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新正
齐坪村
汽车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哼唧着、晃荡着缓慢前行。人又被一次次剧烈的摇晃颠簸着。路两旁电线杆似的香椿树由老叶到新枝再到树树嫩芽,这儿刚刚从寒冬睡梦里醒过来。
中午十二点多我们到了齐坪村。齐坪村坐落在一个小小的山凹里,数十户人家撒落在七沟八岔间。这里的青壮年们个个出远门打工闯荡世界去了,剩下一群被戏称为“703861部队”的老人妇女和儿童们,在耐心地等待着守望着自己的家园。
村民小组长老杨家那台新买的29时大彩电锃亮照人,很是吸引眼球,旁边早已围满了大人和小孩。女主人倒茶递烟又端来满篮子核桃,还麻利地端来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荷包蛋,一个劲地让吃。
文化人大山也不会埋没,村民们一致推选退休教师老杨当组长,他不负众望跟上了“村村通”的步子,于是广播电视在这大山深处第一次含羞露面登堂入室。
电视画面清晰得很,数十家电视台的精彩节目不停地蹦出来。架在主人屋顶上的大喇叭与电视同声道播放着电视节目,空谷里回荡着大喇叭的嘹亮音律,山沟里热闹非常。只见家里未装电视的“703861部队”纷纷走出家门,或全神贯注看电视,或倾听这悦耳又清新的广播声,那专心致志劲儿,深深地感动着我们这些离开电视一天都食之无味的城里人。
电视正播放着中央一套《今日说法》节目。主持人抑扬顿挫的声音,吸引一个急待安装接收机的中年妇女疾步走上前来不停地与我们套近乎,巴不得立马给自家装上接收机。
说到广播电视带给群众的好处,老杨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农作物——啥时播种啥时施肥啥时防治病虫害,县里又来啥新种籽了,中央又有啥新的富民政策了,几点是法制在线节目,啥时电视上放秦腔戏,啥时需要召集村民开会……只要我在大喇叭上一喊,群众准时到场!”照片
同事是个摄影迷。星期天约我一块儿去郊外玩耍,我自然是“跑龙套”的角色。金秋时节,阳光明媚,绿了萝卜红了柿子兼有满山红叶一湖绿水,水天一色交相辉映秋景醉入。走进一座农家大院,大辫子似的苞谷“塔林”直指云天,一树红得快要掉下来的火罐柿子谷穗般摇曳枝头,把丰收的喜讯奉献给摄影迷。
遇见熟人老张,他背着相机捷足先登早已在院子里歇脚多时了,想必也是来拍摄丰收景象的。正巧年逾古稀的房主老人从田间归来,两个摄影迷便争先恐后为老农拍照,不时选择拍摄角度,也就格外费时间。
忽然,一个口音极不清晰的嗫嚅声在我耳边响起,“给我照张相!给我照张相!”我这才发现院子的角落里还有一个用镰刀收拾新割苇子的智障的矮女人。我问她年纪多大了?她一会儿说五十三,一会儿说四十二;问她属相,一会儿说属狗,一会儿说属马。看来智障不轻,我估摸她大约五十岁左右。她想照张相的心情却很是迫切的,一直盯着镜头的眼睛,刚才还呆滞无光,现在竟然放射出了一缕闪亮的光芒。
这时小花猫和小黄狗不谋而合溜在老汉身边前簇后拥,仗着主人的宠爱蹭镜头,主子刚坐下,便在左右两侧懒洋洋地躺下分享起暖融融的秋阳来,面对镜头一番自鸣得意,数声汪汪咪咪,不停地摇头摆尾很是喧宾夺主,逗得旁观者们笑声不止。摄影迷们高兴得叫着“机会难得”“好极了”“天赐良机”。老人嘴里叼着烟袋锅,脸上笑得沟壑纵横,眼睛迷成了一条线,嘴里残留的几颗稀疏门牙,分明在讲述着“有牙的时候没馍,有馍的时候没牙”的酸楚故事。相机咔咔嚓嚓响个不停,那老妇竟然要抢镜头似的,颤巍巍地向摄影迷靠拢,见大半天无人顾及理睬她,又讪讪退向后边。
看着她那七长八短的着装,步履蹒跚的行为举止。再看看那几间烂房子,尽管屋子里地面打扫得干净,但在这小村子里是贫困户。我不由得在心底生出一缕无奈的怜悯来,我问旁边的一位中年妇女,才知道那老妇属马的,五十三岁,男人也是残疾人;儿子二十四岁,在部队上当志愿兵,人长得帅气也很聪明。
她又一次怯生生地朝镜头前移步,刚拍摄完毕的同事举起相机准备为她拍照,她却边向后退边说“不照了!不照了!老张笑嘻嘻地忙喊到“不要钱!不要钱!”她这才又一次走进镜头,用手捋了捋杂乱无章的花发,脸上挂着一片辨不清是自惭形秽的阴影还是兴奋不已的红晕。尽管那照片肯定缺光少彩,但看得出她心里非常高兴。对摄影迷来说,拍一张照片也不过是个举手之劳;但对一个弱者来说,也许是平生一件最了不起的伟大事情。或许这是她今生第一次照相,为了一张迟到的照片在心里等待了几十年!看着她用那老树皮般的双手扳住相机视窗盯住自己的形象迟迟不愿松开的神态,我不由得感慨万千。
当她听说我们一定会给她送照片时,兴奋得竟然从浑浊的眼睛里挤出两滴苦涩的泪花。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愉快的一天。因为这一天,她将拥有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照片。
婚礼
锁给娃子结婚。
锁是我的堂弟。当我父子回到老家时,迎亲人马快要回来了。现在这农村人啊真是了不得!文化程度虽说不上高,弄事情的本领可一点也小觑不得。最讲究红白喜事齐心协力大伙办,行行道道忒讲究。老子辈的叔父们、大娘二娘三娘还有村子里再高辈分的上辈们;平辈的兄弟、大嫂弟媳们,像是参加联合国大会一般地认真,个个表情严肃态度端正,庄重里又不失大家风范,步履匆匆绝不乱码,工作衔接十分得当,爱岗敬业令人敬佩。厨师是清一色的本村土厨师,土有土的好处,总是看客下菜、数人下米按量添柴通盘考虑。绝不会生吞活剥照抄照搬教科书,红白喜事的成本也就格外低。这厨师队伍呢,自然是临时机构,也就不用什么编办审批更不受名额限制。人员能力参差不齐,往往被讥笑为连自己吃饭都分不清盐重醋轻的年轻后生,也满腔热情粉墨登场露一手(大概为自己的婚事做见习?),拿着菜刀在案上剁得梆!梆!梆!俨然以老把式的面孔来镇客人,所好有公推出的大厨把关,刀剁得再响也要合桑林之舞!今日这事过得漂亮不漂亮,看看这窗口工程的操作流程就知道了一大半。
这时锅底的熊熊烈火直棱棱地向外扑,几乎要舔上临时用来分隔厨房里外的塑料帷幕!幸亏朋友健全先生眼尖手快措施果断,才不至于在这红火的日子里把火烧得太红火。一锅诱人的肉香味。吸引来了长着小狗鼻子一般的小幺们,一个个眼睛睁得圆嘟嘟,鼻子操得老高老高,小脑袋在帷幕缝里晃晃荡荡,已经急不可待了。桌凳早已安排齐毕。几层的老外家、新媳妇的娘家人自然要居显要位置。要让所有的人一看就像看主席台上的胖子肯定是大领导、次之是副职,再次之便是那些“第三梯队”的人们了。最要紧的还是这娘家人的第三梯队呢,老年人在前面挡着,他们常常难得有露脸的机会,有了姻亲关系至少要出了五伏才算完结呢,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就成了一家人。
鞭炮声震耳欲聋,新娘子迎回来了。一场大戏开始了。司仪也是本村的“土特产”,可主持的水平比今天有些台子上扭扭捏捏的时装模特儿更讨人喜欢。咋不见说台词儿?哦,司仪
前几天就准备好了主持稿,不知哪位恶作剧的捣蛋鬼。扮演鸡鸣狗盗之徒给藏掖了。急得司仪满头大汗,害得拿出一瓶太白酒才将原稿赎回,在急匆匆里婚礼序幕拉开了。虽说那稿子已背得滚瓜烂熟,但有原稿在手终究底气足胆量正嘛。从主持的整体效果看,再有好机会好场子好舞台好人气,说不定他敢跟凭借演讲发大财的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这世界级脱口秀一比高低呢。这就是咱新农村的婚礼司仪!
“拜天地、拜祖先、拜父母、拜乡亲……”叩不完的头,作不完的揖,新娘子不知是怕羞还是累了,有点不耐烦极不情愿配合,主持人岂肯轻易放下架子?自然先礼后兵七七八八,磨破嘴皮效果不佳,立马给那些年轻后生使眼色,随时准备介入,所幸新娘子眼睛亮,勉强与新郎官“举案齐眉”叩头作揖告一段落。
该入洞房了,侄儿也不知咋样按组织安排在门脑子上摸了摸就入洞房了。洞房布置得跟我记忆里的农村新洞房有天壤之别,如果不是屋外的大环境还是农村的话,至少不比城郊的农家洞房差多少。
开宴了,这时联合国又一“秘书长”出来发表演讲,只见他清清嗓门慷慨激昂、吐字像唱戏似地说:“几层的老外家、娘家人、七姑八姨帮忙的人,远近老少的众客人,听我唱两句:薄酒一壶来待客,八道凉菜一片心;主厨的捞饭的,剥葱择菜端盘的;老外家新外家新结亲戚的娘家人;本村的外队的,里出外叫帮忙的,别嫌酒薄再添上,别嫌菜差慢慢用,有百客没百主,我替主家来做主,招呼不周多担待,明年添丁再补上……”
锁站在远处若有所思憨憨地笑着,心里正想着下一步的新打算……
老诚
老诚不老,四十出头,住在州城河对面的村子里,职业屠夫,以杀羊卖肉为生。生在困难时期,现在却长得是两麻袋粗,一麻袋高。
初见老诚,印象极不好。那是三夏大忙的一个下午,满地的人都在龙口夺食,他却穿着短裤拖鞋,吆着二十多头羊在河畔闲转悠,人们都怪怪地叫他“老——诚”。再次见到老诚,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朋友老王约我一块儿去老诚家买羊肉。说明来意,老诚的大女儿便给在菜市场卖肉的爸爸打手机,他说是马上回来。不一会,一个肉墩子样的人骑着摩托一阵风似地回来了,二十多分钟时间羊便杀好了,接着是剔骨。只见他那把牛角尖刀在羊肉上纵横驰骋,游刃有余,老诚还真有两把刷子哩!
老诚边剔骨边与我俩聊着,说他的羊出在南面老山沟里,属大补物了,因为那里的羊是吃中药材长大的,一头羊在山上每天要吃五六付中药材,有好几十种呢!他手艺好,为人又厚道,回头客就多,刚才在路上连接了几个电话哩!有叫他去结账取钱的,又叫去送羊肉的,还有催他去拉羊的,一个月生意好了,就能把一家人全年的米面粮油钱挣回来。还说他地都让给别人种了。
“说实话,我一心做生意还是跟山里入学下的!”他说现在山里人富了,猪多牛多羊更多,把余粮都变成了钱,把庄稼地变成药材地。说着便让女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抽出夹着的一张纸笺递给我,是一首打油诗,字写得歪歪扭扭,却是极认真。老诚说你俩老哥别笑话,小时咱太穷,学没上好;现在肚子里板油厚了,不学点东西咋消化?咋指教娃?咋做生意?说他每天都看报纸看电视,关心国家大事哩!那是几天前进山买羊时,他坐在那户人家的热炕上抄下的,那家老人八十多了还写诗哩!说罢嘿嘿一笑。
“说改革,道开放,咱山里面貌大变样。家家有存款,户户有余粮,沟沟岔岔盖新房,娃娃上学不用慌,满山遍坡是牛羊。木耳天麻和黄姜,客商每着把门上。电视电话和手机,能看中国连外国……”“老哥咳!你们这些当官的,单知道去海边到外国参观学习取经,咋不到老山里多转转看看?这几年山里变化大的呔!呔!”
看来这个老诚还真有两下子呢。
拾穗
夏收刚开镰。
晚饭后我独自去爬山,远远望去,一个身着蓝装的高个中年男子正猫着腰不停地在地上捡东西。走近了才发现他正在拾麦穗,拾起麦穗两掌合拢快速揉搓脱粒,张大嘴巴呼呼地吹,眼前不时飞扬起一股絮絮如缕的麦糠来。接着小心翼翼地将收获藏进衣兜里。
高楼大厦怪物一般吞噬着大片麦田,城镇间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新村的蚕食,使大片耕地快速消失。麦田的守望者失却了精神家园,这拾穗者也许是其中一员?也许早已失去了自己的土地,但他却执著地眷恋着辉煌的往昔。他手里的麦子也许蒸不出一个二两重的馒头,但他很执著,也许他会随着那断续遗撒的麦穗轨迹走进麦田。
眼前的一幕,使我想起地震灾区。假如汶川地震发生的霎那间,一个不幸被活埋在废墟里的人拥有这样一把麦子,该是多大一笔财富啊!
拾穗者的勤劳相和执著精神将我带进世界名画《拾穗》的意境里。农民出身的法国巴比松小镇穷孩子米勒,一个十九世纪伟大的现实主义画家;一个一生都在清贫中度过却创造出法国美术史上辉煌成就,死后被推崇为世界级美术大师的画家,心系农民,朴实敦厚;农民的儿子,天生就与麦田相依为命,把自己的赤子真情倾注在艺术形象中。使《拾穗》产生出强烈的艺术震撼力。农民,爱惜粮食的精神总是息息相通的。当欧洲资产阶级工业革命如火如荼,麦田将变成被人遗忘的角落,竟然还有人为农民的生存精神不遗余力地去讴歌,不能不说是美术史上的莫大幸事。
一粒麦子,足以使农民牵肠挂肚,永远是生命存续的原动力。正是那一粒粒十分不起眼的麦子,养育了我们的血肉之躯;使人类从刀耕火种的羁绊中走出来,迈进文明步入辉煌。
像拾穗者一样,珍重一穗麦子在内的人间万物,才是最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