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就是拓展“实质自由”

2009-04-29 19:16
理论月刊 2009年4期
关键词:自由主体性发展

丛 梅

摘要:阿马蒂亚·森从自由视角对发展问题的重新阐发,既是对狭隘发展观的一次抗争,更是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深层反思。在其自由发展观中,森精致、简明而范围广泛地阐述了发展就其本性而言是自由的增长,恰当地构想了发展对自由完全不怀敌意,相反,发展就是拓展实质自由的过程。由此,森结合经济学和伦理学的工具,在发展问题的讨论中重构了伦理层面,指明了经济人向自由人发展的历史趋向。

关键词:自由; 发展; 可行能力; 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F06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09)04-0060-03

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马蒂亚·森的《以自由看待发展》(Development As Freedom)所阐述的以自由为核心的发展观极大的丰富了人类的科学发展观,其中蕴涵的深刻内涵无疑为我们正确地理解和把握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作为科学、开放和发展着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最新理论成果,科学发展观必须站在历史和时代的高度,借鉴、吸收和消化当代人类文明成果,博采众长,为我所用。鉴于此,本文认为,有必要在深刻领会和全面掌握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这一前提条件下,深入阐述阿马蒂亚·森的自由发展观。

一、 实质自由:一种可行能力

自由范畴是学术史上探讨的一个永久性主题。何为自由?古今中外诸多思想家分别给出了他们自己的诠释。黑格尔认为:“必然性的真理就是自由。”[1]也就是说,自由是对必然性的认识。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转述了黑格尔关于自由的基本看法后,提出了自己的自由定义。他说:“自由就在于根据对自然界的必然性的认识来支配我们自己和外部自然。”[2]在这里,恩格斯既吸收了黑格尔关于自由和必然性相统一的合理思想,又将实践的观点引入自由论,对自由范畴作了合理的界定。实事求是地说,恩格斯从实践的视角关于自由概念的界定是非常客观和极其深刻的。然而,自由这一范畴内涵的丰富性和外延的宽泛性决定了对它的透视必须是多维度、多视角的。惟有如此,我们才能判定自由概念是否合乎理想,或者是否在向理想方向改善。鉴于此,阿马蒂亚·森在《以自由看待发展》一书中另辟溪径,对“自由”范畴提出了以“发展”来概括的新视角,“以自由的看待发展”(Development As Freedom),既是对自由概念的拓展,更是对社会发展路径的有益探索。

在《以自由看待发展》一书中,贯穿全书的核心概念——自由,是在“实质的”(substantive)意义上定义的,即人们有理由珍视的那种生活的可行能力。简言之,一个人的自由反映在其可行能力当中。这里,“一个人的可行能力指的是此人有可能实现的、各种可能的功能性活动组合。可行能力因此是一种自由,是实现各种可能的功能性活动组合的实质自由(或者用日常语言说,就是实现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的自由。”[3]与此同时,森认为这种可行能力包含两个维度:它既意味着个人在给定的社会境况下享有的“机会”,又涉及个人确保行动和决策自由的“过程”。从可行能力出发,森将实质自由的主要内容概括为:“免受困苦——诸如饥饿、营养不良、可避免的疾病、过早死亡之类——基本的可行能力,以及能够识字算数、享受政治参与等等的自由。”[4]

事实上,森这种对自由的理解方式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关于生活质量和亚当·斯密关于生活必需品的论述。森正是在承继前人理论的基础上考察了构成人的有价值生活的功能性活动,而这些活动体现了一个人各种可行能力的组合。在这个意义上,能力就是一种自由——一种能过有价值生活的实质自由。推而广之,也就是说,对一个人可行能力的剥夺即是“不自由”。例如广泛存在的饥饿、可以避免的疾病、失业、性别歧视、过早死亡、极端贫困、人身束缚,以及类似的现象——是明显的不自由和非正义。在《贫困与饥荒》一书中分析饥荒形成机制时,森批驳了那种认为落后国家发生饥荒的主要原因是食物短缺或发生干旱、洪水、骚乱等天灾人祸的传统论调。森认为,事实上在大多数饥荒的年度,发生饥荒的国家不但有充足的食品供应,甚至食品生产较前一年度有较大增长并对外出口。人们面临饿死的威胁,主要是因为他们遭受了一项重要权利的剥夺——没有购买足够食品的能力的实质自由。

森对社会及其发展的整个分析就是以上述的实质自由为核心要素的,故而对扩展人们的可行能力以享受他们所珍视——而且有理由珍视——的生活特别关注。何以如此?或曰:自由为何如此重要?森提出了评价性和实效性两个原因。

其一,根据评价性的规范分析,一个社会成功与否,应以该社会成员所享有的实质自由是否得到增进为首要标准,即可行能力来评判。这一评价性立场着眼于更宽广的信息基础而显然不同于传统的功利主义、自由至上主义和以罗尔斯为代表的当代正义理论的信息基础,后者注重的是利益、程序性自由或实际收入等效率取向的变量。不过,森采用此类可行能力的评价体系,并不是要否定可行能力与收入、财富、效用等的关联:低收入可以既是饥饿和营养不足,也可以是文盲和健康不良的一个主要原因;更好的教育与健康有助于获取更高的收入。此处,森是要论证,两者的联系并非那么紧密,从公共政策的角度看,两者背离的情况常常比两者有限结合的情况多得多。一个具有高收入但没有政治参与机会的人,在通常意义上并不是穷人,但显然就一种重要的可行能力而言是贫困的。中国、印度、斯里兰卡尽管收入水平比较低,但通过适当的社会保障和公共扶助,人们的生活质量仍得到了迅速提高,其寿命期望值远远高于富裕得多的巴西、南非那些国家。由此,森强调“收入不是产生可行能力的惟一工具”,[5]社会评价标准必须从有限的收入领域扩充到更全面、更包容的可行能力领域,这样才可以避免忽视那些常被单纯的收入视角所遗弃的生活指标,才能更好地理解人类的自由及其生存状况,从而实现真实意义上的社会正义。

其二,根据实效性原因,森指出,自由或可行能力不仅是评价社会成功和失败的基础,它还是个人首创性的主要决定因素。“更多的自由可以增强人们自助的能力,以及他们影响这个世界的能力,而这些对发展过程是极为重要的。”[6]实际上,森在此所关心的就是通常所说的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森认为,尽管国家和社会在加强和保障人们可行能力方面具有非同寻常的作用,但这仅仅是一种支持性的扶助,不是提供制成品的作用。如果有适量的自由,“个人可以有效地决定自己的命运并且互相帮助,他们不应被首先看作是精心设计的发展计划的利益的被动接受者”,[7]而应看成是参与变化并不断扩展自由的能动主体。就此而言,一个人的自由无疑决定了其主体作用的范围及其实施力度——自由愈多,主体作用的范围愈广,力量愈大。这无疑显示了自由的重要价值。

二、 作为实质自由的发展

自由?发展?它们之间是否有关联?在它们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联?正是基于对实质自由的持重,森经过多方面的考量,表明自由与发展确实存在着内在的关联,提出了自己独到的发展理念——自由发展观。在《以自由看待发展》和《伦理学与经济学》等著作中,他反思和批判了发展就是经济增长的狭隘发展观,论证了发展可以看作是扩展人们享有的真实自由的一个过程。森摈弃了单纯以效用、收入和财富为内容的片面发展观,构建了实质自由是发展的首要目的和重要手段的理论框架。毋庸置疑,阿马蒂亚·森结合经济学和哲学的工具,在重大经济问题上重构了伦理层面。

首先,自由是发展的首要目的。在森的理论框架中,“自由”在发展中首先具有目的性价值,“自由是人们的价值标准与发展目标中自身固有的组成部分,它自身就是价值,因而不需要通过与别的有价值的事物的联系来表现其价值,也不需要通过对别的有价值的事物起促进作用而显示其重要性”。[9]森反复强调不能将发展仅仅理解为经济增长。他认为,经济增长(财富或收入增加)是一个内涵较窄、偏重于数量的概念;而发展的内涵较宽,它涉及到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变革等广泛领域,是一个既包含数量又涉及质量的概念,绝非单向度的经济增长所能覆盖,甚至一定的情况下,经济增长却不能促进发展。罗伯特·克劳尔在《没有发展的增长》一书中对利比亚的经验研究就是这种情况的确证。森一再强调,发展的目标必须远远超越财富的积累和国民生产总值(GNP)以及其他与收入、福利有关的变量的增长,“这并非忽视经济增长的重要性”,而是社会发展这一历史进程在“内容和范围上都大大超出了那些变量”,[10]发展必须更加关注使我们生活得更充实和拥有更全面的自由。根据这一视角,森对正义、平等、民主、公平、贫困、市场、失业以及饥荒等发展中出现的问题做出了与现代经济学大相径庭的透视,从而在重大经济问题的讨论中重塑伦理层面,这也是其在研究方法上的重大创新。以市场为例,森认为市场体系的优点绝非仅仅在于它拥有更高的效率,能够产生更多的收入、消费品和其他最终成果。在市场经济类型中,“用自由的劳动契约和不受限制的人身迁移制度,来取代人身依附性劳工和强制性劳工制度”,[11]即实现人身自由和就业自由,本身就是对发展的显著贡献,不管它们是否有利于经济增长。森运用美国内战后黑奴为了摆脱对种植园主的人身依附关系而拒绝高工资的诱惑这一经验研究资料来佐证他的价值判断。森批评现代经济学家注重效率而忽略了平等和公平,强调收入贫困和收入不平等而忽略了与平等有关的其他因素(如失业、缺乏教育、遭受社会排斥),其结果导致了把自由只局限于效用、福利、实际收入等非常狭窄的经济领域,遗落了政治自由、公民权利等作为发展重要目的的其他自由形式。森告诫我们:“自由是一个具有内在多样性的概念……自由有千种风采可以展示。”[12]发展乃是一种全面自由的扩展。

其次,自由是发展的重要手段。森指出,自由除了作为发展的目的性价值,还具有促进发展的工具性价值。“自由的工具性作用,是关于各种权利、机会和权益是如何为扩展人类一般自由,从而为发展做出贡献的,其有效性的根据主要来自各种类型自由的相互关联性,而且一种自由可以大大促进另一自由”。[13]森列举了五种类型的工具性自由:政治自由、经济条件、社会机会、透明性保证、防护性保障。这些工具性自由不仅能直接扩展人们的可行能力,帮助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有价值的生活,而且它们之间也能互相补充,互相强化,如政治自由对保障经济自由、防止社会饥荒等的作用。他驳斥了广为人知的“李光耀命题”,即提倡严厉的政治体制——否定基本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据说那样可以促进经济发展。森指出,全面的国际比较从来没有证明这一命题,大量的实证经验反倒确证,经济增长更多地与友善的民主制度而不是与严厉的政治体制相容。进一步,森再次引用了关于饥荒的研究结果,指出饥荒在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在有效运行的民主体制中,它通常发生在殖民地、权威主义社会以及官僚专制体制当中。这是因为“权威主义统治者,他们自己是绝不会受到饥荒的影响的,因为他们通常缺少采取及时的防范措施的动力。与此相反,民主政府需要赢得选举并面对公共批评,从而有较强的政治性激励来采取有效措施,防止饥荒或其他类似的灾难。”[14]森还分别论证了经济条件、社会机会、透明性保证和防护性保障对市场机制、政治民主、公共教育、医疗保健、社会福利等人类发展方方面面的工具性价值,说明人类的各种自由是相辅相成,同促同进的,而发展就是这各种自由的合力产物。既是合力的结果,那么为了更好发挥协同作用,更快推进发展,在确定发展首要目的时就不能仅仅局限于某种单一自由(如经济增长),发展要着眼于一种全面自由的扩展。

通过对自由是发展的首要目的和重要手段的两方面分析,森得出结论:发展不单纯是经济增长,它实为对人类自由的各种可能性的一种全面承诺,是对一个人选择有理由珍视的生活的实质自由——即可行能力的全面扩展,此乃“作为自由的发展”的精义所在。“而一旦扩展我们有理由珍视的那些自由,不仅能使我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和不受局限,而且能使我们成为更加社会化的人、实施我们自己的选择、与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交往并影响它。”[15]森认为,比起那些单纯基于收入、财富的评价体系,他倡导的这种全面自由是指导人类发展的人性化标准。就此,著名经济学家马巴布·哈克不无赞赏地说,发展经济学的重点正从“国民收入核算转移到以人为本的发展方针”。联合国秘书长柯菲·安南也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指出,全世界贫穷的、被剥夺的人们在经济学家中找不到任何人比阿马蒂亚·森更加言理明晰地、富于远见地捍卫他们的利益,通过阐明我们的生活质量不是根据我们的财富而是根据我们的自由来衡量,他的著作已经对发展的理论和实践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

三、 结语

二战后,国际上对于发展理论的研究经历了从传统的发展理念与战略到新型发展理念与战略的演进,并以其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力而载入史册。从1960年罗斯托的《经济成长的阶段》到1972年罗马俱乐部发表《增长的极限》,再到1992年联合国环发大会《人类发展报告》的出版,从经济增长理论的提出到可持续发展概念的确立,发展问题在人类思想史上实现了重大的转变。透视二战后发展观的演进,我们认为,在经济全球化、政治多极化和信息社会化的今天,人类对于发展的本质、内涵和基本要求的认识在不断地深化,对于“发展”的内核在不断地逼近。在这一演进过程中,森对“发展”问题提出了一个用“自由”来概括的新视角——“以自由看待发展”是对这一判定的有力应和。在某种程度上,森从自由视角对发展问题的重新阐发,既是对狭隘发展观的一次抗争,更是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深层反思。

森尽管算不上一位马克思主义者(实际上森向来就是反对计划经济的),但森的自由发展观却与马克思主义发展观十分切近。森读过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等著作,在行文中不时流露出马克思哲学的影响痕迹。从人类主体的一种历史的宏观角度来谈发展问题,马克思认为,人民群众是历史发展的主体,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在马克思看来,整个历史不过是人的自我解放的历史,是“个人本身力量的发展的历史”,用其社会发展的三形态图式来解说,便是:从人的依赖关系、经物的依赖关系而向“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阶段的发展。森把发展的目标看作是等同于社会上所有人的福利状态的价值标准。财富、收入、技术进步、社会现代化等等固然可以是人们追求的目标,但它们只是工具性范畴,是为人的发展服务的,“忽视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方面,或者说未能实际地区别主观能动方面与福利方面,那么一些具有真实重要性的东西就会被丢失”。[16]在森看来,“以人为中心,最高的价值标准就是自由”。[17]马克思和阿马蒂亚·森,都将历史前进之路指向了“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

细细体察,森的自由发展观所关照的问题域不仅与马克思主义的发展理论不谋而合,与此同时,它还切中了我们当下时代的焦点问题和生存困惑。当前人们所谈论的可持续性发展、对工业文明局限性的超越,其深层本质就是对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实践诉求,“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将是人与自然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以及人与人之间矛盾“真正解决”的内生性条件。所以,从单向度的经济增长观转向多维度的自由发展观必将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由此可见,森的“作为自由的发展”不仅是对终结“客体化的日常世界”(经济决定论的世界)呼声的有力应和,而且,它预示着人类可持续发展时代的到来。森的自由发展观极大的丰富了人类的科学发展观,其中蕴涵的深刻内涵无疑为我们正确地理解和把握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

参考文献:

[1]黑格尔.小逻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4][5][6][7][8][9][10][11][12][13][14][15][17]阿马蒂亚·森.以自由看待发展[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

[16]阿马蒂亚·森.伦理学与经济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责任编辑 梅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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