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档案:陈应松,祖籍江西余干县,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别让我感动》,小说集《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丛书——陈应松小说》、《呆头呆脑的春天》、《暗杀者的后代》、《太平狗》、《松鸦为什么鸣叫》、《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大街上的水手》、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诗集《梦游的歌手》等30多部,《陈应松文集》6卷。小说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大奖、第十二届《小说月报》百花奖、2006—2007年度《中篇小说选刊》奖、首届全国环境文学奖、第六届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2004年人民文学奖、第二届梁斌文学奖、第一、二、三届湖北文学奖、屈原文学奖、2004湖北省文化精品生产突出贡献奖等,曾连续五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十佳。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湖北省第十届政协委员,国家一级作家。
自我保外就医从牢里出来,所有人都视我为火葬场的炉子,避之唯恐不及。也就几个小钱的受贿,判刑五年,什么都撸了,过去是林管局副局长,现在是老邓。走到大街上,看天不是天,看地不是地,是另外世界。人情冷暖啊!工作没了,无所事事,吃盒饭,喝孬酒。过去是吃脚鱼乌龟的,烟最低是黄鹤楼满天星。好在,故乡的一个本家村长关照我,让我去他那儿承包了一块五十亩河滩地,种速生杨。于是借了款,五十多岁重新开始创业。回到了故乡,人家是衣锦还乡,我是撸光还乡,精赤条条一个。走时是什么,回来是什么。回乡是悄悄的,不悄悄也不要紧,老家已没有人认得我了。那是个过去的公社小镇,凋敝破败了,所有的老人都走进了土里,剩下的人基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据说过去镇上的人都去了县城,而现在镇上的人都是乡下搬上来的。三十多年前我离开,现在回去,一点儿都不亲切,小镇被陈年垃圾包围着,人们阳气全无。一些店铺卖着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东西,店铺也换了门面,大多翻新了,找不出多少过去的痕迹。
我住在河滩上,有时候去镇上转转,买个烟、菜或日用品什么的。我的老屋多年前卖给供销社了,我到了省城将老父也接了去,老家的房子没了用,后来被供销社拆掉了,这就把我在小镇的生活痕迹抹去了,所有的回忆一点都没啦。唉!没有了故居,这个小镇就是与我无关的,相当陌生,仿佛我从没在这儿生活过似的,其实我在这儿出生,长到二十岁才离开这个小镇。
那天头发长了,想去理个发,就走进了“徐记理发店”。店名是新的,字很孬,店主却是旧的,真正镇上的老人——老住户,徐大宝。他可是镇上为数不多的老人了。徐大宝十二三岁就跟他的爹学剃头,我们叫待诏师傅。为什么叫待诏师傅,网上有,读者去搜索。当时我认为是戴罩这两个字。叫理发算是新颖的叫法,我们过去叫剃头,私下叫徐大宝和他爹“刮脑匠”。后来我去了县城,那里叫理发。再后来我去了省城,就叫剪头了。还有更新的叫法:美发师,造型师。这都是扯鸡巴蛋的叫法,叫得别别扭扭,我进了店说“师傅剪个头”时,从来没一次爽快过,整整三十年的别扭。这天我走进徐记理发店时我说“大宝我剃个头”时,人就放开了。三十年的郁气出了!徐大宝看见我有一个小愣,就认出了我,就有点诧异。出去的人也有的会出现一下子,但不会在这里找他剃头。“邓巴坨。”他说。他叫出了我的小名!
徐大宝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人了,比我老,虽然还是那么笑,那么迈八字走路(两个平板脚是水平移动,这与他几十年就在一个小店里走来走去有关),但毕竟过去三十多年。他认出我来,也没有吃惊,也没问我是为啥在这里出现,就像我离开不过两三天似的,或者没离开过。时光在这里流转了,有人叫我的小名,三四十年前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徐大宝是老人却并不显老,面相肯定比我年轻。据说他是喝洗脸水长大的,头脑不太清醒,没读过几年书就下学剃头,所以几十年光景也没什么忧愁惊乍。常言说无知者无畏,他连岁月时光也不怕,脸上就不会有皱纹,看起来就跟当年一样。我在他眼里是一定变得不成样子了的。在官场不停地应对算计,脸上有些黑斑,残酷的应酬让我高血脂高血压虚胖臃肿,已经被官场蹂躏成一个奇丑无比的人了。若是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人模狗样的还能唬人,现在一介平民,这副模样的就令人心酸了。加上双开和高墙的囚禁,精神接近吸毒者,一脸的破罐子破摔。徐大宝能认出我来就是万福了。
脸上干干净净平平静静的徐大宝叫上我的小名儿,就给我上围裙,就给我剃头了。现在的徐大宝也用上了电推剪,但手艺似乎没长进,还是乡下剃头的搞法,往上推,推完算事,推成尿罐盖。过去我找徐大宝剃头就是千篇一律的尿罐盖,加上我头形长得难看,歪瓜瘪枣的,很难剃出样子来,在城里剪过五百元一次的头,还是什么国际美发师,也没剪出个彩,因为“基础”太差。过去在他手下,剃过头回家,我大姐总会把我牵到剃头铺,责令徐大宝对我“再加工”。现在到了这个年纪,不讲发型,只求剃得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褪了头火。我要说到的是后面——刮脸和掏耳。
徐大宝刮脸的躺椅基本上是三十年前的式样,铁的,又大又笨,五六成新,这个在我们大城市从没见过,不知他是在哪儿买到的。问题是,城里的理发店(当然不是发廊啰,如今的发廊不剃头不理发,只有小姐)根本不刮脸不刮胡子。你说你无论付多少钱,也没有哪个师傅给你刮脸与胡子。这真是怪呀,我至今都没弄明白这个理。莫非剃头匠已经升成正处厅局级啦,跟当年的我一样,不屑于伺弄你的脸和耳朵?认为这是掉价的,不是美发师该干的事。他要干的是,把你的头发弄好就行了,再是不停地引诱你焗油,用好的洗发水,搞出一个天价工程来,一个字:宰。看你的头就像是看一只肥羊。可在徐大宝那里,四块钱,不用说了,刮脸,掏耳,全套就是这四元。刮脸掏耳不是你提出来他就做,而是必须做的,大人小孩都要做。
徐大宝多了几个毛巾,有烧炉子的热水,有水龙头,这些都是随时代走的,这很好。过去是脸盆一点水洗得像酱汤,毛巾一个,千人洗万人擦。洗过头之后,再上躺椅,把你放下来,人是完全平躺的,给你调好后脑勺靠着的最佳位置,相当舒展。一个热毛巾把你的脸捂着,你闭上了眼,他在你头前摆弄。剪头时他又不赶工,慢慢吞吞的,你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刮脸时就基本睡过去了。刮脸是除了眉毛不刮外,每一寸地方都刮。脸上的汗毛刮去后,就好像卸下了一层盔甲。现在这种感觉一回来,人就是来被一个高级人体修理师来修理的。他刮额头,他刮眉毛与眼皮之间,他刮鼻子,鼻尖儿。最是刮鼻子两边时,那种快感,就好像是把你的鼻子剥蒜子一样从一堆蒜皮剥出来,见了天日的感觉。刮胡子这三个字是贬义词,意思是批评你。其实一个男人,世间最舒服的就在于他人刮你胡子。那种锋利的剃刀切割你胡子时的那种清脆爽快的声音,真是带劲儿,任何电动剃须刀都不可能像徐大宝的那个剃刀刮得那么干净,能刮出那么让人沉醉的音乐来。那个理发店是安静的,有一两个人坐着,有剃头的,有来闲坐的,徐大宝也跟他们说话,也跟我说话。我已经是呓语了,迷迷糊糊,进入微茫。好像他问起我父母在不在,我也问他父母特别是老徐师傅在不在。但那声音(说话声)是自然声音,不像城里的理发店放那么响的歌,且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流行歌,歌词不行,音乐也糟糕,完全是一种高分贝的噪音。徐大宝这里一边讲话一边刮胡,切割的沙沙声,就像收割麦子。我忽然想起下放当知青时收麦的场景,更加沉溺进梦乡——这个乡就是真正的故乡!沙沙沙,沙沙沙,在一片月光下的五月之夜,那一片夏收的荡漾着南风和麦香的夜晚……胡子刮了,鼻毛剪了,翻来覆去刮得没一点茬子了,徐大宝还用手掌在各处试了试,平整光滑得像玻璃。又拧来个热毛巾,给擦了那嘴脸,等于是一种对皮肉的安抚,仿佛刚才刀子的来往让这一块皮肉受了惊吓。
再刮耳朵。我的耳朵是地地道道的几十年荒地。脸上还可以用剃须刀转几下,耳朵是转不了的。刮耳朵是一门绝活,一般的师傅是不敢下刀的。耳朵坑坑洼洼,而刀是不会拐弯的坚硬刃口。耳廓还好刮一点,但那也是很薄的一个边沿。更难的是刮耳窝,那绝对是极其危险的一种艺术。我无法明白,一把这么大的刀,是怎么把耳内的那些弯弯道道摆平且不伤一点皮肤的。这样的技术要练多久才能达到?刮耳朵最舒服,他是揪着刮的,可揪得并不疼。耳朵穴位最多,他里里外外刮耳,那就是把你的一大堆穴位拉拉扯扯软硬兼施按摩了一遍。
最见技巧的就是掏耳了。掏耳说穿了就是掏耳屎。徐大宝拿出他的那些掏耳工具,这些工具过去我是知道的,但没细瞧也差不多忘了。现在看,这也不是几十年前的旧物,过去似乎是放在一个竹筒里的,现在则是放在一个铁盒里。这些工具都是铜质的,刷子有几种,羊毛刷,挖耳的有勺,有铲,有棒,刮的,刷的,挖的,旋的,少说有十几种。掏耳是一个非常细致的工作,他把灯都打开,深入进去,手与眼都必须全神贯注。你一点都不必担心他掏坏了你的耳膜,从未听见过被他(和他爹)掏聋了的,只会越掏耳朵越好使。有一次我记得他在一个乡下老头耳里掏出了一堆秽物,石头一样的,竟将一个耳聋数年的老人给掏好了。还听说我小时候很调皮,将一颗豌豆塞进耳朵,是徐大宝的爹给我镊出来的。一说是塞进鼻子里。但不管怎样,在剃头铺最过瘾最舒服的事是掏耳朵,其快感可用汹涌二字形容。甚至完全达到做爱般的飘飘欲仙的高潮。现在的徐大宝虽年岁大了,眼神不好使,手感也会差些,这都是想象,事实上,徐大宝如今更娴熟,动作更精准,更细心,更人性化。那个掏呀,就像是拿工具在跟你交流,抚慰,依然是——掏耳的时间占全部剃头时间的三分之一。可见其重视和讲究的程度。每个工具的分工之细,让人叹为观止。可见民间师傅对此问题的心得和经验,是十分了得的。这样漫长的疏通、掏刮和清扫,想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幸福可以与之比拟?人应该需求甚少,尽快满足,死活在一个小镇,是生命最好最美的选择,到哪儿还比得上有徐大宝这样能掏耳朵剪鼻毛刮胡子的小镇幸福?美国?法国?北京上海?见鬼去吧!我的故乡小镇虎渡口镇是所有幸福的源泉和归宿。当初我根本就不该走出去,走出去的那个世界无聊透顶,疯狂透顶,回想起来,没有任何快感,一场噩梦而已。什么狗屁的厅局级,什么狗屁的报告、会议、学习、表态,在徐大宝的理发店和他十几种掏耳工具这里,都不值一谈。耳掏了,掏成四大皆空,一次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治疗,一次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大清扫,快哉快哉!
这所有的功夫做了,整个脑袋一尘不染,可用神清气爽来形容,精、气、神都回到了体内,至于发型怎样,那实在是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事。现在城里剃头,讲究的是形式——也就是发式,却失去了小镇理发的那种实际效果,那种精髓,那种百骨皆酥的快感。
等这一切搞完,又一个热毛巾,拧来,将他所有刀枪工具动过的地方,脸啊耳啊全部捂擦一遍,刮得有点紧绷的感觉又松弛成温润,再掏出不怎么好的润肤膏,用两个手抹匀了,擦到我的脸上,有点香喷喷的感觉,再用手将两个肩膀几揉,叭叭地几剁,那可用力了,将你剁醒,一推,椅子就推上了,你重新坐起来,睁眼一看,这世界,咿,咋变了样儿?看天,天堂,看地,也是天堂。看什么都顺眼,看什么都新奇和蔼,世界充满活力,阳光明媚得像婊子。改革开放,和谐社会,全是对的,将我这种腐败分子绳之以法,双规双开,也是对的。这世界美好无边,根本就不应该容许我这样的坏人存在,不劳而获,假大空,看钱做事,亲小人远君子,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吃喝嫖赌,都是千不该万不该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一天,人民是会将你送上审判台的!……走出“徐记理发店”,过去是头,现在不是,是一朵云,轻飘飘的。
这以后,我就经常到徐大宝这里来剃头、刮胡、掏耳了。睡落枕了,也找他。找他给扳几下,叭叭的,颈子就好了。一来二去,也就知道了三十年来的徐大宝,找了四个女人(艳福倒是不浅),现在没女人。我离开小镇时知道那时的毛头小伙徐大宝跟一个叫王姐的女人有染,那是要付钱的。王姐是我们小镇上的烂女人。现在王姐可能早不在人世了。由于徐大宝脑瓜子不太好使,后来结婚找了个河对岸的乡下女人,没生孩子,离了。听一个来剃头的人说,是他把人家打跑的。那女的正常人,跟一个卖鳝鱼的好上了,我们这里叫偷人。偷人货走后,大约十年前,又找了个手有残疾的女人,这女人贤惠得很,也没有生育,后来也跑了,原因是徐大宝不清白,没法过。“不清白”就是头脑不清楚的意思。再后来找了个苕女人,比徐大宝小三十岁,可连饭都不会给徐大宝做的吃,还很脏,月经来了不会上纸,让徐大宝气不过,给开销了。如今的徐大宝就是个老单身汉,洋书上叫鳏夫。
即便如此,徐大宝仍算是清醒的,不过智商低了点儿。他国内国际新闻都知道,说起我父亲邓师傅,还说你父亲的糕点做得蛮好的,特别是烘糕。我父亲主要是做烘糕,可我父亲老了,去了我那儿度晚年,这个小镇就没了烘糕。我也多年没吃父亲做的烘糕了,这养活我们一家三代的烘糕手艺就失传了,现在,烘糕大师我老父因为我的问题,气得中风瘫痪在床,被送到一家老年公寓,我们兄弟姊妹各出一点钱,让他去垂死挣扎度他的风烛残年。我连自己也顾不了,也就管不了他。
有一次我去剃头,徐大宝的店却关了门,问隔壁的,才知他是给某村一个死人剃头去了。隔壁的店老板说,这一带死人剃头,娃子剃胎头,都是找他,因为他技术好,有经验。再者一般人不敢剃,徐大宝才敢。我忽然想起来过去徐大宝的爹也是给镇上的死人剃头的。这些年在城里,没见着死人。死人一般在医院里死,死了就拖到火葬场去了,城里死人剃不剃头我真不知道。不像这小镇,死了人在家里,左邻右舍或者当年我们小孩子,都是常常能见着的。丧家门口放一口棺材,死人摊在堂屋里,脸上覆一张黄表纸,胸口放一个鸡蛋,双脚是新鞋,用粗索子绊着的,手上有的拿铜钱,有的握一根打狗棒——怕阎王殿前的狗不让进去报到。而死时是要净身、换衣、剃头的。
为死人剃头,这真要胆量。不过乡里乡亲,都熟悉,再说习惯了,也就不怕了。我等了半天终于将他等回来了,他提着个小箱子,回来就把那些家什捡出来放在台子上。问及此事,他说是新诚(村)的,喝农药死的。徐大宝有个特点就是饶舌,现在依然如此。他说人老了,搞不动了,子女不养他了,又有病,就喝了农药。他说这年头喝农药上吊的老人特别多。喝农药死的,全身是绿的。我看他拿起电推剪要给我剃,我就说你活人死人就一个剪子呀?他说还有一个的,坏了,要修,没空到县城去。他一点事都没有,说,活人跟死人的头发是一样的,我这上了油就好了(有点消毒的意思)。他说着就给推剪上油,用刷子刷了一遍,又用抹布擦了一遍。我有点无法接受,剃了死人剃活人。恰好又有一个找他剃头的,我就要那人先剃。那人不明就里,还向我表示感谢。我去街上转了转,回来,他的剪子已经剃了一个活人,我就硬着头皮上了。心想,像我这种双开干部,跟死人也没两样。徐大宝敢给死人剃头,寻常事一般,在他的剪子下就不分死人活人了,都是一样的。你就是个要剃头的人,他才不管你死活咧。这种豁达的生死观很让我赞赏。我们这种人,想法太多,远远达不到他那种境界。我问他剃死人有什么讲究,他说没什么讲究,一样的。我问他丧家给多少钱,他说二三十块钱就不错了,也有给五十或一百的。我说那你比剃活人强多了。他说那是呀,并不是天天有人死的,现在各大队(他不说村)都有剃头的。意思是竞争也很激烈。不过我看他也没什么竞争意识,基本上是顺其自然。
巧的是,过了没多久,我那老父亲在老年公寓里死了。我接到电话,是我大姐,她是从外县赶回来的,电话里对我哭着大骂,说我不管爸死活,说浑身都发臭,生前大小便肯定拉在床上,头发胡子长得像野人。我的确未有能尽到孝,老父亲的中风瘫痪也是因我事发气病的,后来无人管,一直在老年公寓。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那他还能怎样,只有等死。我问大姐给老爸净身没有。她那边回答说不是等你这儿子回来净身剪头的吗?我问老年公寓没剪头的人?她说没有。我就想到徐大宝,因为对父愧疚,一定要让他干干净净去阴间。听说有车来接我,正好带上徐大宝。我就给姐说了请徐大宝去给爸剃头。
我去镇上找徐大宝,徐大宝有点犹豫,说远了。省城对于他像天边,因为他这辈子没去过省城。我说很方便的,有车来,几个小时就到了,剃了第二天就用车送你回来,明天中午就到家了。我给他开价是五百块钱,说如果少了,你说个数。他说这不少呀。不是钱,是别的。我说你反正一个人,也没个拖累,正好到省城玩一趟嘛。你如果愿意,我陪你玩两天,吃喝全是我的就完了。他最后同意去,并且说邓师傅(我老父)是镇上的老人,应该送一程。凡是镇上过世的老人,都是他剃头送终。
开车来的是我的一个侄子。徐大宝提着他的小箱子,换上了一件估计多时没穿的灰夹克,还穿了皮鞋。我们连夜赶往省城。的确很快,几个小时到了省城的老年公寓。要徐大宝休息一下,徐大宝说没事,就开始给我亡父剃头。老父死得真是可怜,现在老年公寓里处理后事的就我们亲属,冷冷清清。且他的确一股浓浓的大便臭味,进了房里,气味难闻,估计死后护理员才清洗。人是蜷着的,不知是挨冻而死还是疼痛至这样的。头发遮往了脸,胡子五六寸长。这老年公寓真他妈扯蛋,你去一次还总说钱给少了。人蜷着不能平躺,徐大宝就弯下身子对死人说:“邓师傅,我是徐大宝,专程从虎渡口赶来给您剃头的。您把身子伸直了,样子好看些,免得您托生成驼子呀。”徐大宝在他背上几摸几擀,嗬,亡父人就挺直了,好像很听徐大宝的话。徐大宝笑着悄悄对我们说:“我见得多了,我有办法的。”接着徐大宝像哄小伢的:“邓师傅,把头抬起来,别软下去,啊,噢……好,好的……就这样……”亡父还真的软软的头变硬了,极听话似的。徐大宝边指挥着他边剃,边对我们说:“邓师傅是好人,好人死后是脚先冷,头最后冷,不信你们摸,还是热的。”我去摸,感觉是有点温热。他说恶人死后是头先冷,脚后冷。我问他镇上老人头先冷的有谁?他想了想,说你认识的诊所的柳医生,哮喘的那个,就是头先冷,死后脚是热的。他说就是喜欢用麻药把女病人麻过去后强奸的那个。我说噢我知道。他说还有杀猪的周癞子,杀生太多,脚后冷,就进地狱了。邓师傅进天堂了。我说那就好,那就好。
摆弄死人,活人一身汗,多少还有些恐怖。头发弄短了,我大姐就说胡子剪一下就行了。可徐大宝说胡子还是要刮的,不刮,来生变羊子的;羊一生下就胡子飘飘,那就是没刮胡子的人变的。徐大宝一样涂肥皂,一样用毛巾捂脸,一样刮,一样刮耳朵,揪着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就像是在给活人刮。还剪鼻毛。不慌不忙的。然后,竟还要给亡父掏耳!这个这个可免了,我连连说。给死人掏耳有何用?可徐大宝坚持要掏,道理是不掏来世就是个聋子。徐大宝越是正儿八经的细心,我们越是难受。尽快将亡父送走,我好了却一桩事。没人来吊唁,没人送花圈,很难堪的。若我老邓还在台上,来吊亡假哭的送礼的不挤破老年公寓才怪咧。唉,大江东去,世界绝情。徐大宝我行我素,一丝不苟地给亡父掏耳。这时门口围了一大圈人,全是老年公寓待死的老家伙,也有公寓的护理员,都是来看稀奇的,看一个乡下理发师傅给死人刮脸掏耳屎,还给死人不停地拉家常。而过去,老年公寓死了人,一个电话一打,殡仪馆的就来车将死人拖走了,就像拖一车垃圾去扔,无声无息。
徐大宝经过两三个小时的忙活,终于大功告成。然后将手一搓,在亡父的肩膀几揉几剁,就算是醒了脑,再一推,说:“邓师傅,搞完了。”
不成人形的我爸,现在经徐大宝一翻修理摆弄,又恢复了人形,又有模有样了,好像要活过来的样子。且徐大宝与我亡父的对话还在继续。他说吃不到你的烘糕了,说邓师傅你蛮会钓鱼的,在那边莫忘了叫上我老爹去钓呀。跟他说几句又跟我们说几句,说我父生前钓鱼的趣事。他记性之好,我自叹不如。
亡父清清爽爽了,抬上了殡葬车拖走了。亡父的走有了亮光,我们心里舒服多了。徐大宝收拾好工具,却要坐车回去。真是的,上千里的路,就是来给死人剃个头就打回转的?我们说总得休息一晚,明天再说。可他不干,说有夜班车他就回了,他说到县里就行了,他带上了坏的推剪,正要到县城去修的。我只好打电话,还真有到我们县的夜班车。我坚持让他玩两天,我们一起回小镇。可徐大宝死活不干,一旦不剃头,他就如坐针毡。
只好答应他。我将钱给他,他挣扎着不要,说我坐你们的小轿车吃你们的饭还到省里玩了一趟哩。我把钱硬塞到他兜里,他说多了多了,还是有点羞涩地收下了。
我让侄子把他送到车站并交代给徐大宝买好票送上夜班车。我们家的人与徐大宝招手再见。徐大宝提上他的小箱子走了,我却想哭。见亡父没一滴泪,现在却想哭。徐大宝徐师傅,你不嫌弃咱们,不看我在台上台下,是风光还是倒霉,是犯了错还是没犯法。你就是我的乡亲乡党,什么都不管的,一个热情的老家人。只有你,这么好的将我亡父体面地送走,给我面子。如果跟着你,我就不会头脑发热干那些坏事蠢事了,我真的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徐大宝,你教我的比什么都好。我会好生走道儿的,唉,只是悔之已晚。徐大宝,伟大的徐大宝!
责任编辑何子英