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晟
清水河县位于呼和浩特市的南端,在内蒙古高原和山陕黄土高原的中间地带。
在清水河县2859平方公里的总面积里,只零散分布着13.5万人口,这些人里的11.6万是靠天吃饭、靠雨吃水的农民。上苍给他们赖以为家的这片土地,几百年不变地风多雨少,十年九旱。田边地头裂开一条条纵横的沟壑,像老天摊开的无奈的粗糙大手,像农人不堪劳苦,额上、掌上皴裂的一道道新伤旧痕,像一代代清水河人希望破灭,心上割下的一道道伤口。
车子一直开到北堡乡阳湾子村的暖泉中学才停下来。车上这队人的任务也由此正式开始。他们此行专程为一桩事情而来——在极度贫困的清水河找一处地方,为那里的穷孩子们修一座图书馆。
暖泉中学特别寒冷。虽是初冬,但在内蒙古已是霜冻遍地。教室里没有暖气,墙壁上的绿粉漆斑斑驳驳,但学生们的读书声却洪亮清脆。
而在住校生宿舍学生们自己的天地里,笑声则变得爽朗酣畅。这宿舍虽是去年才翻修的,却不过是个改良的大窑洞。一张大通铺,一面大墙壁。即便如此,在一间女生宿舍里,我还是看见迎面的墙上有一面红色的小镜子,满壁生辉。
黄秃秃的操场响起当当的打铁声,原来是代表下课的土铃声。书声琅琅的暖泉中学,顿时像放出一窝活蹦乱跳的小鸟儿来。我们来之前,呼和浩特红十字会已经帮我们寻找到一批当地的贫困学生,这会儿,他们聚在操场上,有一点茫然地看着我们。我一个一个拉着他们聊天,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生活,再问问他们看书的喜好,心头竟是一阵阵酸楚的感觉。
初二(1)班 戚艺怀
戚艺怀比班里大多数同学都要“厉害”——他既坐过火车,也坐过汽车。坐火车,是8岁那年,爸妈带他去河北看病;坐汽车,是10岁那年,爸妈狠狠心,再借一大笔钱,带他去呼和浩特看病。现在,他的腿还是老样子,家里却已一贫如洗。
每天,他5点半起床,拄着家里自制的拐,走上1个小时来上课。他走路特别费劲,跨一步要挪半天,手里的拐其实也就是两根棍儿。起先,他当着别人的面走,总觉得不好意思,现在倒也习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双腿到底是咋了,但他坦白地表示,他的腿是治不好了。如果家里有钱,就得花在读书上,那才叫使在刀刃儿上。
我问笑眯眯的戚艺怀:“读完书以后干什么呢?”
他若有所思,笑容也收起来了。想了一会儿,他说:“当科学家。”又说:“发明个火车,开到月亮上去。”
我又问他平时都看什么书。
他说看课本。
“课外书呢?”
“没有的。小的时候看过一本大书。”
“什么书呀?”
“《西游记》。家里借的,后来别的书借不到,只好看作文书了。”
笑眯眯的戚艺怀说,他这个名字是自己起的,因为爸妈给他起的名字他不大喜欢。
初三(1)班 牛永飞
牛永飞已经是个神气的小伙子了。也许因为嘴角已经冒着青胡髭,他不像别的学生难免会露一点怯,而是说话字正腔圆,言之凿凿,很像个男子汉。
他很有计划地规划着自己理论上的未来。他说,他跟爸爸有个共识,就算再穷,他都要考高中,考大学。眼下苦,撑一撑也就过去了,因为“知识改变命运”。
话题漫扯,聊起他的家,男子汉讲着讲着,便放低了声音。再看他,竟发现男子汉在抹泪。
原来,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开了家,一年都没有音信。村里人慢慢传开来,说“又跑了一个”。他不大明白怎么回事,就看到爸爸总在灯下皱着眉沉默。
之后,从遥远的广西来了封信,这让他跟姐姐、弟弟兴奋得热血沸腾。没想到读完信,他的心也凉了。那是妈妈写来的信,原来,妈妈是爸爸买来的媳妇儿,在清水河实在待不住,就跑回广西老家了。
妈妈在信里请求孩子们原谅她的逃离。于是,10年了,妈妈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这个残缺的四口之家,再加上他年迈的爷爷奶奶,全靠爸爸一个人种地支撑下来。
我问他:“你原谅妈妈吗?”
“妈妈信上说,长大了我们就会明白她的。我不怪她。”
六年级(1)班 赵宁
赵宁长得白净,衣着整洁。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要他来这儿。我不忍心问得具体,就说:“你看看自己,跟别的同学有什么不一样?”
他说:“我在食堂吃剩饭。”
他讲得轻,让这话听起来更加掷地有声。
中午吃饭,因为大部分孩子家在山里,路远,所以都在学校吃。交很少的伙食费,稀粥、炒土豆和馒头就是午饭。
可就是这样,赵宁家也负担不起。他说,吃饭的时候,起先同学们总见他饿肚子,就掰一点馒头给他。东一点,西一筷,也就凑合了一顿。见他难过,同学们都安慰说:“赵宁,总有一天,你会不用吃剩饭的!”
他又说,哥哥也在暖泉读书。有一次,哥哥的同学告诉他,他哥哥在食堂偷偷吃剩饭,让他别跟别人说。他点头,牢牢守着这个秘密,也守着自己的秘密。
所以,在吃剩饭这件事情上,赵宁是他们一家人里最大的知情者——他知道自己吃剩饭,也知道哥哥吃剩饭;哥哥知道自己吃剩饭,却不知道他也吃剩饭;爸爸妈妈既不知道他吃剩饭,也不知道哥哥吃剩饭。
赵宁说,每到过年,家里就有白米饭吃,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白米饭。
又说,比白米饭好吃的有两样:一个是糖,有同学买糖时给他舔过几口,好吃;另一个是冰棍儿,上学期期末考完试,学校发冰棍儿吃,那是他第一次吃冰棍儿,滋味忘不了。
我没问看书的事儿,问不出口。
二年级(2)班 张俊青
张俊青很小很小,走在上学的山路上,黄土坡之间,她的身影就像一个小石子儿,跳在山路上。
这个学习成绩很棒的小姑娘总是一脸严肃,也不大爱说话。因为她家离得近,我们来到她家。
张俊青的爸爸又高又帅,可惜得了“大脑神经疲劳”的怪病,站久了头就疼,啥活儿也干不了,连吃饭都会头疼。妈妈是干活的能手,里里外外,雷厉风行。爸爸病倒了,妈妈没日没夜地干活。但是,女人的肩膀能有多坚硬?妈妈早早得了白内障,却没顾上治眼睛。
张俊青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小小的土窑里,全家睡在一个土炕上。姐姐上个月去了集宁念大学,小俊青虽然舍不得,但也开心——家里宽敞了不少。
俊青的爸爸妈妈不大会说普通话,她就给我们当起了翻译。爸爸表达着对妈妈的歉疚,妈妈听得直抹眼泪,小俊青却害羞起来,不好意思翻译了。
炕边的土灶冒起热气,清炖土豆就是这一家三口的午饭。他们热情挽留,要把这顿饭省给我们,我们急急告辞。
我回想刚刚在路上跟小俊青的对话——
“俊青,你最爱看什么书?”
“语文课本。”
“那爱看什么课外书呢?”
“没有课外书,只有课本。”
“知道什么是童话吗?”
“知道。”
“看过童话吗?”
“没有。”
“那怎么知道什么是童话呢?”
“因为课文上说,所有的小朋友都爱看童话。”
下午,学生们回到教室上课。我们顾不上吃饭,反复考虑比较,终于确定了建造下一座图书馆的合适所在。来年在这里建造一座图书馆,是我们此行最终的目的。这座图书馆,也是许多人包括这里的孩子们的一个共同的愿望。
(关欣援摘自华艺出版社《首席执行官和乡村图书馆》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