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经典

2009-04-29 00:44:03
椰城 2009年7期
关键词:汉字汉语语言

阿 见

记得小时候大概是三年级的样子吧,有一位老师曾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咬牙切齿地指着一个同学叫着他的名字痛责道:×××,你的屁话比狗屎还多!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以至于在时隔多年后我仍然牢牢地记着老师的话和她说这句话时的情景。老师姓马,女性,个子高高的,微胖的身子,鼓鼓的眼睛戴着白边近视镜。说真的马老师这样刻薄地说那个同学也不无道理,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在当时应该是九岁十岁的样子,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正是最淘的时候。我一向在班里还算是听话的学生,但即便这样我也和同年龄的孩子一样,很少有让老师安生的时候。比如在课堂上我是一刻也不闲着,注意力顶多只有十分钟,然后就坐不住了。我的同桌是个女生,叫李小梅,长得小巧玲珑,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可就算是她再有一副娇滴滴的模样也不能掩饰她那颗“笨丫头”的心灵。1.5-1.2=1.3这是她永远纠正不过来的错误。李小梅的学习成绩很差,可有我这个学习成绩数一数二恰好小小年纪就“好为人师”的同桌,于是课堂上我也会有无尽的“屁话”因她而起,也为此招来了马老师的恶语相加。其实公道地说马老师也并不只是对我一个人严厉,她明知李小梅成绩不好,却常常抛出几个难题当堂提问她。答不上来的李小梅半支个腿跪在课凳上,把个手里的铅笔咬了个支离破碎。越是答不出来李小梅就越急,越是答不出马老师则越凶。李小梅用手指使着大劲抠我面前的桌面,意思是让我给她一个提示。但这时候的马老师心里面恨的虽然是李小梅,眼睛盯的可全是我,等的就是按捺不住的我张口,好将憋了一肚子的怒气如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样倾泄到我或者任何一个在这个当口不识相地多嘴的同学头上。我明白这时候我张口绝对就是往马老师枪口上撞,所以凭她李小梅事后怎么拾掇我,就是打死我我也是不敢张口的。于是情急之下,可怜巴巴的李小梅便结结巴巴喊出一声眼泪汪汪的“姨娘”来。马老师没好气地喝一声“坐下”,然后心有不甘地收回翻出去的白眼。要說明的是,这个姨娘可不是《红楼梦》里那种由梳拢了的丫头而成的姨娘,李小梅的母亲与马老师是亲姐妹,这“姨娘”是姨妈的不同叫法而已。

不像现在的小学生有那么好的条件,我们那时坐的是两人一张的长条木凳子。不知道是地不平还是凳子的四条腿不一般高,我和李小梅合坐的那条长凳总是摇来晃去像坐翘翘板一样。一次自习课,我又坐不住了。我悄悄拉拉李小梅指指屁股下面的凳子:“咱俩玩翘翘板吧!”李小梅欣然同意,于是我们俩就你来我往把个课凳当成了玩具玩了个热火朝天。不曾想这一切被后面的同学看了个一清二楚,一下课就有几个同学上来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和女生压翘翘板是耍流氓。我当然是不承认的,于是便爆发了一场口水战,那可是场真正的口水战。一时间教室里口水四起,唾沫四溅,其中有个高个子男同学吐口水既远又准,就跟枪手似的。我一个人自然是吐不过人家几个人的,没吐两下就落荒而逃,等老师赶来后,问明缘由,就将我和李小梅揪到了跟前。李小梅呜呜咽咽哭个不停,而我则是一脸的口水和委屈,指望在老师那里讨个“公道”。马老师看也不看我,只是死盯着低头悲泣的李小梅,恨了老大半天,牙根咬得“喀嚓”响:你哭啥?啊!?你等着我告诉你妈妈看怎么收拾你!然后扭头朝着急于向她表白的我,露出一大片的眼白,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那几个常在她嘴边的字:活该!你的屁话比狗屎还多!

事隔多年我也没有忘记老师的批评,这倒不是小心眼记恨老师,而是因为有一个问题始终在我的心里:老师这句骂过许多同学的“名言”是出于她的语言习惯呢还是狗屎真的很多?在北方一些地区的方言里倒还真有用粪便这样的不洁之物形容某种东西数量众多的比喻。比如:啊哟,你爸爸挣的钱多,多得就像羊粪蛋儿一样!这类比喻会经常出现在人们的日常语言之中,但多含有贬义。至于羊儿排便的情景和羊粪的形状及数量倒不是大多数人所习惯的事物。

有这样一句歇后语,叫做“猪啃瓦盆——满嘴的瓷(词)”。这是用来调侃那些文不绉绉、咬文嚼字的人的。“不幸”的是,我成年后虽换了几回工作,但始终和咬文嚼字没有脱离干系。

做编辑时,有一次看一篇稿子,文章写的是某县农民瞅准市场需求种植瓜菜迅速脱贫致富的事。记者写道,这里的农民靠种植冬季瓜菜走上了脱贫致富之路,“始作俑者是县里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始作俑者”语出《孟子·梁惠王上》:“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像人而用之也。”俑,古代殉葬用的木制或陶制的偶人。“始作俑者”即开始制作俑的人,比喻首开恶例的人。将引导农民走上脱贫致富之路的副县长比喻为始作俑者既与事实大相径庭,也恐怕不是作者的本意。在这里如果记者能够认真地咬文嚼字一番,这样的谬误可能就不会出现了。

类似因为对一些词语的词意理解错误而出现的用词不当的例子还有很多。有一个记者在采访了“严打”斗争后这样写道:“严打斗争轰轰烈烈地展开,使该市一时间四面楚歌高奏,八方捷报频传”。乍一看最后这句话对仗工整,结构严谨,似有几分文采。然而这位记者显然不知道 “四面楚歌”典出何处,更没有搞懂“四面楚歌”的意思。 “四面楚歌”语出《史纪·项羽本纪》:“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商务印书馆2005年6月第五版《现代汉语词典》对“四面楚歌”所作的解释是“比喻四面受敌,处于孤立危急的困境”。

语言是鲜活多变的东西,但不管怎么变化,语言本身有着它自身不变的规律。违背了这个规律,就可能会出现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有一个记者深入基层采访了某地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洋洋洒洒写了近万字的长篇报道。当报道交到编辑手中的时候,编辑看到了文章中有“朵之一”、“朵之二”、“朵之三”这样的小标题。细看之后才明白,这位记者被当地精神文明创建活动中涌现的许多事例所感动,他要将该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大花园中采撷的几朵小花奉献给读者。于是便出现了“朵之一”、“朵之二”、“朵之三”这样的小标题,着实让人忍俊不禁,从此“朵之一”或“朵之二”便成了这位记者搞笑的雅号。

这位记者显然是搞错了词性,将量词当成了名字使用。海南一家报纸在一版刊登了一篇通讯——《一位死刑犯的忏悔》。标题用了很大的黑体字,很是醒目。但可惜的是这里搞错了词意,“位”含有敬意,用在死刑犯身上明显不对。这个标题改成“一个死刑犯的忏悔”就比较合适了。作为一家省级报纸,在头版出这样的错误,实在说不过去。同样是“位”,有一天听收音机里一家市级电台的节目,两位男主持人口口声声“我们两位主持人向听众朋友问好”,怎么听都觉得不舒服。可以说“诸位”、“各位”、“几位客人”,对宾客说“你们来了几个客人?”问话明显是少了礼貌;可以说“我这个人”而不能说“我这位人”,那两位主持人将含有敬意的“位”用在自己身上,对听众则有那么一些不敬之意了。

很多词语在口语中的含义会随着时间和生活的变化发生可能是几乎相反的变化。而文字却是相对稳定的,它总是跟不上语言快速多变的节奏。其实在生活中,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读了很多年的“呆(āi)板”现在统读为“呆(dāi)板”;便秘(bì)除了在“秘鲁”读“bì”外都读“mì”。便秘(mì)这纠正了很多年的错别字如今堂而皇之地反倒成了正确的读音了。语言的发展中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原则,当几乎所有的人都读呆(dāi)板时,那何不顺理成章以错为正呢?这种时候如果我们的从事语言文字工作的专家们继续呆(āi)板下去的话,那呆板的可能只有自己了。

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于1957年、1959——1962年先后两次发表了《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初稿》正编、续编和三编。又于1963年公布了《普通话异读词三次审音总表初稿》。在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实际应用后,又于1982年至1985年组织专家学者进行审核修订,制定了《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并于当年12月由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国家教育委员会、广播电视部审查通过、联合发布。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将这些时间、部门罗列在这里,是想说尽管这个《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几易其稿、历经数十年,但在使用过程中,依然有着不小的问题,这些问题有时候可能还来自专业的人士。比如刚才提到的新闻记者、报纸编辑,还有节目主持人。有一次我被一所学校请去给高三文科班的学生举行一个环保讲座。其中提到了清洁能源沼气。当提到沼气的来源时讲到,在农村人畜粪便、稻草麦秸、枯枝烂叶都可以在经过沼气池中发酵后产生沼气。当时听到学生席中有好几个声音在重复发问:发酵?什么发酵?于是我就信手在黑板上写出:“发酵”。不曾想几十个学生几乎异口同声为我纠正:发酵(xiào)!我对学生说这个字只有jiào一个读音,正确的读音为“发酵(jiào)”,但仍有学生表示不同意。我很奇怪,问为什么一定要读xiào。有一个学生站起来说,认字认半边嘛,这个字的半边为“孝”,所以读“酵(xiào)”。我反问道,如果没有半边呢?学生回答说:没有半边认中间。我更奇怪了:如果没有中间呢?这时候所有的学生一起回答道:没有中间认上下!我又好气又好笑:谁这样教你们的?学生又是齐声回答:语文老师!

古时有一笑话,说的是一个官员进京,晚上泊船扬子江边。这个人上岸后回到船上,急忙叫艄公起程:“这里有贼,快泊到别处去罢!”艄公说:“怎的便见得有贼?”这个人说:“那边高立的石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吗?”艄公笑着说:“莫不是江心赋吧!您怎么认错了?”这个人到碑前又看了看,回来说:“赋便赋,有些贼形。”

汉字复杂的结构给初学汉字的人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但是汉字独有的结构特征又为学习汉字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认字认半边,没有半边认中间,没有中间认上下。这样的认识对于成年人的扫盲可能会起到一些帮助,但是对于执教高三年级文科班的语文教师来说,将这样的谬误带给学生,的确大有误人子弟之嫌。联想到有些官员在开会时云山雾罩不知所云,更使人瞠目结舌。一次一位级别不算低的领导在接受采访时,面对镜头侃侃而谈。他介绍说,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wēnrāng),我们采取了一系列的严厉措施,果断出击,狠狠打击了吸、贩(bǎn)毒分子的嚣张气焰……当时我们几个人很纳闷:吸贩(bǎn)毒分子?bǎn毒是什么?是一种新的毒品吗?“wēnrāng”又是什么?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好意思斗胆打断领导的谈话去问。有一个新来的实习记者是个小女孩,她怯生生地问道:是贩(fàn)毒分子吧?这位领导不容分说,丢过来一句话:我们家乡话就是贩(bǎn)毒。这下在场的所有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类似这样的笑话还有很多,比如曾有领导在谈话中大讲“可歌可立”的英雄事迹,批评某些部下工作不是“克克业业”而是“哗众取庞”。其实读几个错字别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西方“语言”一词包含了文字,然而 “汉语”却不包含文字。会说汉语却不认识中文,这是中国特有的现象。客观地说,面对浩如烟海的汉字,一个人穷其一生也很难不错。但不怕出错,只怕知错而不改错。对于酝酿(wēnrāng)、贩(bǎn)毒这样的错误不仅不能虚心接受而改正,却总是以所谓“方言”为借口文过饰非,不就是“赋便赋,有些贼形”这类笑话今日之版本吗?

汉语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为古老的语言系统之一,作为汉语语言载体的汉字又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庞大、最为复杂的文字系统。我们应该骄傲的是,我们的祖先留给我们了这样一份丰富而伟大的遗产。汉语是世界上最为优美的语言。五千年的文明史、三千年有文字可考的历史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的典章史籍。清朝康熙年间,康熙皇帝下令编修《全唐诗》,收录了48900多首从唐代流传下来的诗,作者则有两千多人,但这些诗也许还没有当时唐诗数量的一半呢!想想我们的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以及明清的小说,它们不仅仅是文学高峰、艺术典范,而且早已成为语言文字登峰造极的作品。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元·王实甫《西厢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堆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唐·杜甫《绝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宋·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李商隐《登乐游原》)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南唐·李煜《相见欢》)这些作品几千年来被无数人阅览、吟咏、诵读,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其语言的优美、流畅、和谐和琅琅上口。

有这样一则笑话,说的是罗马皇帝派了一位大使来到中国。向孔夫子求教并请赐与文字。恰巧孔夫子正在吃饭,口无二用,于是就用筷子夹了几根豆芽放在了大使的帽子里。大使带回罗马,就成了今天流行世界的罗马字母。这个笑话应该反映出我们一些人过于自恋的民族主义情绪。而在今天,这样的情绪依然大有人在:“举世无双的汉字汉语”、“21世纪是汉语世纪”、“汉字是世界唯一有字理的文字”、“汉语:未来的国际文字”、“汉字将在21世纪发挥巨大威力”、“汉字是人类智慧的文字”、“汉语汉字是效率最高的语言文字”、“汉字是思维训练的有效工具”、“汉字是音形义最佳结合的优秀文字,是超越时空的”。甚至还认为“汉语是21世纪第一语言”。但是如果走向另一个极端,将汉语、汉字说得一无是处,反倒是数典忘祖,也不是一种科学的态度。

再回到马老师的那句名言:×××,你的屁话比狗屎还多!其实这句话的关键不在于狗屎数量的多少,而在于马老师对学生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有时候很多东西是用不着太多追究的,比如“青睐”为什么是“青睐”而不是“亲睐”。应该说这里的“青”指的是颜色而不是感情。青到底是什么颜色呢?青指黑色,比如李白《将进酒》中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白居易诗:“青丝发落丛藂鬓疏,红玉肤销系裙缦。”(《陵园妾》,《白居易集》卷四)“青丝”,指黑而柔软的头发。青又可以是绿色,比如“青青河边草”是指翠绿色的草而不是黑色的草。韩愈诗中有“青天白日映楼台”,这个“青天”指蓝天。青还可以指白色,俗语有“鸡叫头遍,天已发青”一说。而青睐的“青”指的是黑色,所谓“青睐”,是指用黑眼珠看人,传达一种喜悦或器重的情感态度,这里的“睐”是动词,《现代汉语词典》曾释青睐为青眼,可能和阮籍的“青白眼”有关。《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康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賫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由这个典故还派生出许多语汇,如“青目”、“青眼”、“垂青”、“青眸”、“眼青”、“青盼”、“青眄”、“青照”、“白眼”、“眼白”、“垂青目”等等,足见其影响之大。再比如“啊”。作为叹词的“啊”一般单独用或用在句尾。单独用时读音为“ā”没有变化,用在句尾时由于受到前面收尾音素的影响,就会产生六种变化。于是一个“啊”字,在不同的情况下就可能有六种读音。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一个“啊”字就这样麻烦,这话还怎么说啊?其实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像“青睐”一类的词语能正确使用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做更深的研究。而“啊”的几种读音的变化都是依着前面收尾音顺势产生的,人们在日常口语中大多能都正确使用,除了某种必须的需要外,绝大多数的人们也没有探究的必要。即便是读错了一个两个,也无伤大雅。人们不是常说这样一句很经典的语言嘛,叫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是说错了什么念错了什么,也没什么大紧。但是,面对如此纷繁多变的语言现象,面对祖先留下来的这笔伟大的遗产,面对我们民族的子孙后代,还有这样的一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这,才是真正的语言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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