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
在这些金融海啸、经济风暴所带来的暗淡日子里,不少美国人又想起了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想起了他在一个半世纪以前就向人们发出的、至今依然深具意义的忠告。
幽居的梭罗
关于梭罗生平,笔者编著的《新英汉美国小百科》作如下概括:
“作家、哲学家,对美国文学和思想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生于马萨诸塞州康科德。1837年毕业于哈佛大学,后回到康科德,与爱默生过往甚密,并在其影响下成为超验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曾与之合编超验主义杂志《日晷》。1845年在瓦尔登湖畔爱默生的土地上盖了一所小屋,在那里独自生活了两年多,写下名著《瓦尔登,或林中生活》(Walden,or,Life in the Woods),希望人们过简朴生活,在大自然中寻找生活的意义。对当时社会问题一贯持进步观点,坚决反对美国政府进行墨西哥战争,热情支持废奴运动。1846年拒缴人头税以抗议政府企图通过墨西哥战争扩大蓄奴制势力范围,为此曾被捕入狱。1949年撰写政论《论公民的不服从》,告诫人们在良心与民法发生任何冲突的情形下要服从良心的支配,采取消极态度,拒不执行不公正的法律而使其最终被废除,这些观点对甘地、托尔斯泰和小马丁·路德·金都有重要影响。侣59年公开发表演说,为废奴主义者约翰·布朗袭击哈珀斯渡口的行动辩护。由于单靠写作不能谋生,曾从事铅笔制作、土地测量等工作。”
辞典一般都不会描绘某人的外貌,“美国小百科”也就未提及梭罗的其貌不扬。他在康科德的好友、小说家纳撒尼尔-霍桑曾说他长得“很丑”:“长鼻,怪嘴,其风度尽管谦恭有礼,却又显得粗里粗气、土里土气,倒与其外貌相符。”但霍桑又立即说明:“可他的丑陋是一种诚实的、讨人喜欢的模样,使他比俊美还俊美。”
梭罗富于心灵的美,有着丰富的精神生活和高尚的思想品质。爱默生,这位美国杰出的思想家,对梭罗就十分喜爱、推崇,曾在日记上说“我的亨利·梭罗可好呢”,说他具有一种自由而正直的心智,“以他的单纯和明晰的智力使又一个孤寂的下午充满了阳光而很温煦”。
从1845年7月开始,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独自生活了两年又两个月,靠自己双手劳动养活自己,在《瓦尔登湖》里记下了他这一独特经历。
他告诉我们,他借来了斧头,在湖边森林里砍树,发出丁丁伐木声。他用伐来的树当建材,又向一家爱尔兰人家买下一些木板和旧窗,自己动手盖起了一所带有阁楼的小屋。他开垦荒地,种植了玉米、土豆、豌豆和萝卜,起初有过失败,播下的种子长不出苗,后来收获的粮食不仅够自己吃,还能卖出一些,从而有了收入。他吃得很简单,在玉米地里采到一些马齿苋,往里头加些盐,他就觉得很好吃,甚至觉得人可以像动物那样吃简单的食物也能保持健康。他自己用印第安玉米粉加盐来烤制面包,有整整一年没有放酵母发酵,他也觉得很好吃。他也不烦做家务,常常开心地给地板洒上水,再撒一把湖中白沙,然后用扫帚把地板打扫干净。他说:“家务事是愉快消遣。”
幽居在这湖畔林间,梭罗感受着无尽的愉悦。他注视大自然四季的变化,观赏春光秋色.听风雨之声,闻犬吠鸟鸣,看山雀成群飞来,见野兔急促逃奔,又在没有打扰的宁静中认真读书,凝神沉思。在思考人生哲学时,他时常想起古希腊的哲学家、诗人,希腊和罗马的神话,古印度的哲学,也时常想起中国的孔夫子,并在《瓦尔登湖》中多次引用《论语》,如“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等。他甚至还记得商汤王刻在澡盆上的铭文:“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所以他经常很早起床,兴奋地迎接新的一天,向曙光顶礼膜拜,夏天的早晨还会去湖里洗澡,他要使自己感到跟大自然一样纯洁无暇。
瓦尔登湖在春夏秋冬呈现着不同的魅力。梭罗曾在湖畔春风中垂钓,钓到过梭鱼、鲈鱼。他曾跟一个老渔夫在夏日黄昏里泛舟湖上,他吹笛,老渔夫哼圣诗,直至月亮升起,湖水泛起粼粼波光。冬天他看渔夫们在湖面上凿冰捕鱼,见冰水中的梭鱼有着稀世之美。有时他也在湖面上滑冰,晶莹的冰场上便活跃着他这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的身影。
他幽居,却非隐士(他说他“本性不是隐士”),并不完全与世隔绝。有时他会去两公里多以外的一个小村镇买买东西,看看热闹。有时也有路过的或专程来的客人拜访他,他都感到高兴。但他确实是一个爱孤独、爱寂寞的人。瓦尔登湖离新英格兰就像离非洲和亚洲一样遥远,可他说:“我有我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我有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小世界。”他也从不受孤寂之感的压迫,反而深感与大自然做伴的甜蜜和快乐,甚至觉得寂寞有益于健康。他觉得,平日那种频繁而短促的社交不能给人获得任何新的有价值的东西,而只能令人厌倦。他说,耕地的农夫、伐木的工人,还有埋头于大学实验室里的学子,都是孤独的,都寂寞得有如沙漠上的托钵僧,但他们都正在或将要创造出有价值的新东西。
人应该过简朴的生活
梭罗在寂寞中思考,领悟出许多人生哲理,其中很重要的—点是:人应该过简朴的生活。
人是需要生活必需品的:食物、住房、衣服和燃料。梭罗认为,必需品是需要的,但大部分的奢侈品非但没有必要,而且有碍于人类进步。他说,世界上最明智的人,如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的古哲学家,都是“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加简单而朴素”的一类人,“内心生活却再富不过”。那些改革家、民族的救星,也无不甘贫乐苦,成了“大公无私的聪慧的观察者”。他说,世上哲学教授多得满天飞,可哲学家一个也没有,这是因为教授满足于舒适的生活,哲学家却更需要思想和智慧,“过着一种简单、独立、豁达、可信任的生活”。
梭罗自造的房子固然又小又简陋,但是他说:“我的木屋,比起一个大学来,不仅更宜于思想,还更宜于严肃地阅读。”他也不必去为他的木屋买窗帘,因为除了太阳月亮,没有人会来窥视他,而“月亮不会使我的牛奶发酸”,“太阳也不会使我的地毯褪色”。
世间总是有人喜欢奢华、享受,把金钱花于奢侈物品,把时间花于装饰打扮。梭罗对此十分反感,觉得“虽然有奢侈品包围着我们,倒不及野蛮人有一千种安逸”。他说:“我不希望花掉我的时间来购买富丽的地毯,或别的讲究的家具,或美味的食物,或希腊式的或哥特式的房屋。”他看到有些铁路车厢布置得非常豪华,却对行车安全问题置若罔闻。他说:“我宁可坐在一只大南瓜上,也不愿挤坐在天鹅绒垫子上。我宁可坐一辆牛车,自由自在来去,也不愿坐什么花哨的游览车去天堂,一路上呼吸着污浊的空气。”
当然,梭罗并不是真的要坐在大南瓜上显示其清高,他只是想把生活过得简单些、朴素些,从而有更多自由的时间,有更多的工夫去读书、思考、写作、休息和游玩。他认为,人们不必积累多余的财富,因为“多余的财富只能买多余的东西,人的灵魂必须的东西,是不需要花钱买的”。即使是为维持生计要做的工作,他觉得也不必做得太多,一个人的收入只要可以支付生活开销就行了。他说,他每年只需工作六周,“整个冬天和大部分夏天,我自由而痛快地读书”。他说,打短工也未尝不可,太阳落山时打工的一天就结束了,下班后他可以自由地专心于他自己选定的跟他白天的工作毫不相关的某种活动,而他的雇主为赚钱殚精竭虑,从这个月忙到下个月,一年到头不得休息。到头来,这个老板还会意识到自己不学无术,发觉自己的财富只是一种虚荣,于是急忙要自己的孩子去多念书,多学文化。
他在《瓦尔登湖》的结束语中写道:
“一个人自己的生活越简单,宇宙的规律也就显得越简单,寂寞将不成其为寂寞,贫困将不成其为贫困,软弱将不成其为软弱。”
“不必给我爱,不必给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我坐在一张放满了山珍海味的食桌前,受到奉承的招待,可是那里没有真理和诚意;宴罢之后,从这冰冷的桌上归来,我饥饿难当。”
挥霍的终结
梭罗的这种生活方式实验,并非人人赞同。苏格兰作家斯蒂文森说他是个“躲藏者”,美国诗人惠蒂埃说他要把人降低为“四条腿走路的土拨鼠”。其实,梭罗写此书的目的,并不是想怂恿人们都学他的样儿去避居蛮荒乡野。而是希望人们学会简单地生活,在简朴的生活中更透彻地理解生活的意义。
美国人,尤其是宗教信徒,其实历来具有生活简朴的传统。有“移民之父”之称的最初的清教徒移民,还有贵格会教徒,除了在宗教制度上主张净化、简化之外,在生活上也坚持勤俭节约的作风。然而,随着物质生产越来越发达、生活条件越来越优越,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浪潮一波又一波地涌来,以致时至今日,竟如洪水一般泛滥。超级市场、购物中心、名牌商店、高级饭店、豪华公寓、新型轿车、郊区别墅、歌台舞厅、娱乐公园、借贷银行、信用卡片等等,无不诱惑着人们去消费,去奢侈,去享受。而物欲横流、过度消费的结果,必然是精神空虚、身体发胖,必然是透支度日、债台高筑,也就必然出现泡沫经济、次贷危机,以致出现整个金融界的海啸和整个国家以及世界性的经济凋敝。
事到如今,美国人便又想起了亨利·大卫·梭罗。许多报刊文章又引述他在《瓦尔登湖》里说过的话,用了“告别奢侈,返归简朴”一类的标题。书店里买《志愿简朴》、《简化你的生活》一类书的人多了。订阅有关新闻通讯如华盛顿州的《简单的生活》和缅因州的《吝啬鬼报》(或译《节俭报》)的人也多了,那些图书和通讯建议读者采取具体措施,逐步过上简单生活,如:
只买你需要的东西,别为自己开心而瞎买。
东西没有用坏,衣服没有穿破,就不买新的。
清除家里多余而无用的东西,搬进较小的住所。
不要很多信用卡,留一张就够。
在那些讲排场、高消费的年月里,美国人盖大房子(比梭罗的小木屋不知大多少倍),大得什么东西都放得进去,实际上是太大,大得要付太多暖气费;买大汽车(梭罗坐牛车或安步当车),大得可载一个橄榄球队,实际上是太大,大得要付太多汽油费。现在,经济危机临头,终于自怨自艾,叹一声“何必当初”。
《时代》周刊最近有两期刊登了呼吁人们过简朴生活的专辑,在封面上分别用了《挥霍的终结》和《新的简朴生活》这两个标题,后者还在旁边附上一段文字:“经济衰退不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我们的价值观和期望值,甚至在经济恢复后也会如此。”
显然,美国人正按照富兰克林、梭罗这些祖辈的思想对以往的生活方式进行反思,并逐步采取加以改变的实际行动。据《时代》周刊报道,目前许多美国人开始精打细算过日子。先前购物不屑于用折价券的人,现在用了;先前每年都要出门旅行两三次的人,现在足不出户;先前家宅前后的草坪就只是草坪,现在改为蔬菜地了。药房里咳嗽和感冒药的销售量减少了,因为人们自己可以煮鸡汤,以鸡汤代药;超市里罐头食品销得多了,因为罐头食品比非罐头的同类食品便宜;照相机销量显著降低,因为谁也不想在这萧瑟黯淡时期留下伤感的面影;瓶装水销量也跌下去了,为了省钱,应该相信自来水是未被污染的。
棱罗故居,摄于1860年。
不少美国人相信瑜珈修身之法,认为调整呼吸和静坐可以消除神经紧张。瑜珈教练的话他们都爱听,现在是这句话更听得进去:“生活俭朴一些可以使我们轻松愉快。”有人说,今天似乎整个美国都在练瑜珈,都在调整呼吸。
有些人记得梭罗的一段话,大意是很多人把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用来拼命赚钱,而只在晚年最不宝贵的短时间里享受一点有限的自由,其实是不应该这样做的。所以,现在他们也不再去拼命挣钱,或根本没有地方去挣更多的钱,因而有更多时间与亲人和友人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和朋友之谊。那些曾为挣钱而常不在家的家长,现在终于能和孩子们一块儿打打网球、看看电影,与子女的关系变得更好了。
富兰克林曾说:“如果一个人钱包空了,脑袋充实了就没有人可从他那儿取走什么。”
梭罗曾说:“你最富的时候,倒是最穷。尽管贫困,你要爱你的生活。甚至在一个济贫院里,你还有愉快、高兴、荣耀的时辰。把贫穷看作园中的花草,像圣人一样地耕植它们吧!”
今天,美国人似已较深地领会了富与穷、财富与精神之间的辩证关系,或许也欣喜地见到了梭罗曾见过的那片在马萨诸塞州瓦尔登湖上升起的曙光。
(说明:文中《瓦尔登湖》内的部分文字引自徐迟译本)
编辑 晓波 美编 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