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读者

2009-04-29 00:44
椰城 2009年7期
关键词:扫雪麦浪读书

韩 汐

虽然早已不是莘莘学子,可每日清晨,仍爱好卷书诵读:在树下,在小径,在池边,在操场——当我耽于汉字的节奏与韵律,耽于句读的文采与情境,物我两忘,唇齿相扣,声音如青云出岫。一股清朗之气便油然而生,顿觉世间最大的享受莫过于此。

我的语文学习就是在诵读中酝酿发生的。当年爱上诵读只为父亲。

那时候我们生活在贫瘠的乡间,为了让我们生活得更好,父亲常年背井离乡。他的缺位让我们格外贪恋父爱。父亲只喜欢读书的孩子。记忆中他与我第一次亲近就是举着我的奖状,那瞬间父亲的眼神充满赞许、疼爱与骄傲,足以让我为之求索一生。

父亲对我们训诫很多,其中一句几乎是我和他之间永远不会停止的脉动:一日之计在于晨。父亲总是选择在清晨出发,父亲的清晨庄严、忙碌、勤勉。如果用色彩来形容,一定浓墨重彩;如果用声音来形容,那一定是黄钟大吕。

父亲身体力行的结果,就是我们三姐妹天蒙蒙亮就卷书诵读。小河边,芦苇地,田埂上。从黎明读到太阳出世,从喑哑读到声音嘹亮,从迷糊读到神清气爽。清晨诵读是我们对父亲的礼赞,诵读让父亲安心,他一次又一次出征。

记得那回年根,天下大雪不能出门。西院门口有长长的廊檐,我便站在檐下诵读。父亲一早起来扫雪,他扫了门前扫屋后,最后迟迟疑疑来到院子里。父亲悄无声息地扫着,一下一下,提着气儿,生怕动静大了干扰我读书。我只得用足力气,提高嗓门,以示我的投入和沉迷。尽管如此,父亲只扫到我身后五步远就停住了。直到我收起书,回屋吃饭,他才接着去扫那堆雪。

打那以后,每次晨读我都会想起那场罕见的大雪,想起高大利落的父亲小心翼翼提着气儿扫雪的样子。我记得那个早晨,世界异样地寂静,除了我朗朗的书声外。父亲脸上带着珍贵的笑意。

初中以后,功课重了。诵读不仅在清晨进行,每天黄昏,或者星期天的下午,只要有空,就会夹起书出去,到野地里,找一块无人的草坡。

为了彻底的躲开人,那阵子我总是往荒僻之地钻——偏远的土墩、田野深处的沟壑、密密匝匝的芦苇丛——成年后偶尔想起,不禁一身冷汗。那是多么危险的地方啊。

何况那时,我在那样的地方,读书之专著之投入——真的忘记了一切。常常一个下午背掉一本书,手指在脚边掘出一只深坑都不知道。

初中住校,周末回家拿粮草。父亲在,会用车送我。那个周末,趁着父亲午休,我拿着课本悄悄去了河边,钻进了密不透风的芦苇丛,大声诵读起来。书越读越薄,我决心背下它再返校。想不到父亲四处找我,他去了所有僻静的地方,我沉浸在诵读中,当然听不见他的呼唤。

父亲越找越焦急,越找越生气,当他最后拨开重重的芦苇冲到我面前时,我由于太专心,竟吓得失声尖叫。父亲一脸的恼怒,化成惊讶和静默,本想训斥我,回头只是瞪大了眼睛低低说,“往后不能钻到这样的地方读书,碰见坏人怎么办?”

从此,父亲每次送我上学,总要叮嘱这句话。

他不知道,找个僻静的地方高声诵读已经成了我学习的秘笈。不仅语文,英语、政治、历史、地理甚至数学,我都用这样的方式诵读着。

上帝一定呵护专心读书的孩子,那时候我钻遍了中学周围的旷野之地,不仅没有遇到危险,其间还有收获呢。

最难忘的就是那个春夏之交的傍晚。当时我读高三,处于高考复习的紧张阶段。那天,在麦浪沙沙作响的原野深处,我寻到一只洼陷的水沟,埋下身子,朗声诵读。等我把带去的所有复习卷全部装进脑子,背得滚瓜烂熟,这才起身回去。

黄昏走到了温柔的尽头,麦地在均匀地呼吸着,麦浪不再沙沙起伏,好像大地和一切都做好了准备,迎接夜的来临。大自然吞吐着神秘而幽深的气息。

我带着劳动者沉甸甸的疲惫与满足走在浅黄的麦地中间。不知为何,我蓦然回首。仿佛听到宇宙深处的一声呼唤,或者我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身后的美触发了我的敏感。

无垠的淡黄色的麦田上方,呈现着纯净的橘红色的天空,颜色单一均匀,像最耐心的笔不紧不慢画出来的。紧要的是,这层单纯的橘红色之中,正含着一枚浑圆、宁静、深红如浆果的夕阳。

那瞬间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副奇异的画,任何的词语包括巧夺天工都显得蹩脚,我相信一切艺术家都创作不出这样的美。

眨眼间,这幅画就卷走了,世间恢复了常态,可我已经步履轻盈。之于我,那枚浑圆的夕阳似乎是一个美丽而又笃定的句号,它给了我答案,安慰了茫然、刻苦又不安的十八岁。那一刻,我似乎告别了所有的忐忑和绝望,完全有理由相信,前路的美好和光明。

诵读让我顺利地走进了大学,而且是父亲理想中的中文系,我终于可以一辈子朗读和研习心爱的语文了。

未曾想父亲因为透支太多,竟匆匆离世。换他一生,赢来的这份幸福,怎能不小心享用?为此,我愿意永远是那个清晨出发,用朗读叫醒太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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