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立斌
摘要:春秋末年至战国时期,《诗》的传承由周代贵族所垄断的现象发生了改变,出现了各侯国的官府系统、儒家学派与非儒家的诸子百家三个传承系统。在各侯国的官府系统中,在“礼变”与“乐变”的社会背景下,《诗》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崇利”、“尚法”与“轻儒”的社会思潮下,《诗》也为各侯国统治阶级所轻视,《诗》在战国官府系统中逐渐处于“受黜”的状态,这必然导致官府系统中的“《诗》之亡”。孟子所言的“诗亡”即是指官府用《诗》之亡。
关键词:春秋末年至战国;官府系统;诗亡
中图分类号:1207.2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0544(2009)08-0120-03
春秋末年至战国时期是中国历史的大变革时期,此时。世袭制度被打破,公室宗族走向没落,“三姓之后。于今为庶”的自然淘汰愈演愈烈,不同阶层人员的流动逐渐加剧,学术下移则使私学大兴。如果说在此之前,学术阐述者与政治权力的拥有者尚且合为一体的话,那么到了战国时期,“思想与权力出现了分离”,“‘思想脱离于权力之外出现了独立发展的空间”,学术的发展运用出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一个是私学系统,学术思想在诸子各派相互的辩驳中不断完善与发展;一个则是各侯国的官府系统。其以权力拥有者的身份对“百家”思想进行取舍。此时,周文化也出现了重大的转变,其结果便是由官方文化转变为儒家学派一家的教义,成为被各侯国官府所选择扬弃的众多制度与文化之一。社会的大变革所带来的影响是深刻而细腻的,必然渗透到文化的每一个分支。拿《诗》来说,由于周代礼乐制度的变化以及统治阶级治国思想的变迁,儒家学说在各侯国官方系统倍受冷遇,由此则导致“《诗》黜于上”的出现。周代贵族繁荣的用《诗》景象已经不复存在,《诗》在官府系统中走向了《诗》之亡。
一、官府用《诗》之背景:礼变、乐变与《诗》变
春秋末年至战国时期的大变革,其中一个重要的表象便是制度的变革,即“礼制”的消失与“法制”的兴起。战国时期各侯国发生的政治大事主要有二:一为“礼贤”,一为“变法”,“礼贤”便是由制度变革产生的直观的社会现象之一。“礼贤”本是各国统治者因急于政治改革迫切需要各方面的人才所致,但是,在这一政治事件的表象下折射出的却是制度文化深层的变革。钱穆先生对此有深刻的分析:
世局之变者,一为礼之变,一为法之兴。何言乎礼之变?……今魏文以大夫僭国,子夏既亲受业于孔子。田子方段干木亦孔子再传弟子,曾不能有所矫挽,徒以踰垣不礼,受贵族之尊养,遂开贵族尊养之风。人君以尊贤养士为贵,贫士以立节不屈为高。自古贵族间互相维系之礼,一变而为贵族平民相对抗之礼,此世变之一端也。
钱穆先生从“礼贤”直接挖掘出了当时更深刻的礼制变异。西周时期为礼乐文明,“礼制”成为周代贵族巩固统治阶级内部组织和统治人民的手段。所谓“礼制”就是周代贵族以礼仪即一套象征意义的行为及程序结构来规范、调整个人与他人、宗族、群体的关系。并由此使得社会生活高度仪式化。到了春秋中期,“礼制”发生了变化,出现了“礼崩乐坏”的局面。如果说,“礼崩乐坏”还并不意味礼的消失。仅仅是当时的贵族用“僭礼”的方式占有礼,依旧是周代礼仪进一步的延续的话,而到了战国时期,“礼贤”的出现则是周代“礼制”彻底解构的表象。此时,随着周代宗法氏族的解体、贵族阶级的衰落、“士”的兴起,曾一度是维系周代宗族、贵族之间关系的各种礼仪开始被转化或忽略,转而变为统治者与“士”之间进行沟通的桥梁,曾被周代贵族为之享受的各种祭祀燕飨礼仪不复存在了。
孔子说:“兴于《诗》、立与礼,成于乐”,《诗》、礼、乐三者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诗》是西周礼、乐的从属者。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西周至春秋时期,《诗》体现为礼仪用《诗》,此时《涛》的运用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周穆王到鲁僖公二十三年第一次出现赋诗之前,此为祭祀典礼时期,《诗》主要作为仪式乐歌作用于各种具有祭祀典礼性质的燕飨礼仪上:从鲁僖公二十三年到鲁定公四年出现最后一次赋诗则是日常宴飨典礼时期,赋《诗》言志成为日常燕飨礼仪上的重要内容。,这前后长达四百多年的时间是周代各种礼仪最多。礼乐的运用在社会上影响最广泛、最普及的黄金时代,同时也是《诗》作为礼仪乐歌在各种仪式上最活跃的时期。到了战国时期,随着周代贵族之间的礼仪转变为统治者与“士”之间的礼遇,从西周以来形成的礼制彻底崩溃了,《诗》没有了被用的主体,也没有了运用的载体。与西周至春秋时期相比,战国时期的官方用《诗》用“衰落”一词来形容毫不为过。《战国策》主要记载了纵横家与君主之间的对话,与《左传》、《国语》随处可见赋《诗》、称引《诗》的情况完全不同,《战国策》引《诗》甚少,仅有十例,而目之所及皆是利益追逐与战争杀伐,春秋贵族阶层的那种温文尔雅、言必称《诗》的现象再也无处可寻了。顾颉刚先生认为,《涛》在战国之前主要有四个功用,即典礼、讽谏、赋《诗》和言语。随着“礼变”的产生,典礼用《诗》与外交燕飨赋《诗》随着周代礼制的崩溃,其衰落已经是必然;而官学末落又使《诗》排除在统治阶级的教育之外,“以《诗》讽谏”在战国的诸子百家语中也已不见,唯有“言语”之用尚存,但已经和春秋贵族阶层的言语用《诗》大不相同了。
到了战国时期,“乐”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即“古乐”的逐渐消亡。“古乐”是西周以来与《诗》合为一体的“雅乐”,是周代礼仪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春秋末年至战国时期,当周礼逐渐崩溃的时候。“古乐”赖以生存的文化土壤便也随之消失。在此时,一种完全不同于中正平和的雅乐的“新声”悄然兴起,顾颉刚指出,如果春秋末年孔予将“郑声”指责为“淫”,那么到了战国时期,又有比“郑声”更“淫”的有声无辞的乐调兴盛起来,并且受到了统治者的喜爱和欢迎,这便是“新乐”的兴起。《礼记》中记载魏文侯对“古乐”让人昏昏欲睡。而“新乐”让人不知疲倦的现象的困惑以及孟子听说齐宣王好乐而欣然去探讨。却被齐宣王以“止好世俗之乐”吃了闭门羹的故事,足以另人回味深长。由此可见,到了战国时期,这种“声哀而不庄、乐而不安,慢易以犯节,流湎以忘本,广则容妾F,狭则思欲”的“新乐”彻底代替了听之能让人“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的“古乐”。《诗》是承载着“古乐”教化义的说辞,当统治者沉迷于“新乐”当中时,《诗》随着《古乐》的衰落而衰落,“一般人与《诗》便断绝了关系”,《诗》仅仅成为儒家学者阐明义理的学术文献了。
二、官府用《诗》之思潮:崇利、尚法与轻儒
社会的变革同样带来了思想的变革,“崇利”与“尚法”是春秋末年兴起的相辅相成的两大思潮。随着世禄世官制度的破坏,贵族特权的进一步削弱,民本思想的深入以及经济发展所引起的物欲的增强,无论是统治者、士人阶层,还是普通民众,都兴起了一种“崇利”的思想,各侯国统治者
“崇利”思想的产生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崇利”带来的实际行为便是各国此起彼伏的“变法”运动。钱穆指出,战国时期的世局之变,除了上文探讨的“礼之变”外。另一重要变化便是“法之兴”:“何言乎法之兴?……至魏文时,而李克著《法经》,吴起表徙车以立信,皆以儒家而尚法。盖礼坏则法立,亦世变之一端也。”从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开始,楚、秦、韩等各侯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尚法”是战国初期中国古代社会由单一的“札制”向多元化治国思想过渡的开始。到了战国时期,除法家外,黄老、阴阳五行、兵家等诸多治国思想蜂拥而起,这些思想都为当时的统治者带来了最直接的利益,一时间,“崇利”思想促成统治阶级与儒家之外的“百家学说”有了直接的碰撞与融合。
在这种思潮下,尽管儒家学说也作了相应的调整,但由于其“薄而寡要,劳而少功”,不能给统治阶级带来直接的政治利益,于是“轻儒”便成了战国各侯国官方系统普遍的思想倾向。刘向在《书録》中就作了如下评价。
(战国各国)贪饕无耻,竟进无厌;国异政教,各自制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当此之时,虽有道德,不得施谋;……故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
在史料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点:秦国从秦简公的“初租禾”、“令吏初带剑”,到商鞅直接提倡“焚《诗》、《书》”,一直到秦始皇“焚书坑儒”。贯穿始终的是对儒学的排斥与否定。考察赵国,从公仲连在政治、经济与风俗教化的“法”、“儒”分治,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华为夷变,完成了从政治、经济到风俗教化全方位淡薄儒家思想的历程。再如被后儒津津乐道的两段著名的尊儒历史:魏文侯礼子夏与齐宣王稷下厚遇孟子,后代学者每每提到这两个诸侯王,都要提到他们对儒学的重视以及儒学在此阶段的发展,但是,学术的发展并不意味着政治地位的确立,通过分析我们发现,通常被视为重视学术的这两任诸侯王,其各自对儒学的态度也颇值得深味。
晋国具有古史传统,战国时期,作为三晋之一的魏国继承了这一传统。于是就有了魏文侯的“好古”与“尊子夏为师”。魏文侯统治时期,有两个完全不同性质的政治集团,即以魏成子为中心的儒家集团和以翟璜为核心的实干型集团。《史记》记载这两个集团处于同时,并有翟璜与魏成子争相之事。对这一历史问题,钱穆先生提出了疑义,他认为魏成子、翟璜为魏文侯相并不是处于同时,应当分别处于先后两个阶段。魏文侯“好古”、尊子夏,应当是在魏文侯统治第二十二年称侯之前,此时魏成子为相;魏文侯任用吴起、李克等法家人物,当是在其后,此时为翟璜为相。钱穆认为,随着春秋战国之际的形势之变,魏文侯前后也经历了由“礼”到“法”的思想的转变,到了他统治后期,儒家学派在魏国的地位渐衰,甚至更有许多儒家后学,为顺应时代的变迁而由儒转法了,如李克、吴起等。
钱穆的分析是极有见地的,魏文侯统治魏国长达50年,在第二十二年始称侯,这应当是他思想转变的关键时期,在此之前他好古尚儒,在此之后则尚法崇战。考察《战国策》,从魏文侯后期直到魏武侯、梁惠王以后,皆是尚法抑儒。魏武侯曾将西河之政专委法家的吴起;梁惠王为解决战争困境而对孟子“不果所言”。委以重任的则是公孙衍、惠施等人。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儒家学说不可能再受到魏国君主的重视。
儒家学者在齐国稷下的遭遇亦是如此,司马迁记载孟子时做了如此描述:
孟轲,……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天下方务于合纵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
在兼并战争愈演愈烈的战国时代。各诸侯国都希望通过最直接的统治思想和手段来达到王天下的目的。在齐国。黄老、阴阳五行、齐法家、兵家等诸种思想都能从最现实的角度为统治者提供帮助,而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的“王道”思想却无法提供这样直接的利益,哪怕是在对百家思想兼容并包的学术中心一齐国稷下,儒家学者的境地也相当尴尬。所以尽管孟子先后两次居齐,但仍然是“宣王不能用”。“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黜焉”,战国时期的儒家学说尽管在学术上有了新发展,但在官府系统却遭到了排斥。《诗》是阐发儒家思想的基础文献,在战国时期各侯国官府系统“轻儒”的背景下,尽管《诗》在孔子后学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整理、著述与发挥,在义理上有长足的发展,但因儒学的被轻视。也必然导致它在各侯国的官府系统中处于一种被冷遇的状态。
三、官府用《诗》之趋势:《诗》之亡
正由于春秋末年至战国时期各侯国在制度上的“礼变”、“乐变”而导致“《诗》变”,思想上由“崇利”、“尚法”而导致“轻儒”,其结果必然导致各侯国官府系统中的《诗》的衰落,这便是孟子所说的:“王者之迹熄而《诗》亡”。关于“《诗》亡”二字,历来众说纷纭,或以为是《颂》亡,或以为是《雅》亡,或以为是指《风》亡;有的学者则认为应指“采诗之官亡”。今人综合诸说,折中立论,认为在西周至春秋时期,《风》、《雅》、《颂》各有其时代的使命,后来渐趋衰乱,先是《颂》声不作,继而《牙隹》诗断绝,最后《国风》的采集也停止了。以上诸说皆因“《诗》亡”一说与当时《诗》仍存在于战国的诸子文献中的现实不符,因此提出种种说法来弥补调和这一矛盾。
周文化在西周至春秋时期,具有被周代贵族统一认可的神圣性和经典性,到了战国时期,周文化的这种神圣性与经典性被打破,其传承系统分裂为三,即侯国官府、儒家学派以及非儒家的诸子百家系统。《庄子·天下篇》就将战国时期所承继的“古之人其备”的传统学术分为三个系统,即“旧法世传之史”、“邹鲁捂绅之士”以及“百家之学”,实则就是分别与上述三个传承系统相对应。此三个系统分别对周文化持有不同的继承精神。先秦儒家,从孔子到孟子,一直致力于在对周文化全盘接受的基础上进行儒化的整理与阐释,从而重新建构理想境界的礼乐文明;而诸子百家的态度则大不相同,对周文化是否符合社会现实进行了思辨性的探讨、质疑甚至否定;而从侯国的官方系统来说。则将周文化与儒家文化等同,将其视为多元化治国思想的一种,进行实用性的考辨与选择。《诗》、《书》是阐发周文化思想的基本文献,面对这种转变,孟子作为儒家人士的代表。站在儒家系统的角度与立场与官府系统对话,他所提出的“诗亡”。其关心的并不是采《诗》制度的有无,也并不仅仅是《诗》文本的存在与否,他更关心的是作为儒家一种独特的话语形式的《诗》是否还能在权力拥有者那里发挥其应有的政治作用,所以他将“诗亡”说顺承于“王者之迹熄”的前提之下。“王者之迹”是《诗》产生、传播、实现其功能的现实必要条件,它是一种特有的文化空间,只有在这样的文化空间之中《诗》才是有意义的言说方式;而反之来看,《诗》则是维护和巩固其赖以存在的文化空间的重要工具和手段。在孟子心中认
为,到了战国时期,各侯国的官方系统,在制度上抛却了“礼制”,在思想上抛弃了“仁义”,“王者之迹”不复存在,《诗》能得以存在的社会空间与文化空间已不复存在,《诗》作为儒家思想的言说内容和言说方式已经无法进入到官方意识形态话语系统之中,甚至无法进入到儒家学派以外的“士人”的话语系统当中,因此,孟子不得不扼腕感叹道“亡者之迹熄而《诗》亡”,这里“《诗》亡”应当指的是随着战国各侯国官府系统治国制度以及治国思想的转变,《诗》作为发挥社会教化、国家治理功能的儒家文本,在战国的权力机构中丧失了其原有的地位,而《诗》的功能的丧失实际就是“仁政”毁坏的重要标志,这才是孟子真正痛心疾首之所在。
从西周作《诗》之初始,直到明清时期,《诗》从未在中国官府系统中丧失其官学的地位,而在社会大变、百家争鸣的战国以至于秦王朝却是一个特例,《诗》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在官府系统中失去了它的官学与经典地位,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被各侯国官方系统以质疑或颠覆性的行为给予冷遇、否定甚至毁坏。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汉代统治阶级经过相当艰难的努力对《诗》进行全方位的恢复、建设、完善和发展:整理、修复、选定、写定《诗》本;整合与进一步阐释《诗》义;恢复重建《诗》的政治与学术地位等等,战国是《诗》的解构时代,而汉代统治阶级对《诗》的重新建构则在中国《诗经》学史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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