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朝“南人”胡化考略

2009-04-29 00:44张其凡
史学集刊 2009年4期
关键词:金朝汉人

张其凡 惠 冬

摘要:金朝入主中原之后,中原地区形成一个外部对南宋隔绝而内部多元化的文化空间,加之女真统治者对汉民族的统治政策及变化,都在强制或促进着中原汉人(“南人”)的胡化。这种胡化状况表现在衣饰、发式、礼仪等方方面面,在心理上则呈现出对南宋的疏离,和对金朝统治的认同倾向。“南人”的胡化,消融了他们与燕云“汉人”之间的政治、文化差异,为元朝四等人制对汉民族的划分提供了现实依据。

关键词:金朝;南人;汉人;胡化

中图分类号:K24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559—8095(2009)04—0047—06

在金朝入主中原之后,中原地区的汉人往往被称之为“南人”,与燕云汉人被称为“汉人”相对应,即赵翼所谓金朝“以先取辽地人为汉人,继取宋河南、山东人为南人”是也。学界对“南人”的研究,集中在其政治地位的讨论上,对中原习俗的流变很少提及。王德朋《金代汉族士人研究》辟有一节,综合讨论了金朝汉人的胡化。然而,燕云地区的“汉人”与中原“南人”虽同为汉族,但由于地域差异与历史背景的不同,其胡化状况与身份认同等方面又有着不同的表现特征。鉴于此,本文试图厘清中原汉人习俗胡化的历史轨迹,以及在民族交流、碰撞中导致的身份认同的转变,从而更好地了解金朝汉人的生存状态及对后世的影响。

“南人”与女真的直接接触是在金朝入主中原之后,女真人大量南迁至中原地区,与当地汉人杂然而居,落户生根,使得中原文化呈现出一种多元化的倾向。女真汉化的同时,中原汉人也经历着胡化的转变。“南人”的胡化,既与金朝的统治政策有关,又受到中原地区日益多元的文化倾向的影响。

金朝对中原的占据,使“南人”与南宋彻底隔绝开来,造成了一个在自身之外只存在胡族习俗的封闭文化空间。因战争因素造成的疆界隔绝自不待言,在金初,即使是南宋使者使金之时也往往难得与当地民众一见。乾道五年(1169)楼钥在使金途经雍丘时,就听驾车人说:“向来不许人看南使,近年方得纵观。”在真德府,又见“道旁老妪三四辈指(使者)日:……我辈只见得这一次。”在金朝这种禁令之下,南宋使者“避嫌疑,紧闭车中,一语不敢接。”这样严格的隔离政策一直延续到金朝中后期。女真的隔离措施割裂了中原地区与南宋的文化纽带,“南人”失去了得以保持宋朝旧俗的外部资源与文化营养。

与此同时,女真统治者“悉迁女真土人散居汉地”,经过天会、皇统、正隆年间的三次移民高潮,至泰和末,长城以南的猛安谋克户达到360万甚至更多,占全部人口的47%。宣宗南渡后,更是将黄河以北的猛安谋克有计划地迁往河南以拱卫汴京。如此大量女真人的南迁,且与汉民族自由通婚,把女真文化带入了汉地甚至汉人家庭之内。人员分布与文化构成上的胡汉杂糅,使得这一文化空间内部又呈现出一种多元化的趋势。

少数民族和汉族的风俗都对于对方无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女真装束早以其便利、舒适、美观在中原流行。沈括曾说道:“中国衣冠,自北齐以来,乃全用胡服。窄袖绯绿、短衣,长勒靴,有蹀躞带,皆胡服也。”可见胡服的流播由来已久。北宋风气开放,乐于追求新异的事物,“士庶仿效胡人衣装,裹番样头巾,着青绿,及乘骑番鞍辔,妇人多以铜绿兔褐之类为衣”,胡服就是以其颜色、形制和材料的不同赢得了北宋士庶人等的青睐。袁构撰《传言玉女词》,其中有“浅淡梳妆,爱学女真梳掠”之语,可见女真服饰在北宋时已经深入到深宫内苑之中了。

胡服在北宋的流播,既证明了北方少数民族服装的独特魅力,也为金朝入主中原后“南人”接受胡俗奠定了现实的基础,因为他们已经对胡服有了一定的审美认同。同时,胡服也给穿着者带来了莫大的便利,例如窄袖利于跨马驰射,前后开胯的长裤利于骑马乘驴,短衣则便于在农作物或草间耕作种植。南宋使者在汴京看到雉发髡顶的南人们“蓬辫如鬼”,而南人们却“反以为便”,自得其利,因为这样的发式“可支数月或几年”,省去了不少打理的工夫和金钱,因而为普通百姓所乐于采用。可见,便利与美观是胡服得以征服汉族的最大魅力所在。

然而,在金朝入主的初期,中原“南人”对女真统治尚抱有相当的排斥感,女真土人也还没有大量迁往中原。如果说上述文化影响的力量在中后期越来越得以彰显的话,那么,金人入主之初時“南人”的胡化,则直接导源于女真统治者对女真文化的强力推行。

为了将自己统治下的汉人与南宋划开界限,昭示对新征服人民的统治权,塑造“金人”形象,女真统治者在征服之后便开始强制中原汉人改发易俗。天会四年(1126)十一月,枢密院告谕两路指挥日:“今随处既归本朝,宜同风俗,亦仰削去头发,短巾、左衽。敢有违反,即是犹怀旧国,当正典刑,不得错失。”在女真统治者眼中,保留宋式装束即是“犹怀旧国”的证明,是必须受到惩罚的。天会七年(1129),“金元帅府禁民汉服,又下令髡发,不如式者杀之。”令下之日,各级官吏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地加以执行。如代州守刘陶“执一军人于市,验之顶发稍长,大小且不如式,斩之”。解州耿守忠“见小民有衣犊鼻者(即汉人作工时的围裙),亦责以汉服斩之。生民无辜被害不可胜纪。时复布帛大贵,细民无力,坐困于家,莫敢出焉”。女真统治者对本民族文化的强力推行,使得汉民难以得到保持旧俗的外部环境,不得不接受统治者的要求,改装易服,从而逐渐胡化于这种高压氛围之中。虽然后来女真对这种血腥的做法有所放宽,但影响并未结束,故在章宗承安五年(1200)还有“诸人衽发皆从本朝之制”的记载。

如果说上述强制措施是“硬”手段,而金朝对“南人”政治态度的改变则从“软”的方面促进了二者之间的融合与认同。金朝初人中原,对中原汉人充满了猜忌,“南人”所受的民族压迫最为惨烈,政治地位也最低,被没身为奴、移民“实内”者比比皆是,太宗时一些极端分子甚至“常欲尽诛南人”。随着在中原统治日久,一些比较开明的金朝君臣开始意识到想要维持长久的统治,就必须改弦更张,拉拢中原士人参与统治。因此,约从海陵王开始,中原汉人的地位开始有所改观。以汉人在女真统治之中所占的比重而言,金初只有28%,章宗时一度达到50%,其中又由金初的燕云汉人为主转向以中原汉人为主。南北选的废止,使得进入统治阶级的路径得以大幅开放,迎合了知识分子强烈的入仕愿望,大量“南人”趋之若鹜,故元人评论说:“终金之代,忍耻以就功名,虽一时名士有所不免,至于避辱远引,罕闻其人。”金朝却由此大大提高了其在中原统治的政治认可度。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在女真统治者中还出现了“国人一家”的思想,唐括安礼就曾以此反对世宗对汉人滥意签军:“猛安人与汉户今皆一家,彼耕此种,皆是国人。即日签军,恐防农作。”这种思想也存在于汉人之中,熙宗时刘管即言:“今天下一家,孰为南北?”“国人一家”思想的出现,可视为汉人、女真互相认同、接纳的一个标志。

与女真贵族对汉人从排斥到融合的轨迹相同,中原汉人对女真统治和习俗也经历了由抗拒到接纳的过程,从而在生活方式和心理状态上都发生了胡化(女真化)的转变。

“化”在汉语体系中有多种含义,这里是作为“改变”、“无形之变易”或“转移民俗”的意思,是指在主观上或客观上接受、认同另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等。这种接受或认同,既可以是变化的过程,也可以视为变化的(阶段性)结果。魏特夫与冯家异合著的《中国社会史·辽》一书以“涵化”来概括民族间的交融,指出征服状态下民族间的文化交流是双向的相互影响。本文所述“南人”的胡化,就是汉族与女真“涵化”之一面,指中原汉人在金朝统治下对女真风俗甚至是思想观念的接受和认同。

1、服饰之变。这是“南人”胡化最为直接、具体的体现。如上所述,北宋时期的中原就已被染胡风,金朝入主之后,女真的统治和与女真人文化交流的频繁,使得胡化状况在中原地区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范成大于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国,明显地感觉到中原地区的这种变化:“东京……民亦久习胡服,态度嗜好与之俱化,……最甚者衣装之类,其制尽为胡矣。自过淮以北皆然,而京师尤甚。惟妇女之服不甚改,而戴冠者绝少,多绾髻,贵人家即用珠珑璁冒之,谓之方髻。”范成大使金,于所经途中逐地记下见闻感触,有不少反映了胡服的普及,如《相国寺》诗:“闻说今朝恰开寺,羊裘狼帽趁时新”;《丛台》诗:“祛服云仍犹左”等,可见“羊裘狼帽”等原属北方游牧民族的装束已经成为汴京市场上的畅销货,被视为蛮夷显著特征的“左衽”也得到了普及。如果说昔日文物荟萃之京师乃是微染胡韵,那么,今日已经是胡风遍地了!七年后,同在归德府境内,周辉也察觉:“入境,男子衣皆小窄,妇女衣皆极宽大”,与南宋衣制迥异。不仅平民,连官吏也是如此:“绦反插,垂头于腰,谓之有礼。无贵贱皆着尖头靴,所顶巾谓之蹋鸱。”显然是受女真风气的影响。南宋嘉定四年(1211),程卓出使金朝,在沃州柏乡县的一座汉光武庙中,看见壁绘云台二十八将竟然也都是左衽,由此可见胡俗普及的程度之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古训也遭到了破坏,金朝曾数次下达雉发令,强制“南人”髡发,虽然遭到强烈反抗而有所松弛,但是由于女真衽发制度始终处于强势主流地位,历经几十年的流变和互相融合,包括河南地区在内的绝大多數南人也都雉发左衽了,“男子髡顶,月辄三、四髡,不然亦闷痒。余发作锥髻于顶上,包以罗巾,号日蹋鸱。”如此装束让曾经是同一民族的南宋使者觉得如同见到鬼魅一般。本来是同一王朝统治下的族胞,在异族统治之下却完全变成了另一番奇异模样,难免南宋使者们发出“百年邻鑫幕,今日聚妖氛”的长叹了。

2、语言仪礼之变。楼钥《北行日录》记载了一则出使金国路经浚州城的一段小插曲:“道遇细车自北来。先牌云:蔡州都巡检使宅眷,与接伴使有连,各下车相见。一妪一妇与正使皆胡跪拱手摇肘为礼,然后立谈良久而去。”此中,我们可以看到本应是更加谨守行止礼法的官家宅眷的胡式礼仪。官家如此,下层百姓之情形自是更甚。同卷亦载在相州之时“承应人各与(民)香茶红果子,或跪或喏。跪者胡礼,喏者犹是中原礼数,语音亦有微带燕音者,尤使人感伤。”则不仅是“胡跪”,连声音语调都熏染北音,这不免让使者感慨系之了。周辉《北辕录》有云:“有位者便服立,止用皂芝丝或番罗系版条,与皂隶略无分别……无贵贱皆着尖头靴。”这种尊卑无别、贵贱同服的状况完全消解了有宋以来形成的差级有序的衣冠之制。

作为礼法的重要辅助,中华鼓乐在此也难得一闻了:“裔乐悉变中华,惟真定有京师旧乐工,尚舞高平曲破”。陆游诗亦云:“上源驿中槌画鼓,汉使做客胡做主,舞女不记宣和妆,庐儿尽能女真语。”“宣和妆”的忘却,“女真语”的习成,均显现了中原“南人”的胡化转变。

3、心态之变。比服饰、风俗更加深刻的是“南人”的心态之变。虽然有范成大《州桥》这样感人肺腑的描述遗民怀恋故国的佳作出现,但是遗民心态的变化却不比诗人想象中那般乐观。时目的流逝,空间的隔绝,和战形势的演化,难免使得遗民心态经历着由强而弱的变化。

就南宋金使的描述而言,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对来使垂涕跪拜的都是些“戴白之老”,如:“白头翁媪相扶拜,垂老从今几度看”;“老妪跪拜者尤多”,而从未见及青年人对来使拜泣的记述。洪皓使金,就亲眼目睹了遗民后代麻木的表情。在河北,有父老指着一群青年,告诉他“是皆生长兵间,已二十余矣,不知有宋。我辈老且死,恐无以系思赵之心。”这时离北宋灭亡尚不足二十年,河北青年即已“不知有宋”,虽然不免有所夸张,但仍然可以映射新一代中原人对南宋感情疏远的趋势,遑论忠诚怀眷之情了。

建炎元年(1127),曹勋自燕山遁归,称“河北之民,忠义赤心,贯于白日”,遗民们忠宋之情是何等的强烈!绍兴十一年(1141),相隔仅十数年,当他再次来到汴京时,对此已经信心不足,“虽觉人情犹向化,不知天意竟何如”,“犹向化”三字,语带勉强,说明民心已大不如从前。范成大使金途中,见“遗黎往往垂涕嗟啧,指使人云:此中华佛国人也。”虽然语含怀慕,但似乎已经是在诉说另一个国家了。杨万里在《初入淮河》中写到:“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即是对这种遗民状况的无限感叹,一条淮河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金朝入主中原,开启了此地百姓近二百年异族统治的端绪,金朝“南人”也为此后二百年间中原胡化进程揭开了幕布。作为胡风已起而汉风仍存的这一阶段,在中原胡化史上无疑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元于钦修《齐乘》,描述这一变化即感叹到:“唐虞三代风化尚矣!春秋以降,列国殊俗,去古未远。自秦汉以后千八百年,总天下风俗五变愈下:盖自汉至西晋一变,五胡南北至隋一变,隋唐至安史之乱一变,五代一变,宋金之交又一变。安史灭君臣之义未尽,至五代则几矣;五胡南北华统未断,迨金宋则绝矣。”这一时期正经历着最为深刻的“华统之变”,被视之为“天下之中”、正统所系的中原地区已经胡风尽染,以后的中原从严格意义上而言只能成为胡化了的中原了。

“南人”的胡化,又与燕云“汉人”的情况有所不同。中原地区在此之前一直是天命所归、正统所系之地,虽偶有胡风流及,终不损华统。而后者自西晋永嘉之乱以后就一直是胡汉民族交融地,胡化的现象到唐中后期已十分显著,“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北宋神宗时更被指“异于中国”,哲宗时已是“衣服渐变存语言”了。可见,历史背景的不同,使燕云“汉人”的胡化远早于中原之“南人”。即使在中原沦于女真后的相当长时间内,燕云地区的胡化程度也要高于中原地区,楼钥使金时描述二者的差别道:燕云“人物衣装又非河北”,又听驾车人日:“只过白沟,人便别也。”白沟,是原辽宋边界点之一,也是“南人”、“汉人”之分界,一过白沟,竟有人殊俗异之感,可见此时二者差异还是相当明显的。然而,如上所述,随着“南人”胡化进程的推进,两者在衣装、发式、仪态等方面都愈加趋同,从而逐步缩减甚至泯灭了二者之差异。

两者不仅都是胡化了的汉人,在政治地位、政治心态上也趋于相同。金初,“南人”的反抗仍很激烈,女真统治者在任用汉族士人之时相应地采取了抑宋扬辽、重北轻南的对策。天会皇统年间及第进士共83人,其中原属辽籍者57人,占到了2/3强。辽籍进士官至三品以上者36人,而宋籍者仅10人。直到熙宗天眷年间,北选仍多于南选。然而,随着田毂党狱事件的发生和南北选的废除,“汉人”的政治地位下降,其人仕特权遂得以终结,“南人”开始与之平等竞争。地位的持平消弭了政治上的鸿沟,从而加速了二者的交融。

另外,“汉人”、“南人”在政治心态上都表现出对金朝统治的认同和拥护。例如毕资伦,缙山(今河北延庆)人,兴定五年(1221)为宋军所俘,以金朝忠臣自居,大骂降宋之人日:“不幸失国家城池,甘分一死尚不能报,肯从汝反贼求生耶?”闻金哀宗死讯后自尽;李革,河津(金山西河津)人,为金朝守平阳,被宋军攻破后亦自杀殉职。其中,前者为“汉人”,后者为“南人”,在面临南宋、金的选择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金尽忠,二人的遭际可说明金后期汉人认同金朝的共同倾向。

文化、政治上的互溶,使得在金后期“汉人”的涵义也发生了变化,开始成为生活在金朝的汉族整体的指称。如《金史》卷四七《食货二》:“(大定)二十一年(1181)正月,上谓宰臣日:‘山东大名等路猛安谋克之民往往骄纵,不亲稼穑,不令家人农作,尽令汉人佃莳,取租而已。”此处之“汉人”显然指的是山东人。“汉人”作为整个汉族指称的出现,表明曾经迥异、轩轾的“汉人”与“南人”已经融为一体,故元好问编《中州集》,亦对“南人”、“汉人”之作品统而收之,一以视之为“中州”之人,即反映了二者差异的消解。正是“汉人”、“南人”的融合,及其与南宋的疏离,直接为元朝四等人制中对汉民族的划分提供了现实依据。

责任编辑:杨军孙久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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