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站记事

军　子

A

和每一个平凡的、下着濛濛细雨的周六下午一样，我和宁冲无所事事地在这个满目苍翠的校园里游游荡荡。记不清到底是谁怂恿了谁，总之我们鬼使神差地跑去当时名不见经传的校园广播站“应聘”。我们都没有想到那间昏黄漏风的小屋里的一小时，以及那张写着“金王耳头痛丸”的无聊广告传单(用来测试普通话水平)，对我、对我们的高中生活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唯一记得的是我们胡侃一通后，主考人猛地一拍桌子，说：“好了，就你们俩了。”像极说评书的先生，一拍惊堂木就钦定了主角们的浮浮沉沉。

于是我清楚而糊涂地成了校园广播站的一员。清楚的是知道自己是糊里糊涂地进来的，糊涂的是不知该怎么混下去。

然后宁冲和我认识了柏桦、仲明、骨文、菜青虫、 RaRa、二刀。

柏桦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你可以想到朴树深情地演绎过的某座小树林和小树林旁边的小村庄。你也可以想到一个梦想去西安交大念空气动力学的大男孩儿，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地练三步上篮。

仲明喜欢历史，能精确地背出某事件发生在某年某月某日，我看过他写的两篇文章《罗马——怎样将地中海变成内湖》和《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无不让人叹为观止。

骨文是古典型骨感才女，是一个绝对的好人。每次无论是买盒饭还是聚餐，她总会把一切安排妥当，再等我们主力部队杀过去。

菜青虫在思想上是一个标准的“愤青”，在物质上则是标准的小资。她曾写出过23页纸长的文章来声讨我们的校规，还有过一个人一顿吃掉我两个月的生活费的壮举。但这并没有妨碍她的可爱。

那么多鲜活而可爱的人突然间从轮廓硬实的学校里温柔地冒了出来，我心中的暖流开始涌动。

B

若干天后，头儿通知我们为宣传广播站做策划。我们一大帮子人聚在那个旧墙斑驳、光线摇曳的阶梯教室，七嘴八舌地讨论海报怎么画、广播站的命名、节目的设计之类琐碎而重大的问题。在经过了四小时近似聊天的会议之后，我们决定用手掌的形状，掌心向内，手指向外形成放射的阳光，宣告一个“太阳部落”校园广播站的诞生，并想了一句颇为响亮的口号——“太阳部落，太阳不落。”

那个晚上的夜空格外晴朗。我们望着每个人脸上手上的水粉颜料哈哈大笑。

还记得当时的栏目是这样的：周一：时间之河；周二：B小调之后；周三：青春之羽；周四：宇宙之夜；周五：静寂之丘。

虽然每个人都分配了栏目，但大家都热衷于客串他人的栏目，甚至发展到了“播音狂”的程度。于是我们每天都会心急火燎、手忙脚乱地到处找音乐，找材料，赶稿子。因为隔音效果相当好，所以有人在播音间的时候，外面也照样聊得热火朝天，似乎要把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事儿都说一遍。曾有个出版一本《广播谈话录》的建议，很可惜的是未能如愿。不记得是哪一天，宁冲提着她的那把小提琴走进了播音间。我们开始一边安静地听她拉的协奏曲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些安静的、深刻的话，让亲近感在彼此心中疯狂蔓延。这样的亲近在理想渐行渐远的校园中是如此弥足珍贵。我们仅仅是年少的孩子，于是紧紧握住了这棵有生命气息的稻草。

我们聊读过的小说，玩过的游戏，旅行过的地方，聊新疆苍凉而雄壮的山脉和浙江杏花春雨的西塘……这样悠闲而愉快的谈话练习会一直持续到被派去买盒饭的骨文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出现在门口。我们就会抛开一切私心杂念，集体“biu——”的一声冲过去，胡吃海塞一顿。

那是我整个高中最快乐的时光。每天仿佛都是晴朗而干燥的秋日，晴空万里。至今我与宁冲常在电话中说起那段日子。先是放声大笑，最后是沉默不语。谁都知道，一生仅此一次。

C

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我依旧充实地燃烧自己的生命，依旧每天下午上下九十七级台阶，横穿整个学校坐在广播室里听民谣、摇滚来消磨时光。只是仲明已经从我们之中离开。转眼间，他借给我的厚厚的《奥德塞》还在，那个躲在丛丛乱发与厚厚镜片后面散发出光芒的少年已经不在了。他回到那个有海风和椰子的岛上，他寄过一张明信片来，写道：

“我们如海鸥与波涛的相遇，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涛滚滚地离开，我们也分别了。”

原来的广播站拆迁了，用头儿的话说：24平方米的友情空间变成了无限大。新建的站点在图书馆的底层而且更新了设备，只是出现的人越来越少。升入高三的我们面对月考成绩单，心情总会有些起起落落。宁冲的小提琴一直放在这里，已落满了灰尘。

后来，广播站正式交给了下一任的广播员。我们光荣退役，然后又继续在高考的战场上冲锋陷阵。

和柏桦在走廊上遇见，微笑，点头，擦肩而过。回到教室埋头狂画函数图象，心里隐隐作痛。月考作文评析的时候，看到菜青虫八股式的总分总，想到她狂批×××的矫揉造作，心中升起酸楚。骨文则很不幸地在加速度函数和元素周期表中挣扎，人也更加骨感。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我们聚在一起吃火锅，在腾起的水雾与弥漫的香味中我们才感到彼此的笑容还是那样真切，继续说一只苍蝇飞进火锅的故事，继续逼柏桦吃香菜，继续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害得头儿一晚上喝了四碗火锅油，拍打着桌子笑成一团，在空旷的广场上排着队跳兔子舞，在漆黑的校园里踢看不见的易拉罐……

D

我们在时间的火车上

茫然地被推向叫做“明天”的地方

路过成熟的美丽与残酷

一路欢歌

一路哀伤

等到青春已化作感伤的泪

记忆在岁月的流沙里无影无踪

往昔在黯淡的眼神里抖落尘土

我会翻着这本尘封多年的日记

看年轻的已衰老

单纯的已世故

那片姹紫嫣红

流落远处

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

我们道路才刚刚起步

门内是伤痕

门外是青藤■

发稿/邹抒阳 zoushuyang@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