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常常穿着肥大的校服,趿拉着拖鞋,孤单地走过马路。那时从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曾像现在老去的我一样,用浓郁的嫉妒的视线,目视着我的远去。
那时的我,那样脆弱、羞涩、孤独,总希望找一个可以牵着自己的手,走过一段又一段寂寞年华的女孩或者男孩。我记得我曾为了找到一个一起去食堂吃饭的伴儿而抛掉自尊,哀求一个女孩,求她与我同行。但最终,我还是被她冷漠地拒绝了。
总以为那时的烦恼无穷无尽,年少的臂膀无力去将它们托起,所以神情忧伤,视线迷茫。而今隔着时光的玻璃看过去,才知道,只是青春,便足以值得珍惜,而那些细细小小的烦恼,不过是像血管一样,游走在青春的肌肤之上,也正是它们,才让我走过的这段时光,现出浅蓝淡粉的迷人光泽。
而今的我走在路上,看到那些逼人的青春以无法阻挡的耀眼的光芒射过来时,常常会觉得忧伤,还有羞涩。只是,这样的忧伤与年少时的那种截然不同。我忧伤自己无法再像那个面容冷淡的少年,戴着耳机,旁若无人地浪费着大好的时光。我要为了许多人,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荣光、职位而忙碌,永不停歇。我需要时刻计算着时间,赶路,或者见人。我再也不能够像那个悠闲的少年,用漫不经心的视线,扫过路边的风景。
而我的羞涩,则源自我无力挽回的苍老。我记得有一次在校园里,看到一个熟识的学生拥着自己的女友,亲密无间地朝我走过来。就在我们相距还有几米远的时候,那个学生笑着看我,手却始终在女友的脸上温柔地爱抚着。视线相撞的那一瞬间,我的脸突然红了。我慌乱地将头低下去,试图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放。可是我却发现,我已经被他的勇敢、从容与骄傲,弄到丢了最后与他对视、问好的勇气。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名牌的衣衫与他们素朴的校服相比,是如此黯淡。
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看到附近中学的男孩女孩,我常常会下意识地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总是在食堂最中心的位置,任意地将桌子拼在一起。他们会大声地喧哗,会豪放地举杯,男孩子会在桌子底下偷偷碰女孩子的脚,会放肆地评说着天下大事。女孩子的脸上,会涂着一抹鲜艳的油彩,指甲上满是怒放的花儿。有时候,她们也会素面朝天,只一件大大的套衫,一双白色的球鞋。可是,她们在男孩子面前照样有无穷的吸引力,照样让角落里远观的我觉得惭愧。
我想我真的老了,我与许多上班的女子一样,在焦灼之中,将自己硕果仅存的一点年华,用昂贵的化妆品逼到无路可走的角落。最终,青春回望我们一眼,知道我们的急功近利,再无法容忍它们妖娆地绽放,除了消失,无路可走。
急行之中,我们究竟将青春丢在了哪里?它是不是像融化的雪糕,滴落在阳光炙烤着的柏油路上,来不及擦拭便只剩了轻微的印痕?是不是像爆米花,或者可乐,在电影院的黑暗中,不知不觉便被我们消耗殆尽?是不是如一件穿旧了的衣服,只因为它不符合审美的潮流,便被我们弃置一旁?
我始终寻不到答案。但我知道,我是在对物质的一路狂追中,将它们丢在了一个再也找不到的拐角。
许久之后一个有雪、有阳光的温暖冬日,我走过一个操场,迎面跑来一群男孩女孩,他们团着雪球,互相追逐、喊叫着。我站在那里,忧伤地看了片刻,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雪球无意中落入我的脖颈。操场上响起一阵坏坏的欢呼声。我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笑脸,忍不住边抖落衣服上的雪花,边哈哈大笑起来,并朝他们嚷:“嘿,坏小子,小心考试我让你们不及格!”
一个女孩子跑到我的身边,拿着相机,啪啪地拍了一通,然后笑道:“嘿,老师,就这样简单地笑下去,你会和我们一样年轻快乐哦!”
我在那一刻突然明白,我那老去的青春,原来并没有走得太远,它一路悄无声息地跟着负重的我,只等我像现在这样,回头,等它追上来,与我不再年轻的容颜一起,不离不弃地,走一程,再走一程。
(司志政摘自《中国青年报》2009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