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羽
1977年,忽地心血来潮,冲着《红楼梦》跃跃欲试蠢蠢而动起来。本也自知,习惯了变形夸张的漫画之笔,怎能描画窈窕少女绰约仙姝?可是“椿龄画蔷,痴及局外”久矣。
出版社向我约稿,要我写写个人创作体会,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画《红楼梦》的事。追忆当时情况,就如何想?如何画?略陈一孔之见:
林黛玉
一提起林黛玉,人们就会想到黛玉葬花。“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无葬花不足以为黛玉;无黛玉不足适以葬花。用句老话:典型人物的典型情节。然而我认为它并不适宜于绘画。
黛玉葬花即《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葬花作为一个事件,其整体由两个方面构成:一是葬花的行为,一是葬花的动机。
先说葬花的行为。这行为不能不说有悖于事理,是荒唐之举。人死了,要哀要葬。猫狗死了,也要葬,而花本草木,也哀也葬,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比如,当看到一个女孩子哀哀切切地在葬花,孰能不笑其痴癫?这一点就连林黛玉也意会到了,故曰:“侬今葬花人笑痴。”
再说葬花的动机。缘何而葬花?答案在《葬花词》。《葬花词》可以八字概括:凄婉哀绝、荡气回肠。是《葬花词》使人深切地感触到林黛玉之高洁、之哀愁、之孤苦无依。无人可以对之倾诉,而又要倾诉。只好由人而移之花木,转为与花木同病相怜;由落红而哀自己,因自己而哀落红。
葬花之举是“果”,《葬花词》是“因”。两者不可或分。无《葬花词》,无以给荒唐的葬花行为以合理解释;无荒唐的葬花行为,无以深化《葬花词》的凄婉哀绝。寓哀婉于荒唐之中,愈荒唐愈见其哀。
且以绘画对之比照:葬花,是具体的人和花,固适于绘画描摹。可是《葬花词》是诗,是语言艺术。语言艺术不受时间、空间限制,有极大的跳跃性、组合性。它可以把不同事物、不同概念交错糅合,以达其或比或兴(《葬花词》的凄婉哀绝就是得之于比兴)。而受制于时间、空间的直观艺术绘画,只能对之而叹束手辍笔。正如刘勰之所说“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
文学作品中的黛玉葬花,一旦成了绘画中的黛玉葬花,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半:失去了《葬花词》之“因”,徒留有葬花行为之“果”。这与还“珠”之“椟”何异?
或许有人会说,我们看到过画中的黛玉葬花,并未觉其荒唐,同是凄切哀婉。这也是事实。然而细加分辨就会发现这并不是由绘画中发出的信息所致。而是《红楼梦》给予观者的印象至深,是观者在观赏绘画的同时将自己的原有印象赋予绘画的。实则与绘画无关。
我画林黛玉,避开葬花,另觅出路。人的思维有时真怪,明明摆在眼皮底下很容易想到的,偏是七绕八绕之后才想到。综观林黛玉的短短一生,与之结了不解之缘的,一是花,一是诗。黛玉对花是“葬”,对诗是“焚”(焚稿断痴情)。我将“葬花”与 “焚诗”合在一起,前者去其“花”字,后者去其“焚”字,移花接木,成为“葬诗”。正欣欣然,猛然想起林黛玉不早就有这句诗了:“冷月葬诗魂”。我绕了个弯子。看来人们所谓的“悟”,并非聪明所致,实乃得之于笨。
我谓黛玉葬诗比之葬花更宜于绘画。既免除了“荒唐”之弊,又因“诗魂”抽象,较之具体的花,其与孤傲高洁等概念更易殊类相感。
又似乎没有白绕弯子,同是“冷月葬诗魂”,却也有小异。林黛玉的诗,是“冷月”葬诗魂。我画的是“林黛玉”葬诗魂。是黛玉葬诗魂?还是黛玉为诗魂之化身被冷月所埋葬?无论是此是彼,画笔均可纵横其间。
史湘云
史湘云爽朗豪放,妩媚而有丈夫气。“爱厄 (二)哥哥”咬舌子,偏又口无遮拦。曹公用“憨”字状之,尤令人忍俊不禁。
将文学中的史湘云“克隆”成画中的史湘云岂不快意?其实这也是画者的一点私心。或曰创作冲动;或曰见其所爱必欲得之。但是文学中最精彩处最打动人处,又往往是画者的禁区。我在《憨湘云醉眠芍药茵》的芍药茵旁绕了半天,终于废然而叹:没法画。
画出来的,有时语言说不出来,语言说出来的,有时画不出来。语言的“醉眠芍药茵”令人想到的是习俗未染天真无邪的史小姐。而画出来的“醉眠芍药茵”则只能是“睡美人”的史小姐了。比如俗语 叫“占着茅坑不拉屎”,令人想到的是尸位素餐,可是你画出来试试看?
就这一回目看,无“醉眠”不足以显示史湘云之豪饮;只豪饮而无“醉眠”犹如画龙没有点睛。其实早在“醉眠”之前,在红香圃小敞厅内,曹雪芹已将笔尖瞄准史湘云了。看那湘云先笑着说,“拇战”正合了她的脾气。看那悄悄地拉香菱,教她说“药”字。看那“湘云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猜起拳来”。看那“用筷子举着 (半个鸭头),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如谓“醉眠”是“龙睛”;这些细节则是龙的形体了。
绘画与文学的不同处,是它只能着眼一点,只能描摹某一事物的某一刹那。“醉眠”固然是妙笔,是“龙睛”,如果将画笔只拘圃于“醉眠”,犹如没有龙之形体的“龙睛”,体之不存,睛将焉附?
“醉眠”虽妙,只能割爱。退而求其次,把史湘云唤醒,再回到红香圃小敞厅里的酒席旁边,让她“三”“五”乱叫,猜起拳来。
尤二姐、尤三姐
把姐妹俩画在了一起。
尤二姐把玩着贾琏的定情物——九龙佩。
尤三姐抱持着柳湘莲的定情物——剑。
是二人的不同人生追求,也暗示着不同的悲剧结局。
然而这有点近似“图解”了。立此存照,引以为戒。
贾琏
“情遗九龙佩”的贾琏,在戏曲中是着花花公子衣装(此时已是贾敬出殡之后,按礼,已脱孝服了)。从绘画着眼,不妨仍让他穿着孝服和尤二姐厮混。居丧之哀,苟且之欢,正是一个“孝”字的好写照,一个浪荡子的好嘴脸。
花袭人
“花气袭人知昼暖”,馥郁花香,乘人不备而袭之。其迷醉人也如是,其蛊惑人也如是。花美而香而鬼祟,古人诗词如此写照,可谓一绝。
偏偏“专在这些浓词艳诗上做工夫”的贾宝玉,以此诗句为花家姐姐命名,又可谓一绝。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袭人不仅如花,且能解语。无怪王夫人越发感爱:“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 (贾宝玉)交给你了。”
可是贾宝玉疑惑起来:“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
虽然贾宝玉肯定为“诼谣謑诟,出自屏帷”,但“按迹循踪”阅遍书中所有有关袭人章节却又查无实据。似结非结,若灭若现。花袭人之有城府在此,曹雪芹写实手法之高明也在此。
让画图中的花家姐姐作拂拭妆台状,而镜中的眼神似别有所窥。袭人之“袭”,其庶几乎?
藕官
提起藕官祭药官,芳官眼圈儿一红,叹口气道:“这事说来,藕官儿也是胡闹。那都是傻想头!她是小生,药官是小旦。往常时,她们扮作两口儿,每日唱戏的时候,都装着那么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装糊涂了,倒像真的一样儿。后来两个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药官儿一死,她就哭得死去活来的,至如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
试想,如芳官不讲,谁能悟得到此?戏台上已是假的;更何况女扮男装。然而竟你疼我,我爱你,倒像真的两口儿。有趣的是,这个“丈夫”忽地被贾宝玉撞见,又立即意识到自己本是女孩子,不好意思得“我也不便和你面说”。而芳官既说这是“胡闹”,却又“眼圈儿一红”。
画藕官,就画她“偷偷烧纸”。“偷”本来不是好字眼,但又不全是“不是好字眼”。尤二姐死了,贾琏也偷偷烧过纸。就因了这“偷”,我对贾琏忽然有了好印象。
因作画,与《红楼梦》相厮缠,虽举鼎而绝膑,亦种瓜而得豆。
朱光潜论诗,谓“诗与人生世相的关系,妙处在于不即不离”。借朱先生这四个字用到插图上来,插图与文学作品的关系亦应不即不离。“不即”则如风筝断线;“不离”则死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