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一)

2009-05-07 09:22
四川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鳗鱼

陈 毓

海岸线

火车上。对面女子面前的那束鲜花里,像藏着一个魂,总把我的眼光吸引去。

我和鳗鱼的爱随夏天气温的高涨而高涨。夏天过去一半时,鳗鱼跟我说,再不离开M城,她非死不可。我爱鳗鱼,我决定带鳗鱼旅行,去N城。

从M城开往N城的直达快车早7点15分始发,18点10分到达,真正的朝发夕至。这趟列车刚开通不久,一切都是崭新的,柠檬黄的窗帘,烟灰色的靠背和坐垫、咖啡色的几案以及铺在上面的白色麻质桌布无不给我和鳗鱼明亮愉悦的心情再添一份愉悦和明亮。

我们的目的地是此前在地图上找见的一个海岛,我们打算关掉手机,在那里呆十天,让世界只是我们两个人的。

海鲜新鲜上市,我们来得恰好。大海的慷慨赠与使鳗鱼感慨,她说刚刚明白,人类的嘴唇只该有两个用途:接吻和品尝各种美味。出去吃饭,回来做爱,累了睡觉,醒了发呆。能够安静真好啊。敢于关机真勇敢啊。但是仅仅过去两天,我就开始心慌,坐卧不宁,起初我不敢把这情绪冒出来,只在心里强做压抑。但是不久我发现鳗鱼背着我偷偷看手机,发短信。奇怪的是,我发现了鳗鱼的举动非但没生气,反而幸灾乐祸。我说,要不咱们还是把手机开着吧,这样你就不用跟个贼似的了。鳗鱼脸一红,又一黑,冷然说,多没意思啊,你好像不觉得自己是贼似的。这哪里像那个一向机智幽默的鳗鱼的话,我不禁呆了。

手机还是开了,我们顷刻跌进千里之外我们的日常生活,仿佛我们不是在N城的海滨旅馆里。我一看见鳗鱼在电话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就立即调转脸,走到外面去。我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走,也趁着这时分在电话里梳理几爪远方乱麻似的生活。

蓝色海岸线,金黄沙滩,人迹杳然的天然浴场,这两天前让我们欢喜雀跃,感慨想要呆上一辈子的天堂所在,也似乎不像第一天那么吸引人了。

鳗鱼开始担心海水里游泳会使她皮肤太黑,太黑的皮肤会暴露她的行踪,顿顿海鲜又使我俩肚子同样不适,美味变得索然。不出去,就只能呆在旅馆房间,窗帘制造出的暗叫人压抑,心思慵倦,身体恹恹,我们忽然都不太好意思面对对方的身体了。

算一算,是我们出行的第四天。我在鳗鱼再一次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时候下决心说话。我小声地、讨好地、假装无所指地说,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往后想来的时候再来这里。鳗鱼这次没恼,她跨过我的身子,直接走到窗边掀开窗帘,大声说,嗨,我们游泳去吧。

这夜,我们像刚来那一两天一样亲密、美好,缠绵、不舍。

在入睡前那近似幸福的疲惫里,我听见鳗鱼在我耳边呢喃:我们明早就回M城吧。

M城和N城之间是对开车,车上熟悉的景象让我恍惚,我差不多都处在发呆状态。鳗鱼也是懒洋洋的,只有眼光在掠过对面那束鲜花时会被花的生动晃一下。但那束鲜花的主人,那个女子,一整天把一个明亮的发髻冲着我们,一路沉睡,无知无觉。

列车快到终点站时,那女子才从深远的睡中醒来,茫然四顾,终于明白自己是睡在一列高速开动的火车上,她伸了伸懒腰,向车窗外望了又望,然后,像是对即将到达的终点心里有些不确定似的发了长久的一个呆,一缕从玻璃窗上反照过来的夕阳照在女子的脸上,使她那经过一天饱睡的脸显得饱满。

女子从包里取了化妆包去洗漱间,女子再回来的时候光彩夺目的。妆容整洁的女子开始打电话,一天之中,第一次听到女子的声音,感觉好奇,女子的声音很好听,她说的话也悦耳,悦耳的声音说:亲爱的,半小时后我就能到站,待会儿见。把手机装回到手袋里,女子站起来,抱起一整天占据我们桌面的那束新鲜如初的花,朝着两节车厢之间的蓝色废物桶走去。手臂一扬,抛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把那束花投进去。

女子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和鳗鱼像一个偷窥到别人秘密的人一样,赶紧把目光投向别处。

列车到站,那女子利落下车,等我们走出车厢,再次看见那女子,欢呼着投身于一个男人的臂弯,鸟儿似的一路叽喳着走了。

尽管知道两人不会有谁来接站,但我和鳗鱼还是各自向外走。我们慢慢拉大距离。最后,看上去,完全像两个不相干的旅人了。

西风残照

如果一生可以聚合于一瞬,那她,班昭班婕妤,会选择哪一刻凝结成琥珀?

会是她新晋为婕妤的日子么?那时爱益浓,宠正深,日子新鲜完满如君王手中的合欢扇,皎洁如霜雪,团圆似明月,君王的怀抱,正是春日暖暖。

她会不会反复回想这样的一瞬?年轻英俊的皇上,当着众人的面,含笑向她伸手:上来,这黄金的辇车,朕与你比肩同乘!这是何等的恩宠?但是,她迟疑了,婉谢了。她说,从来贤圣之君的身旁只有名臣在,哪里有她这样一个女子相伴的理由?她的话说得中正温婉。她看见他眉宇之间的沉吟,以及隐约的敬意。

往事可待追忆,当时已经惘然。她的怀想里有悔意么?她会不会期待,往日重现,她变了态度,她热切地向他递上自己的双手:执子之手,与君同乘。既然明日难期,就让幸福一次挥霍掉吧。

如果生命戛然止于这一瞬,在注定了被遗忘的时光里,就让这样的一刻悄然生成琥珀。

但是,恩宠坠地如一枚落叶,回望枝头,是难企及的奢望和遥远。

如果时光再往回转,那时她的夫君曹世叔尚在人世,她还是以学问闻名的曹夫人,加上班氏家族的良好出身,她端庄优雅地出入宫廷,教授皇后和妃嫔妇德、妇容、妇才、妇工诸多方面的修养,被宫中尊称为“曹大家”。每当有奇异的物品进贡皇宫,就是她展纸研墨,著文作赋,颂扬赞美的时候。这段日子该是她一生中最为安宁自在的时光吧。

云无心以出岫,月有意而入窗。偏偏的,她却成了皇上的婕妤。既有了班婕妤,又为何还要有赵婕妤呢?但是赵飞燕来了,赵合德也来了,贤淑不敌妖媚,连许皇后都死了,班婕妤又奈何得了命运?“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极力持身修己,还没有享到福,去做那些邪恶之事,还有指望吗?”她对命运唯一的一声质疑,竟也说得如此温婉。成帝在她声虽轻态度却是凛然的抗争里感到一点点羞愧,一点点犹疑,他赐班昭金百斤,顺带抹平了心里对她的那一点点愧疚。他终究是不能自禁的,他又何需要禁自己什么?在男人那里,总是女人败给女人,这其实只是女人自欺的借口。

凉风驱走炎热,秋扇的归宿是箱底。她能找到的箱底是王太后:成帝的母后。她恳请皇上让她去长信宫伺候太后,因为王太后给过她最有力的夸赞,感慨她贤淑:“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好。”现在,这感慨成为班婕妤飘摇命运的唯一救命浮木。她无法在风暴的漩涡里求生存,她必须把脚落在泥土里,她只能做一株陆生的植物。长信宫中秋月明,长信官早已沧桑的月亮一定看懂了她的心思,听见过她压抑日久的深沉的叹息吧。

时间一去真的不再回头,绚烂零落在地碾作尘土,汉成帝,她生命中又一个男人死了,但她仍活着。活着真漫长。

她再一次选择,她选择守护他。他活着的时候他和她之间隔着无法穿越的热闹,现在他死了,死亡在他和她之间制造了安静,制造了平等。这一次,她能穿越并且抵达,走近他。

每天的同一时间,班婕妤都见塬下那个农妇走上塬来,到塬那边捡拾柴禾。如果有耐心,她也能等得她负薪下塬回家。农家妇人的日子,在柴米油盐的烟火味气里。偶尔她会歇脚在她近前,使她看清她有太阳红的脸颊,她浓黑粗放的眉眼,她沾了柴薪碎屑的头发。她宽敞的怀使她隐约看见躲在其间的她的孩子。她是辛苦的、贫穷的、是被贫贱压迫着的。她有的,不都是她没有的么。班婕妤忽然发现自己在和眼前这个粗壮的农妇比较,吃了一惊。

吃惊过后,一绺笑纹现在她的嘴角。枯灯黄卷,夜风敲窗,她是咸阳塬上寂静的守墓人。

她惊怕了一辈子,幽怨了一辈子,也只有在这里,在死人这边,她找到最后的安全感和归宿感。在她看来,守卫延陵的那些巨大的石人石马是比人间的人有温度的,他们和她一样,谛听着松风天籁,会有思想释放如祭坛上缭绕不歇的烟雾吧。

白天,她常常漫游在石人石马间,倾听阳光与花草万木的私语,空气里松脂的香气让她百结的心片刻舒展。她看见阳光下自己的身影在脚下伸展,时而颀长优雅,时而又矮短如怪物,时而窝缩在脚底不能迈步,她会蹲下身子给影子说话。躲避是没用的。她说。她看见树叶打着旋落下来,各有各的归宿。

白露已过,咸阳塬上的草一日黄似一日,亭台廊柱投下的阴影越来越长,班婕妤感到凉从脚底升起。

远眺塬下隐约的村庄,这才想起有好多天没有看见那个农妇上塬来了,仔细回想,才最后确信,原来是自己多日没踏出门槛了。

她再次感觉到脚底那晒也晒不暖的寒意,确信自己的死是从心生,从脚下落地的。

责任编辑: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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