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和粮的爱情三弄

2009-04-29 00:44邓寄平
椰城 2009年7期
关键词:姑娘

邓寄平

二弄

洪和粮为祁珍的婚事极为痛苦,那是因为他听传闻,祁珍是被捆着到那青皮后生家里去的。不过捆也有捆的道理——如果不限制精神病患的自由是会伤害无辜的。尽管我们的主人公有这份内疚,但有时在反省中极力以这样的论调为自己辩护:也许她生来就是个情种,自己当初并没有对她释放多少情波……

人类的生活是随着太阳和月亮来运转的。在成年人的正常生活中,白天用来劳作,收获衣食住行及养育后代的果实;夜晚则是男女情爱和养精蓄锐的场所。但洪和粮最近一段时间最惧怕夜晚了,他发现自打进入青春之后,夜晚便成了一头恶魔时不时向他扑来,撕咬着他的身心。

有时他也觉得自己是头恶魔,要不祁珍也不会被伤害到那种程度——听说要是得上那种病,乃属不治之症。

他再也不能伤害任何女性!

然而,他除非效仿古代用弓箭射太阳的羿,也制造一把弓箭把那个挂在天上的柔柔的月亮给射下来,否则不伤害异性是不可能的。再说月亮,它特别会诱惑人,每逢十五的夜晚,总爱从云层露出一轮溜圆的姑娘的脸庞、一轮鼓胀胀的姑娘的乳房、一轮浑圆的姑娘的屁股……算了,别比喻了,什么都是姑娘的!这还只是象征性的。它的光波辐射更是可怕……每当他斜视从窗口爬进来的辐射光束时,就忍不住地要对自己的身体干那些“罪恶的勾当”。因此,他恨透了月亮。有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外出打工——做他的油漆活去,与众人混合在一起,结束这种荒郊野外、孤人索居的生活,以便彻底铲除那种恶习。

有些事情做得到,有些却做不到。

一天傍晚,他正踏着昏暗的月光往下放队走。他是特地回来背粮食去工地的。粮食不属流通商品,别说在市场上买不到,即便在黑市上买到后被公安捕到了是要入大狱的。粮食的唯一来源是凭户籍所在地实行粮油供给制。这样的吃不饱有时对他来说,与夜夜月光对体内的辐射也带来了减弱的程度。这也符合民间常说的“天火还要地火引”的道理。正好来它个“釜底抽薪”,再旺盛的天火也枉然。

他静静地走在下放村前河边的堤坝上,依稀望见对面走来一位挑担子的姑娘。他近来心力有点衰退,见到姑娘就心慌,尤其在这漠漠的月光下。他想规避可又不知退至何处,搞不好弄巧成拙更难堪。所以他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但还是没忘捂胸。

“和粮哥,”料不到那姑娘快与他碰面时竟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

他只得打住腳步,礼节性地朝对方脸面放了一眼,随即颇为感触地说:“是你啊,上哪儿去?”

这姑娘名叫张香儿,同他一个小队的。原先他们一起下田出工,因男女有别,几乎没单独谈过话甚至连眼光都没有互瞥过。回乡者记得,那时混在姑娘群中的她,好像十分羞怯。

“我刚到塘里捞了点猪草,准备挑回家。”她有意地笑了一下,接着又问:“那你呢?”

“我是回来拿口粮背到工地上去的。”他像背书似地答着。

姑娘与他擦肩而过。

他掉头回眸了她的背影一眼。

“喂,”她的喊声又从后面追来,“我也同你一起进湾里去。”

他俩并肩而行。月光把姑娘的影子夹在担子影像的中间,至于小伙子的头影老是被姑娘沉重的脚步所践踏。

“来,”和粮说,“我换你挑一段路程。”

张香“咯咯”的笑声在河那边回荡。她发现后即时收敛了笑声,说:“如果你能挑,那就不必外出做工了。”

这时候洪和粮突然记起了队里人给他改的诨名,也笑着说:“看来,我生下来就是一个废物。”

“那也未必,”她很平和地说,“农民靠的是体力劳动,城里却不是这样,他们吃的是快活饭。”

和粮还是第一次听乡里人这样谈论城里人,虽然觉得骄傲,但低头看到移动在柳树枝影间的自己身影,就感到自己“城里人”已昨日黄花了。于是他便默口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了。

“你别担心,”她又说,“城里人永远是城里人,即使下来三五年,那是闹着玩,到时还是要收回去的。”

这似乎说出了他一直渴望而又不敢说出口的话。他怀着一股似乎真有这一天的兴奋心情望了望那弯你走它也走的且一直保持一定距离的镰月一眼,发现它的旁边绞缠着几丝浮云……

“喂,”姑娘扭过头来问,“你怎么不搭言呀?”

“我在听你说话呢。”他如梦初醒地说。

“我也是,今天不知怎么见到你这么多话?”她感到肩上的担子轻松多了,“可平常见到你,一句话都不想说。”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见对面走来一位湾里人,便赶紧把话缩回去了。

洪和粮也趁此机会从河堤的一条下坡道走了去。他这一下,弄得香儿她心里好不高兴。她想,好不容易碰在一起了,说说夜话呗;我们是在路上碰着的,又不是有意约出来的。你如果这样拘谨,将来怎样同姑娘谈恋爱?想到这里不觉肩上的担子又沉重起来。这也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渐渐地,她肩上的担子又轻飘起来。原来是她想到自己不知度过多少个这样的月夜,也不知走过多少回这段夜路,这回总算是有了他相陪……

她也要下坡了。她仍然觉得他就在身边。

姑娘回到家里,先把猪栏里的猪喂了食才进屋去。屋里一个老妇女在黑暗中呻吟,听说患的是妇科病。农村妇女罹患这种病的人特别多,主要是月经期间下了水田,再则是房事时不卫生所引起的。她们年轻时尚抵抗得住,可年纪一老多数瘫痪在床。张香儿的养母就是这种情况。

养母听见香儿的脚步声就叫喊起来,那声音比杀猪时的叫声还难听:“死丫头片子,怎么一担猪草打到现在才回来?猪饿得嗷嗷直叫,我也饿得差点晕过去了!”

若是往日,养女肯定会顶撞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两个没有血缘的女人,肯定是不和谐的。可是今日她还笑着对养母说:“我跑了好几塘子才捞到这点猪草,捞的人太多了。”说时连她的大脑里的中枢神经都在嘲笑她在说假话:明明是在路上与洪废物谈叙耽误了时间。她还在回味那月光下两人谈话的情形,这滋味要多美就有多美——怪就怪路上来了人,他胆小得像只野兔,一见人就赶快溜掉——有机会再与相见才好。这时她斜视了窗外的月亮一眼——突然望见那是和粮一张沉默的脸。可她又不敢发出讶异之声。

“你还站着干什么?”养母喝斥道,“还不快去烧火做饭!”

她回过神来,朝厨房怏快而去。

香儿本不姓张,姓洪。土改那年她还只有两三岁,父亲却被作为恶霸拉出去镇压了,她妈不愿戴那顶永世不得翻身的地主分子帽子,就趁黑夜投河自尽了。可怜的幼儿在族里无人收养,都把她视作一个灾星或者火星,谁怜悯谁就会倒霉,可是又不忍心让一个小小的生命活活饿死。终于有一个好心的族人,把她抱到远远的张湾河边放下。弃儿的上衣荷包里留有一张姓名和生辰字条。那族人不远不近地蹲着,等有人把这遗孤抱走。恰好这天附近湾里的张伯从河堤上走过,闻见啼哭声就晓得又有人扔孩子了。这张伯年过半百却没儿没女,主要是老婆患了不生孩子的病。他把河边的孩子抱回家,半是同情半是想留作后。送洪香儿来的那个族人见有主了,也就叹了一口气开始打转走。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张香儿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香儿的养母为了肥水不外流,处心积虑地把她的一个吊儿郎当的不愿做农活的外甥作为对象介绍给养女。张香儿一见面就生厌,可是迫于家庭压力,敢怒而不敢言。在这一带乡村女儿的婚姻往往决定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闺中待嫁”们起初是暗中相抵抗,后多半失败或以自尽而为胜利告终,所以她们逐渐把怨气转向了爱情,认为那是在现实生活中实在是难以碰到的一种神秘东西。要说从精神上得到,只要你随便翻开哪本古今中外的小说,或者观看这方面的电影,爱情的气息便会扑面而来。所以大姑娘们私下碰在一起,嘀咕到婚姻方面时都爱吐出这样一句话:“人在家庭,身不由己。”

香儿的养父尚在时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但他惧怕老婆那古里古怪的脾气,和一开骂就是几天几夜不收口的恶习。不管怎样说,他都可以作为养女“遮雨挡风”的庇护所。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在进城后回家的路上,乘搭的一辆手扶拖拉机在一陡坡处翻了。等司机急忙爬起来求路人相救时,车厢里的所有人都没了气。养女把“庇护所”埋在了屋前的一棵老槐树下,那儿离河堤不远,风光十分秀丽。她的养母于是卯足了劲,唆使外甥尽快把她娶走。愈是这样,香儿愈是厌恶,她想尽快找一个能看得顺眼,话谈得来的男孩子同他伴度终生。她想是这么想着,但时光总爱板着个脸不搭理。

那天月夜堤上偶遇洪下放,共顶一轮月,同行一段堤,而且谈了好多话。她总觉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其实,在和粮初来这个队时,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便有了那个意思,只是没有单独接触机会,无从表达而已。现在她与他有了第一次谈话,往后的机会也许会跟踵而至。她等待着,不,她准备主动去找他。

这是洪和粮回生产队准备背米去工地的当天清晨。姑娘便早早地站立于河堤上。别看地上的草茎都十分地显露,但作为大自然主题的人,一般则是很少在户外活动。要说这时候出来多的是上学的孩子们,他们所走的路线是通往学校的田径小路,而不是通向渡口的河堤。

和粮背着鼓鼓囊囊的一袋大米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模糊处,那是堤面另一端。为了进一步证实的确是他,乃手搭凉棚进行瞭望。于是她心一发热,便快步迎了上去。

“和粮,”她赤红着脸说,“我来帮你背。”

他开始一惊,后想到这并没什么不安,如果两人在堤上推来扯去,反倒吸引不知何处的一些眼光的注视。这样,和粮肩上的米袋挪到了香儿的胖墩墩的肩膀上。她感到有一种春风式的轻松。

“你这次去,什么时候再回?”显然这是她无话找话说。

“30斤米只够吃一个月。”他说话有点口吃,这是平常没有的现象。

“等下,到了渡口你接过去上渡船,”她神情也有点紧张,“你先坐上去,我等下一船上。”

“怎么,你也过河?”他讶异地问。

“难道我就不能过河吗?”她边说边笑。

他勉强一笑,道:“谁说你不能过河?”说完思索着,昨夜同路情有可原,怎么今天又同路,真叫人有点莫名其妙。随后他也想到那方面的意思,但他早有所闻,湾里像她这样的大姑娘多半是庙里香案上的猪头——早有主的。其中她的主谁都清楚是她养母的外甥,不管愿不愿意,总算是“父母之命”。

小伙子扛着米袋上了渡船。船上除船工外只有他一人。清澈的河水,映着他颀长的倒影缓缓地移动着……

他注视渡口旁站着的孤伶伶的同路人,除了怜悯以外,还有其它的感觉涌上心头……什么感觉?他不是不明白,而是说不出口。他这个年龄段的爱情心理是,既爱看对方的身体,可目光又回避对方的身体。

渡船拢岸了。

洪废物扛着米袋走上岸去。他刚走几步,就回视对岸。令他遗憾的是,在他那跳跃着的视线里只有一条向对岸移动的船,可香儿呢,哪来的香儿?风吹柳树的枝条在晃荡……他收回了目光。在一阵烦躁中揣度:姑娘的话你也当真,她是在逗你玩的;戏弄小伙子是她们的本性……

他收敛了忖量后加快了脚步。尽管步子迈得很大也很快,但两边的田野却移动得十分缓慢。一会儿,他的双腿开始发软、发酸;肩头呢便是愈往前走愈沉重,若不是这东西不可用金钱或其他劳动所能交易来的,他真要把肩上磨石般的米袋扔到路边沟里去。他仍咬着牙关扛——

他突然感觉肩头轻松并空荡起来——难道是刚才头顶飘过的一朵彩云把它驮走?难道是刚才从头顶越过的一只嘎嘎的小阳雀把叼走?他扭头一望,那袋沉甸甸的大米却落在了香儿的肩上。她没有张口说话,只和他肩并肩地走着。这段路行人稀少,太阳和路边花卉的芳香早已沁入小伙子的肺腑。他的鼻翼在一张一合,犹如一个巨大的空气过滤网,将大自然的芬芳隔在外面,只准许她的体香进来。他努力地吸吮着。

“你进城去干吗?”他终于鼓起了勇气问。

“玩呗。”她把那张迷人的瓜子脸向上扬起,在白生生米袋的映衬下,与天上的云彩连在了一起。这在他的眼里宛若一朵三月的桃花。

“我们工地离县城还有二十多公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说完斜溜了她一眼。

“那你能在县城停留一会儿吗?”她脸上露出恳求的神色。

“为什么?”他的声音充满渴望与惧怕,“为什么要我在那儿留一会儿?”问过之后,他有些后悔:不该这样不懂姑娘的心的——其实是明知故问。

“不为什么,”她的脸色染成了玫瑰红,“想和你聊聊……”

进城了。

洪和粮虽然尽找一些僻静的小巷走,为的是怕碰见熟人,但还是被他过去的一个老邻居瞄中了。那老邻居是位中年偏老的男人,他追赶着他俩说:“下乡几天,就捞到了这么花骨朵似的媳妇回来。”下放者涨红着脸加快了步伐,大气不敢出一个,香儿则“哧哧”的笑。

那惹人心烦的老邻居终于不再纠缠他俩了。

下放者如释重负地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舒了一口气。

“和粮哥,”同伴说,“我背累了,是不是该找个旅店歇一歇?”她说时心口跳厉害,潜意识在叮嘱:关键时刻要稳住。

他说:“车站马上就到了。我来换你背。”说着伸手过来拿她肩上的米袋。

可是她用双肩护着米袋,不让他拿过去。“你背我背都不是一个样。”她的脸红到了耳根子,连出气都显困难了,“我想在哪儿坐一下。”

洪和粮也不知她是何意,但他也不愿往那方面探究。他只觉得香儿时下有点怪,从她那高高隆起的胸脯一直起伏不定就感到不正常。他虽年过二十,对异性的身体状况却一无所知,尤其是在那深蓝色或藏青色衣裤包裹里的稳密部位。他确有欲知的愿望,但不知如何实现。

他随她走进了一家不出名的小旅社。开始,和粮还只以为在旅店的登记室的长木凳上坐会儿就走,乡下来人走累了多半采用这种方式作短暂的休息,料不到的是,张香儿从登记柜台那儿拿了张发票走过来说:“走吧,二楼8号。”她边说边把米袋扛在了肩上。

这个小伙子一时竟怔住了。

上楼意味着什么,他现在十分清楚,可是又非常害怕,他害怕的是她的那个对象是军人,抑或不是只要他五大三粗,知晓此事非把自己暴打一顿不可。他的双脚后跟仿佛被人抽去了大筋,挪动时颤悠悠的——可还是下不了“向后转”的决心。这是他以为,男人一生能有几回这样的桃花运,时不我待,机不再来!

可别成为流氓!

香儿似乎窥探了他怯懦心理,转过身来,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掌,使劲地把他软绵绵的胳膊拉了一把。他顺势走上了楼梯踏步……

进房后,她连忙侧身关上了门闩。随后不等把肩上的米袋完全卸到靠窗边的书桌上,就往同行者身上靠。她搂住他一张青春闪光的脸开始狂吻起来……

他被这种小鸡啄米式的吻简直弄得晕头转向。说句实话,有生以来幼年被妈妈吻过以外,还没被任何人亲吻。他知道亲吻是男女关系爆发的前奏,就像火山爆发前总会有股岚烟冒出来一样。同时,亲吻又是双方在各自掘开“胸堤”的实施过程,如果双方的“胸堤”一旦掘开,那胸中汹涌澎湃的青春潮水就会一泻千里,这恐怕是任何道德与理智也阻挡不住的。

小伙子激动地将一只手伸进了她那荷花色的衬衣内,并快速地抓住了一枚坚硬而又富有弹性的“青春果”……

“慢点,慢点!”她喘着粗气边说边褪下自己身上的衣裤,“越急越是脱得慢。”她已脱得差不多了。

忽然,一阵清风掠过他沸腾着的脑海,有如处于沸点的豆浆锅里突然浇上一勺冷水,他开始平静下来了。他开始冥想可怕的后果。

“我们还是就此罢了吧。”他的手缩回来了,规规矩矩地垂在腰边。

“不!”她赤裸着的胴体简直像道火焰又扑过来了,边扑边喊:“别怕!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人生在世,不就这欢乐吗?!”

“你不怕怀孕吗?”

“我不会的。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

“若是怀了孕,那就会露馅儿……”

“我不会让它到那一天的。”似乎是双关语。

小伙子也成了裸体人。他伸出双臂搂抱着她:“我们结婚吧。”

“那是不可能的,”她扬头望了他一眼,“我们都是族人,说不准还是叔伯的堂兄妹呢!”

和粮惊讶得带有恐怖状:“你也姓洪——”

她打断了他的问话,说:“别提那些伤心的往事。现在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她转身来,与他面对面地贴着:“你不要紧张。”

她为什么有性经验?女人本身就是秘密,考察起来既不道德也无必要。偷情者琢磨着。

随后他红着脸说:“我啥也不懂。”

香儿撇嘴一笑。

……窗外起风了,风吹树枝摇摆,如舞蹈。

……一对小鸟在云层中翻腾,雄鸟哧哧地叫,雌鸟高兴地呻吟。

……倾盆大雨突降,久旱的禾苗得了滋润。

俩人穿好了衣杉准备走出房间时,洪和粮搂起香儿的小嘴狂吻——这不能说没有爱情的成分。他还喃喃道:“我还需要。”

“我也需要。”

俩重新上床,重复着刚才的“搏斗”……

当夕阳的余辉从窗口射进来时,他俩才共同提着一袋米来到了汽车站。

临别,她眼泪汪汪地说:“请你永远记住我们这一回。”

和粮的心很酸,但抑制住了泪水,用颔首的方式作了表示。

洪废物再一次回生产队已是次月的一个黄昏。他每次都是这个时辰渡过那条湾前的小河回到队里来。这是因为他在工地上半个班再去搭车。一般情况下工地上是不会扣他当天工资的,因为谁都吃农村粮,谁每月都有回村拿粮的时候,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时下,月横小河上空,把一些尸体式的光波撒向周围的村落。这时洪下放正在小队会计家吃晚饭。每次回来他都在这户人家落脚,他当然是为了拿粮方便。小队会计也不是省油的灯,至于对方交副业款打工分,把米杂拿走后的其他诸如柴草油之类的附属物就归己有了。

其实,和粮回来心里还揣着想见张香儿的心情。这也难怪他,在这个政治口号如汽球漫天飘却又落不到实处的时代,人的生理享受就不能不升至主要的位置,更况且他和她还有苦难的兄妹情。

他和会计一家正在一盏煤油灯光下吃饭,大家围坐一个方桌边听他讲述外面的趣闻,边完成着各自身体的给养任务。他谈上劲的时候竟忘了往口里扒饭。因为他常把人比作木乃伊,只有谈别人故事的时候,他才觉得那是属精神方面的东西——木乃伊有精神吗?如果说有,那木乃伊就得解放了!个人故事不能谈吗?绝对不能谈,要避嫌疑,否则实话实说是骄傲自大的表现,那是会使人落后的;谦虚地谈那是无能的表现,不是无用狗也是无用狗。所以干脆不说自己——从制度上看,“本己”是批判的对象。

不过,外出打工者在津津有味地谈论别个姑娘的时候,心里却在思忖:只要等这一顿饭吃完,就出去走一走,看碰不碰得到她……你可要管住自己的一张嘴,少说几句抓紧时间……

“有人跳河啦!”窗外有人呼喊——是湾外传来急促的声音,那声音很凄凉。吃饭的人们除洪下放之外都感到惊讶,他们倒不是关心跳水者为什么跳,而是跳者是谁。不是他们神经麻木了而是习以为常。跳水这条路不能不算是一条生活的出路。

洪和粮则有些害怕。他们都安慰他:“别怕,跳河而死并不痛苦。”他们一个个先后出去看是谁去了。会计却把小伙子按在了原凳上:“等下就知道了,你别去,跳水人救上来是很可怕的。”

首先出去的人回来了,一边吐着舌头一边说:“是张香儿,已被人救起来了,肚子鼓得大大的。”

“死了没有?”会计问。

“肚子都鼓起来了,”回来的人说,“那还有活的?把她平摊在河坡上,好多人围着看呢。”

张香儿!香儿!洪和粮心里连续“格登”了几下子,随后进入麻木状态,如泥雕木塑。

老会计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小伙子与死者有着心理上的联系,他认为他不过是同情她而已。

偷情者苏醒过来了,提出要去看张香儿。他的眼前晃动着在旅社香儿的贪婪劲头……

会计一家却无论如何不放他出去看张香儿。因为外面月黑风高,又加上有死人,肯定是恐怖得可怕。再加上他又是外来人,弄不好鬼魂会缠身的。

夜进入深沉,外面虽不时传来一两声可能是死者养母装模作样的哭声,但终究是抵不过主流力量——寂静的覆盖。

会计一家子陆续入睡。小伙子对老会计说:“我也该回牛栏屋睡觉了。”老会计点点头后答道:“走,我送你回去。”

湾间的月光斑斑驳驳,屋影皆成兽状。当两条野狗似的影子移到河堤时,洪下放打住了脚然后转身对长辈说:“您转去吧,你看这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老者知道死者早已搬回了家。这是乡间的风俗,何况是一个少女的尸体。

老会计的背影移动得较快,是否有点害怕的感觉?洪废物猜想,有什么怕头,人只要被生下来总免不了要走那条路,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他抬头望天:星星点灯……

他心里一酸,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个姑娘似的,随后进入一片闭眼式的模糊……

一个苗条的少女扳动了他捂眼的双手,笑盈盈地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女!

他哽咽着问:此话作何讲?

——你想想,人生在世一切皆虚无,惟独事后的心泪是真实的。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情感。有人说情感是虚无的,看不见摸不着,犹如鬼影子一样。我却不那样认为,情感是一片彩云可以飘向空中……说不定以后会永恒的。

——永恒个鬼!连地球到时都会爆炸,还谈情感乎?

——得一时便一时,什么事都有个时间限。从你此刻表情看来,我死得其所。但愿你以后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这份情感。

——也许是这样。如果日后走进我的书籍里,那可能会达到你的愿望——不要说永恒,至少是长时间的。

——你会写书?

——我生来就是写书的料。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要不我也不会走上这条绝路……(呜咽)我可以和你逃到天涯海角去,也比现在——

一道强烈的月光射来,抽泣者的眼光明亮起来:河堤上空空荡荡,好似梦幻中的人生;河里的水缓缓地朝月光下的远方流去,这多么像自己的未来呵!

他起身了,朝着银光闪耀的渡口走去。他决定终生终世再也不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在渡船上,他觉得身边伴着一个妙龄女子,他的心灵对着她的心灵说,我们一起去天涯海角!

三弄

洪废物结婚了,而且结了两次婚。这是因为他的婚姻里缺乏感情这个最基本的要素。他明白这个道理吗?当然明白,只是害怕时间,因时间是可以使一切真相大白——这对于他“不具备婚姻条件”的人来说,不亚于灭顶之灾,于是只能采取“骗”。在婚姻领域里,骗术大行其道,就是彻底隐瞒家庭成分和父亲罪恶历史,短时间内以性事作为诱饵引对方在迷糊中进入婚姻的殿堂,这就是“先奸后娶”的注脚。其实女方也是采取同样的手段企图实现婚姻的目的。女方见不得人的地方属民间舆论,官方却不以为然。如果在婚前不守贞节与人私通的话,那么她在这轮“孔太阳”照耀下,处女膜破裂并且堕胎,那怎么得了?不仅男人们一片咒骂声,而且也遭女人鄙夷。她无路可逃,只有躲进“婚姻门”里去遮羞。他俩的婚谈只用了七天时间,用的是“走马观花”的方式。婚后真相大白,双方痛苦不已,但总不至于立马分手吧。相待一年有余,等有了儿子之后,便各奔东西了。

现今洪和粮又有了第二个老婆。这个老婆山姑是从深山老林买来的。山林里的姑娘下到平畈地来,嫁人是名义实质是找碗大米饭吃。这话听起来有点刺耳,倒不仅仅说是山里穷吃不起大米,还有个习俗问题。山里人以土豆苞谷为主食。这也是按“山里长什么吃什么”的规律形成的。但也并不等于说山里人爱吃山里长的东西,谁叫山高路陡车难行的?!姑娘们一跑了之,男孩子却只能留下来守山寨。这是山姑的一面,那么和粮的一面呢:既然是已婚者却不知处女膜是何模样,只能到卫生书籍上去查找——不能不说是天大的悲哀!悲哀又怎么办?找呗。他把一张全省地图平摊在桌面上,用手指着城市、乡村和山区。他认为处女一般深藏在山坳里,因为那里见树不见人,保持童贞多,但引她们下山的“人贩子”如果是男性,多半靠不住,要不当年皇宫怎么实行阉割制度。洪和粮盘算一定要女“人贩子”引下山的女孩子,那样万无一失。他可以称得上幻想家,在企盼续弦之时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经放大了少女生殖器图像——比书上的生动美妙多了!

黄昏时分人来了,就是山姑,大个大棒脸膛黑黑的,躲在也是当年被人贩子贩下山的女贩子后面,眯起眼睛偷瞧这个购买她的男人。这个人贩子并不比山姑年龄大多少,仔细看来,脸上细皮白肉,浓眉大眼,加上个子体态适中,比准备贩出者美丽多了。真可惜她只卖别人不卖自己,她早已被男人买去当媳妇。即便没被别人买去,也不符合眼下这个七尺男儿的择偶标准,她在第一次下山的途中就被贩她的那个男人奸污了。她记得她们那一批同下山的是十个姐妹,惟独她最靓,当然逃不过那中年男人的掌心。

“婚姻对我来说是太重要了,”续弦者说,“可处女对我来说更是重中之重!”

靓妹微笑地点了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咱们山妹子被你们下面的男人看中的就是这个!”在她的内心深处悬挂的一幅凄凉图:新婚仲夜,新郎倌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洞房,坐在一轮满月下面啼哭:为什么花钱买回一个破货?……

“啥叫处女?”山姑咬着那女人的耳根子问。

“就是未开苞的姑娘。”她收起心中的那图后回答,“那样的姑娘比黄金还贵。”

“啥叫未开苞?”山姑瞪大双眼,又问。

女人贩子先望购买者一笑,然后伸出一根比较粗糙的手指,边顶她的额头边强笑着说:“连这都不懂,还要嫁人?!”

被卖者脸上一阵绯红,接着扭动了几下油桶般的腰身,嗔怪道:“还是我的大姐,说话这样不给人留面子。”

“大姐”却真心实意地附在她的耳旁说:“只要等天一黑,你就要被蛇咬。”说罢又俯首“格格”地笑,笑够之后又说:“可要流血的喽。”

“流血?”姑娘害怕了,可又不便追问,面前就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也只好把余下的话语吞了下去。

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从表面看这就是自己所要选中的目标。但他故作矜持地垂下头来默默地数着手里攥着的一大摞百元大钞和十斤一张的粮票。数完后极其坦然地说:“大姐,一分不差一两也不少,请查点。”

女人贩子接过又仔细地数了两三遍,确定是当初谈的那个价后,煞有介事地说道:“祝你今夜如愿!”

“要是不如愿呢?”他突然记起了头次可怕的新婚之夜,语调里颤动着余悸。

“大姐”表的算是硬态:“如果不见红,明天我包把这——”说着,把手上的一堆钱票推到了它们的原主人面前,“毫不保留地退还!”

他在安排好了“大姐”的住宿之后,立马引着新娘朝一处山坡上的孤屋走去。这时候遥远的一座山巅上升起了一轮朦胧的月亮。

此时的新郎正在某大都市边郊的一座建筑工地上当油漆工。

油漆工同山姑在工地上对象,很快就引起了许多泥木工和附工的注意。他们老早就晓得洪漆匠追求的是“处女”。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别说是刺耳,就是刺心也不过分。世上那么多女孩子在婚前失身,可是到该嫁的年龄却几乎没剩一个留在家里。这些曾为未来丈夫制造“婚前王八”的妻子,难道就没有居住在洪漆匠的工友们家里?这是他们的隐私,外人便是知晓也不敢泄露,但他们心里时时却是一种隐痛。这下好了,处女山姑如同一粒石子扔进了本算平静的水面,顿时卷起阵阵涟漪。当二婚者领着新娘子走向他自称“山姆大叔的小屋”的途中,甲方负责保安的同志拦住了他们:“有人说你贩卖妇女,所以我特来……”

“贩卖妇女?”和粮一怔,随后又问,“有什么证据?”

“你们结婚有结婚证没有?”保安说,“关键是女方有没证明?是从山里逃出来的?”

处女吓得嗷嗷大叫。她想起那些白天停、晚上行的出山日子,不由痛苦地想,在那些隘口没被民兵捕住,下到这里来却被保安逮住了。她的手拉了拉准丈夫的衣角。和粮会意把手伸到背后摇了摇。

洪流浪这多年在社会上跌打滚爬,学会了对付各种人的办法。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样好不好,她在这个城市有个远房亲戚,我现在就引她到她那亲戚家里去住。”

“只要你走出了这个院子,到哪里去我都不管。”保安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山姑一走出院子,就埋怨起和粮来:“你为什么说我在这个城市有亲戚?”

和粮扭过头答道:“不这样说行吗?”这时他才发现她脸上的皮肉是那么的粗糙。他想,如若在大白天瞧她的皮肤不像松树皮才怪呢。他接着想,这样的皮肤绝对是没经过异性“甘露”滋润过的。世界上的事情总不能十全十美。唉!

“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她站在波涛滚滚的大江边,用双胳膊拥着隆得很高的胸脯,大概是她不适宜于这里的气候,“好冷哟!”

时置五月,洪和粮身着衬衫里面没套背心,实在无法脱下给她御寒。“我们去旅社吧。”他说。

她微笑着点点头:“那就快点去吧。”她似乎在渴望被“蛇”咬……

“去——”他记起了刚才保安的话语,突然改口,“去不成了,你没带证明信。”

山姑猛然跺了一下脚,嚷道:“那我们怎么办,难道要在马路上过夜?”

“不会的,不会……”他想起了电影“李向阳”里日本鬼子“杀回马枪”的镜头,忽而叫道:“我们不会在马路上举行婚礼的!杀回去!”

“杀回去,”她不解地问道,“怎么个杀法?”

他并不回答却携着她的胳肘朝后转。不一会儿,又回到了那个院子门口。不过他并不曾露面,而是借助马路对面一排树枝的遮掩绕过去的。

他牵着她的手顺着院墙走。这院墙一头在街道,另一头插在了田野深处,围墙呈隋圆形,好长、好长。

新郎和新娘的脚都踩在了积满畦水的田埂上,他俩的身影在水平如静的水田里移动着,伴随这两个影子还有一个——美满的月亮。四周的蛙声响成了一片,蛙声中远处幢幢的山影扯起一层朦胧的夜雾遮盖起自己的胸脯,像位刚出浴的少女。

洪流浪抬眼望了天上的月亮一眼,忽然忆起了几年前同样是这么明亮的一个月夜,不同的只是那是张香儿现在是山姑……唉,自己当时有多傻,为什么当时就不敢对她求婚呢?管她与自己同族不同族,只要相爱就行……

山姑的思想活动更为激烈:想不到下山来是如此情况,要说找对象上哪儿找不到一个?!如果等下要在畦田里睡觉,我干脆打道回府……

“到了,”新郎倌左看右观后说,“就是这个地方。”

山姑抬腕看了看表,嘟哝道:“已是午夜了,什么到了?”她望着面前往开延伸的爬满青藤的围墙几乎傻了。

新郎高兴地说:“是这个地方!”

“这是个什么地方呀?”她的傻怔换成了惊呆。

“翻过围墙入洞房。”话刚出口,他不觉失声一笑。这是他想起古书记载的《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样的尴尬。古人也罢,今人也好,婚姻问题非同儿戏!

“来,上吧!”他蹲下来说,“踩在我的双肩上。”

“什么?”一肚子气还未消,眼下又要她爬墙,鼻子里喷出的气体“呼哧呼哧”着,“我怎么会爬墙?”

“你会爬山怎么不会爬墙?”他也来气了,“不翻过六盘山到不了延安呀!”

“我不想去延安,我想回去。”尽管她嘴上这么说,双脚还是蹬上了对方厚墩的双肩上。突然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气息,这股气息诱得她春心荡漾,已有按捺不住之势。别说只是翻一堵墙,就是翻十堵高墙她也干。她就盼快点!

新郎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感到双肩万分的沉重——对方呆笨得简直像个熊。你看她不趁势把一条腿迈上墙头,而是用双手趴在那里东张西望,也不管驮她的人累不累。

累也是活该,新郎倌想,等下也许更累,要劈开天门关破摩天岭!当然想像也是一种享受,说不定比现实更大的享受。既然如此,他索性把想像展开得更丰富些:苏东坡当年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投石子于水缸帮妹夫解了不能入洞房之围,让他与三妹早刻合衾。苏三妹刁难夫君的是要吟诗作词;可时下刁难我俩的却是一道高峻而冷色的围墙。故事是相同的,要想传下去,就看我将来是否成为名人。成不成名人,全靠你对属于你的时间的把握,其中顶重要的是思考。只要思考了,南天门洞开……

月老在高天吟笑。

忽然,他的双肩空盈起来,有老马卸去重担之感觉。他剪断思维抬眼一望,天上好寥廓,觉得这是个开处的好时辰。

“过来吧!”墙那边传来新娘兴奋而紧张的声音。

新郎一个跃马之势就翻越过去了。

工地上沉静得如同死去一样,连月光匝脚手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他壮着胆子将一只粗厉的手头一次伸进新娘子胸衣里面:好大好硬的一对乳房哟!山姑用手拉扯着他伸进来的大手,连连骂道:“流氓,流氓,你好流……”

二婚者厚着脸皮说:“等下我更流……”

进了洞房,就是前面所叙的“山姆大叔小屋”。这时的新郎倌完全变成了一头野兽,把山妹子剥得一丝不挂,在把她扳倒砖床上后,立即拿起床头的手电筒对准处女的那个部位照亮——也莫过如此,并非书上和他想象那样玄乎。

“你还要干什么?”新娘子为什么要这样问,是责怪,还是呼唤?她一时也搞不清楚,只记得大姐白天说过的那句笑话:“晚上要被蛇咬”而引发的一系列心理反应。

洪和粮“奋勇向前”——

一会儿,堤坝裂口:黏乎乎的水流汹涌而出……

顿时,整个房间充满了一股鲜血的气息。(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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