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志
摘要:金代山西地域文学的发展历程可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从金太祖到海陵王迁都之前(1115-1153),是金代山西地域文学的复苏期。二是海陵王迁都之后到章宗朝(1153-1209),是金代山西文学的发展期。三是从卫绍王到金亡(1209-1234),是金代山西文学的繁荣期。金代山西地域文学在金末迎来鼎盛局面主要有三方面的因素:一是中原文化重心的北移;二是“壬辰北渡”时期山西士人的回归;三是金末山西文人的忠国意识与使命感。
关键词:金代;山西;地域文学;文人
中图分类号:K24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559-8095(2009)02-0080-08
金代山西地区包括河东北路、河东南路大部和西京路的一部分,是金朝统治的重心区之一。随着金朝由初建到发展,进入鼎盛,转向衰落,山西地域文学也由复苏走向发展,并在金朝灭亡之际进入辉煌时期。这期间山西文坛也由“借才异代”,文人寥寥,到名家辈出,这对形成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乃至丰富金代文学做出了重大的贡献。本文力图对金代山西文人与地域文学的发展阶段、地域特色、山西文学于金末进入发展顶峰的原因进行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
从金太祖到海陵王迁都之前(1115-1153),是金代山西地域文学的复苏期。金朝以马上得天下,仅用十余年时间先后灭亡辽和北宋,山西地处原辽、宋交界处,是辽金、辽宋战争最为激烈的地区之一。女真军队进入山西地区后,对原宋、辽汉人推行奴隶式的掠夺政策,将大量人口南迁,使当地经济遭到进一步的摧残。文化也随之出现凋敝的状况。清人庄仲方说:“金初无文字也,自太祖得辽人韩防而言始文。太宗人宋汴州,取经籍图书,宋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辈后先归之,而文字熠兴,然犹借才异代也。”虽然庄仲方的话并不十分确切,但也反映了金初文化具有“借才异代”的特点。山西地区虽然也是以由宋人金的南方汉族文人和由辽人金的北方汉族文人居主体,但也出现了金初科举及第的文人。
由宋入金的山西文人,可分为三种类型:
一是宋朝奉使至金被扣留,却坚持不仕滞留在山西的文人,如滕茂实、朱弁。滕茂实(?-1128),字秀颖,杭州临安人,宋政和八年(1118)进士。靖康元年(1126)以工部员外郎假工部侍郎使金被拘,初囚于云中(今山西大同),“粘罕素闻茂实名,乃迁之代州(今山西代县)”。自书“宋工部侍郎滕茂实墓”九字授友人,以示其宁死不屈之志。宋钦宗北迁,茂实请从行,金人不许,忧愤成疾,滕茂实《临终诗》云:“况我禄数世,一死何足论。远或死江海,近或死朝昏。敛我不须衣,裹尸以黄幡。题作宋臣墓,篆字当深刊。”天会六年(1128)卒于云中。朱弁(?-1144),字少章,徽州婺源(今江西婺州)人,朱熹族叔祖。于建炎元年(1127)使金,至云中(今山西大同)被宗翰扣留,“凡居云朔二十年,自号t观如居士。”广收门徒,“金国名王贵人多遣子弟就学”。熙宗皇统二年(1142)金宋议和后,与洪皓归宋。留金期间所作诗文多深切宛转,充满故国之思与不平之气,如朱弁《有感》诗云:“容貌与年改,鬓毛随意斑。雁边云度塞,鸟外日衔山。仗节功奚在,捐躯志未闲。不知垂老眼,何日睹龙颜。”表达了诗人客居他乡的抑郁与抗节不变的忠心。今有《曲洧旧闻》、《风月堂诗话》和《续髋骸说》行于世。
二是在金宋战争中被俘获释后坚决不仕的原宋官员,如何宏中(1097-1159),字定远。祖籍雁门(今山西代县),徙忻州(今山西忻州)。宋宣和元年(1119)中武举,金人南侵,任河北、河东两路统制。战败后抗节不降,囚于西京(今山西大同),获释后当了道士,建紫微殿,供奉宋徽宗像。“幼倜傥,仪观秀整,雅以奇节自许”。自号“理通先生”,“所著《成真》、《理通》二集藏于家”。何宏中《述怀》诗云:“马革盛尸每恨迟,西山饿踣更何辞。姓名不到中兴历,自有皇天后土知。”表现了诗人宁死不降的气节。
三是由宋入金后人仕金朝的文人。如姚孝锡(1099-1181),祖籍江苏丰县,宋政和四年(1114)登第,官代州兵曹,入金后,出任五台县簿(今山西五台县)。姚孝锡“中年以后,以家事付诸子,放浪山水。诗酒自娱”,“古诗尤有高趣”,时为金初山西诗坛的一大名家。《中州集》收其诗32首,《睡起》诗云:“旧事老年多记忆,故园归梦正悠扬。”抒发了念念不忘的故国之思。
由宋人金的文人将宋诗的风格体式带入金诗,虽然三种类型的文人处境不同,但在文学创作上皆以去国怀乡、眷念故国为主题,风格悲怆惆怅,大多表现出怀念故国的悲愤之情或不失臣节的忠君之志。
山西地区由辽入金的文人,目前见于史料记载的仅见虞仲文一人,虞仲文(1069-1123),字质夫,武州宁远(今山西五寨)人。第辽进士,仕为辽相,金占领燕京后降附金朝,授枢密使、平章政事,封秦国公。“七岁知作诗,十岁能述文,日记千言,刻苦学问”。四岁作《雪花》诗云:“琼英与玉蕊,片片落前池。问著花来处,东君也不知。”全诗构思巧妙,格调清新,富有诗情画意。赋《煎饼》,有“鱼目”、“蝉声”残句,“人以神童目之”。此外还有《宁鉴墓志铭》,收于《全辽文》。宁鉴为虞仲文的同乡好友,两人“同年登科,又俱官江北,定生死交。”宁鉴去世后,虞仲文为他作墓志铭。铭文叙事流畅精炼,真挚感人,在辽文中颇具代表性。
金太宗时期首开科举,主要在燕云地区开科取士,一些原辽、宋士人参加科举及第,成为金朝最早的一批及第文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为这一时期山西文坛颇具影响的人物。刘撝,自号南山翁,应州浑源(今山西浑源县)人。生于辽末,“当辽金革命,扰攘际,学未尝一日废”,天会二年(1124)登词赋状元,为金代首位状元。其先在上京(今黑龙江阿城)任右拾遗,后又转任天成(今山西天镇)、阳曲(今山西太原)、怀仁(今属山西)三县知县,最后出任石州(今山西离石)刺史,累官至中大夫,约海陵、世宗之际卒,享年六十三岁。“当时名士大夫多出门下”,如孟宗献、赵枢、张景仁、郑子聃等,“金国一代词学,精切得人为盛,由公有以振而起之也”。刘撝在金初山西文坛颇具影响,但他的传世作品极少,仅存《梦游山寺觉而记寺》一首:“喜逢汉代龙兴日,高谢商山豹隐秋。蟾宫好养青青桂,须占鳌头稳上游。”这首诗作于刘撝登词赋状元之前,气势壮阔,显示了刘掇高中魁甲的愿望和成竹在胸的信心。另外还有《诫子》残句“元自蓬蒿出门户,莫交门户却蒿蓬”,告诫子孙慎重交友。孙九鼎,忻州定襄(今山西定襄县)人,宋政和三年(1113)游太学,文采风流,为时所称。金朝占领山西后,天会六年(1128)登经义状元,授承议郎。其弟九畴、九亿亦同榜及第,一时传为佳话。孙九鼎在金初山西文坛颇负盛名,元好问认为“中州文派,先生指授之功为多”。今存诗《甄庄三藏真身》、《游金明》和《重修唐太宗庙碑颂诗》三首。《游金明》诗云:“片片桃花逐流水,东风吹上木兰舟。隔溪红粉休相认,年少孙郎不姓刘。”风格清丽,与南冠文人去国怀乡、幽愤悲怆的风格相去甚远。
综上所述,这一时期是山西地域文学的复苏期,文坛以由宋人金的文人和原辽士人科举及第文人为主流。当时错综复杂的民族矛盾和曲折坎坷的人生遭际深刻影响了这些文人的创作倾向,心系故土、怀念宗邦的凄苦之情成为该时期山西地域文学的主要风格。
二
海陵王迁都之后到章宗朝(1153-1209),是山西文学的发展期。贞元元年(1153)海陵迁都燕京,号中都,确立了燕云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位。金世宗即位后全力倡导文治,“时和岁丰,民物阜庶,鸣鸡吠犬,烟火万里,有周成康、汉文景之风。”山西地区的经济获得恢复和发展,各地兴修水利。振兴农业。章宗时山西地区兴办的水利项目达14项,如“通利渠”,是横跨洪洞、赵城、临汾三县的大型水利工程。水利事业的发展促进了农业生产水平的进一步提高,“水田之利甚大,沿河通作渠,如平阳掘井种田俱可灌溉”。世宗、章宗两朝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天子留意儒术,建学养士,以风四方,举遗湮、兴废坠,旷然欲以文治太平”,这为文化发展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这一时期,“国朝文派”活跃于山西文坛,主要人物有李晏、刘汲、赵可、赵述、郝俣、元德明等。李晏(1123-1197),皇统二年(1142)经义进士,初任临汾丞,世宗时人为翰林学士,明昌初任礼部尚书、昭毅军节度使,今存诗十余首。刘汲,刘撝子,与其弟刘渭同为天德三年(1151)进士,入翰林为供奉,自号西岩老人,“有《西岩集》传于家”,李纯甫评其诗“质而不野,清而不寒,简而有理,澹而有味”。赵可,泽州高平(今山西高平市)人,贞元二年(1154)登进士第,官至翰林直学士。“风流有文采,诗、乐府皆传于世,号《玉峰散人集》。”子述,承安二年(1197年)登科,“诗章字画皆有父风”。郝俣,太原人,正隆二年(1157)进士,自号“虚舟居士”,官至河东北路转运使。《中州集》收其诗21首。元德明,先世系出拓跋魏,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为金末文学巨匠元好问的父亲,“自幼嗜读书,口不言世俗鄙事”,作品有《东嵓集》三卷。
这一时期随着社会局势的逐渐稳定,文人生活和创作环境也日益安定祥和,山西地域文化逐渐脱离了去国怀乡的凄苦之风,代之以追求闲情逸趣为主的“乾坤清气”风格。该时期的山西文人,个性多旷达不羁,追求一种隐逸超然的自由生活。如元德明一生不仕,“放浪山水间,饮酒赋诗以自适”;刘汲《西岩歌》云:“西岩逸人以天为衢兮,地为席茵。青山为家兮,流水为之朋。饥食芝兮渴饮泉,又何必有肉如林兮,有酒如渑。世间清境端为吾辈设,吾徒岂为礼法绳。”表达了自己与追名逐利者的不同追求。李纯甫评价他“观其为人必傲世而自重者。颇喜浮屠,邃于性理之说。凡一篇一咏,必有深意。能道退居之乐,皆诗人之自得,不为后世议论所夺,真豪杰士也。”李晏《白岩山》诗云:“山寺寻春春已归,紫梅犹有折残枝。老僧兀坐如枯木,花谢花开总不知。”明显表现出诗人向往隐逸闲适的审美情趣。郝俣题自己的居所诗《郝吉甫蜗舍》云:“草草生涯付短椽,身随到处即安然。功名角上无多地,风云壶中自一天。世路久谙甘缩首。曲车才值更流涎。一生笑我林鸠拙,辛苦营巢二十年。”嘲讽世人争名逐利,表达了自己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人生态度。这个时期,金诗的艺术风格“逐渐走向深婉细腻,艺术上愈加成熟,那种雄健刚戾之气往往渗入诗的深层,从整体上看,则表现出一种清劲的特色”,元好问认为这也是金诗区别于宋诗的一大特征。
三
从卫绍王时期到金朝灭亡(1209-1234),是山西文学发展的鼎盛时期。卫绍王大安三年(1211),蒙古南下攻金,金军节节败退,“两河、山东郡县尽废”。山西地区处于金蒙交战前线,一些地主豪绅为求自保,纷纷组织“义军”,“豪杰共起,于是拥兵者万焉,建侯者万焉,甲者戈者骑者徒者各万焉,鸠民者保家者聚而为盗贼者又各万焉,积粟帛金具子女以为己有者,断阡陌占屋宅跨连州郡以为己业者,又各万焉”。这些汉人地主武装或降蒙,或附金,或拥兵自重,相互倾轧,加剧了社会动荡,民户大量外逃,社会经济残破,这些无疑都是不利于文化发展的外部因素。但这一时期,金代山西地域文学却走向发展的高峰,涌现出杨云翼、李俊民、雷渊、刘从益、刘祁、赵元、李献能、李献甫、元好问、李汾、王予可、王渥、河汾诸老等一大批文坛大家。这批以元好问为首的山西文人。成为引领金代文坛发展的主流力量。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是金代文学的集大成者,被其学生及后人尊称为“一代宗工”、“一代宗匠”。其诗、词、文和文学理论著作,都代表了金元文学的最高成就。今存诗1380余首,“其诗奇崛而绝雕刿,巧缛而谢绮丽。五言高古沉郁。七言乐府不用古题,特出新意”。词380余首,《水调歌头·赋三门津》、《摸鱼儿·恨人间情是何物》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文学理论著作《论诗三十首》集中表现了其文艺见解,对后世影响很大。此外还有散曲6首,散文250余篇,小说《续夷坚志》4卷202篇,《中州集》10卷,《唐诗鼓吹》10卷。另有已经散佚的著作多种:《锦机》、《东坡诗雅》、《杜诗学》、《诗文自警》、《壬辰杂编》、《金朝君臣言行录》、《南冠录》、《集验方》、《故物谱》等。杨云翼(1170-1228),平定乐平人(今山西昔阳县)人,“明昌五年(1194)经义进士第一人,词赋亦中乙科。天资颖悟,博通经传。至于天文、律历、医卜之学,无不臻极”。与赵秉文代掌文柄20年,其诗近于唐人,助长了南渡诗坛的学唐之风。李俊民(1176-1260);字用章,号鸣鹤老人,泽州晋城(今山西晋城)人。李俊民在金代文坛享有盛名,元世祖曾说:“朕求贤三十年,惟得窦汉卿及李俊民二人。”生平著作颇丰,但遭战火遗失殆尽,其散落文辑为《庄靖集》。其诗风格清奇,系念宗邦,寄怀深远,见识独特,立意新颖。其散文名篇《睡鹤记》极具特色,反映了李俊民的倔强、孤高以及最终追求的一种超然出世的人生境界。雷渊(1184-1231),字希颜,应州浑源(今山西浑源)人,金代宋诗派的代表性人物。其诗作见于《中州集》30首及刘祁《归潜志》数首。元好问在《希颜挽诗》中称其为“中朝第一人”。刘从益,浑源人,大安元年(1209)进士。“博学强记,精于经学。为文章长于诗,五言尤工,有《蓬门集》。”刘从益子刘祁,“为太学生,甚有文名”,著有《归潜志》。赵元,字宜之,自号愚轩居士,忻州定襄(今山西定襄)人,《中州集》收其诗35首。李献能(1189-1232),字钦叔,河中(今山西永济)人,“作诗有志于风雅,又刻意乐章”,李纯甫称其“天生今世翰院材”。部分作品收录于《中州集》。弟献甫,字钦用,兴定五年(1221)进士,“博通书传,尤精《左氏》及地理学”,有诗文集《天倪集》。李汾(1192-1232),字长源,山西太原人。其诗作以唐诗为宗,格调高古,气势恢宏。《中州集》评其诗“清壮磊落。有幽并豪侠歌谣慷慨之气。”王予可(?-1232),字南云,河东吉州(今山西吉县)人,善山水诗。
王特起,字正之,代州崞县(今山西原平)人,泰和三年(1203)年进士,曾任真定府录事参军,后改沁源令,长于辞赋,出入经史。王渥,字仲泽,太原人,兴定二年(1218)进士,官至右司郎中。少游太学,以词赋著名。“河汾诸老”是生活在山西南部黄河、汾水之间,受到元好问深刻影响的一群文人。他们分别是麻革(永济人)、张宇(临汾人)、陈赓、陈庾兄弟(临猗人)、房嗥(临汾人)、段克己、段成己兄弟(稷山人)、曹之谦(应县人)。河汾诸老继承了赵秉文、元好问宗唐学唐的主张,承前启后,对元诗复倡唐音之风气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另外,山西文人之间也有频繁的艺术交流和作品唱和活动。比如在元好问的词集《遗山乐府》和《遗山先生新乐府》里,与同时代词人唱和的词作俯拾即是。其中与李献能、雷渊、王渥、王特起唱和的就是20余首。段成己《菊轩乐府》收首词作63首,唱和的作品就有41首。
这一时期,山西文人大多都亲身经历了迁徙流亡的艰难困苦,目睹了社会大动荡时期的国破家亡和民不聊生,因此文学也多以感怀时世、针砭时弊、反映人民困苦生活为主题。况周颐对元氏词的评说较为深刻:“元遗山以丝竹中年,遭遇国变,崔立采望,勒授要职,非其意指。卒以抗节不仕,憔悴南冠二十余稔。神州陆沉之痛,铜驼荆棘之伤,往往寄托于词。《鹧鸪天》三十七阕,泰半晚年手笔……蕃艳其外,醇至其内,极往复低徊、掩抑零乱之致。而其苦衷之万不得已,大都流露于不自知。此等词宋名家如辛稼轩固尝有之,而犹不能若是其多也。”《四库·庄靖集提要》说:“俊民抗志遁荒,于出处之际,能洁其身。集中于人元后只书甲子,隐然自比陶潜,故所作诗,类多忧幽激烈之音,系念宗邦,寄怀深远,不徒以清新奇崛为工。文格冲淡和平,具有高致,亦复似其为人,虽博大不及元好问,拟其亚矣。”中国历史朝代更替频繁,遗民文学作为一个独特的门类,多系念宗邦,寄怀深远。但金末山西文人除了感慨亡国之痛。更关注社会动荡与民间疾苦。如元好问《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诗云:“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反映了河朔地区在被蒙军攻陷后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残破景象。李俊民《乱后寄兄》诗云:“万井中原半犬羊,纵横大剑与长枪。昼烽夜火岂虚日,左触右蛮皆战场。”写的是蒙军南下后中原硝烟不断的乱世惨象。
一个地区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是地域文化形成的基础,也必然对该地区的文学风格产生深刻影响。地域文化是作家人文素质的基因来源,通过各种方式影响作家的性格气质、审美偏好、思维方式和艺术风格。山西地区民风素来强悍尚武,“燕赵自古多感慨悲歌之士”。元好问曾说:“盖自宋以后百年,辽以来三百年,若党承旨世杰、王内翰子端、周三司德卿、杨礼部之美、王延州从之,李右司之纯、雷御史希颜,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金末山西文坛涌现出的豪杰,其文学风格也以豪迈任侠为主流。如雷渊,“遇不平,则疾恶之气见于颜间,或嚼齿大骂不休,虽痛自摧折,然卒亦不能变也。”《遗山集》卷二一《雷希颜墓铭》记载:“食兼三四人,饮至数斗不乱。杯酒淋漓,谈谑间作,辞气纵横,如战国游士。歌谣慷慨,如关中豪杰。”李汾“为人尚气,跌宕不羁。性褊躁,触之辄怒”,文人质朴刚劲的个性铸就了该时期山西文学的苍凉凛冽之气。另一方面,金末国势衰微,战乱纷起,“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旬便工”,动荡的社会环境和文人自身的遭遇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金末山西文坛的这种悲怆沉郁、慷慨沧桑的风格。这种风格在元好问、麻革、段克己、段成己、李俊民、赵元等人的词作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元好问词“亦浑雅,亦博大。有骨榦,有气象。”如元好问《水调歌头·赋三门津》:“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峻似吕梁千仞,壮似钱塘八月,直下洗尘寰。万象人横溃,依旧一峰闲。仰危巢,双鹄过,杳难攀。人间此险何用,万古秘神奸。不用燃犀下照,未必佽飞强射,有力障狂澜,唤取骑鲸客,挝鼓过银山。”表现的是这种豪迈慷慨的风格。而麻革《云中夜雨》诗云:“憔悴杜陵客,悲凉王仲宣。四围晴立壁,一突午无烟。病卧秋风里,愁吟夜雨边。明朝谁裹饭,万一使君怜。”反映了诗人生计无着的窘迫情境,字里行间透着幽愤悲怆之情。
综上所述,金代山西地域文学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一是从金太祖到海陵王迁都之前(1115-1153),是金代山西文学的复苏期,具有较鲜明的“借才异代”色彩。该时期山西地区的文人一是以由宋入金的文人有姚孝锡、何宏中、朱弁、滕茂实等,其文学创作以去国怀乡、眷念故朝为主题;另一是原辽山西士人科举入仕的文人有刘撝、孙九鼎等,其文学作品清新自然与前者有明显的不同。二是海陵王迁都之后到章宗朝(1153-1209),“国朝文派”崛起,是为金代山西文学的发展期,代表性文人有李晏、郝俣、元德明等。这一时期山西地区经济繁荣、社会稳定,为文人的求学入仕创造了优越的环境,文学风格以格调昂扬或闲情逸趣为主。三是从卫绍王到金亡(1209-1234),是金代山西文学的繁荣期。这一时期山西地区涌现出以元好问为首的大批著名文人和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文学创作以感怀沧桑之变的现实主义为主旋律。
四
如上所述,金代末期蒙古大举南下攻金,山西处于前线地带,局势动荡,硝烟四起,社会经济遭受严重破坏,人口大量外迁,而山西文学的鼎盛期却恰恰出现于这一时期,这点颇为耐人寻味,笔者认为主要有如下三方面的因素:
(一)中原文化重心的北移
山西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在唐代中国文化中心南移之前,这里一直大家辈出,文风鼎盛。中唐以后,山西地区的这种文化优势开始衰微。金灭辽宋,女真人占领中原之后,山西的文化状况开始有所改变。由于宋金划淮而治,中原的经济文化中心由原来的河南地区(北宋京师汴梁)北移,原先因长年战乱而十分荒凉的幽(河北)、并(山西)地区,成了金朝统治的重心区,山西的经济文化得到恢复和发展的契机。
海陵王即位后,大规模营建燕京宫室,贞元元年(1153)迁都于此,燕京从此成为金朝政治中心。同时改燕京为中都,汴京为南京,辽中京大定府为北京,辽阳府为东京,大同府为西京。这样,山西不仅毗邻中都,还是西京的所在地。随着经济文化重心的北移,文化也呈现出由南向北拓展的趋势。到世宗、章宗时期,由于统治者励精图治,宋、金关系缓和,政治清明,社会稳定,金朝经济发展迅速,人口激增。经过数十年的文化滋养,山西终于恢复了北中国文化重镇的地位。
此外,金承北宋,山西地区的教育也较为发达。北宋时期山西地区的教育事业就已经达到较高水平。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并州、潞州、绛州建立或重建了州学,学生日益增多。并州州学还有边防区的尚武特色,专门设有练习射箭的场所,可谓是文武兼备。进入金朝后,山西地区的教育事业不仅得到恢复,而且有所发展。金章宗时,全国府试共设10个考区,即大兴府、大定府、大同府、东平府、开封府、河中府、辽阳府、平阳府、益都府和太原府,其中西就占了3个,即大同府、平阳府和太原府,由此可见
当地教育之发达。民间私学也较为发展,刘撝曾在山西浑源县翠屏山建翠屏书院,讲学授徒。发达的教育事业为金代山西培养了许多优秀人才,也是金代末期山西文学出现鼎盛局面的必要条件。
(二)“壬辰北渡”时期山西士人的回归
从大安年间开始,蒙古大军的进攻给山西地区的经济造成了严重的破坏,人口骤减,文化凋敝。正大九年(1232),蒙军直逼汴京,哀宗避走归德(今河南商丘)。在此期间,河南恰逢旱灾,农田绝收,百姓饱受饥馑威胁,同时又受蒙军杀掠。在这种情况下,河南境内的大批士人、百姓纷纷逃往黄河以北地区,时值旧历壬辰年,史称“壬辰北渡”。“壬辰北渡”时期,有很多山西籍文人加入了北归附蒙的行列。
饥民在北渡中受到蒙军的残酷掠夺,殍死道路,僵尸蔽野。饥民在北渡中受到蒙军的残酷掠夺,殍死道路,僵尸蔽野。元好问《东平行台严公神道碑》中记载“是冬大饥,生口之北渡者多饿死,又藏亡法严,有犯者,保社皆从坐之,逋亡累累,无所于话,僵尸为之蔽野,公(严实)命作糜粥,盛置道旁,人得恣食之,所活又不知几何人矣。”北渡的士人也只有少数平安北归,“金亡,士之北渡者百不二三”。泽州士人李俊民北渡还乡后,发现与自己在承安五年(1200)同时登科的33位进士中,仅幸存2名。据《金史》、《元史》、《归潜志》、《遗山集》记载整理北归的山西籍文人有:
1李俊民,泽州人(今山西晋城),“金源南迁,隐于嵩山。后徙怀州。俄复隐于西山。”后回到泽州。
2孟攀鳞,云内(今山西怀仁)人,“祖鹤、父泽民,皆金进士。攀鳞幼日诵万言,能缀文,时号奇童。金正大七年,擢进士第,仕至朝散大夫、招讨使。岁壬辰,汴京下,北归居平阳(今山西临汾)。”
3刘宣,忻州人。“字伯宣,其先潞(今山西长治)人也。因出戍留居忻(今山西忻州),金末避地于陕,后徙太原。宣沉毅清介,居家孝友,自幼喜读书,有经世之志。”
4许国祯,绛州曲沃(今山西曲沃)人,“博通经史,尤精医术。金乱,避地嵩州永宁县。河南平,归寓太原。”
5雷膺,“字彦正,浑源(今山西浑源)人。父渊,金监察御史。膺生七岁而孤,金末,母侯氏挈膺北归浑源。……膺笃志于学,事母以孝闻。太宗时,诏郡国设科选试,凡占儒籍者复其家,膺年甫弱冠,得与其选,愈自砥砺,遂以文学称。”
6刘祁,浑源人,“一旦遭值金亡,干戈流落,由魏过齐人燕。凡二千里,甲午岁复于乡”;“壬辰北还乡里,躬耕自给,筑室榜日‘归潜堂。岁戊戌,召试儒人,祁就试,魁南京,选充山西东路考试官。”
7通真子,“讳志安,字彦容,出于陵川秦氏。……自早岁趣尚高雅,三举进士,而于得丧澹如也。……河南破,北归(上党)。”
8元好问。“壬辰之兵,明之与予同出汴梁,于聊城(今山东聊城),于东平(今山东东平),与之游者六年于今。”蒙古太宗十一年(1239)回到家乡秀容。
这批北归的山西籍士人亲身经历了从“贞祐南渡”到“壬辰北渡”的颠沛流离,这一方面为山西文学在金末出现鼎盛准备了人才基础,另一方面也为金末山西文人多产的创作活动提供了动力。
(三)文人的忠国意识与使命感
金末的山西文人大多经历了金朝灭国的沧桑之变,这唤起了他们的历史使命感,于是以元好问为首的一批山西文人应运而生。这个时期山西文人的政治文化活动表现出两方面的特点:一是面对金朝行将覆亡的局面,极力维护儒学传统与中原文化;二是表现出忠君爱国的情怀,对故朝保留着强烈的忠心与留恋,并极力探求金朝灭亡的原因。元好问和李俊民在金末元初的表现具有突出的代表性。
元好问作为金代文化的杰出代表,其一生的经历和创作可分为三个时期:20岁之前,是学业准备时期;2l到43岁,是深造、应举、为官、交友和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44到68岁逝世,是其创作的第二个高峰期,这个时期的政治文化活动,奠定了元好问一代巨匠的历史地位。天兴三年(1234)元好问在朝中任左司都司。此时金哀宗已经出逃,汴京危在旦夕。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元好问为保护儒学,向蒙古中书令耶律楚材进言《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推荐著名文士54人请求保护。这54位文人主要来自今山东、山西、河北、河南、陕西等人,其中山西籍文人最多,达19人。这些文士后来大多为元朝重用,保护和传播了中原儒学,在忽必烈时代以儒治国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金亡后二十余年,元好问长期奔走于鲁、豫、冀、晋之间,主要目的就是弘扬儒学及搜集编撰金史的资料。金亡前后,元好问撰写了《壬辰杂编》、《金源君臣言行录》、《续夷坚志》,并编辑了金诗选集《中州集》。又在家乡建野史亭,以编《金史》为己任。元好问的政治文化活动还表现出一定的矛盾:他积极推荐鼓励友人、门生担任元朝官职。而自己却坚决不出仕。这表现了元好问对故朝的忠心和对儒家文化的极力维护。
与元好问有类似表现的还有李俊民。壬辰北渡后,泽州长官段正卿“大修孔子庙,割田千亩,置书万卷”,将李俊民迎回故里,任他为泽州教授。由此李俊民千方百计招集四方名士到泽州,协助他教授学生,所以“不五六年,学之士子,以通经被选者,百二十有二人。”元初,忽必烈想授其以高官,但李俊民拒绝入仕。晚年隐居陵川(今山西陵川),中统元年(1260)卒,享年85岁,葬于晋城崔家庄北,元世祖赐谥庄靖先生。因此,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辩证》有云:“俊民虽亦未仕元,特以金末身际丧乱。隐居已久,至忽必烈征大理之岁,年已七十有六,乐于放旷,不愿复婴世网耳。然犹起而应召,数承延访,遂参密谋,陈符命。故史臣作传,附之于姚枢、许衡、窦默之后。是直元代之谋士,非复金源之遗民也。”②
综上述三方面原因,基于山西地区悠远厚重的文化底蕴,经过金代一百多年的发展,在金朝末年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出现了一批有同乡、师友、同僚关系的山西文人,以元好问为领袖,继续从事文化创作,将金代山西文学推动至鼎盛,其影响一直持续到元代。
责任编辑孙久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