学,被任命为连队文书,享受连级干部待遇——月工资35.58元。新鲜感很快被高原的严酷撕碎——高寒缺氧、少雨多风、气候多变。他们在荒原上刀耕火种,种青稞、小麦和胡麻,每天要开挖7分荒地或拾80斤烧柴,完不成任务轻则饿饭,重则绳捆吊打。一名王姓青年因病未完成垦荒任务,被干部用铁锹活活打死。

官方资料表明:短短的一年之内,支边移民数千人患病或非正常死亡,死亡人数占移民总数的30%。

一些移民开始偷偷返流,受到青海方面搜查,没收生产工具、生活炊具。后来允许妇孺和老弱返乡,但不发路费,不准取存款,移民回乡途中病、死、丢弃子女的悲剧屡有发生。淅川县资料表明,22342人中至少有5400人死于这次移民运动。

自1961年1月至8月中旬,有11052人返回淅川,绝大部分是老年人和小孩,这些人大部分生活用具丢在青海,生活极为困难。

伺肇胜带着两百多元积蓄回到了何家庄,被村民一致推举为队长。

此间土法上马的丹江口水库被发现严重的质量问题,裂缝多达2463处。1962年初,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开始纠正“大跃进”错误,会后第二天丹江口工程暂停。

大片土地显露出来,是肥沃的消落地,成为返乡移民的口粮田。何肇胜带领村民大抓生产,受县委表彰为“红旗队长”。

荆门武斗

水源新村居民望着进行加高扩容的丹江口水坝。他们因为水坝施工而搬迁。

1964年11月,丹江口工程复工,调整为分期进行|——先完成正常蓄水位145米,移民高程147米的一期工程,二期工程等以后条件成熟后,结合南水北调工程实施时进行。

水库受益者主要是湖北。1965年4月,河南省和湖北省确定“河南包迁,湖北包安”。

河南向湖北荆门县、钟祥两地移民68867人。1966年3月8日,何肇胜带着44户何姓同族183人交出大型农具、家具和房屋,乘坐7辆卡车再次离开故乡,迁入荆门十里铺公社黎明大队14生产队。20多头耕牛也在跋涉15天后抵达。

何肇胜们住进了土坯“统建房”,两人共用一间,每间约16平方米。当地的十里铺公社黎明大队涌进淅川3个村1800名移民,人口翻了一信。当地农民勉强让出浇灌不便的次等田地,而这些土地根本无法保障移民生存。一些移民开始偷窃当地人家的瓜果和柴草,矛盾迅速升温。

后来有批评称,数万人搬迁就通过两省领导人碰头开几次会,没有编制科学严谨的移民安置规划,一切工作全靠政治宣传动员和行政强力推动。

很快,中央已无暇顾及这些移民。1966年,“文革”席卷中国,主持丹江口移民的长江委员会主任林一山被打倒。

1967年,荆门考虑到自身容纳能力,拒绝接收第二批淅川移民。淅川县则直接致电国务院请求解决。3月27日,由周恩来圈定,国务院和中央军委联合发出“特级密令”,指示武汉军区介入安置两省移民。

外力之下,第二批移民进入荆门,生存资源愈加窘迫,武斗终于爆发。

7月29日夜,十里铺公社村民用猎枪、砍刀和棍棒袭击了荷堰村两个移民点,打死—人,,次日夜,他们袭击了九堰村4个移民点。时任14队队长的何肇胜见势不妙,主动找来邻队队长,约定“人家打,我们不打,有事就相互通报”。

但本文开篇的场景仍然来临。仓房打开后,何肇胜跳上石碾子,大喊“毛主席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话还没有说完,对方大喊“打倒何肇胜”,枪声大作,一个叫何太才的移民被打死。

愤怒的移民们怒吼着冲上去砍杀。当地人仓皇撤离,留下了两具尸体。

移民们深恐报复,转移至其他移民点。几天后,汇集在一起的数千移民挑着铺盖涌向荆州。荆州军区在一个体育场里安顿了他们,军区司令员承诺提供保护,但移民不得走出荆州一步。

政府要求移民交出杀人者,找到事发时所有在场男子进行拉网式排查。一个叫何太进的移民坦白,他看见堂兄何太典以及一个叫肖道明的村民动手打了人。回家后,他羞愧悔恨,在屋檐上吊自杀。

肖入狱后,妻子带着一个儿子改嫁,老母带着另一个儿子重返故乡淅川,在丹江口水库边上开荒,这个孩子后因无钱医治死去。1996年,出狱后的肖辗转找到了一些老乡,称要去广东拾荒,此后再无消息。

何太典被判刑7年,在出狱的前一月,北京抓捕了“四人帮”,全国各地民众包括监狱系统纷纷组织庆祝,何的出狱手续由此拖延,最后何太典中风死在监狱。

为避免移民与当地村民的新一轮武斗,1969年10月,荆门决定拆散集中居住的移民,以二至三户编组,分散插入当地生产队。

移民们提出集体搬迁到一块沼泽地,被断然拒绝。何氏家族100多人在谷场哭得天昏地暗,就此分散——有的选择投亲靠友,有的回到淅川水库,更多人选择服从编组。柴湖挣扎

武斗当晚,何太朝亲见当地人下狠手殴打移民,不敢在当地插队,最后在100多公里之外的柴湖安了家。

何的父母在大饥荒中死去,何跟着两个哥哥生活。除了一个姐姐外,当初一家4兄妹跟着队长何肇胜来到荆门,他们信任家族中的这根顶梁柱。

武斗后,何借钱买了一架板车,在荆门火车站搬运货物,认识了同为移民的翟花粉。

翟花粉9岁那年,父亲和妹妹没有挺过大饥荒。1967年,翟和母亲、姐姐成为第二批来钟祥市的移民,搬迁到汉江边上一个芦苇丛生、无人居住的沼泽地——周恩来为该地取名“柴湖”,后建制为柴湖镇。

军队在芦苇地里帮助修建了“统建房”,每户发给150块打灶砖和30斤柴草。为了节省材料,房与房之间不垒墙,共用~座山墙。室内地基高低不平,时有积水。

截至1968年,浙川县4.5万移民进入柴湖,开荒两年,第三年才有收成。但从1969年开始,柴湖每年被抽调近万名青壮劳力参加焦枝铁路会战和冷水空军基地建设等,疲于奔命。

翟花粉一家只有祖母、母亲和她3个女人,总是借钱买工分,期盼有个棒劳力做上门女婿。1974年,27岁的何太朝借了一头驴,驮着一台缝纫机、一口枣红色木箱和两张旧棉被,来到了翟家。

1975年到1982年,何和翟花粉一连有了3个女儿。联产承包责任制推在柴湖铺开,何家分得6.5亩旱地。

土地虽承包到户,但柴湖被规定种植棉花4.5万亩,并且以棉定粮,种棉花可获得480斤口粮。何不能不完成任务,“一年到头忙种花,最后落个四百八”。

1985年后,何太朝得到了自由种植的权利,但一亩地最多打出400斤粮食。1990年,新来的镇党委书记决定从汉江引水,将这些低产旱地改为较高产量水稻田。

日子看上去在转好,何太朝借钱修盖了3间小瓦房。但1990年秋,何感觉腹部疼痛,镇医院判断是肾炎,次年春,荆门的医生诊断是肝腹水。何的岳母在忧虑中也一病不起。

16岁的长女何清不得不辍学,在镇上一个钉丝厂制作铁钉。

1991年2月24日,河南的二哥把何太朝接到故乡淅川照顾。何写信回来说他想家、想女儿。7月14日,翟花粉带着10岁的三女儿去浙川。半个月后,何太朝自知来日无多,说要死在家里,和妻女回到柴湖。

一个月零6天后,何太朝一身浮肿死去。临死前,何太朝叮嘱一定要供二女儿何琴上学。何的女儿后来听父亲的朋友说,父亲早年在荆门拉板车,一天只吃一顿饭,伤了身体。

地下水也被认为是伤害何太朝的杀手。“大柴湖,臭水窝,地下水腥臭没法喝。”柴湖地下水含铁、锰、亚硝酸盐,细菌总数严重超标,柴湖是中国食管癌高发区之一。

41岁的翟花粉一个人需要偿还何太朝治病留下的债务,这个失去男人的家庭,还因缺少可出工的劳力,需要缴纳汉江清淤费和防洪费。

1994年,长女何清去了荆门棉纺厂4年后,赴深圳龙岗打工。小女儿何平念完小学也去了深圳,两姐妹供何琴上学。

1998年,何琴考上武汉工业学院,是村庄里数年一出的大学生。这一年,柴湖人发现稻田里出现了血吸虫,一个村里40多人患病。

稻田又被改为旱地,柴湖再度陷入绝望。移民们频繁上访。2007年前,移民上访年均达2600人次,最多时达3700人次,且掐着重大活动、节会的点赴武汉或北京。

2001年2月23日,新上任的湖北省委书记蒋祝平在柴湖召开第一个现场办公会,称柴湖镇移民当年曾为国家作出巨大牺牲,“如果再不想办法帮助他们摆脱贫困,就是对党和人民的严重渎职犯罪”。

这一年,困扰柴湖多年的垸内积水终于被排出。

2003年3月,新任省委书记俞正声带着大批官员再次走进柴湖,称党和政府欠了移民的情。俞告诫官员:“扶持柴湖移民,不是施舍,而是还债。”

3年后,柴湖终于有了一个水厂移民喝上了干净的水。

2008年底,当地报纸称柴湖当年上访量不到200人次,奥运会和十七届三中全会召开期间实现赴省进京上访零登记,摘掉了上访大镇的帽子。

如今,何太朝的长女何清留在柴湖照顾虚弱的翟花粉,长女婿独自在山东打工。何清租了一个铺面卖家具,但生意难做,亏损了两万元,且找不到合适的下家。二女何琴在宁波安家。三女何平在深圳打工,她4岁的女儿被送回柴湖念幼儿园。

何家有姐妹3人的很多照片,但没有一张留有何太朝的合影。何清想起似乎还有一张父亲的身份证照,找了许久不见,只得放弃。返流淅川。

2009年7月15日,河南淅川仓房镇沿江村。烈日炙烤着玉米地。

15岁的何姗姗见到家里来了生人后,一脸通红地转身收拾乱糟糟的堂屋。何姗姗是何肇胜的孙女。

经历过上青海、下湖北、回河南的辗转之后,何肇胜已苍老不堪,因为摔伤了腿,蜷在里屋的一张木床上哼哼。

何肇胜的家在靠近水库一角的山坡上,4间大通间破败残缺。屋里堆满了编织袋,一只母鸡躺在上面。

沿江村是个新地名。1971年后,20多户何姓移民陆续搬回这个叫乔家沟的山坡,之前,它是被何家庄鄙弃的一座荒山。

当地干部骂返流移民是“流民”,拔掉庄稼,并威胁要对他们采取革命措施。1972年,4个代表找到淅川县委苦求给条活路,县委书记张玉佩拍板说,你们就留下来吧,但每个人只能开一亩地。

于是有了一个新的村庄——“沿江村”。今天,沿江村有80户人家,500多人,都是从湖北回流的移民和他们的后代。何姓家族有30多户。

1974年,何肇胜带着一家10口人离开荆门,在乔家沟搭起茅草棚开荒10亩。几乎都是不能种麦,只宜种玉米、红薯和花生的坡地,最远的在一公里之外。

一年上万斤红薯让这个家庭扛过了岁月,他们顿顿红薯一蒸红薯、烤红薯、红薯打汤、红薯粉、红薯馍馍。救命的红薯也让何和他的家人都犯上胃病,今天一看见红薯就想吐。

1990年,何肇胜拿出所有积蓄盖了两大间瓦房,约90平方米。接着,何送大儿子考上大学并留在了长春。接下来何又让另外两个儿子娶上媳妇,并有了第三代人。

争地械斗一直眷顾这些苦命的返乡移民一大炼钢铁、修筑水库和移民开荒几乎耗尽了水库周围的植被,仓房镇曾在1990年代不得不借助日本政府贷款修复水库生态。随着返流的移民增多,土地越来越成为问题。1999年冬,淅川县两个镇4个村的移民为争夺库区6000多亩消落地,先后3次械斗,两死多伤。

2001年,何肇胜一家人在《新闻联播》里看见政府公告兴建“南水北调工程”。2003年,长江水利委员会派人进入村庄来做财产摸底登记,乡干部天天在广播里喊,国家下了停建令——不准种树,不准盖房,不准修马路,“一定要搬家的,建了也是白建”。

2005年,丹江口大坝加高工程开工。加高14.6米后,蓄水水位提高到170米,正好淹没何肇胜现在的房子。浙川需要再次移民20万人。

何肇胜现在身边除了儿子媳妇,还有3个正在上学的孙子和一个孙女,孙女何姗姗刚考上浙川五中,但需交3000元赞助。

这个家庭为生计想尽了办法——他们一共养了10头猪、50只鸡、8头牛和一只鸭,家禽们在堂屋或院子里休息或奔跑追逐。为保护财产,何家又养了3条大狗。地上到处是各类粪便为了留个纪念,何的大儿媳操起一把大扫帚划拉几下,扫出了一块干净地,吆喝人把伺肇胜抬了出来,一家人凑在一起拍了一张合家照伺肇胜说,他这一辈子就是移来移去,移毁了。

这次淅川的新移民不再迁往湖北,而由河南各地消化,已有一些乡镇搬离。25公里外的沿江村,老队长何肇胜要与他的子孙亲友们再次移民到郑州以北的新乡县。

何肇胜每天都要儿子扶他坐在屋檐下看见水库——约2公里外的水下,就是当年的何家庄,可以想见袅袅炊烟、江上白帆和昔日的父老乡亲。

摄影 杜斌 编辑 袁凌 美编 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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