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防止骚乱

2009-05-11 10:33蒋兆勇
凤凰周刊 2009年21期
关键词:失控暴力群体

蒋兆勇

当前中国社会最容易出现骚乱的环节是社会末端;任何具体骚乱都有其特定的群体心理形成因素,如何消解而非刺激其升级,是对当下基层政权的一个考验。对处于转型社会矛盾高发期的中国,应当从战略高度重视社会冲突的加剧。政府一定要回归公共服务,尽快消除结构性怨恨,多做赢得民心的事情,以只争朝夕的心态消除腐败,否则社会就动荡不已。

中国还没有制造暴力的集团一年初我在接受新加坡《联合早报》采访时,曾预言2009年中国会出现更多骚乱。但所谓的敏感日子未必会出事,出事的可能是意想不到的环节,即社会控制的末端。社会不公、结构性怨恨、相对剥夺感增强、经济危机等,都是催生骚乱的潜因。现代社会可用来发动社会运动的资源也变多了,比如电脑和手机所构建的网络政治对民众的影响。

一般说来,开放社会和封闭社会都不易发生激烈的社会运动。开放与封闭并存,社会从专制走向民主,威权社会解体过程中,社会控制减弱,社会运动也会风起云涌。

2008年瓮安事件现场。

中国当下应该说还没有要制造暴力的集团,现在出现的骚乱恰恰是无组织或组织力量微弱的集体行动,是群体聚集后情绪失控引起的应激性暴力或无意识行为。很多暴力冲突是在特定场景下诱发的。

最近一两年中国群体事件出现了一些新特点,譬如上海市民“购物”、成都市民“戴口罩”、厦门市民“散步”以及保定数千工人上京“旅游”、穿T恤锻炼,特征都是非暴力不合作。大城市的群体事件多表达一种理念,集体行动更多是象征行为,更着眼意义的构建,有时也具有表演性,以对政府施加影响,不一定会形成暴力。县市一级出现的骚乱多一些,更多是利益损害引起的利益冲突,政治诉求比较少。

和平的集体行动不会对社会秩序造成负面冲击,事实上它是“减压阀”:没有制度性诉求渠道,民众的情绪就容易失控。示威在公共政治中得到安排,反而很少会出现暴力。最重要的,是要有谈判对象。社会阶层既然客观存在,利益表达组织却不允许成立,阶层和平理性的表达渠道就被阻塞了。没有组织就没有谈判对象,出事往往就是大事。为了不出事,就全面防控,成本极高,而且防不胜防。如此辽阔的地域,不可能靠控制来获得稳定。如果民怨无法疏通,干柴碰了火,燃点就极低。

不要认为社会抗争只带来问题,压力政治也常能帮助解决问题,推进社会进步。如果对非暴力的示威抗议也用镇压的方法、乱定性,反倒容易引发骚乱。凡事都用阴谋论,把合法维权当成敌意行为,把利益博弈当成敌我矛盾,把请愿诉苦当成刁民闹事,反会制造出更多敌人。以前官方习惯用“一小撮不明真相群众”,后来用“利益冲突”、“非直接利益冲突”来表述。非直接利益冲突就涉及民心取向。即便如此,政府还是有极大的资源可用,仍有保持社会稳定的能力。

如果各种重大制度性问题得不到解决,个体性诉求向集体性诉求、公共性诉求转变:孤立事件就会演变为大规模的社会事件,向社会政治事件漂移,民心也会偏转。聪明的统治者,可以用人民币解决人民内部问题,政治问题也可用调整社会利益再分配来解决。

骚乱的典型征候

石首现场

骚乱就是群体聚集后的无理性引起的暴力。相对一致的共同心理和共同目标,往往是引发群体无理性暴力的催化剂。诉求目标越分散,越形不成暴力。3个人也可以形成共同目标,1000人也可能是原子化个体。如果周围的人都想打抱不平,再有口号、煽动性言说等街头的刺激表演,气氛一紧张就极易走向群体无理性。

骚乱有几个很重要的特征:

一、悲情营造。有个美国电影导演谈到非暴力不合作时说:抗议者到政府门口,一定穿着最破烂的衣服蹲下。蹲下来之后,公众马上会觉得他们是最弱势的人。这就是抗议的精髓,蹲下的瞬间制造出了压迫与反抗的象征。

二、刺激性的声音。我还发现骚乱之前,如果人有砸玻璃、扔瓶子,或者嚎叫,大家的情绪就会起来。

三、火光。火有一种道德的精神,一点火旁观者就会叫起来,人很容易被催眠。

有悲情、声音、火光,攻击性群众就会出现。人或多或少都有暴力倾向,群情汹涌下,一些人容易失控。近年骚乱中,少年人点火的有好几次,他们是最感性、受同伴压力最大的群体。在特定情况下,理性的人也容易失控,攻击者总是相互超越,在超越中寻找英雄感。

攻击性民众有一个重要心理,认为别人不知道其身份。如果旁边的人认识他,暴力可能会减少。在特定情况下,摄像头可使其产生心理压迫。但是,如果骚乱已经形成,再有人去录像,就很可能受到攻击。匿名特征导致夜幕下更容易发生骚乱。黑暗天生是群氓的栖所。

骚乱起来时,民众具体的发泄对象往往是某个“罪恶象征”。骚乱的民众总会有自己理解的罪恶标志,有具体的,也有抽象的。有一次骚乱,民众认为是那个警察开的酒店就是这个标志,要打下它。

“3·14”时,骚乱者心中的标志是四川人开的小店:没给工钱,或把本地人的小店挤垮了。即使嘴里不说,也会自然而然选择破坏这种“罪恶对象”。

当示威者要攻击象征目标,而警察要竭力阻止时,最容易发生暴力。

攻擊目标也是可以转移的。政府来恢复秩序,可能被某一方认为偏心,或者有谣言、小道消息说政府官员是对方阵营的。不良暗示也起很重要的作用。有一次骚乱,一位欺负了苦力的人说自己是政府的公务员,他其实就是一个临时工,但他给过来调解的警察递烟,警察习惯性地把烟接过来,烟一点,旁边的人就把他们归为一类了。归类之后又出现归因偏差,本不是“罪恶的对象”,可能也会因为拉偏架,成为攻击对象。警察应在社会中扮演中立角色。

还有一种骚乱,本身就是针对警察、政府的。由于腐败等公共治理上的失效,老百姓已经积累了怨恨,来维持秩序的警察很容易成为老百姓攻击的目标。

典型的骚乱,谣言起催化剂和助燃剂作用。谣言是群众议论过程中产生的即兴新闻,总是在得不到官方答复前就甚嚣尘上,与暗示一样和群众的心理感受有关,传播着仇恨。谣言影响群体心智,并将其引向恐惧和惊慌。大竹事件,“三个高官轮奸死了一个少女”就起了动员作用。群体聚集之后,借混乱宣泄不满的人就多了,攻击型的群众就很容易出现行为失控。万州骚乱中,有人说“警察有啥了不起”,就有人砸警车;再放诱饵“有打火机吗”,马上就有人“点火”。放诱饵的人常是对社会最不满、挫折感最强的人,实施暴力的往往又是那些自控力差的暴力型群众。

骚乱事件一般情况下有临时性带头者,但算不上领袖,中国社会也没有所谓领袖存在的社会土壤。群体本质上是不稳定的,把怨恨变成口号的人最容易成为带头者。断言、重复、传染,直到把群众情绪汇集到一个目标,形成一个声音、一种冲动、一种主张,循环感染,循环振荡,在集体无意识裹挟下,把围观者拖进事件成为参与者行动者,局面就快失控了。

另一种情形却也还是聚、散都匆匆,谈不上什么组织与领袖。尽管不少骚乱中的大多数个体是追随少数领导者的脚步而行事,但也必须看到不少社会骚乱的发生的确与“社会的集体无意识从众心理行为”有关。社会的个体通常犹如沙子,易随风飘动。只要零散的、个体的怨恨情绪一旦有所聚集性释放,集体无意识冲动往往就易把零散的积怨个体迅速转变为咆哮的骚乱群体。

所以不管是有带头还是无带头,在集体无意识裹挟下的原本松散的社会群体,都极易在临场兴奋的情绪状态中自觉不自觉地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现在的官方面对社会骚乱时,基本上还是采取首恶必办、协从不问的措施,基本还是专政思维。而专政思维,是不可能宽解积怨的民心的。其实,我以为社会进入公民社会,就应该另觅解决路径。

制止骚乱的紧急步骤

石首现场

制止骚乱,从根本上说是要政府改进治理水平。聚集起来以后,要去劝说,在特定情况下,可能也得用有限度的强力手段。但是以不引发暴力为前提,也不要让民众失控。

第一步就是要把围观的人和直接参与者隔开。否则,旁观者随时会加入,规模会越来越大。

第二步,把里面的人尽可能切割开。500人切割成200人,200人切割成100人。切割开以后,不安的气氛会上升,抗议者有一种不安感,骚乱可能就会逐渐平息下来。否则,聚集者数量越大,有英雄感的人越多。万人聚集,黑压压一片,最容易失控。从处置技术而言,刚柔结合,要以不发生暴力为第一目标。

目前的问题是,骚乱发生后,往往有滥用警力的现象,但这常常使骚乱升级。

当地党政领导是否需要第一时间到达现场,不能一概而论。有时,民众就是闹当地官员,名声不好的官员一去,可能更失控。有的地方官员把社会搞得乌烟瘴气,老百姓视他为独夫民贼,躲起来可能反而有利于局势稳定。有的人遇到黑压压的人群腿都软了,躲在后面让警察上。不适当的弹压恰恰扩大了事态。

当然,在事态没失控的情况下,当地重要人物能去面对面谈判和平解决最好。

处理群体事件要能捕捉住现场民众的情绪与诉求,要对社会生活非常熟悉。可惜现在官员秘书出身的多,密切联系领导而不联系群众,天天想吃鱼翅鲍鱼的官员常常找不到跟民众沟通的语言,态度骄横、蛮干的也多。

一旦处理不当,群体事件会演变,转移攻击目标。刚开始,本来是一项很具体的诉求,但如果没有得到恰当的回应,就可能由“欺负民女”变成“欺负弱者”,调动更大的社会情绪起来,去砸“欺负我们的机关”。具体诉求,就变成了抽象的话语和更大的攻击目标。

除了乡村与城市不同的动员机制外,骚乱的发生确实存在一定的地域和文化特征。比较感性的人群、比较有活力的地方也是最容易发生集体行动的。

从历史上看,如重庆人、四川地区和两湖地区的人喜打抱不平,比较容易发生集体行动。

此外,集体行动还有一个动员问题。同样是出租车司机群体,北京很多出租车司机都是郊区农民,人群不够同质,很容易分化。重庆七八成都是下岗工人开出租,都讲哥们义气。所以重庆发生了出租车罢工,而且当地砸车的气氛阻止了搭便车。这是社会运动的地域特征,跟人文文化有很大关系。

目前阶段,中国社会出现的骚乱起因已经从利益冲突转变为非直接利益冲突。如果看到这些重大的信号,就需要有大改革。现在出现的矛盾,很多是制度层面的问题引起的。不捕捉到这些重要的演变信息,光谈技术处置远远不够。一个社会应对社会失序的资源总是有限的。

统治者要懂战略性政治智慧,将技术的思维上升为战略思路。1978年大力解决农村的问题、老干部的问题、教育的问题,抓住了大的方面,1980年代的整个政治氣氛就不一样。对1992年之后改革中积累的问题,也要有大视野。

大的调整工作要加快做。建立社会保障是重大的利益调整,但这可能都不够了。捕捉民心的变化,宁肯把问题想得严重些。政府一定要回归公共服务,要尽快调整公共政策,极大地消除结构性怨恨,多做赢得民心的事情。要以只争朝夕的心态消除腐败,否则社会就会动荡不已,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编辑 袁凌 美编 虎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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