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列车驶过

2009-04-29 00:44王佩飞
读者 2009年22期
关键词:卧铺蛋蛋茶几

王佩飞

这是由银川增发至西安的一趟列车,女孩是由列车员领到卧铺铺位的。她的铺位在我的铺位对面,是2号下铺。1号、2号有两个中铺、上铺还空着。

女孩一过来,从她的脸蛋上,我便猜测她是垅源人。我去年去垅源时看到,孩子们的脸上都有红红的两坨。

女孩提着一个旅行包和一个不大的透明塑料袋,她将旅行包塞到铺下,塑料袋放在茶几上。可以看得到袋里有一只口杯、几个苹果,还有一个饭盒大小的漂亮的金属盒子。

车开了,女孩显得很兴奋,一会儿拉拉窗帘,一会儿用手擦擦车窗,一会儿又将脸贴到车窗上,张着嘴,似在不出声地叫唤什么。女孩一不小心将我的水杯碰倒了,吓得啊了一声,好在杯盖拧上了,女孩忙将杯子扶起,惊惶地望着我,脸色更红了。

我笑笑说:“没关系。你家是哪里的?”

女孩说:“南面垅源的。”

果真是垅源的。看来,又是一个辍学的孩子。

去年6月初,作协安排我们去垅源采风。大清早从银川出发,在车上颠簸了10多个小时。到垅源时,领队招呼汽车停下,我们看见一群10来岁的孩子站在路边,惊疑地望着我们。他们脸蛋上都有着红红的两坨,手里提着树条编织的筐子,筐子里盛着野菜,衣衫以及头上、脸上沾满了泥土,一个个神情木讷,看不出童年的欢乐。我们下了车,把带来的签字笔、铅笔、笔记本,还有糖果送给他们。他们无声地接过去,没有谁说谢谢,也没有谁露出笑意。领队问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今天不是星期天,咋不去上学?”女孩说,不上了,大大打工去了,妈要种庄稼,她在家带弟弟。我问了那个年纪稍大点的男孩,回答也和女孩一样,我心中不由得一阵欷歔。

随后我们在路边用数码相机与几个孩子合影。上车后,我从屏幕中翻看那些合影时惊奇地发现,镜头中的孩子个个呈现出一种惊惧、局促的神态,脸上竟然找不到一丝笑容。如果我没记错,那天是6月2日。我不知道,对于刚刚过去的属于他们的节日,这群垅源孩子脑子里会是怎样的概念,他们知道同一片蓝天下的这个国度,城里的孩子都拥有怎样的节日吗?

我又问女孩:“多大了?”

女孩说:“15了。”

我说:“咋不上学呢?”

女孩说:“前年大大打窑被埋在土里了,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妈忙不过来,我就不上学了,在家里帮妈干活。”

“啥时出来打工的?”

“今年春上。妈说要挣钱给弟弟妹妹上学,舅给找的人家,我就来银川了。”

听了女孩的话,我心里生出几分苦涩。

说话间,我的手机响了,接了电话,我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女孩见了,说:“叔,你这手机王奶奶家的叔叔也有,还能照相哩。王奶奶家还有个玉石做的电话,可好看哩。昨晚,王奶奶还让我给村长家打了个电话。”

我笑着说:“你小孩子家给村长打电话?有啥事?”

女孩憨笑一声,说:“家里没电话,打到村长家。”

我说:“都说啥?”

女孩说:“西安姑姑生孩子了,王奶奶让我去给姑姑看孩子,火车要经过村子后面,我告诉家里了。”

原来,女孩在银川当保姆,主人家在西安的女儿生养了,老太太让女孩去西安照看外孙,伺候女儿坐月子。

我说:“你们村子没有车站,你也下不去车呀。”

女孩指着车窗说:“不怕,从这儿能看到家。”

我笑了,觉得女孩单纯得可爱。

这时,列车减速了,窗外出现了一些建筑物,列车进站了。

女孩问:“叔是哪的?”

我说:“青铜峡的。下一站就是固原了。”

女孩说:“叔,不是的。要先过隧道,再经过我们那,前头才是固原呢。”

我笑着说:“你还知道得多。火车经过你们村子时,把你家指给叔叔看看。”

女孩摇摇头说:“叔,看不到我家,我家是窑洞,但能看到我家窑洞上面的沙枣树。”

说话间女孩站起来,两手压着车窗插销,试了试,那样子像是要开窗。这是由银川加发至西安的老式绿皮旅客列车。女孩力气不小,一用劲,把车窗提了起来。女孩要打开外面那层窗户时,上来一胖一瘦两个中年人,各背了一个包,瘦子还提了一个老大的食品袋。胖子把包扔在我头上的中铺上,瘦子不知这下铺是女孩的,把包放在女孩的下铺上,扫了女孩一眼,随手把食品袋咚地砸到茶几上。女孩被吓了一跳,赶紧拿了塑料袋,坐到过道上靠窗的小凳子上。胖子和瘦子就大大咧咧地霸占了女孩的铺位,接着就从食品袋里掏出几罐青岛啤酒、烧鸡、烤鱼、香肠和中华香烟,摆了一茶几,吵吵嚷嚷地喝开了。

从他俩的对话中,我知道胖子是主任,瘦子叫马秘书。

我对这两个人的行为很反感,但还是脸上强带着笑对瘦子说:“这下铺是女孩的,她有票。”

主任和马秘书显得很惊讶,转脸看了看女孩,神情很尴尬。

是啊,如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垅源的打工小女孩,会买一张卧铺下铺票。这么一想,不由得对女孩的东家更添了几分好感。但愿女孩到了西安,老太太的女儿也能像她母亲一样善待这孩子。

女孩浑然不觉我的心事,把塑料袋放到小茶几上,拿出那个盒子,不停地摩挲着,还不时举到鼻子前闻一闻。我想,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呢?首饰?现金?还是老太太带给外孙的礼物?我担心起来:要是贵重物品,她这么不知保护,说不定就惹贼了。

11点钟时,列车已过了同心地界,胖主任喝多了啤酒,起身去了厕所,马秘书靠在车厢壁上假寐。女孩乘机过去,打开了外面那扇车窗,头伸到窗外看着什么。塞上4月,天气还冷,一股冷风凉飕飕地灌了进来,马秘书一激灵,睁开眼来,两手护着没吃完的烧鸡恼火地说:“看啥?快关上!脏死了。”女孩又被吓得一哆嗦,想把窗子放下,却放不下来。马秘书火了,伸手咣当一声拉下外面的车窗,又气呼呼地咯噔一声把里面的车窗拉了下来,因用力过大,车窗锁片被震落在窗槽里。

女孩感到了马秘书的不悦,瑟缩地瞅瞅他,一句话也没敢说。她恓惶地回到过道上的小凳子前,抱着盒子坐下来,默默地对着面前的茶几发愣。我发现她的额头上已有了皱纹,那飘动的有些凌乱的头发,那身蓝色的旧衣衫,以及那种失却了天真无邪的眼神,令我心酸。这么小的年纪,便离别亲人,孤身来到陌生的城市打工,要饱尝多少酸甜苦辣。想必她此时已感到成年人的那种伤感、孤独了。

我想坐到她对面的小凳子上,和她再说些什么,这时来了个手提食品袋的年轻女子,坐到女孩对面的小凳子上,轻声地逗女孩说话。开始,女孩不言语,一会儿,女孩笑了起来,女子就拿出一块口香糖给女孩,女孩摇摇头没要。过了一会儿,女孩把盒子装进袋里,起身往车厢一头走去,刚走几步,又折回来,像是对女子说她去厕所,请女子帮她看管那个塑料袋。

女孩走后,我看见年轻女子迅速地掏出盒子,旁若无人地打开,手在盒子里扒拉几下,又迅即地盖上盒盖,将盒子装进塑料袋里,脸色显得很古怪。

女孩回来了,年轻女子又从自己袋子里拿出一根香肠给女孩,女孩还是摇着头不要。年轻女子就将香肠放在小茶几上,拍拍女孩的头,走了。

我对女孩说:“你盒子里的东西少了没?”

女孩没看,笑笑说:“没。”

我听了心中很是纳闷:那女子明明是小偷嘛。看来,女孩那盒子里装的不是贵重物品。

列车进入固原地界了,胖主任和马秘书也吃饱喝足了。胖主任上了中铺休息,马秘书则懒散地躺在女孩的下铺上,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时,女孩拿着盒子,从对面的座位摸摸索索地走到我身边来。她踮起一只脚,将整个身子都伏在茶几上,想打开车窗,可车窗怎么也提不起来。女孩急了,她那皲裂的脸蛋就更红了。马秘书听到了动静,睁眼瞪着女孩,他不明白女孩为啥要打开车窗,拉着脸说:“这么大的风沙,开窗干啥?有啥好看的!”

女孩赔着笑脸说:“叔,我家在前头,我想看看。”马秘书听了,厌烦地将头扭到一边。女孩便将哀求的目光投向我,说:“叔叔,给我开开窗子吧,我家就在这儿。”我听了,没顾马秘书的不悦,起身用力去提拉车窗,车窗还是纹丝不动。原来,刚才马秘书将车窗拉下时,将车窗锁片震落了,车窗死死地卡在铁槽里,打不开了。这时,车窗外出现一片村落,女孩更急了,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拍打着车窗,脸贴在玻璃上不停地喊着弟弟妹妹……列车轰轰隆隆地行驶着,女孩的喊声苍白而无力。我顺着车窗望去,在路基下,果真看到两个孩子并肩站在一起,个子都很矮。他们抬头望着火车,一齐举起手,扯起小小的喉咙拼命地尖声喊着什么。

隔壁3号卧铺的人听到女孩的喊声,说:“快过来,我把这边窗子打开。”女孩便抱着盒子,向3号卧铺跑。这时,意外发生了,女孩的腿绊到了卧铺角上,重重地摔了一跤,女孩惊叫了一声,手里的盒子飞了出去,里面散落出一团团核桃大小的白纸蛋蛋来。

女孩的嘴角磕破了,可她顾不上痛,飞快地爬起来,扑到车窗跟前,伸出头,招着手,喊:“等着,姐把东西撂给你们!”

车窗外,两个孩子许是看到了姐姐,跟着列车跑了起来。小男孩跌倒了,小女孩折回去,一手拉起小男孩,一手摇着。他们呼喊着,撵着列车。

女孩返回身,边哭边寻找着散落的纸蛋蛋。人们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包括胖主任、马秘书和乘务员都手忙脚乱地帮着女孩捡那些纸蛋蛋。一边捡,一边七嘴八舌地问:“里边是啥呀?是啥东西?”也就十几秒钟,那些跌落了的纸蛋蛋就又被装在缺了盖子的盒子里。女孩端着盒子,又扑到窗口,可是,这时列车已驶在了高架桥上,下面是十几米深、上百米宽的深沟,两边是陡直的沟崖,没有人行道,东西扔下去也没法子拿了。车窗外,两个撵着列车的孩子不得不停了下来,在沟崖边上摇着双手,跳着,喊着,渐渐地两个黑影越来越小,像是垅源上两个豆大的符号。望着沟崖上的弟弟妹妹,女孩抱着盒子伤心地哭了起来。列车员抚着女孩的头说:“莫哭,盒子里的东西是要给家里的吗?阿姨帮你想想办法。”说着,拿起一个纸蛋蛋,捏了捏,疑惑地问:“这是啥呀?”我听了,也过去拿起一个,感觉里面的东西硬硬的,细看,白纸上面还写着两个字:腰果。

顿时,我恍然大悟。大概是女孩昨晚通过村长家的电话告诉家里,她今天要去西安,让弟弟妹妹在这里等她,她要把王奶奶给她吃的好东西撂给弟弟妹妹吃。我端起盒子,果真,那一个个核桃大小的纸团上分别写着:巧克力、桂圆、开心果……

(成 盼摘自《作品》200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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