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 辉
从童年我就有一个习惯:穿鞋时必须系紧鞋带。
系紧鞋带的那种鞋脚合一浑然一体的踏实像飞机落地。无论时间多么紧,事情多么急,也要把鞋带认真系好。这么多年了,我坚持最好的就是系鞋带了。
那时的鞋带,不像现在,种类繁多,质地优良,又有时尚元素,且随便选择。我所系过的鞋带,都是粗糙单一的黑色。
让我系紧鞋带的原因,是父亲被划右派后从北京下放到一个偏远的农村。
农村的田野和乡间小路泥土松软。每逢雨季,马车的胶轮要陷进一尺多深。那泥水的面积汪汪洋洋。人,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像旱地拔葱,鞋被一次次拔掉。最后,只能光着脚踩着泥水挣扎着逶逦而行。有一天,父亲又带着我们去荒芜的玉米地铲地。走前,父亲叮嘱我们:“把鞋带系紧,这地方泥水成灾。”
因为小,我总把鞋带系的七扭八歪,松松垮垮,再加上黄色农田胶鞋不跟脚的号码,走起路来叭叽叭叽,跟鸭子似的。
农田胶鞋因为每次都使劲勒,六个鞋眼豁了一半。鞋带,也因磨损太久折成了几段。父亲给我找来一根系麻袋的麻绳代替鞋带,麻绳粗,穿不到鞋眼里去。我就像捆玉米秸那样从鞋底到鞋面使劲捆了数圈。鞋是掉不了了,脚面却肿得老高。
有一天早晨,不知何因,父亲和母亲突然被带走关进了离家五六十里地的公社“牛棚”。
父亲不在了,没人管我了。
一个夏天的夜晚,因为饿得实在挺不住了,家里除了半麻袋发青的土豆和馊了的高粱米粥,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了。我和哥哥决定去偷生产队果树园里的沙果。饿得难受的哥哥说行,又叫了几个“牛棚”的留守孩子,月光进入云层的时候,从土墙的豁口钻进了偌大的果树园。
我们紧张地爬上了树,骑着树杈两手拼命地揪,揪下的沙果塞满了背心又往裤衩兜塞。有一个同伴不会爬树就着急地在树下喊,让我们往下扔果。哥哥说:你等着,然后用双手使劲摇晃树枝,沙果雨点般落在了地上。同伴边捡边乐地喊够了够了,哥哥像听不见似的还傻摇。哗哗的树叶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把生产队看果园的民兵摇来了。他们背着枪边跑边喊:“有人偷果,快抓偷果的!”我们吓得纷纷从树上跳下,像脱兔四处奔逃。
哥哥跑的最快,后面的追兵摇枪呐喊。我跑着跑着鞋带开了。
两条鞋带提了趟啷互相绊脚,没一会就慢下来了。眼看着我被落在最后,哥哥急得大喊:快跑,把果扔了!我哭喊着说:“我鞋掉了,跑不动了。”哥哥喊:“把鞋撇了。”我赶紧脱鞋,光着脚又跑,可速度远远不行了。一个瘦而敏捷的民兵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从后面揪住了我的脖领子。
因为鞋带,我成了俘虏。
民兵通知了父亲,责令父亲要严加管教我这个偷果贼。愤怒的父亲从“牛棚”请了半天假专程回来教育我。他惩罚我的办法是:在烈日下罚站三小时。我站到两小时,就中暑了。父亲心疼地把我抱回屋里摸着我的头说:儿子,可别再偷果了。看你脚扎的,咋不穿鞋呢?我流着眼泪说:“鞋带开了,鞋撇了。”父亲愣了一下叹道:“我说多少次了,把鞋带系好,你老也记不住,到底出事了!”
回牛棚前,父亲给了我五块钱:“去买鞋吧。买双跟脚的。记住,出门前一定把鞋带系好。”
这次教训后,我天天都把鞋带系得结结实实,再也没开过一次。
现在,父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永远也不会想到,我是如此的喜欢系紧鞋带了。父亲在我童年留下的叮嘱,已经成了我一生的习惯,让我在走出岁月门栏的每一天都不敢忘记,这微不足道的生存细节。
人生,每走一条路都要系紧鞋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