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勇 白 灵 唐 亮
我们惊讶地发现,这里的人内心都出奇的宁静,不管在新城还是在老街,听不到喧闹和音乐,每一个人都显得较为沉默。但我们相信,他们内心里追求幸福生活的渴望,远比其他人更强烈。四处都能看到的轰轰烈烈的对生活和生意的重建,无声地表达着这种强烈的愿望。同时,这也是疼痛之后的一种自我抚慰。
【前言】
有一种本能叫追求幸福
这一年来,我们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亲人永别、背井离乡,从无人问津的小角色一瞬间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想象得出,废墟与板房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但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无数同胞与我们一起在努力,在一砖一瓦地重新建设家园。
一年后我们再次来到这个饱受摧残的地方。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冲刷出来的痕迹已经有些淡漠,又是一年春来到,顽强的野草已渐渐开始覆盖这些大自然的伤口。但是灾难给人们内心带来的创伤,也许会历久弥新。不过大灾之后,活着的人对幸福生活的追求还要继续。
北川县城不远处,许多木板和原木搭起来的小摊铺已经开张,虽然生意难掩凄怆。摊主们卖山货、土产,也卖一些从外地进的小旅游产品,其中一个重要经营项目,是向外地人兜售记录灾难的照片与光盘。一个开长安面包车的出租司机告诉我们,他的孩子永远埋在县城下了。他现在每天跑出租,接全国各地前来凭吊祭奠的人们,去那个可以望见北川城的著名的“望乡台”,人们会在那里伫立良久,然后他又送他们出去。我们六个人,他收了20元钱。在他身上,有一种弱小而顽强的意志力,那是好好活下去的勇气。
山下的一个小饭馆内,老板娘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每天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多了,普通话也成了她的日常用语。一进入灾区,小摊贩、出租车司机、餐馆老板,都不约而同地向我们讲述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这不仅仅是他们的生意,更是他们的生活。也许连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们在干什么,但在我们看来,这是疼痛之后的自我抚慰,是一种努力挣脱灾难的不屈力量,因为生命有一种本能,叫追求幸福。
一年之后,这里的人们,伤痛仍在心中。我们惊讶地发现,无论重建多么轰轰烈烈,但人们内心出奇地宁静,不管是新城还是老街,没有一点喧闹和音乐,每一个人都显得沉默。但我们相信,他们内心里追求幸福生活的渴望远比其他人更强烈。即使几个古稀之年的老人,他们失去了儿女,住在老镇上破旧的瓦房里,要么理发,要么打铁,他们也是一个个顽强的、鲜活的、值得珍视的生命。
今天,我们来到重灾区之一的安县花荄镇,这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唯一能做的,是把这里的一切真实地记录下来。因为我们记录的,将是一段永不磨灭的历史。
祝愿他们,擦干泪,不停步。
【在路上•见闻】
“春节前一定要搬进新家”
下成绵高速公路向左拐,我们一路向西,向着那片云遮雾罩的莽莽群山驶去。一年前让所有中国人流干眼泪的那个地方,越来越逼近眼前。这条宽阔大路上,曾经经历的那些悲与痛、生与死,都已不见。最引人注目的,是路两旁大片大片正在盛开的油菜花。
在离北川县最近的安县的花荄镇,我们决定停留下来。我们决定对这里聚焦、观察,将镇上大大小小的工商企业一年来的恢复,做一次展示。也许,这正是整个灾区恢复重建的真实样本。这里离北川,只有30分钟车程。
从花荄镇到北川县城,宽阔的公路上尘土漫天。车很多,经过的车辆除了小汽车、公共汽车,就是载满建材的拖拉机、三轮车,满载沙石的大型工程汽车和挖掘机、推土机等,大小车辆混杂在一起,各自往来奔忙。路边到处是河沙、土堆,车子一过尘土飞扬。
道路的两旁,建材零售点、建材租赁点和工程建筑队的招牌不断出现,多是红色、蓝色的广告牌。我们见到的第一块建筑机具租赁广告牌,上书“绵阳宏宇建筑机具租赁有限公司”,下面大大两个字“租赁”,租的东西有“管件、扣件、挖掘机、装载机、推土机、塔吊”等,一眼可知灾区最好做的生意是什么。路边,大大小小的建筑在翻修、加固或是重建,其中有民房、厂房、商业网点、县政府办公大楼,甚至包括我们下榻的“博客宾馆”——这所号称花荄镇最好的宾馆,门口也搭起了钢管脚手架,脚手架上几个工人在忙碌,门口的告示牌上特别提醒:“小心坠物”。
如果要问,人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也许,他反而会干得“热火朝天”。我们看到,路边有一户在建的人家,或许是过于心切,用红色大字在已建成的外墙上表明了自己的心迹:“春节前一定要搬进新家”。
整个灾区都在重建,物资需求量太大,供应紧张,价格难免涨上去。懂一点技术的人手也缺。大半年来,位于花荄镇的安县工业园里的不少企业,都在闹员工辞职,大家很奇怪,后来才发现,员工们辞职出去,开建材小店去了,帮人跑运输去了,修房子去了。原来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一个月能轻轻松松地赚到3000多元,辛苦一点还可赚得更多。这对于一个月工资1000元左右的企业工人而言,不啻是一个天大的诱惑。工业园内最著名的医药企业好医生就面临这个问题,为了防止骨干员工流失,好医生给员工加了工资。
“物价会不会越涨越高?”这样的担心也在促使人们加速建房。另一个直接的原因,是国家的建房补贴,规定房屋倒了重建的,1~3人的家庭国家补助1.6万元,4~6人的补助1.9万元。6人以上补助2.2万元,如果特别困难的贫困户,还要多2000~3000元。而且新房的建设规划,外观统一特别漂亮。
在这样的前提下,只要有少数人开始建房,就会带动所有人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城镇居民也开始大规模地买房。房地产的表现大大异于其他地方,在全国房价下滑时,绵阳市的房价逆势上扬,在花荄镇,地震之前房价1300~1400元/平方米,地震之后,已涨到了2000~2400元!
我们的车一路开过去,分明已看到了一个“疯狂的产业”。
【建材·生产与租赁】
供不应求的建材生意
一个砖厂的生意与降价路径
采访第一天,我们来到位于花荄镇雍峙村的安县永固新型环保建材厂。这个2009年3月份才成立的砖厂将灾区最多、最难处理的建筑垃圾和鹅卵石进行破碎加工,生产市场上最紧缺的建筑原材料——洗砂及各种规格的元石,并生产免烧砖,生意很好。
2008年10月,绵阳人陈阳朔等五人,在花荄合伙办了个砖厂。
当时的情形,不光是花荄镇,整个灾区只要说什么地方有砖卖,一定会被蜂拥而至的人抢购,很多厂涨价了,许多外地人从周边及重庆等地拉砖、水泥到灾区卖高价。砖的价格曾经被哄抬到起价0.5元/块,后来政府强行规定零售价不能超过0.34元。陈阳朔的厂坚持没有涨价,一块砖只赚两三分钱。年轻的厂长陈昱霖对记者说:“只要够养活砖厂60多号人就行,其他的就当援助灾区了……”
他们一开始用天然的沙做砖,成本很高,花荄当地不产沙,就到安县秀水镇的“沟沟里”去买,65元/立方,运到厂里已投到75元/立方,成本达到了0.3元/块砖,经营变得吃力。2008年底,他们租来一台国内一流技术的破碎机,将石块打成砂做原材料,这样重修的旧公路上挖起来的大块大块的水泥块和满河滩的鹅卵石都派上了用场,成本一下就降了下来。其中水泥路面12元/立方买入,成本降到了0.25~0.26元/块砖。
地震后,大量的公路需要重修,要找到这样的原材料不难。同时永固厂在厂门口立了一块牌子“回收废旧路面砖石”,各厂矿和建筑企业就找上了门来。企业和政府都笑了。
“这符合国家的环保政策,又符合循环经济。”于是这个厂被认定为“新型环保企业”。
新的砖虽然便宜了,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老百姓接受起来还是有困难,“水泥和石子浇铸成的砖?不用在窑里烧?”人们摇头,没见过,他们习惯用烧的红砖。在政府的推动下,2009年3月,正式成立的永固建材厂组织了几次新产品介绍会,请老百姓到厂里参观,同时到各个居民安置点去介绍宣传,这样市场终于慢慢接受了。“老百姓真的很好,特别是受灾之后,政府认可的,他们绝不怀疑。”
“现在你们有几条生产线?”记者问陈昱霖。
“三条线。”
“一天能够出多少块砖?”
“我们一天是15~18万块砖。如果不行,我们还可以加班。春节开始到现在都在抢购。”
“春节开始是不是价格相对便宜一些?”
“我们采取了一种促销的方式,当时就降了2分钱,卖0.3元一块砖,比市场价低了不少。我们来的初衷是为了支援灾区,让利给老百姓。当然这也加快了资金回笼,为下一步重建高峰期打下基础。现在基本处于储备阶段,市场真正大批量需求会在6~11月份产生,因为那个时候,北川要重建了。”
现在,永固厂已经开始采用河滩里的鹅卵石做原材料。这种资源更是丰富,采购价仅仅10元/立方。“有一些公司,在河滩里采挖卵石,简单处理后卖给企业。”不是谁都可以采挖卵石,必须得到政府相关部门的批准。除了常规的工商管理,在河道内采挖还需要水务局批准,在河道外采挖要经国土局批准。而且每年5月到10月禁采,那是汛期,需要防洪。
现在是枯水期,记者看到,宽阔的安昌河河滩已被挖得坑坑洼洼,面目全非。
采用卵石做原料后,砖的成本再次下降。过去做一块砖,光砂的投入就需要0.15元,现在只需要0.09元。整个砖厂的成本是固定的,原材料10元/立方、加工费30元/立方,加上其他,算下来成本41.5元/立方,售价50元/立方,每一立方原材料最后有8.5元的利润,现在永固厂一个月用料3万多立方,利润将近270万元。
看得出,陈昱霖心情不错。
不过,汛期没有原料供应,必须在汛期来临之前,囤积足够汛期使用的原料。周围很多厂都在抢购鹅卵石,永固厂最初估计需要囤积20万立方,现在记者脚下的卵石已经堆成了山,有35万立方。
政府对建材价格的控制
灾区最活跃的商人,是循着地震商机而来的外地人,他们以建材和建材相关业务为主。2008年8月份以来,花荄的砖厂已从原来的30来家,增加到60多家。福建老板林国荣10月份来到花荄,与一个本地老板合办了新城页岩砖厂,扩建后日产砖10万块。
采访时,记者注意到在座的还有一位中年女子。陪同我们来的雷光平副镇长介绍说,她是政府驻厂人员。原来为了防止砖厂涨价,政府专门在每个砖厂派驻了工作人员,天天守在厂里监督,不能超出政府定的最高价0.34元/块。然后工作人员跟车到目的地,看着买主将砖下到工地上。这样跟车,是为了防止贩子高价倒卖。“非常时期,一切都为了保护灾区老百姓的利益。”中年女子说,“如果有人倒买倒卖,就罚他的款,就不允许他再来买砖了。”
灾区基层政府工作的深入细致,由此可见一斑。
唐维健原籍重庆荣昌县,地震后他发现,灾区重建涉及到的砖和水泥供不应求,而老家正好有几家这样的工厂。于是“我把底下的水泥、砖拉上来,建房子。”
“当时水泥的价格很贵,最高在520~530元一吨。一块砖起价0.5元,因为加上运费成本差不多已四毛多了。对老百姓而言,有点贵,但还是抢购。”后来政府接管了砖价,所有运到当地的砖,都只能通过政府招标才能进入销售。“我们则直接把砖卖给政府,政府大概是贴钱卖给了老百姓。”
唐维健打算将2009年做过去。现在全国各地的水泥和砖都在往这里运,当地的水泥厂、砖厂也越来越多,“用不了多久我就没有利润了,到时再想其他的办法。”
“人活一天,就要努力一天”
在这个看不到边际的大工地上,建筑的每一个环节如设计、施工、运输、建材等,随处可见。要修房子,光有材料还不行,工具必不可少。花荄镇就出现了大量以出租钢管、钢模、扣件甚至机械为主要生意的商人。
建平租赁站是花荄镇上数十个建材租赁站中极普通的一个,女老板王萍能说会道。她在准备重修自家的房屋时,一个搞建筑的朋友告诉她,即使现在有钱,也没法修房了。建筑模具太紧缺,很难租到,有些人甚至宁愿租了不还,还了可能就再也租不到了。
“还有比这更火爆的生意吗?”王萍当即决定把修房子的钱用来做建材租赁生意。她先是到成都和重庆去进钢模,又到广元去进钢管和扣件。“陆陆续续投了140多万。”
一开始生意很好,“太急需了,当时整个花荄只有几家租赁站,我们进的模具,还没来得及从车上卸下来,就被租走了。”按照王萍的估算,农民修一套房子的建材租金是2000~3000元,最初投资的100多万元成本3~4年内就可以收回。不过她很快又发现,“这个生意风险大,压力也大,还很气人。自从开了这个租赁站,我人都老了一大截……”
风险一方面来自市场。很多人都看好这个生意,王萍在2008年11月开张后,镇上的租赁站迅速增加到了20多家,现在更多。这一来市场饱和了,各家租赁站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空空荡荡的,都有库存了。王萍有钢模,但只有自建房才需要,一般大的工地都用木板来代替,钢模很容易被淘汰,到时候卖都卖不掉;而且钢模用一次就要清洗打磨一次,费用也很高。所以实际上租钢模是不赚钱的。当初很多租赁站都不进钢模,只进钢管和扣件,但王萍考虑到农民们确实需要这些工具,也就进了一些。没想到竞争者多了后,许多人只租她赚不了钱的钢模,不租钢管,弄得她哭笑不得。
另一方面风险来自生意本身。按照行业规则,来租的人要先交20%左右的押金。农民修房子本就没什么钱,哪有钱来交押金?“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他们拉走几万块钱的货,只让他们象征性地交几百块钱的押金。”但由于对方保管不善,常常被小偷偷走一些,“只要数量不大也不好找人家赔。但气人的是,有些人非说是我们当时没给他点够数!”
王萍说,她基本上是在给灾区做贡献。每天把租赁站的事情处理完,晚上她还要回绵阳帮丈夫处理其他生意的事,“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很多朋友都劝她不要这么累。临别时她告诉我们:“地震之后很多人都看透了,但我还那么辛苦,还那么奔波,因为我觉得人活一天,就要努力一天。”
【百货零售·超市】
超市姐妹众生相
劫后余生
2008年5月22日,李成兴的东兴超市花荄步行街分店重新开业,人们蜂拥而入,疯狂抢购方便面、面包、矿泉水、蚊香、蚊帐、除蚊剂和风油精等。那时的情形,店长李苹基本不敢回忆。
那时李苹也不敢看电视,电视里关于灾区的报道实在是太惨烈了,然而她内心的彷徨绝对不能表现在姐妹们面前,作为店长她必须要以坚强鼓舞大家迅速走出阴霾。于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早晚班都坚持在岗位上,从办公室到营业区四处忙碌,她已经没有专属的时间、专属的地点。
不过,恐慌依然是存在的,如同梦魇挥之不去。
店员陈丽平时会在店里八卦一些地震轶事,还经常假报余震,搞得姐妹们人心惶惶。2008年9月的一天,卷帘门发出的轰轰噪音吓得陈丽抬腿就跑,口里疯喊“余震来了”,店里当班的5个姐妹和10多个顾客全被吓得冲到了门外……
赖树英的感觉又过于灵敏了。她原先是老店职员,老店的惨状使她一直无法平复自己的内心。10月秋风萧索,处于风口位置的步行街经常会刮起一阵劲风,卷起的树叶、沙尘甚至会飘进超市。在门口做收银员的赖树英经常误以为是余震前兆,一惊一乍的。这也怪不得她,5•12那天正是一阵怪风刮过之后,一道巨大的裂缝从她头顶上的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她的脚前……
不过,姜琼英表现得略显平静。一个经常光顾东兴的“辣妹”在地震后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东兴的卖场里!只是“辣妹”的脸上长满了雀斑、黑斑,皮肤干燥无色,衣服又皱又脏,只有她身上挎着的时尚小包暗示着这位主人爱美的过去。那天“辣妹”和李苹、姜琼英、秦燕等姐妹们一一拥抱,似乎在宣告自己还活着,临走时她买走了几件护肤品、洗发露和面膜。
姜琼英突然觉得,守在这里值了!
一次真正的欢聚
2008年11月,传来一个让姐妹们高兴的消息。老板李成兴投资100万元建了一个砖厂,产品直接供应安县、北川的灾后重建,同时花荄镇老店的营业也趋于正常。
企业运营正常了,姐妹们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东兴这次在地震中损失惨重,原本残疾的老板李成兴也受了重伤。姐妹们曾经担心东兴因此关门,自己将失去工作,虽然每个月仅仅是700~1000元的收入,但灾后这几乎是她们的“救命钱”。
原先在花荄镇长虹六分厂做绕线工的梁秀丽,是2008年11月来东兴上班的,她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她负责的散货区经常同一时间有10多个顾客在挑货拣货,人们热衷于购买包装精美的糖果、饼干和炒货,以此庆祝房屋修葺完善,重回家园。同时,细心的小梁还发现一些本来在东兴很难“出彩”的高档糖果也变得销售喜人,不少外地顾客出现在东兴超市,48元/斤的巧克力经常被他们一抢而空。
看着这生意红火的场面,李苹别有一番滋味,几个月前的抢购和现在的抢购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含义。
2009年春节,东兴超市开展大型惠民销售活动。一方面将大量灾区急用的、缺乏的过年物资,以低于进货价的产品成本价格特价出售;另一方面,在当地民政局主导下,东兴储备了大量米、油和棉絮等物资,无偿支援给当地的孤寡老人和受灾严重的灾民。
那一段时间李苹的分店每天的营业额都可以达到8000元以上,在平时只有3000多元。不过,东兴的这些举措都是以公司“零利润”为基础的。事实上李苹的分店在2008年亏损了20万元。不过这一切在东兴人眼里已经算不了什么了,活着,为了其他人更好地活着,这已经足够了!
2009年3月8日,东兴姐妹们分批庆祝自己的节日。她们先是在洪缘中餐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接着在老板经营的东兴休闲会所饱唱卡拉OK。由于每首歌都会唱,都唱得好,张丽被姐妹们封为新一届的“东兴麦霸”;本来是黄土镇人的伍江高兴地将自己定位为“东兴花荄人”;秦燕依然非常腼腆,不过在“摸瞎子”的游戏里非常“抢镜”……
那一晚,是东兴姐妹们地震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欢聚。
魔芋快跑
位于花荄镇的安县工业园里,有50多家大大小小的入驻企业,都为地震付出了巨大代价。其中备受当地人推崇的豪茂魔芋在地震中损失了470万元。也许这些损失对很多大型企业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对安县当地21000户农民而言却非常重要,豪茂是他们的“摇钱树”——农民种魔芋,豪茂收魔芋。
从豪茂的原料库房便可粗略获悉这次地震带来的长期阵痛。数百平米的库房空空荡荡,只有墙角处堆了不到1吨的干魔芋。少量工人都在工厂最深处的车间操作。
原料问题正是老板谢福凯最头疼的问题。魔芋种植必须在海拔800米以上的区域开展,这些地区尽是靠近安昌、北川、汶川的山区地带,正是地震重灾区。随后的泥石流,又严重破坏了山区魔芋的耕种环境,加入魔芋基地的农户数量从原先的21000户直线下滑至10000户,总种植面积由原先的2万亩直线下滑至不到1万亩,损失均超过50%。可以想象,一些人从原先的种魔芋致富直接变成了种魔芋养家糊口。
不过谢福凯是幸运的,他具备抗震的实力。
以前,豪茂魔芋仅仅生产魔芋粉,产能在2000吨左右。2007年谢福凯添置了魔芋胶生产线,最高产能达到600吨。目前魔芋粉和魔芋胶价格均处于不断上扬的行情之中,谢福凯可以分别获得1000元/吨和2000元/吨的利润,而农民种植魔芋可获得800~1000元/吨的利润,每亩收成在1.5~2.5吨。
事实上,这家企业在2008年极为不利的态势下依然获得3800万元营业收入。谢福凯说,地震使公司在去年几乎停产了4个月,如果坚持一下产值可以达到5000万元。“现在这个目标是今年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额外加了一个短语,“保守估计。”
记者赶到豪茂魔芋公司之时,谢福凯刚与一所大学签定了技术合作协议,拟于2009年7月份投资1600万元建设“改性魔芋葡干聚糖”生产线,2010年计划产能达到600吨。这种产品可广泛应用于100多种西药生产,国际价格水平维持在7~8万元/吨左右,利润则可以达到4000~5000元/吨。
这不仅仅是将魔芋做成粉了!其实谢福凯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他希望利用这条“改性魔芋葡干聚糖”生产线,一鼓作气进入保健食品生产行业,而他初步的设想是一款“减肥胶囊”。
我们姑且不去推断谢福凯的“减肥胶囊”能否成功,他的这一想法本身证明了这位企业掌舵人的心并不小,而且颇有见地。陪同采访的花荄工业园党工委副书记龙廷川听到谢福凯说出“减肥胶囊”四个字时,顿时笑了起来,认为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人们试了很多减肥产品都没效果,试试魔芋又如何?
同时,谢福凯已经采取了有力措施恢复和增加农民的魔芋种植。
500万难倒英雄汉
工业园里的阳晨汽车零部件有限公司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地震带来的阵痛延续到了现在。阳晨属于华晨汽车体系下一个上游零部件供应商。金融危机背景之下的“金属”、“汽车”,再加上之前看见的一家已经停产的金属加工公司和阳晨车间里稀稀拉拉的生产场面,记者感到一丝寒意,这或许是一家受地震和金融危机双重打击的公司。
在谈到公司困难时,总经理龙嘉归纳出两点。一是地震给公司带来了极大损失。计划投资2800万元,至2008年3月已经累计投入2500万元,这造成阳晨在地震中厂房、设备、产品累计损失高达1100万元,几乎等于全身瘫痪,推倒重来,一个500万元的资金缺口由此而来。
二是由于金融危机导致宏观经济形势发生重大变化。一方面,原料供应商饱受价格巨幅震动之害,纷纷要求全额现金结算;另一方面汽车销售出现延滞,直接降低了阳晨产品凸轮轴的市场需求,下游厂商面对市场压力又纷纷要求分期结算。
左右夹击之下,阳晨现金流迅速紧绷,500万元的缺口被“震”出来之后,便再也不能愈合。
采访的最后,龙嘉希望政府能够给予更多的扶持,帮助阳晨获得急需的贷款。事实上龙嘉,包括老板胡柳燕对花荄镇很有感情——“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产生情意,就像建立一个家庭,两口子好了后就会搬到一起住。”
【个体商人·服装零售】
一个农妇的理想
采访马文蓉之前,记者获得了一些有关这位贵人鸟服饰加盟商的资料,网络媒体对她至少进行过一次报道,姓名“前缀”为“花荄镇周边的农村妇女”。她在花荄老街益昌路做了几年缝纫生意,每个月收入300多元……地震后,国家号召灾民自力更生创业,2008年11月,她响应号召报名参加了国际劳工组织为灾民开办的SYB课程(“创办你的企业”课程),随后,她快速地成为灾民成功创业的典型。
在灾区,事实上有很多“马文蓉”。
不简单的农妇
马文蓉在花荄镇开有两家贵人鸟服饰专卖店,一家是位于花荄镇益昌路的老店,地震中损失惨重刚刚复原。另一家是2008年12月底在花荄镇龙康路的新店。那时她刚刚结束SYB课程。
记者第一次赶往新店的时候,马文蓉不在,专卖店雇员马月独自一人在店里盘货,看似生意冷清。第二天记者再去,发现新店柱子上贴上了一幅“全场换季六折”的广告语,一夜间上了新货。记者也见到了马文蓉,握手时感到她的双手“饱含沧桑”。她非常爱笑,并不是记者提问风趣,而是她经常用笑声规避一些“秘密”。
对于生意冷清的问题,马文蓉并不认同,她用SYB课程中关于新店选址、选址发展潜力、客户群定位、客流量分析等实用理论证明她的观点:
第一,新店选址一定要和老店分开,避免服务覆盖区域重叠;龙康路与老街有一定距离且分属于两个独立的商业圈;
第二,龙康路紧密联系老街和城镇居民区,属于政府即将开辟的新商业圈;
第三,新店对面便是龙康城市花园,附近还有一所小学,新店周边已经形成了服装零售集成效应,客流量基数是有的;
第四,记者只是看见周三、周四没有什么顾客,实际上周五、双休日的客流量才多!
至于那些新进的货和打折的货,当然是换季“闹的”。
那么剩下的一个问题自然就是马文蓉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对此马文蓉非常谨慎,认为属于商业秘密。不过记者还是从蛛丝马迹中获得了一些东西,马文蓉告诉记者,店员马月一个月基本工资为500元,提成比例为1%,一般一个月可以拿到800元工资。
也就是说,提成300元,提成基数便是3万元,这似乎就是马文蓉新店的月营业收入。同时花荄镇的租金非常便宜,马文蓉160平方米的新店年租金竟然只有6000元,平均下来一个月只有500元!由此推断这是个非常不错的买卖。
听记者这样一推断,马文蓉急忙解释其实新店一个月的利润最多只有3000元,至于营业额,她始终不提。
其实,这正是地震后马文蓉经营之道突飞猛进的两个方面——清楚自己的实力、保守自己的实力。马文蓉说,地震前做贵人鸟时一个月到底赚了多少钱根本就没数,地震后出于低价处理损毁衣物、回冲货款、审计损失的需要,她有了每月记账的意识;接受SYB培训后,她又学习到一些正规的企业成本核算及现金流管理常识,建立了一套自己的账务系统。
记者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农妇并不简单。
商人理想
应该说马文蓉之前的经营观是混乱的。4年前她是益昌路贵人鸟店的打工者,由于原先的店主做不下去了,萌生转让之意,马文蓉借来5万元接下了店面,后来又借了13万元进货,补充货源,生意慢慢上路。
马文蓉有一种成为商人的必备素质——坚韧。地震后马文蓉可谓血本无归,所有货物都被压在了废墟之下,她和家人刨了三天三夜才抢救了一些货物出来,又立即在灾民聚居地五路口摆起了地摊,原先100多元的衣服以10元,甚至是5元处理销售。
这个过程长达4个月,13个人挤在帐篷里,省吃俭用、日晒雨淋。4个月的时间可以让一个人彻底沉沦,马文蓉却决定再借5万元装修老店继续开张!
更大的决定在接受SYB课程之后,她决定再借30万元开新店!
如果将此归结于马文蓉的亲戚有钱,不如说这是一种重生的表现方式,或是一种在天灾面前向自己的命运说不的勇气——农妇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商人。
马文蓉从SYB课程中关于“员工管理”及“效能安排”的内容中得到了启发,她雇了3名员工,2名镇守老店,另外1名也就是马月,陪着夫妻俩打开新店局面——这样马文蓉就有时间考察市场情况,去成都贵人鸟总代理处订购半年后的期货,以及获得打麻将的时间。
马月很年轻,事实上主打运动休闲的专卖店正需要这样一种青春活力,对销售很有帮助。马文蓉将“雇员”称之为接受SYB课程以后获得的最大收获,以前的她以为做生意就是自己埋头做就是了,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还能雇人。
采访最后是拍照环节,记者注意到一款运动款休闲服,马文蓉立即做起了推销,不过她很快又提高了警惕,笑着说那件衣服卖78元,她最多只能赚10来元的样子,利润很薄……
记者告诉她,那件衣服在重庆可能卖到100多元。她马上又说自己这几年一共借了亲友50万元,现在还有18万元未还,自己开新店的另一个原因是供儿子读大学,自己赚钱很不容易。她表现得很聪明,总有很多理由让人觉得她的做法,在情感和理智上,都是能够接受的。
如果她面前的是一位顾客,可能就被她“俘虏”了。
从一个农妇,到一个裁缝,再到一个商人,最后成为老板,这本身就是生活中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也许灾区每个人都能实现这样的成就,只要给他们希望和帮助。
【民生·生态】
老街新城的生意与生活
我们在花荄,看见了明显的新旧交替。老街和新城,各安其所。益昌路老街保留着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风貌,理发店、茶楼、铁匠铺、榨油铺、公共澡堂、街头牙医……在许多年前,这条约两公里长的老街曾是这个县城的“场镇”。这里的居民,许多三四辈人都生活在这里。
老街上有一家卖烧饼店,老板姓刘,地震之前他的主要顾客是逢双日来赶场的农民,还有就是老街上一所中学里的学生。但现在他的“客户群”又多了一个——来自辽宁的援建队伍(辽宁是安县的对口支援省份)。“他们喜欢吃面食,吃上两三个饼子,一块钱,再喝点水,一两块钱,不贵。他们都喜欢在这里吃。”老刘乐呵呵地说,原来有时一天才卖几块钱,“现在一天还是卖得到200多块钱。”
何鑫麻糖坊是这个镇上真正的老字号。“我爷爷就在做这个,传到我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老板何国平谈起这家百年老店显得很自豪。“我们这个‘谷花糖是绵阳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全手工制作,我这个牌子,在绵阳都有很大的名气。”但是何老板一年才挣一万多块钱,请不起工人。他很无奈,“不过不到实在做不下去了,我还是想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老街上,这样的完全自食其力的人还很多。有一个73岁的老铁匠每天七点钟起床,一直打到天黑,可以做3~4把刀,每把卖30元,每把刀能赚七八元钱。有一个老理发匠,用最老式的工具给人理发,“都是老顾客,老年人。原来收2元,地震过后收3元,涨了1元。”
老街是这样一个地方,生活平淡而从容,聚集着和老街一样老的老人们,地震后他们也顽强地活着,一切如时钟般地周而复始。
与他们不一样的是,新城里迎来了许多全国各地因地震来到这里淘金的年轻人,他们带来了活力。
记者从花荄镇上的异风居宾馆了解到,该宾馆震前刚开业不到一个月,入住率不到20%,地震之后很快变成100%,客人多是全国各地前来考察商机的,湖南人、湖北人、山东人、浙江人、江苏人,以及四川人等,另外就是对口支援省份辽宁省的人。宾馆服务行业都变得生意火爆,进入2009年后两三个月内,花荄镇上新出现了四五家宾馆,竞争慢慢有点火药味了。异风居老板刘瑶决定,90元一宿的住宿标准,只要客人执意讲价,六七十元也能住。
记者见到了一对从江苏南通吕四渔港来到这里的二十多岁的小夫妻,他们2009年2月初来到花荄,花6500元在新城区租了间20来平米的临街门面,租期一年,销售南通当地某“电动工具之乡”的产品。2月26日开张营业,第一个月卖了两三万元,利润有10%。男的看店,女的闲来无事,发现绵阳人戴的帽子特别好看,就与一同乡女子在花荄新城摆个摊来卖。一个人一天也能挣五六十元。
记者了解到,地震后从江苏南通来花荄镇做完全相同的电动工具生意的,就有十多家。来了之后,相互才认识。
建材行业外来的人更多,前面提到的新城页岩砖厂的福建老板,是“四川省福建商会绵阳会分会”的副会长,他们在绵阳的商人同乡就有100多人,他将妻子和孩子都迁到了绵阳,孩子已在绵阳入学。
“将来能在这里呆多久,不清楚。也不排除永远呆下去。”江苏人和福建人都这样说。外来寻梦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他们无疑是这个地方对未来最有想法、最能快速实施的人。不管他们能呆多久,花荄的未来必将因他们而加速改变。
【结束语】
2009重生的故事
“今年春社不踩桥,白水湖旁听山歌。”
在花荄镇采访的一周里,记者曾多次在城区看见这样的标语。
每年农历立春后的第5个戊日(2009年3月24日),是安县老百姓“春社踩桥”的日子,四面八方潮水般的人群会在那天凌晨起,汇聚到位于安县雎水镇的太平桥,以“踩桥”的形式对天祈福。
然而,受地震影响,竣工于1799年的太平桥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这项延续了几百年的民俗活动只得以白水湖旁“山歌会”的形式代替。
在我们的采访全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安县县委宣传部新闻办主任周保全,是这次“山歌会”的主要策划人之一。这是一个典型的灾区“苦力干部”,他的工作时间表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公务员“朝九晚五”的范畴,积压的疲劳深深嵌刻在他消瘦的脸上。
周保全和其他干部们的辛苦付出还是成功的。3月24日去过“山歌会”的花荄镇居民对记者说,这比“踩桥”更好,虽然比不上去年“踩桥”的热闹,不过大家都很开心。
“踩桥”、“山歌”,无论何种形式,都是一种祈福,对去者的铭记,对来者的企盼。
就像我们报道的一样,花荄镇正在重新“上路”,灾区更多的城镇亦走在这条通往美好的大道上,对美好的追求激励着人们奋发向上、干得热火朝天。整个灾区就是一个令人兴奋地无以言表的大工地,是一个充满激情与碰撞的淘金场,是一个本地人,或是外地人,一个都市人,或是农村人,一个男人,或是女人,怀揣过去展望未来的起点。
的确,起点之上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故事,关于去年春末那场令人刻骨铭心的人间灾难,或者关于自身生活的挣扎与继续,又或是对援助者的感恩与对逝者的承诺。你可以把这一切理解为一场数千万人的重生,他们的故事汇聚在一起便是一片波涛汹涌、充满生机的海洋,当你去品尝它时,酸楚里透着一股沁人心扉的苦痛,当你去抚摸它时,野性里蕴含着一丝无尽的温暖与柔和。
然而,关于这场重生故事的伟大力量远远不是我们一周的采访所能尽情展现的。所以,当我们整理好心情,踏进花荄镇的街区、工业园、乡村、普通人家的时候,我们满怀着谦卑之心、崇敬之意,尽我们的最大努力去探究这里每一个商人、每一个企业最本真的内心、最生动的经历、最富有内涵的变化。
一段短诗,似乎能表达我们在灾区的所感所闻:
有一种怀念,叫做记忆,那是对逝者的缅怀;
有一种执着,叫做承诺,那是对生命的尊重;
有一种新生,叫做改变,那是同命运的抗争;
有一种铭记,叫做感恩,那是对希望的憧憬……
当我们结束采访、整理资料,回顾这次花荄镇之行时,一幅有关这个千年小镇在公元2008~2009年的时间画卷俨然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卷首是泪水与迷茫,卷末是铭记与新生。
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也许我们在一开始并不能够完全深刻体会这其中蕴含的力量,就像周保全和灾区很多干部们的努力那样——也许在若干年之后,会有“踩桥”的人回忆起那年的“山歌会”,就是在那碧绿的白水湖边,听着婉约美妙的山歌,人们又拾起了希望。
编 辑 秦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