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美国革命的思想渊源

2009-04-29 00:44:03
史学集刊 2009年5期
关键词:保罗

袁 靖

摘要:保罗·拉厄的《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古典共和主义与美国革命》以共和主义为主题探讨了古典共和主义与美国革命的关系。拉厄力图开辟研究美国革命和建国的新路径,对共和学派的主旨和研究方法提出修正。《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不仅体现了拉厄对共和学派主将波科克的挑战与批判,而且反映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早期史研究领域的派别之争以及史学理论和研究方法的变动。他同时受到施特劳斯学派和自由主义传统史学的影响,卷入了施特劳斯学派与共和学派之间,“新洛克派”与共和学派之间的学术辩论。但他又不是完全照搬两派的主旨和研究方法,而是在两派的核心观点和研究方法基础上提出了新见解。

关键词:保罗·拉厄;古典共和主义;美国革命;共和学派

中图分类号:K71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559-8095(2009)05-0027-17

美国密西根州希尔斯代尔学院历史和政治学教授保罗·拉厄于1992年出版了《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古典共和主义与美国革命》一书,作者在书中对美国早期史研究领域的“共和学派”及其研究范式提出了质疑和批评。这本书讨论的是一个富有争议和挑战意味的重要问题,同时又是一部跨学科著作,影响不仅限于史学圈,还受到政治哲学和美国宪法学领域学者的广泛关注。不同专业背景的读者,对于这部探讨“共和”的著作可能有不同的解读。本文拟从史学角度梳理拉厄对古典共和主义与美国革命关系的阐释,探究他的研究方法和思想源流,考察其书问世的学术背景,以管窥美国史学中共和主义范式的学术影响和局限性。

一、共和主义与美国革命

《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以“共和主义”为主题来探讨美国革命和建国的历史。拉厄所作的研究不是关于单纯的“共和主义”理念的历史,也不是对某些政权的政治框架和政治制度的综合分析,而是一部古今对比、史论结合的政治思想史力作。他意欲摆脱在学术界居于主导地位的自由主义解释框架,避开当时流行的共和主义研究范式,提出一套新的历史解释。因此,本书围绕着古代希腊城邦政治、现代早期哲学家思想、美国革命和建国理念三个主题展开,采用了“前现代”视角、文本分析方法及“隐讳写作”方式。它着重探讨古典共和主义与现代共和主义、古代希腊城邦政治与现代早期政治思想、现代早期政治思想与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理念、古典共和主义与美国革命及建国之间的差异与联系。

“共和主义”首先是美国革命和建国时期的重要政治话语之一,是一个影响美国早期史研究的核心概念。何谓“共和主义”?如果读者想从《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中得到简单明晰的答案,注定会失望的。无论是在前言还是在结语中,也无论是在正文还是在尾注中,拉厄都没有将共和主义作为一个抽象的哲学范畴或政治概念加以集中讨论和解析,而是把它融入具体的历史叙述和思想研究之中,由读者自己去思考和总结。然而,从拉厄的叙述中,读者可以得到这样一种明确的印象:在西方思想传统中存在两种共和主义:古典共和主义和现代共和主义,两者之间存在质的差别。关于古典共和主义的含义,拉厄基本上借用了波科克的解释:公民是“政治动物”(political animal),生活在崇尚美德(virtue)的公共生活当中,积极地参与城邦政治,行使集体权力,必要时可以为公众利益牺牲个体利益。现代共和主义的含义则与邦雅曼·贡斯当的“现代人的自由”相近:自由、民主、和平地享有个体独立。拉厄在书中重点讨论的正是现代共和主义,更准确地说,是现代共和主义的起源和实践。与波科克的观点相反,拉厄强调: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之间存在明显差异,古典共和主义与现代共和主义之间没有必然的连续性,而存在“明确的断裂”。在他看来,不仅现代早期哲学家对古典共和主义持审慎的态度,而且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也因环境迥异而放弃追寻古典共和主义模式,将古典共和政治转变为现代自由政治。拉厄对比剖析了共和主义的核心概念——自由(liberty)、美德和自治(self-government)在古典和现代共和主义中的特征和体现,这正是《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的学术亮点。自由是一个抽象的哲学范畴,一种超然的价值观。从约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到以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思想家们都力图从理论层面准确地揭示自由的本质,恰当地划分自由的类别。拉厄从共和主义核心价值角度,结合古代城邦共和国与现代自由民主国家的政治特征,阐释古代自由与现代自由截然相反的内涵。拉厄认为,古代自由的核心是集体。公民直接参与政治,分享社会权力,重视公共意志和利益,要求个体服从城邦集体,为集体利益做出牺牲。因为在古代希腊城邦中,政治居于首位,经济和社会都从属于政治。同时政治与军事战争相互作用,集体安全构成个体自由的保障。相反,现代自由关注的重点在于个体,保障个体的幸福、权利和利益。

在古代世界,与自由遥相呼应的是美德。美德不仅成为古典共和主义的基础与核心,而且渗透在古代城邦生活的各个方面。无论是斯巴达还是雅典,古代希腊城邦都崇尚一种公民美德(civic virtue)。古代公民美德强调勇敢、智慧和雄辩,追求荣誉、伟大和不朽,突出无私,要求个体服从公共利益,鄙视商业和利润追求。

然则,美德不仅是古典共和主义的基础与核心,而且是现代早期哲学家在书斋里苦思冥想、潜心钻研的思想理念。从现代政治哲学的开创者马基雅维利到法国理性之父笛卡尔,从现代哲学之父蒙田到经验主义开创者洛克,从新科学奠基人培根到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都试图把握美德的精髓,对美德进行重新界定和评价。这些人文主义者赋予美德一种颇为新颖的内涵和认知,使美德富于现代性。据马基雅维利分析,美德包括两个层次:统治者美德和公民美德。统治者美德的含义是国家创立者和统治者具有智慧、力量和抱负;公民美德则意味着公民随时为公共利益做奉献的准备。其中,统治者美德是更高层次的美德,是国家生机之源,也是马基雅维利集中探求的美德。美德有时是君主统治的有利因素,但有时也会成为障碍,不足以使国家获得安全与利益。君主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拥有所有的善良美德,但必须具有足够的审慎和远见,避免那些使自己亡国的恶行,并且有可能的话,保留那些不会招致亡国的恶行。君主需要用恐惧和权术进行统治。马基雅维利虽然并不反对和排斥美德,但对美德冷漠和不信任,秉持一种非道德哲学,与崇尚美德的古典哲学分道扬镳。17世纪,蒙田、培根、笛卡尔、洛克在马基雅维利的非道德哲学基础上继续探讨美德问题。从拉厄的论述可以看到,他们认为古代美德对公民的道德约束和自我牺牲的要求是残忍的智慧,是一种心灵疾病,不利于人类的发展。培根提出“善”(goodness),笛卡尔倡导“宽大”(generosite),洛克以“自存”(self-preservation)替代“自我牺牲”,意欲将现代美德建立在人文主义基础上。到了18世纪初,传播真理派继承了蒙田等人的美德思想,在对古代美德进行猛烈批判的同时,提出现代意义上的美德——“人道”(humanity)。人道源于个体情感和

利益,展现的是现代“文明时代”人的自然本性,而非古代“野蛮时代”人追求的英勇和伟大。

至于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的美德学说,与其说来自对古代美德内涵的引用和批判,毋宁说是对现代早期人文主义者开启的现代美德内容的借鉴和承袭。在拉厄的论述中,读者可以看到:起初,革命和建国精英对古代世界和古典思想充满着热情和向往。他们曾试图向古代希腊城邦共和国寻求例证和指导,然而终因环境问题放弃追求古代美德和古典共和主义。古代美德并不适用于现代的环境,现代的商业环境需要革命和建国精英重新厘定美德的含义。革命和建国精英的口号是“现代的、有限的美德和人道”。这种美德不是建国精英在象牙塔中独自创制的精深思想,亦非对现代早期哲学家理论的完全照搬,而是结合美国的社会环境,参照革命和建国的实践,构建的一套独特的现代美德理念。在革命和建国精英的理念中,人民美德具有现代性。现代美德强调自利,反对无私;强调关心个体权利和利益,反对为公共利益牺牲个体;强调独立、勤奋、节约,斥责荣誉、勇敢、伟大。个体自由、平等、幸福和人道成为现代美德的首要原则,也正是这些原则使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走到一起。此外,革命和建国精英重视宗教在保持和促进美德过程中的正面作用。在美国早期社会中,宗教占据重要地位,无法撇开宗教而孤立地谈论美德。革命和建国精英一致认为,保证公民的宗教自由,尊重教派多样化,减少宗教纷争,避免宗教狂热,对保持人民美德和现代共和主义至关重要。用华盛顿的话说,真正的宗教和良好的道德是保证公共自由和幸福的坚实基础。现代早期哲学家反对事先假定公民应该具有的美德,主张为公众提供足够的空间思考与合作。因此,美国政府并不预设标准来直接指导公民美德,而鼓励人民按照自己的方式思想和生活,促进公民利益、情感和见解的多样化。可见,在现代早期哲学家和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的共和主义理念中,美德的含义已非古典共和主义的内容,而是具有现代性。

拉厄反复强调一点:古典共和主义与现代共和主义是“明确断裂的”。这种断裂不仅体现在自由的对立性和美德的差异性方面,更体现在美德与商业的关系方面。在古典共和主义理念中,美德与商业二元对立。古代共和国既不重视科学,也不鼓励技术发明和革新,他们歧视商人,轻视商业贸易,排斥市场经济,反对贪婪和奢侈,支持道德经济。古代共和国追求城邦内部的和谐和团结,赋予公民同一种利益、情感和见解来维护城邦的同质性和整体性。在他们看来,政治居于城邦事务首位,经济服务于政治。发展商业贸易不仅会产生利益和观念的差异性,而且会导致道德的衰落,产生自私的个人主义,从而不利于保持城邦美德和公共精神的一致性。与之相反,现代共和主义者认为美德与商业并行不悖。美国的建国者承继现代早期哲学家的思想,拒绝将政治置于首位,转而寻求经济发展,促进商业贸易与科学进步,推动技术发明与革新。他们鼓励公民将政治雄心转到社会经济领域,强调劳动高贵与商业精神,提倡“个体首要性”与自我实现,以此来增强国力,增加社会财富,保障个体权利与利益,实现商业和美德的妥协与平衡。拉厄称之为“政治之蚀”。拉厄提醒读者:商业是文明进程中的重要因素,商业性意识形态(commercial ideology)服务于现代共和主义。现代共和国以商业为主题,带有资本主义的、自由的、商业的性质。现代共和主义主张使用和平、贸易、市场、勤奋等自由话语来反对古代军事共和国的非自由特征,如政治首要性、政治美德、征服战争、军事荣誉等。美利坚共和国不再是单纯的美德共和国,不再是同一目标联结在一起的军事共同体,而是贸易与技术结合、商业与美德结合、同意与智慧结合、权利与法治结合、各种利益聚集的自由民主共和国。

关于古代希腊城邦政治、现代早期哲学思想与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理念三个主题之间的关系,以及古典共和主义对美国革命的影响,则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拉厄为了恰当地观察和分析共和主义传统,重新考察了古代希腊城邦政治,重新阐释了古典共和主义理念,重新解析了现代早期哲学思想与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的理念。他向共和学派关于“共和主义的新古典阐释”发起挑战,提出一系列新见解。根据拉厄的分析,现代早期哲学家的理论与古典价值、中世纪基督教思想是背道而驰的。他们主张开辟一个新世界,用哲学来颠覆宗教的正统地位,以理性来改善人类的物质世界,使教会专制让位于宗教宽容;最终实现政教分离,解放个体,建立新模式和新秩序,通过构建政府和解放生产力来弥补人类社会的弱点。美国的建国精英主要承继现代早期哲学家的思想遗产,成为现代共和主义者。美国革命和建国与其说是古典共和主义的再生,或者说是现代早期哲学家的思想遗产,毋宁说是现代早期哲学思想与古典价值相互妥协的结果,现代与古代、自由与共和相互混合的产物。其中,现代早期政治思想占据主导地位,霍布斯和洛克是思想承继过程中的决定性人物。

尽管多数学者将霍布斯视为政治上的专制主义者,但在拉厄眼中,霍布斯是一位“资产阶级理论家”。他认为,霍布斯主张建立的国家是“资产阶级政权”,坚决反对古典共和主义,拒绝考虑混合政体,支持绝对君主制。一方面,拉厄承认,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受到波科克笔下传承古典共和主义的关键人物马基雅维利和哈林顿思想的熏陶,同时接受了贝林和伍德眼中的18世纪英国政治反对派(coun-try Whigs)理论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认为,马基雅维利并非“在现代条件下陈述古典价值”,而是提倡一种与古典价值完全不同的现代价值;哈林顿也并非古典共和主义者。尽管哈林顿引用古典作家,赞扬马基雅维利挽救古典作家思想,但是他主要受到霍布斯自然法学说和自由主义理论的启发和影响。马基雅维利和哈林顿是现代共和主义传统的开创者和发扬者。同时,在拉厄看来,哈林顿虽然是共和主义者,却是霍布斯和洛克之间思想传递过程中的重要人物。与霍布斯相比,洛克在现代思想发展中更为关键。拉厄重点阐释洛克的思想,分析了洛克思想与霍布斯思想之间的联系与差异。洛克对霍布斯的思想既有继承也有创新:他继承了霍布斯的自然状态理念、绝对主权学说、同意原则和代表制理论,创造性地提出政治的双重含义,积极解决绝对主权理论面临的两难问题。根据拉厄的论证,洛克的思想广泛地传播于北美殖民地社会,深刻地影响了美国革命与建国。他采用目录学方法,查询北美殖民地图书馆藏有洛克书籍的数目,计算北美殖民地布道词、演说稿、小册子中引用洛克及其书籍的次数,以此来突出洛克在北美思想启蒙中的核心地位。此外,拉厄表明:洛克思想还通过18世纪英国政治反对派的著作在北美殖民地传播。18世纪英国政治反对派并非哈林顿、西德尼等英国共和主义者思想的承袭者,而是洛克理论的忠实赞扬者。

拉厄特别强调: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根据北美社会环境和时代特征,对古典共和主义理念加以扬弃,结合霍布斯、洛克的现代自由主义理论,发起现代共和国试验。拉厄选取汉密尔顿、麦迪逊和杰斐逊为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的代表。他通过集中探究这三个人的思想,来阐释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思想对现代早期哲学思想的继承与创新,论述第一个现代共和国与古代共和国之间的“断裂”和联系。建国精

英虽然坚持建立共和政体,但拒绝照搬古典共和主义理论,反对用古代直接民主来解决现代政治问题。他们借鉴霍布斯、洛克理论中的代表制、同意原则和分权理论,采纳哈林顿的政治建构(political archi-tecture)思想,引用孟德斯鸠的制衡等宪政理念来构建现代政府。他们主张实行法治以补充美德,运用分权以弥补人性弱点,设立强大行政权来稳定政府,增设司法复查权以监督立法机构,体现诉诸“第一原则”,维护联邦宪法。他们试图兼收霍布斯的开明君主制和古典共和主义的优点,营造一个霍布斯、洛克式的社会。在他们的理念中,现代共和国的目标在于保护个体拥有生命、自由和财产的权利,使人类征服自然。现代政府的构建理念在于用利益制衡利益、权力约束权力,赋予人民政治自由,防止政府凌驾于人民。同时,这个现代共和国仍具有古典共和主义的特征,因为社会中一部分人(主要是政治精英)依旧是“政治动物”,拥有“理性的语言表达”能力(logos)。建国者深思熟虑地开辟了一个与古希腊的公共演讲台(middle ground)相似的公共空间,使政治精英可以展现雄辩能力,发挥智慧和美德为公共利益服务。由此可见,美利坚共和国并不是古代的直接民主,也不是美德共和国,更不是贵族制、寡头制、有限君主制。它是介于霍布斯式启蒙专制主义与古典共和主义之间、现代自由与古代共和相互混合的联邦共和国。

然而,三位精英在如何维护联邦共和国的问题上产生分歧。诸多历史因素和现实问题冲击着联邦体制,威胁着联邦的稳定。例如,由来已久的奴隶制问题,大州与小州的矛盾,北部与南部的冲突,联邦政府与州政府之间的分权,政治党派对抗,宗教教派斗争,疆域逐渐扩展。这些问题都需要建国精英们缜密思考,妥善解决,否则联邦会陷入内战,共和国将面临分裂。拉厄通过解析建国精英的政治思想,深刻地揭示了这些问题错综复杂、变动不居的历史特性。杰斐逊、麦迪逊等南部各州政治精英深知奴隶制与现代共和精神相悖,威胁联邦安全和共和自由。但在1792年以后,他们出于党派斗争的需要和南部各州的利益,在奴隶制问题上采取沉默的态度,实行妥协的做法,反而加强了奴隶制。按照拉厄的论说,杰斐逊和麦迪逊建立民主共和党,开启党派斗争先例。他们攻击联邦党执掌的联邦政府,批评联邦党实施的政策尤其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经济计划和约翰-亚当斯政府时期颁布的法案。他们不仅力主严格解释联邦宪法,加强州权,推动地方自治,而且鼓励频繁诉诸“第一原则”以反抗政府权威,限制联邦权力,为日后发生内战推波助澜。杰斐逊和麦迪逊的举措一方面出于政治利益和党派争夺权力的需要,另一方面出于对联邦党的误解。他们将汉密尔顿视作支持君主制的反共和主义者。在他们看来,联邦党政策的目的是使美国依靠英国,联邦凌驾于州,行政权控制立法权,推翻共和。不过,从汉密尔顿及其领导的联邦党成员的著述来看,他们并没有试图在美国建立君主制,即使是有限君主制。

还有一个事实鲜明地体现了三位建国精英的分歧,这就是商业、工业和农业在美利坚共和国经济发展中的地位。汉密尔顿主张建立工业,发展商业,保证国家独立。为此他提出筹建国家银行,增加联邦政府收入,保持联邦政府财政独立,因为只有联邦强大才能有效地保护个人财产和权利。而杰斐逊、麦迪逊主要从政治角度来考虑这一问题。在他们的观念中,大规模地发展工业会威胁共和自由,破坏民主制度,使美国沦为欧洲各国的附属物,失去独立性。土地劳动者是上帝的选民,财产平等是促进民主发展的有利条件,农业是公共自由和安全的基础,而且美国尚有许多未开垦的土地。因此要充分重视农业发展,将其列于各业之首,才能保证社会和人民的永久幸福。然而,拉厄特别提醒读者:不能因此认为杰斐逊、麦迪逊是古典共和主义者,他们的观点与古典共和主义者的见解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性。尽管杰斐逊和麦迪逊重视农业,反对工业,但他们并不歧视商业,反而支持商业,强调其必要性。古典共和主义者则歧视且限制商业。尽管杰斐逊和麦迪逊支持美德是共和国的灵魂,但他们提倡的美德不再是古代美德,而是马基雅维利开创的现代美德。尽管杰斐逊和麦迪逊重视农业的负面影响是加强奴隶制,但并非是出于效仿古代共和国的目的。尽管杰斐逊第二任政府的商业禁运政策被联邦党斥为模仿古代斯巴达,但杰斐逊不是古代斯巴达的崇拜者。他的政府目标不是荣誉和征服,而是个体权利、平等和幸福。尽管三位建国精英在如何维护联邦共和国的问题上产生争吵和分歧,但追求平等、幸福和人道的目标使他们相互妥协,不断推进美利坚共和国的发展与完善。

二、研究方法与学术局限

拉厄在《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的序言和致谢中简略回顾了他本人的治学道路和学术来源,在绪论和注解中简要介绍了本书的研究方法和写作意图,为了解《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的来由提供了一些线索。然而,拉厄并不主张与对立派别、相左思想展开对话和辩论,而提倡将见解融入字里行间,由读者自行判断和揣摩。因此,只有从更宽阔的思想源流和学术背景来看待拉厄的写作,才能准确地把握《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的内涵和理念。

拉厄对于古典共和主义与美国革命关系的理解,不仅体现了他本人的思想倾向,也反映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早期史研究领域的派别之争以及史学理论和研究方法的变动。

《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一书挑战了美国早期史研究领域共和学派尤其是波科克的核心观点,质疑了共和学派的研究方法。拉厄在致谢中坦言,他的写作受到了施特劳斯学派的影响。他曾师从施特劳斯学派第二代主将艾伦·布鲁姆学习政治理论,与施特劳斯学派渊源颇深,尤其受到该派创始人列奥·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研究方法及写作范式的影响。他在《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中尝试运用施特劳斯学派的政治哲学思想和研究方法,重新审视古典共和主义与现代共和主义之间的相关性,重新阐释古典共和主义对美国革命和建国的影响。在此基础上,他试图开辟研究美国革命和建国的新路径,对共和学派的主旨和研究方法提出再修正。《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不仅体现了拉厄对波科克的挑战与批判,也映射出施特劳斯学派与共和学派的争论焦点,展现了两派研究方法的全然对立。

施特劳斯学派与共和学派的争论焦点(即拉厄与波科克的争论焦点)集中于古典共和主义与现代共和主义的相关性以及这种相关性对美国革命与建国的影响两个方面。在共和学派看来,古典共和主义与现代共和主义一脉相承,现代共和主义直接继承了古典共和主义的特征和内容。如波科克在《马基雅维利时刻—佛罗伦萨政治思想与大西洋共和传统》中所述:古典共和主义推动着现代早期政治思想的发展,主导了美国革命和建国时期的政治话语。这种古典共和主义源于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及古代斯巴达城邦和罗马共和国的政治实践,经过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城市共和国的政治发展,由马基雅维利等人文主义者复兴。17世纪,哈林顿等共和主义者(commnwealthmen)在英国将它传播开来。随后这种思想又伴随着18世纪英国政治反对派的著作传至北美殖民地,在美国革命和建国实践中得到传承。古典共和主义在北美的现实政治中得以复兴,影响直至19世纪上半期。根据波科克的分析,在这

个大西洋共和传统中,美国革命不是革命启蒙运动的第一个政治事件,而是文艺复兴中最后一个重大事件。它不是根植于自由主义传统,而是直接继承了古典共和主义思想;不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发展,而是一个前现代的思想成果,是“现代性的飞跃”。古典共和主义传统在这一传承过程中并未发生断裂,而是连续不变的。其中,马基雅维利和哈林顿在古典共和主义理论传承过程中至关重要。

不过,据施特劳斯学派分析,古典共和主义与现代共和主义之间没有必然的相关性和连续性,用拉厄的话说,二者之间有一个“明确的断裂”。拉厄强调,古典共和主义无法在现代社会全面复兴,必须认真地对比美利坚政治思想与古典共和主义,审慎地区分现代共和主义与古典共和主义之间的差异。现代共和主义主要由现代早期哲学思想发展而来,美国革命和建国主要是西方现代性的产物。尽管马基雅维利是共和主义发展过程中的关键人物,但马基雅维利的共和主义理论并不是对古典共和主义的继承与复兴,而是一种全新的、与古典共和主义迥异的现代共和主义。这种现代共和主义理论与洛克式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精神并非决然对立,而是有着某种亲缘性和一致性。在施特劳斯学派成员托马斯·潘格尔看来,波科克提出的“大西洋共和主义传统”是“一种生搬硬套的范式”,“经不起任何推敲”。共和学派的分析揭示的只是“某些在18世纪北美殖民地仍具有一定影响的前现代思想的残余,这些分散的残余无法形成燎原之势”。与波科克、伍德的观点截然相反,潘格尔认为18世纪英国政治反对派并不信奉古代美德,哈林顿并非传播马基雅维利共和思想的关键人物。《加图信札》(cato's Let-ters)才是马基雅维利共和思想传至北美殖民地的关键桥梁。此外,《加图信札》还受到洛克式自由主义理论的影响。从潘格尔的论述可以看到,美国制宪过程中的反联邦主义者尽管带有古典思想,但并非古典共和主义者,他们与联邦主义者相比更接近于洛克式自由主义传统。

可见,拉厄和潘格尔在批判共和学派的主旨、重新阐释古典共和主义与现代共和主义相关性过程中,将施特劳斯学派关于共和主义的观点与传统的洛克式自由主义理论相结合。他们将现代共和主义定义为反对古典思想,远离基督教传统政治神学,倡导人类自由、平等和权利的新观念。这种新观念支配着欧洲现代早期政治思想以及18世纪美国革命和建国的政治话语。

拉厄在阐释古典共和主义、现代早期哲学思想与美国革命和建国的关系时,运用了“文本分析法”、“前现代”视角、“隐讳写作”方式,这3种研究方式都受到了施特劳斯学派——确切地说,是列奥·施特劳斯本人——的影响。

关于共和学派的核心研究方法——“语境分析法”,拉厄持全盘否定态度。他借用了施特劳斯学派的研究方法——“文本分析法”,具体研究古典思想家和现代早期哲学家的原始文本。他试图通过仔细阅读,缜密分析文本内涵,重新阐释古典共和主义传统对现代早期思想及美国革命的影响,使读者充分了解古代与现代,发现真正的思想源头。此外,拉厄批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阶级分析法并不具有普适性,在分析某些特定政权时,阶级的概念和阶级分析法过于狭隘。他也反对用现代社会科学(rood-ern social science)方法分析现代早期哲学家及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的思想,因为现代社会科学的核心方法是“化约主义”(reductionism),不利于解释纷繁复杂的现代政治思想。他在绪论末页明确指出:现代学者研究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的差异,需要摆脱现代社会科学思维的束缚。

受列奥·施特劳斯思想的影响,拉厄采用独特的“前现代”视角,重新构建古典政治的解释框架,探究古典共和主义的内涵。列奥·施特劳斯在研究马基雅维利思想时,提出从“前现代”视角观察马基雅维利,反对以现代人的眼光来审视。因为现代人受到了马基雅维利本人的“污染”,马基雅维利继承的“前现代思想”已经被他“腐蚀”。现代人为了理解马基雅维利,必须摆脱马基雅维利的影响,“复活西方世界的前现代遗产,即复活《圣经》的遗产,同时又复活古典遗产”,否则无法看清其思想的真实性质。拉厄将这种“前现代”视角用于考察古典政治遗产,追溯共和主义起源。在《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一书中,拉厄专辟一卷,以200余页的篇幅,用大量的古典词汇和术语论述古希腊城邦政权尤其是斯巴达城邦。在拉厄看来,斯巴达是比雅典更为典型的古希腊政权。其中,拉厄突出古希腊政治生活的非自由特征和政治首要性,强调古希腊城邦是军事共和国,政治和经济都为军事战争服务,着重描述了古希腊政治生活的军事性。他借此说明现代政治思想必将反叛古代,现代共和主义与古代共和主义之间必将发生断裂,现代自由民主的商业共和国必将与古代的非自由的军事共和国形成鲜明对比。拉厄从“前现代”视角专门解析古典政治,与他在古代史领域的长期耕耘、在古代史研究方面的深厚功底密不可分。这是共和学派学者乃至施特劳斯学派成员所不具备的优势。从《吕山德与公元前407-403年斯巴达地位的确立》到《古典时代希腊的政治首要性》,再到《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从古代政治史专题到现代哲学领域,从潜心钻研古代到对比分析古代与现代,拉厄走过了从“微观探究”到“高水平综合思考的升华性的学术道路”。但是,拉厄的古典研究并非仅为比对古今的学院式研究,更是出于强烈的现实政治关怀。列奥·施特劳斯重新开启“古今之争”,促使他的美国门生重新思考“现代性问题”,即西方现代性究竟会把西方带向何处?拉厄讲述古典政治、现代早期哲学、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政治思想三者之间的“故事”,就是试图重新探究美国文明与现代性的关系以寻求解决“现代性问题”的良方。与此同时,拉厄模仿施特劳斯在《关于马基雅维里的思考》中的写作手法,在《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结尾部分放弃“隐讳写作”的笔法,坦率地表示他对现实的不满及对美国未来的担忧,诚挚地向美国人民发出规劝和告诫。

贯穿《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全书的“隐讳写作”(esoteric writing)方式,不仅反映了列奥·施特劳斯写作方式的影响,也体现了现代早期哲学家的研究印记。列奥·施特劳斯强调分辨古典著作中的“俗白教导”(exoteric teaching)与“隐讳教导”(esoteric teaching),重新发现现代早期哲学家的“隐讳写作”技艺。拉厄不仅亲自实践这一写作艺术,将自己的观点潜藏于字里行间,而且着重解析现代早期哲学家使用“隐讳写作”方式的原因。无论是列奥-施特劳斯还是现代早期哲学家都认为:哲人在写作时需要采用“隐讳写作”方式,以保证自身的安全。这与他们生活的时代和政治环境密切相关。在现代早期社会中,宗教依旧占据主导地位,现代哲学具有反宗教性,哲学家受到宗教专制和平民的双重束缚。哲学家在阐释现代哲学时必须采用“隐讳写作”技艺,掩饰其真实情感,将真理穿插于字里行间。否则会被视为思想异端,面临宗教迫害的困境。从17世纪到18世纪,从意大利到爱尔兰,从马基雅维利到斯宾诺莎,再到洛克,无一不掩饰情感,用隐讳方式表达观点。他们主张引导聪慧和想象力丰富的人自

行思考和反叛,即使是批评神学正统,也是隐秘批评而不明示。这种写作方式同样影响了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例如杰斐逊、麦迪逊有时会隐藏其宗教观点,或有意使用某种修辞技巧迎合社会主流观点,以保证自身安全。因此,拉厄反复强调一点:在解析现代早期哲学家的思想时,要注意其连续性和掩饰性,反复阅读他们的作品,思考他们的见解,挖掘文本的深层含义。在探究少数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政治思想时,要坚持从他们的立场和精神出发,怀着“了解之同情”的信念阐释其政治思想。既研究正式著述,也分析非正式文本,全面考察他们的主张和动机。施特劳斯1938年到美国后面临的是政治学趋于反哲学或非哲学化的环境,与他秉持的德国学术传统迥异。他倡导将政治纳入哲学之维,将政治学话语重新拉回欧洲古典哲学传统。受其影响,拉厄用较多的笔墨阐述了哲学与宗教、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关系。从拉厄的论述可以看到,在古希腊城邦中,古典哲学受到政治和宗教的压制。到中世纪时,哲学和政治都沦为“基督教的婢女”,现代早期哲学家批判古典哲学,欲使哲学摆脱基督教束缚,将政治纳入哲学之维。最终在美利坚共和国实现了政教分离,现代哲学摆脱了宗教束缚,指导政治实践。

波科克对施特劳斯学派的这种“隐讳写作”方式提出质疑。这种方式有其独特的历史背景:现代早期社会中宗教占据主导地位,需要将哲学藏匿于宗教背后;不过,有时从隐讳语言背后发现的含义,可能未必是作者本来的意图。波科克承认马基雅维利的著作中存在隐讳语言,但并非整本著作都是这类语言。在他看来,马基雅维利的某些语言并未带有明确的意图,或者带有相反的意图,或者根本没有特殊意图。因此,研究者不能单从“隐讳写作”方式来分析马基雅维利的思想。

当然,拉厄并非完全照搬施特劳斯学派的主旨与研究方法,二者亦有不同之处。施特劳斯学派主要从政治哲学角度来分析古典传统与西方现代性;而拉厄将《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的主题置于一种历史语境中,建立在大量史实的基础上,是关于共和主义的一种历史阐释。列奥·施特劳斯反对利用现代文献、现代术语和概念研究现代早期思想;而拉厄吸纳了大量的现代学者的科研成果,借鉴了多种语言、多代学者的研究著作,承认研究者的后见之明对理解历史具有重要意义。施特劳斯学派认为美国的政教体制建立在西方现代性基础上,美国革命与建国的政治话语是现代早期哲学家思想产物,与古典传统决裂;而拉厄的结论是:美国革命与建国是现代早期哲学思想与古典共和主义相互妥协的结果。尽管《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以批判共和学派为初衷,但拉厄的这种结论应当说带有明显的共和学派痕迹。

在美国社会和学术界盛行数十年的自由主义范式,也给《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打下了明显的印记。尽管拉厄讲述了许多现代早期哲学家的“故事”,从马基雅维利、蒙田到笛卡尔、培根,再到霍布斯、哈林顿、洛克、孟德斯鸠,他们的思想都影响着美国革命和建国的进程。然而其中居于主导地位的、发挥关键作用的仍旧是洛克,而非共和学派推崇的哈林顿和18世纪英国政治反对派。美国革命和建国的思想源头仍旧是以权利为基石的现代自由主义传统,而非古典共和主义思想。

“任何历史学家在面对一个研究对象时,必须依据一定的标准进行取舍;正是这种对问题和材料的选择性,保证了他所写出的历史既能表达他对历史的认识,也可以让读者理解和接受”。拉厄在讲述古代政权与古典政治时,虽然引用了大量的古典词汇和丰富的史实,论述缜密,有理有据,但其内容的安排,材料的选取却带有很强的选择性。他围绕古代斯巴达的政治问题展开论述,侧重描述古希腊城邦的政治首要特征,反复强调斯巴达是古典共和主义的典型代表。至于古罗马的共和主义理论和共和国政治实践,以及它们如何影响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的观念,如何作用于美国革命和建国的进程,拉厄并未深论。

书中对古希腊城邦与美利坚共和国之间的差异性探讨得相当深入,却忽视了18世纪晚期美国的“共和国”(republic)一词的内涵。这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但拉厄在书中或是偶尔借用奥古斯丁的语言展示:“共有的信诺”(shared commitment)构成共和国基础,或是偶尔将“自治”、“民主”视为“共和主义”的同义词,却始终没有对“共和国”一词在特定时代的内涵加以深究。共和国的内涵恰是由罗马共和国实践所赋予和丰富的。人民主权、平衡政府、参议院权威和法治等理念都是18世纪晚期美利坚“共和国”内涵的组成部分,这些理念都可以在古罗马共和国中发现影踪。对约翰·亚当斯、詹姆斯·麦迪逊等建国精英而言,共和国并非雅典式的一院制民主,而是罗马式的两院制共和政府。宾夕法尼亚建立的一院制政府提供了失败的教训,马萨诸塞的罗马式两院制政府则为美国宪法树立了典范。拉厄之所以没有深入讨论古罗马共和主义理论和实践,可能与他的治学领域和思想取向有一定的联系。拉厄主要以古希腊为治学对象,在斯巴达政治史方面颇有建树。他认为,斯巴达是古代军事共和国,实行混合政体,尤为明显地体现古代共和国的特征,而雅典只是一种非自由民主政体。与雅典相比,斯巴达更值得学者关注。另外,拉厄笔下的古典共和主义内涵主要借用了波科克的解释,受到波科克的“古典共和主义源于古希腊”观念的影响。他偏重于古希腊城邦的“政权分析”,缺乏对古罗马共和国和古罗马共和主义理论的探究。这种对古希腊城邦的“迷恋”和对古罗马共和主义的忽略,影响了《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的学术深度。

拉厄在书的第3卷“审慎的创造”中讲述了美利坚共和国的构建过程,侧重从思想层面分析三位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的思想发展轨迹,揭示美利坚共和国的力量源泉和独特性质。但他没有对政权的政治架构,革命和制宪的复杂历程,社会、经济、政治与思想之间的关系加以深入论述。伯纳德·贝林在《美国革命的思想意识渊源》一书中,高度重视思想与外在社会、经济、政治之间“交互和扭结的关系”。在贝林的观念中,美利坚共和主义不仅是政治精英思想的产物,也是一个半世纪社会和政治发展的成果。《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中缺乏对这种关联的分析。就对现代早期哲学和美利坚共和主义的论述而言,拉厄重于阐释思想精英和政治精英的理念。

拉厄忽略古罗马共和国,回避社会、经济、政治与思想之间的关系,强调现代共和主义与古典共和主义的断裂,影响了他对现代早期哲学家的诠释和解析。按照拉厄的看法,哈林顿是霍布斯和洛克之间传递自由主义思想的中间人物。哈林顿开启的政治构建和分权理念都是源自霍布斯的现代政治理论。然而,据哈林顿自己论述,他的人民与参议院分权理论来自于古罗马时期的希腊历史学家波里比阿。拉厄称孟德斯鸠为“屹立于18世纪后半期的巨人”,认为他深刻地影响了美国的革命和建国精英;同时他也承认,美国独立战争时,革命者主要引用洛克理论来证明革命合法性,独立后则更多地依靠孟德斯鸠的理念来制宪和建国。然而他并没有集中地展开论述孟德斯鸠的思想,也没有重点考察这种思想如何影响着美国制宪和建国历程。

三、共和主义范式的兴衰

尽管拉厄声称要摆脱传统史学的研究路径以及时下盛行的学术范式的束缚,但《古代和现代的共

和国》仍旧囿于自由主义传统的藩篱,难以抹去传统史学的痕迹。拉厄对波科克的批判与挑战同样体现出秉持自由主义思想传统的“新洛克派”对共和学派的质疑与批评。拉厄也不由自主地卷入两派的学术辩论,站到了“新洛克派”的队列中。

20世纪60年代以前,美国史学界的主流学说长期受到“辉格派”思想传统的支配。传统史学认为美国革命和建国是洛克式自由主义学说的产物,自由主义成为美国早期史研究领域的主导范式。20世纪60年代开始,西方学术界一部分政治思想史学家、政治学家和法学家复兴共和主义(republicanism),提出共和主义研究范式。他们试图重新追溯现代英美政治思想起源,颠覆自由主义传统的独尊地位。共和主义复兴首先发轫于政治思想史学,随后扩展至政治哲学领域以及美国宪法学,英美学术界掀起了一场活跃而复杂的学术论争。以波科克为代表的美国思想史学家向自由主义传统史学发起挑战,将古典共和主义传统视为美国革命和建国的思想渊源,力图修正美国早期史研究。参与这场复兴运动的学者在诉求重点、研究方法和解释框架方面存在差异,形成两个小派别:“哈佛共和主义”和“圣路易斯共和主义”。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批判和挑战自由主义传统史学,达成了一种史学共识:美国革命者用共和主义来建构革命话语和建国理念。正是这一目标和共识使他们在整体上形成了美国早期史研究领域的一种思潮、一个学派——“共和学派”。

然而,“共和主义”理念颇具复杂陛,难于理解,令人困惑,而且共和学派成员在诉求重点、研究路径和历史阐释方面存在差异。共和学派和共和主义研究范式从70年代晚期开始受到美国史学界的质疑。马克思主义学派、“新洛克派”、施特劳斯学派和苏格兰启蒙运动学派纷纷展开批评。尽管最早提出疑义的是美国早期史研究领域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但最具冲击力和挑战性的批评来自于“新洛克派”的思想史学家。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洛克派”与共和学派围绕立论、具体历史专题研究及方法论等问题展开论战。“新洛克派”学者秉持传统自由主义观点,为洛克及其自由主义理念在英美世界的地位辩护。共和主义理论的集大成者波科克成为“新洛克派”的主要批判对象。

两派的争论首先围绕着这样一个主题展开:美国政治精英用何种思想资源来构建革命话语和建国理念。

共和学派一致认为古典共和主义传统是美国革命话语和建国理念的思想来源。马基雅维利、哈林顿和18世纪英国政治反对派是将古典共和主义思想传播到北美的关键人物。贝林开启共和主义研究范式,将18世纪英国政治反对派思想视为美国革命者的主要思想来源。伍德将研究视野从美国革命扩展到美国独立后的制宪时期。他在贝林开启的解释革命起源的“阴谋假说”和“共和综论”基础上,进一步探究古典共和主义在美国革命和建国过程中的发展与转化。他明确地界定古典共和主义为“古代的”,在美国发生转化的共和主义为“现代的”。二者是继承与发展的关系,存在差异但并非断裂。从他的论述可以看到,古典共和主义曾是美国革命者的理想与追求。在革命和制宪过程中,政治精英试图将古典共和主义与民主平等理论结合,创建民主共和国,将古典共和主义转化为现代民主共和主义。然而这种努力只获得部分成功,当时的美国社会结构使民主平等理论与古典共和主义发生抵牾。最终,在1787年,自由主义取代了古典共和主义。美国放弃了革命时期的古典共和主义理想,放弃了公共利益至上的传统,成为一个民主、平等的社会。波科克进一步追溯了美国革命时期共和主义思想的欧洲渊源,构筑了一个大西洋政治文化体系,梳理出一条贯穿欧美历史的古典共和主义传统。

然则,在“新洛克派”学者看来,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具有开拓与进步精神,他们憧憬着自由与未来,信奉洛克式自由主义。与以往的自由主义传统史学不同,“新洛克派”和拉厄都揭示了美国革命话语和建国理念思想来源的多样化和复杂性,承认共和主义理念在美国革命和建国进程中的作用。但他们同时强调:在众多思想资源中,洛克式自由主义传统仍旧占据主导地位。而拉厄更为深入细致地探究了现代早期思想与美国革命和建国的关系,向共和学派关于美国革命和建国思想来源的解释框架发起挑战。他通过对现代早期哲学家思想的研究,揭示了美国革命和建国思想来源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诠释了思想与时代、环境之间的关系。拉厄认为,在美国革命和建国过程中,并非如共和学派所述只有一种思想意识——共和主义,也并非如自由主义传统史学所言只有洛克式自由主义思想传统。此时的政治话语有多种思想源头:不仅有古典共和主义传统的因素,更有多位现代早期哲学家的思想印痕。美国革命和建国精英同时接受古典价值与现代早期思想的熏陶和启示。他们不是盲目照搬古典政治思想,或者直接套用现代早期哲学,而是结合时代特征和社会背景,选取适合自身现实情况的思想和原则。

“新洛克派”和拉厄不仅反对将古典共和主义传统作为革命和建国时期的主导思想,而且提出共和主义思想的部分内容源于自由主义传统。乔伊斯·阿普尔比批评共和学派的“阴谋假说”和“共和综论”是对历史的歪曲解释。伊萨克·克拉尼克斥责共和学派过分抹杀了洛克及自由主义理论在美国革命中的主导地位。T.H.布里尔针对波科克的“马基雅维利时刻”,提出“洛克时刻”(The Lockean Moment),突出权利在革命思想中的重要性。在迈克尔·扎科特看来,美国是一个“自然权利的共和国”。其核心理念是自由主义思想,这一思想可以汲取与兼容古典思想和基督教传统中的部分内容。拉厄则直接向波科克的新古典阐释发起挑战。他认为,“17、18世纪英美世界发现的公民人文主义基本上是学者们的臆造之物”。美国革命并非完全承继古典共和主义理念,而主要是建立在西方现代性基础上。美利坚共和主义主要来自于崇尚自然权利的自由主义。他不赞同戈登·伍德和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将美利坚共和主义视为反资本主义性质,反对他们将公共自由凌驾于个体权利之上作为美利坚共和主义的本质和美国革命的理想目标。同时,拉厄也反对学者走向另一极端:忽视或轻视古典作品在美国革命中的地位和作用。他反对贝林的论断:古典作品是解释性的而非决定性的思想,并且明确提出:古代既给美国人的思想提供了“许多生动的词汇”,也给他们带去了语法和思维逻辑。由此,拉厄得出结论:美国革命和建国是古典共和主义与现代自由主义相互结合的结果,其中,现代自由主义居于主导地位。

面对批评和指责,波科克做出了回应。他的确反对将洛克式自由主义视为美国革命和建国的思想来源。在他看来,洛克只关注政府的起源和终结,并没有提供政府建构理论,洛克式自由主义理论不足以指导国家构建。但他反复强调一点:他并非有意削弱洛克式自由主义传统在美国革命中的地位,而是试图发掘洛克式自由主义之外的思想来源,重新研究和阐释美国早期史。关于自由主义与古典共和主义的关系问题,波科克始终认为,古典共和主义与自由主义二元对立,美德与商业(Commerce)二元对立。古典共和主义强调美德,自由主义重视商业。古典共和主义提倡公共利益高于个人利益,自由主义

追求个人利益、权利和自由。

第二代共和学派史学家的研究视野从美国革命和制宪延伸至早期共和国时期,他们将共和主义范式应用于研究杰斐逊政治思想及早期共和国政治。波科克的学生兰斯·班宁继承了波科克的观点,反对伍德的1787年共和主义转化学说。他提出古典共和主义并未在1787年发生转化和偏离,而是一直延续到19世纪初杰斐逊共和主义时代。他强调杰斐逊共和主义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古典共和主义理想的延续,只是为了应对现代资本主义与个人主义的发展与压力,才开始偏离最初的古典共和主义思想。然而,阿普尔比和拉厄的研究结论与班宁的见解截然相反。阿普尔比在研究杰斐逊的政治思想过程中发现:杰斐逊的共和主义思想并非古典共和主义的延续,杰斐逊反而相当警惕和抵触带有贵族色彩的古典共和主义传统。他信奉的政治哲学是带有平民色彩的洛克式自由主义。杰斐逊主义拥有进步主义、自由主义及资本主义的特征。拉厄通过对比分析杰斐逊与古典共和主义者思想的差异性论证了杰斐逊并非古典共和主义者。根据拉厄的逻辑论述可以看到,在制定商业政策,界定美德内涵,构建政府原则,看待奴隶制问题等方面,杰斐逊的态度和表现与古典共和主义者相比,可谓大相径庭。杰斐逊不是崇拜古代斯巴达城邦政治的古典共和主义者,而是重视现代政治思想原则的现代共和主义实践家。

方法论是共和学派和“新洛克派”的另一个争论焦点。

贝林和伍德借鉴了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兹(Clifford Geertz)的“思想意识”(ideology)概念和文化理论,区别“思想意识”和“观念”(ideas)。他们从思想意识的演化着手探寻北美政治的渊源,描述美国革命思想意识的形成,展示革命的思想意识对革命时代社会观念的重塑。波科克则受到维也纳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语言理论的影响,提出重构特定时代(一个时代可持续两年到一千年不等)的语言体系来研究人们的思想活动,用“语言”,尤其是政治语言来解释行为的含义及合理性。贝林和伍德视共和主义为一种思想意识;而在波科克的理论中,共和主义是一种语言,特定时代人们用以表达对社会和政治生活看法的语言。尽管共和学派成员的研究路径不尽相同,然而就整体而言,共和学派在方法论上具有突出的共同特点:力图重构具体的历史时空结构,深入过去事态发展的情境,运用历史语义学和语境分析法,探求特定时代人们赋予语言、词汇、概念的含义。他们注重考察当时人在何种历史语境中使用这些语汇,注重特定时空中的“政治语言”、“思想意识”对政治行动的功能性作用。

“新洛克派”学者从整体的研究范式角度批驳共和学派的方法论,反对将共和主义作为主导范式取代传统的自由主义范式。约翰·迪金斯全盘否认共和学派的方法论。他从传统的自由主义史学立场出发,批评共和学派曲解了“共和主义”的内涵。乔伊斯·阿普尔比和伊萨克·克拉尼克则首先肯定了共和学派的研究方法,认同思想意识、政治语言在解释政治思想中的重要性。阿普尔比称赞这种方法为“美国史学中的一次革命”,“重新发现存在于殖民地时代的古典共和思想,彻底改变了人们对早期北美历史的理解”。但他们都反对共和学派将复杂多样、形式各异的政治思想统合在一个“主导范式”——共和主义之下,并将其作为“排他的甚至是霸权式范式”的做法。他们强调多种思想传统和话语模式共同塑造了美国革命与建国理念。

与“新洛克派”的批驳相较,施特劳斯学派对共和学派方法论的批判更为严厉和深刻。施特劳斯学派学者用哲学史和思想史研究领域的传统“文本分析法”取代共和学派的核心研究方法——“语境分析法”。这种举动引起了施特劳斯学派和共和学派的方法论之争、政治哲学和历史主义之间的持续论战。施特劳斯学派属于“政治哲学”领域,反对运用历史主义研究方法。他们主张在哲学的抽象层面上,用一种非历史性的考察方式来研究政治思想。列奥·施特劳斯通过论证政治哲学与历史的关系,分析了历史主义中存在的问题,批评了历史学家研究哲学的历史方法。他认为,对既往哲学的充分理解,并非只有在历史主义基础上才有可能,对普遍性哲学问题的答案并非必然与历史环境密切相关。建立在历史主义基础上的哲学更易于受制于历史条件,陷入教条主义。历史学家的方法并不比非历史学家的方法高明。历史主义无法证明,政治哲学的基本问题必然为历史性的问题取代。以往所有的思想都是“非历史的”。因此,在探究一种学说的历史渊源,作历史解释之前,要对学说本身作哲学研究。施特劳斯学派在继承传统的“文本分析法”基础上明确提出:思想史家应该研究和阐释经典文本,通过“字里行间的细读法”来发掘文本中蕴含的“俗白”学说和“隐讳”观点。因为人类思想中潜藏着一些不变的问题,这些问题不会随着历史环境的变迁而发生根本的变化,具有根本性和永恒性。思想家的经典文本是对这些根本问题的思考和探索,是人类的永恒智慧,超越历史局限。人类通过研读这些经典文本,从探究根本问题中学习受益。

拉厄受到施特劳斯学派的影响,拒绝历史主义研究方法,否定共和学派开创的“语境分析法”。他反对用语言、思想意识来阐释政治思想,斥责波科克等人将纷繁复杂的建国精英思想统一在18世纪共和主义范式之下加以阐释和解析。在拉厄看来,每位思想家的观点和理论都有其特殊性,他们之间存在差异。思想史学家不能用一个时代的语境去判断所有思想家的思想,而应采用“文本分析法”,具体探究每位思想家经典文本,从而真实展现文本字里行间蕴含的微言大义。他批评共和学派关于古希腊、古罗马的共和主义思想主要借自汉娜·阿伦特的解析与诠释。共和学派学者没有亲自研读这些文本,或者略知一二,或者完全依靠二手资料,易于造成对文本的歪曲甚至是误读。

与施特劳斯学派不同,共和学派成员是职业历史学家,他们倡导用历史的方法研究思想史,推崇19世纪以来的历史主义传统。历史主义注重历史的发展性和独特性。根据历史主义理论,历史时期之间,历史事件之间,思想文化之间具有不可分割的连续性。但各个时期和史事,各种思想文化又有其独特的历史条件和存在价值。人类思想受到“具体历史环境的制约和影响,没有任何思想能够超越其历史局限”。人类思想中没有永恒不变的问题,也不存在解答这些问题的永恒智慧。因此,共和学派提倡使用“语境分析法”,重点考察思想和文本存在的时代语言结构和历史语境,着重探讨特定时代出现的语言、词汇和概念。他们强调全面把握历史语境的多重性,同时考虑语言语境(linguistic context)、思想语境、社会政治语境。他们力图通过这种历史的研究方法真正地了解思想家的意图,从而历史性地理解思想,解答变化着的个别问题。在波科克看来,施特劳斯学派倡导的“文本分析法”的明显缺陷在于“非历史性的”、抽象的哲学分析。施特劳斯学派的研究方法,将思想家变成孤立的个体,将他们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分离出来,将其思想作为可以放之于一切时代的真理。这种研究方法忽视了思想家的著作与历史语境的密切关联性,回避了思想与社会环境、社会行为、历史事件之间的互动关系。

然而,史学研究实践表明,无论是专注于经典文本,还是突出强调语境的重要性而不做文本分析,都

会遇到一些无法解决的思想史问题。文本与语境不能截然分离。因为尽管经典文本从特定语境中产生,但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超越具体语境局限的普遍性和独立性。还原的语境并不能“囊括和穷尽经典文本所具有的全部蕴含”,思想史学家不能将经典文本完全化约为对语境的反应,应将文本分析与语境分析相结合:一方面参照同时代语境来研读思想家的经典文本,更为明晰地解析经典文本的深刻内涵,真正理解作者的写作意图;另一方面研读经典作家的著作,更为透彻地了解特定时代的历史语境。同时还要重视思想的连续性和独特性,运用历史的研究方法,在历史的语境中考察思想和文本。思想史学家不能以今人的态度和观察来探究思想,而要结合当时的语境具体分析不同层次的文本,注重思想的具体性、时间性、变动性、多样性和复杂性。

另外,越来越多的史学家从新的角度批评和质疑共和学派的不完善之处。英国历史学家克拉克批评共和学派的研究没有触及宗教思想。他发现共和主义并非殖民地反英派统一的政治话语,在当时的英美世界,长期存在的多种“教派话语”(denominational discourse)是革命的思想渊源,使美国革命带有许多古老的宗教战争的特征。美国史学家迈克尔·扎科特和意大利的年轻学者瑞吉·马尔科·巴萨尼(Luigi Marco Bassani)甚至从整体上分析和预测了共和学派的发展前景。迈克尔·扎科特指出共和学派在史学界的影响已经式微,共和学派成员的见解中出现妥协折中的趋势。巴萨尼则明确提出共和学派已经分裂、破产。波科克在“过去的十年里已经修正了自己的修正观点,犹如一支完全混乱的军队中的一位将军。实际上,他的美国高级军官已经放弃了这个领地:‘班宁现在希望讨论他的所谓的自由共和主义,迈克尔·莱尼奇(Michael Lienisch)希望讨论这两种传统的一个混合物。伍德则想否认他曾经认为共和主义与自由主义是对立的。”2003年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约翰-麦考米克的论文《反共和主义的马基雅维利》将对共和学派的批判推至巅峰。他批评共和学派误读了马基雅维利,共和主义传统属于精英寡头性质,无益于当代政治民主,应当停止对它的复兴;马基雅维利乃是一位反精英的“民主主义者”,而非共和主义者;与之相反,马基雅维利同时代的人圭恰亚迪尼主张精英式的共和主义。他进而提出“圭恰亚迪尼时刻”,以取代波科克的“马基雅维利时刻”。至今,这种批判和争论仍在继续。

诚然,共和学派的研究确有诸多不完善之处。共和学派的共和主义研究范式片面地突出古典共和主义传统在美国革命和建国思想中的主导地位,忽略了美国早期思想的复杂性与多样性。但这种片面是一种“深刻的片面”(黄子平语),这种忽略是一种有意的忽略。共和学派的学者们是要在自由主义传统史学之外寻求一种新的研究范式,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揭示美国革命和建国思想资源的多元化。他们的共和主义研究范式,打破了自由主义传统独尊史坛的局面,掀起了美国思想史研究领域活跃而复杂的争论,丰富了史学家对美国革命和建国的理解。他们关于古典共和主义传统的阐释,促使史学家在辩论中反思传统史学及其研究范式,启发史学家探究美国早期思想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推动史学家发掘洛克式自由主义之外的思想体系和传统。批判和争论之余,有的学者开始思考如何弥补共和主义研究范式的不足,有的学者寻求既不同于自由主义也不同于共和主义的研究方法。杰拉德·斯托奇和道格拉斯·阿代尔将美国建国思想的源头追溯到“苏格兰启蒙运动”,开启了一条新的研究路径。杰弗里·艾萨克、詹姆斯·T.克罗潘伯格尝试采取妥协折中的方式,将共和主义思想与自由主义传统相互兼容,提出“共和自由主义”、“自由共和主义”概念,同时修正共和主义和自由主义研究范式。此外,共和主义研究范式越出美国早期思想史领域,为其他领域所借鉴。通过借用共和主义研究范式,研究工人阶级的历史学家提出劳工共和主义,美国南方史学者建构南方共和主义,女性史专家分析女性共和主义观念。这种研究范式尽管片面和排他,但对美国早期思想史研究的深化和拓展来说,对美国史学研究的多元化来说,都是有益的。

在一片批判、质疑和争论声中,共和主义取代自由主义成为美国早期政治文化研究的主导范式的趋势逐渐式微。然而,共和主义并不会完全消失,而会像自由主义一样“捉摸不透却又无处不在”。美国史学界不再由一种传统、一个学派、一种思想、一种范式主导。自由主义传统、共和主义范式、苏格兰启蒙运动思想和新教话语会相互碰撞、融合,推动美国史学界的思想取向和研究视角不断走向多元化。拉厄的《古代和现代的共和国》即是这样一部兼具自由主义传统、施特劳斯学派思想和共和主义范式缤纷色彩的鸿篇巨制。

责任编辑:宋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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